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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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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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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刀断水

杨永磊

我从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一个人到外地上学后也没给自己过过一个生日。小时候每到我生日,母亲都会提前煮好鸡蛋做好面,等我中午放学到家,对我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我生日,不说我真给忘了。但也只是吃个鸡蛋吃碗面,仅此而已。不光是我,父母给自己过生日的意识也很淡漠。尤其是父亲,生日那天总会说,过什么生日。年复一年,父母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都记不清了。姐姐倒是记得挺清,有一次姐姐考我,父母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答不上来,姐姐说我不孝,我说孝不孝不在于这个,你看咱家谁把生日看得那么重?姐姐不吭声了。

越长大,越不想过生日,因为每过一个生日,就长大一岁,也就变老一岁,而我是不想长大,更不想变老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有两件事情是极其残酷且无法改变的,那就是衰老和死亡。从帝王将相到凡夫俗子,任谁都无法改变。倒是有两种办法可以改变,那就是到神话里或梦境中去,所以古今中外的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才有会那么多长生不老和返老还童的故事。《西游记》里面最核心的人物就是唐僧,唐僧最大的特点是别人吃了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因此才会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冒着生命危险,梦想着吃一口他的肉,这才有了唐僧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

我看《西游记》从来不相信长生不老这回事,因为在我身边从来就没有长生不老的例子。老家耄耋老人倒是有好几个,都活到了九十岁以上。跟我老家住一排的留根伯(我家辈分较长),九十三岁了走路还不用拐杖,耳聪目明,喜欢吃肉饺子,有事没事到集上割二斤肉,回家自己包饺子。老家隔壁住的更须伯的老父亲,越老越像活神仙,一年四季穿着对襟衣裳,须发皆白,脸颊深陷,照常微笑着,像极了晚年仙风道骨的齐白石先生。还有我的老外婆,也就是外公的母亲,长得慈眉善目,坐在那儿端端正正的,人称观音菩萨。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脑子一点也不糊涂,我每次去,老外婆必定把我揽在怀里,细细地摩梭我的头。

但再高寿也有离去的那一天。留根伯活了九十五岁,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身体说垮就垮了。更须伯的老父亲活了九十六岁,据说是无疾而终,在睡梦中安详离世。老外婆活了九十八岁,离去的时候很平静,依然像观音菩萨一样。这几位长辈的离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活多大岁数,哪怕活100岁、120岁,也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记得有一次听一位朋友说过,她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知道了人到最后必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于是一个人蒙着被子哭了一场。我很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情。我真正感受到时间的残酷是小学五年级的下学期。那时候三爷已经病得很重了。三爷一辈子打光棍,跟着我家过,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三爷已经完全不能进食了,大小便失禁,喉咙眼里积满了痰,想说话,但嘴里“呜呜”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母在一旁垂泪,我握住三爷的手,三爷看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三爷的手指已经没有弹性了。三爷临终的时候,家人反复说起,三爷年轻的时候有多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电影明星一般,头发梳得油亮,穿着板正的中山装,走路带风,每次回家从不多待,在祖宗牌位前站一会儿,喝口水,在桌子上放下几块银元就走,一心在外奔忙。我在家人的讲述中想象着三爷年轻时的模样,看着病榻前极度虚弱、奄奄一息的老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巨大威力,以及心中的万念俱灰和无力回天。

三爷去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伤和忧郁中。我知道人终归要走那条路,生命是有限的,时间是有限的,我这辈子必须做点什么,这样到老的时候才不会留下遗憾。我从小性格孤僻,家里书又多,除了在院子里玩沙,就是到屋子里看书。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突然决定要当一名作家,那年我十岁。我知道如果我说自己十岁就立志成为一名作家,很多人会笑掉大牙,但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记得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向同学们提问,长大了想做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成为一名作家。我认为能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并让很多人知道,是一件特别幸福又特别厉害的事情。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恨不得思接千载,神游万里,与古往今来的那些大家对话,想象他们的世界。我发现时空是如此的浩瀚无垠,而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苍白,我必须抓住时间。

古往今来的很多历史人物都惜时如金,勤奋好学,这对小时候的我有很大的刺激。欧阳修说他读书有“三上”——马上、枕上、厕上;王安石说他小时候枕着圆木睡觉,一翻身,圆木一滚动,自己就醒了,醒来立即开始读书;曾国藩有一天因为朋友来访耽误了自己读书精进,在日记里面剖心切腹地自责一番,告诫自己“须日日用功如常”;孙中山先生说他从少年时代开始,没有一天不看书。我向这些历史人物学习,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书呆子。我在家的时候,父母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乖娃,赶紧出去玩吧,让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看书真成书呆子了,以后连媳妇都找不来!我对父母的话充耳不闻,依然手不释卷,我必须让时间尽可能多地在看书中流逝,以其他任何形式溜走,我都觉得是对时间的浪费。

这种想法一产生就走向了极端。最极端的就是:这辈子该怎样度过才不至于虚度光阴?思来想去,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写作。只有写作,才能给茫茫岁月留下印记,其他任何形式都不行。当年华老去,坚持写作的人,就可以抚摸着一摞摞自己写的书,踏实具体地追忆往昔。这样的想法贯穿了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洞悉了时间和生命的最大秘密。我感觉世界上有这种想法的只有我一个人,及至读到冯骥才先生的《夕阳照进书房》,才发现自己有了知音。先生在文章中说:“怎样的事物才能真正地永存?阿房宫和华清池都已片瓦不留,李杜的名句和老庄的格言却一字不误地镌刻在每个华人的心里。世上绵延最久的还是非物质的——思想与精神。能够准确地记忆思想的只有文字。所以说,文字是我们的生命。”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简直想跳起来,大声地喊一句:于我心有戚戚焉!

