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永磊的头像

杨永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10/08
分享

三爷的晚年

杨永磊

穿着中山装,高高瘦瘦的,头发梳得油亮,两眼炯炯有神,一表人才,英俊潇洒,手指间时常夹着一根烟,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三爷年轻时候的模样。

三爷年轻时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三爷已经七十来岁了。我听到的关于三爷的很多故事,都是奶奶和父亲告诉我的,而父亲讲述的,很多也是从奶奶那里听到的。

我没有见过爷爷的模样,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父亲又是爷爷最小的孩子,爷爷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去世了。二爷去世得也早,我一出生,父亲这边的祖辈就只有三爷、奶奶、四爷和四奶奶了。四爷和四奶奶住得远,三爷和奶奶跟着我们过,我从小跟三爷和奶奶最亲。

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家,一个三面是房一面是墙的小四合院里,父母、两个姐姐和我住在西屋,奶奶住东屋,三爷住南屋,后来南屋成了危房,三爷在四合院的西南角又盖了一间小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八岁。我八岁那年,新家落成,父母、姐姐和我搬了过去,三爷才住进宽敞的西屋。

我似乎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母亲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家里人都盼望着能生一个儿子——那时候人们重男轻女的观念还是比较重的,包括三爷。我一出生,家里就炸开了锅,欢天喜地,但不敢奔走相告——当时计划生育管得非常严——只能东躲西藏。等到罚够了钱,受够了教育,父母能抱着我公开露面的时候,我也差不多记事了。来自父母和奶奶的爱自不必说,添了一个宝贝儿子、宝贝孙子,谁能不稀罕呢?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三爷对我的宠爱。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疑问:我有两个姐姐,三爷为什么不宠爱她们,独独宠爱我呢?就拿吃的来说吧,每当三爷有了什么好吃的,碎牛肉啦,鹌鹑蛋啦,饺子啦,从来都是悄悄走到我面前,拍拍我,或者远远给我使个眼色,让我进他的小屋。我一进去,三爷就把门关上,我们爷俩就坐在一高一低两个凳子上,从容安然地享受起美味来。什么时候我吃饱了,要出去玩,三爷才把门打开,对两个姐姐说,我这里有好吃的,你们两个要不要吃?

吃得最多的是鹌鹑蛋。每当三爷叫我过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又要吃鹌鹑蛋了。鹌鹑蛋密封在罐头瓶里,三爷撬开瓶盖,捞出一个,在桌子上磕几下,用他那微微颤抖的手慢吞吞地剥开,再轻轻塞到我嘴里。我也捞出一个,学着三爷的样子在桌子上磕几下,剥开,递给三爷。三爷欠身向前,我把鹌鹑蛋塞进三爷的嘴里。我们爷俩就这样,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吃两三个的时候,三爷说,喝点水。吃到四五个的时候,三爷说,我吃饱了,你多吃几个。我又吃了几个,说,我也饱了。三爷说,真吃饱了?我点了点头,三爷说,再喝口水。我喝了点水,三爷把罐头瓶盖好,把桌子收拾干净,洗了手,把我的小手也洗干净,擦干,坐在那儿,打开收音机。我走过去依偎在三爷的怀里,跟三爷一起听收音机里呜哩哇啦的声音。三爷把我抱起来,揽着我,用他那苍老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摩梭我的脑袋和耳朵。看我困了,三爷把收音机的声音关小了些,说,睡吧,乖乖。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往往在西屋的床上,或者母亲的怀里。三爷一见我醒了,就从小屋里出来,说,乖娃醒了?我照例是要哭几声的,三爷说,乖娃不哭,咱们去买糖疙瘩(糖果)吃好不好?我止住了哭声,母亲说,小孩子吃糖多不好。三爷说,咱们去买瓜子吃吧。我点了点头,三爷给了我一角钱,说,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拿着钱半信半疑地在前面走,回头一看,三爷正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在后面走呢,似乎有意要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到了代销点,我怯生生地把一角钱递给店主,说想要瓜子。店主说,怎么让你一个人来了?三爷很快赶到,说,男娃嘛,从小就得让他多锻炼锻炼,以后长大了要闯荡四方的。店主笑了,捧起一大捧瓜子,放进我的口袋,三爷跟店主告辞,又跟着我,慢悠悠地回去了。

吃着瓜子,三爷问我,瓜子好吃不好吃?我说,好吃。三爷说,以后三爷每天给你一毛钱好不好?我说,好,三爷哪来的钱呀?三爷笑了,说,收铜板的人快来了,到时候我再卖一些铜板。我说,铜板是从哪里来的?三爷说,都是旧社会的时候传下来的,再不卖掉就沤烂了。我不明白旧社会是什么时候,我把旧社会理解成了遥远的古代。