很快我发现了自己这种想法的幼稚和局限性,因为老师给我们讲述了人生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发现自己想通过著书立说的方法来过完一生的根本目的是想追求“不朽”,也即所谓的生命的意义,而想让生命有意义可以用很多种方式,著书立说或者说“立言”只是其中的一种。而且著书立说从根本上来说是不能留住时间的,时间照样会在著书立说的过程中悄悄地、坚定地、均匀地流走。任何想让时间停住或者变慢的做法都无异于抽刀断水,结果注定是徒劳的,因为河流是永远向前的,即使在河流上修筑一座堤坝,河水也会改道或者漫过堤坝,继续向前流去。

周涛先生在《捉不住的鼬鼠——时间片论》中曾对时间有过精彩的论述:“我一出世就沉没在时间里了,时间如水我如鱼。那是烟、雾、空气的包围,浑然不觉,如影相随。我几乎不能明确,是我拥有了它还是我正被它裹挟……有位诗人曾经妄图正视它,结果那位诗人哭了。他突然发现了一种强大力量的隔离,感到面对一圈无形的墙壁无法穿越的痛苦。”饶是如此,我仍然想用具体的行为和事物去标记时间,度量时间,把时间打上自己特有的色彩和印记。记日记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尽管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我仍然乐此不疲。翻阅之前的日记,时光像倒流一般,过去的日子仿佛重新过了一遍。我在小学的时候零星记过几年日记,上高中后开始有意识地一天不落地记日记,每天的心情,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记得很详细,一天的日记往往有好几百字,相当于一篇小作文。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上大学。

想方设法增加生命的长度,也是对抗时间的一种方法——时间顶多能对抗,永远无法阻挡。但这种想法很容易让自己变成一个生命至上主义者。于是你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如何增加生命的长度上,到头来会发现,你除了让自己的生命长度增加了一点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做。几年前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差点变成一个生命至上主义者。我生活的全部目的都在于,如何让自己保持最大程度的健康,从而最大可能地增加生命的长度。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吃油炸食品,不喝碳酸饮料,少熬夜,不动怒,每天运动,营养均衡,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怕对心脑血管不好。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正向着神经质的方向一路狂奔。我有一万个“不敢”,没有一个“敢”,我变得像老鼠一样畏首畏尾。

当然,适度的“生命至上”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增加生命的长度,让自己多看一些风景,也就是说,多占有一些时间。占有的时间太少,无论如何是不成功,不圆满的。况且,不同的年岁有不同的眼界,可以看到人生不同的风景。追忆往昔,觉得很多时候的自己可爱又可笑。15岁的少年,热衷于立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经常想象自己眼前有千军万马在征战杀伐,而自己傲视群雄,睥睨天下。读大学后,开始做人生规划,豪言要在25岁取得怎样的成就,30岁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转眼间自己的25岁到了,才发现几乎什么都没做,人生的四分之一就过去了,顿时有一种“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的感慨。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几个四分之一也必然会不紧不慢地流走,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无论怎样打量时间,岁月毕竟不饶人。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头上白发越来越多是在2017年,当时我29岁。过年回家,父母见到我,惊呼:你头上怎么这么多白发?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多!我说,没办法,上夜班上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母亲给我拔了几根,看到白发太多,索性不再拔了。而我每次回家,都会看到父母比之前老了一些,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一言一行都透着老态。父亲比我大30岁,母亲比我大26岁,记得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出去玩,见到一颗树,纵身跃起,就能摘下一片树叶。那时候父亲真像一个大小伙子呀,身轻如燕,又孔武有力。想到这些,心里面的苍凉感无以名状。

真正的焦虑出现在2018年,那一年,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可我既未成家,也未立业,自己钟爱的写作事业也毫无起色,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发表了大量的好作品,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但焦虑是没用的,没有人会理睬你的焦虑,你还得坐下来,潜心钻研,静心思考,这样才有可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白头发之外,我发现自己的额头开始出现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看不清,但在阳光下很明显。日常照镜子,或者走在路上,看见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发现自己跟他们确实不一样了。他们青春洋溢,朝气蓬勃,活力满满,在我眼中甚至有一股稚气。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机能也不如从前了,身上的赘肉越来越多,不努力锻炼根本减不掉。每年体检的时候,总有几项指标不正常,尽管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控制饮食,并尽量保持规律作息。从2017年体检的时候,医生开始说我有脂肪肝,以后每年都会说我:小伙子,年龄越来越大了,饮食要越来越清淡啊!

35岁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龄,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狭义上的青年与中年的分界线。而我明年就35岁了。很多的大人物都是35岁之前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奠定了一生事业的基础:巴金写出“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的时候,才27岁;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时候35岁;李政道更年轻,与杨振宁一起获奖时,才31岁。看看自己,想想他们,心中常常会涌起无力感。但无力过后,又激发起无限的奋起直追的勇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胡安·鲁尔福说过一句让我印象很深刻的话:“夹在一大群人中间赶路,我从没感觉到生命流动得这样慢,人生是如此残酷;我们就像一大团层叠在烈日下的虫子,在这尘烟中扭动着身躯。这尘烟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同一条道上,胁迫着我们前行。”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时间和历史的尘烟中,处在芸芸众生中,无法挣脱。即使你到了外太空,你仍然处在时间和历史的裹挟之下。你可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可以“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请在时间的长河中,给自己的生命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记吧。

                                                 (本文首发于《牡丹》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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