三爷隔三差五就要卖一批铜板。铜板装在一个大木箱里,用铁丝串着,一串一串码得整整齐齐。三爷一听见外面的吆喝,就打开木箱,提起一串,往外走。讨价还价一番,交易完毕,三爷取出一毛钱,递给我,回屋把剩下的钱锁起来,说,咱们去买好吃的吧。我点点头,拿着钱向代销点走去,走到半路回头看,三爷依然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跟着我。

三爷年轻时候的故事我是在稍大一点才知道的。那时候我经常跑到奶奶的屋里玩,看奶奶做这做那。奶奶喜欢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我讲各种奇闻异事,有王莽撵刘秀的故事,九龙治水的故事,当然也有三爷的故事。因为三爷的故事太有传奇色彩,奶奶总是讲得绘声绘色。奶奶说,三爷年轻的时候,“烧包得很”,“光棍得很”,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相貌堂堂,穿衣时髦,英俊潇洒。二十多岁就当上了保长,当时是旧社会,三爷每次监工都拿着皮鞭走来走去,威风凛凛。后来中原爆发战乱,又遭遇饥荒,乡里很多人饿死了,三爷心一横,拿着盒子枪,上山做了绿林好汉。平时在山里享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偶尔下山打家劫舍,专抢大户人家,再把抢来的米面分给快要饿死的穷人。隔三五个月,三爷会回来一趟,回来也不久留,在祖宗牌位前站一会儿,喝一碗水,在桌子上放下几块银元和铜板,就火急火燎地走了。在山里待了一两年,又加入了当地的游击队,跟日本鬼子干了几年。抗战胜利之后,三爷回到家里,没过几年,淮海战役爆发,三爷又加入了支前的大军,直到淮海战役胜利结束。

你三爷的婚姻就这样被耽误了。奶奶幽幽地说。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他一辈子打光棍了吧?奶奶问我。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奶奶说,旧社会兵荒马乱,你三爷走南闯北,倒是有几个相好的,但是顾不上结婚,到了新社会,你三爷的心已经野了。明知道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眼光还那么高,挑来挑去,就成光棍了。到老了,别人儿孙满堂,他成了孤家寡人。奶奶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小时候经常见三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神情落寞地晒太阳。三爷越来越老了,花白的头发越发稀疏,眼角皱纹密布,脸上的肌肉松弛,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虽然从三爷的五官上还依稀能辨认出他年轻时的英俊模样,但三爷确实是老了。三爷年轻的时候在天南海北有很多朋友,等他老了,他的朋友们陆陆续续从各地来看他,给他送来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和纪念物。每次话别的时候,三爷都会把老朋友送出很远很远,拉着老朋友的手,老泪纵横。我有时候看到三爷坐在藤椅上,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怔怔地出神,过一会儿,两行浑浊的泪就流了下来。当年,少不更事的我还拉着三爷的手,问他为什么哭,三爷只是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淡然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长大之后,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三爷孤独地坐在藤椅上的模样。我不知道三爷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在人生的晚年,会对自己的一生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几十年时光倏忽而过,爱也好,恨也罢,时间都平静缓慢地、不可遏制地、坚定不移地流走了。我感受到了时间的巨大威力,开始慢慢思索生命的意义,我常常在想,我应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呢?

三爷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村南头新开了一家养殖场,传达室缺人,三爷自告奋勇要去。家里人都说,您都七八十了,安心在家待着吧。三爷说,闲着我会闷出病来的,每天管点事,干点活,脑子不会糊涂。家里人拗不过,只得同意了。三爷乐呵呵地去了,没想到,没过多长时间,就出事了。

那时候我才五岁多,还没上学,有一天在外面疯玩,被大人叫了回去,刚到家,就发现全家人的脸色都不对。母亲告诉我,三爷出事了,一辆农用三轮车要进养殖场,三爷去开大门的时候,被俯冲下来的三轮车撞倒了,一只轮子从三爷的身体上碾压过去,造成全身多处骨折,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父亲和伯伯已经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母亲哭成了泪人,我听了之后哇哇大哭,奶奶也不断地用手帕擦泪。哭完,母亲和奶奶开始给家里的列祖列宗和各位神仙烧香叩首,还拉着我一起叩拜,祈愿三爷能够抢救过来,早一天好起来,不要留下后遗症。

三爷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才回家。医生说,七十多岁的人了,肋骨断了好几根,失血那么多,能抢救过来已经是奇迹了,居然恢复得那么好,还能下地走路,真是奇迹中的奇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顽强的人!三爷说: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难了,我活过来了,我杨石头这辈子,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说归说,三爷还是快速地衰弱下去了,身体明显一年不如一年。虽然还能拄着拐杖走路,但已经不是颤颤巍巍,而是摇摇晃晃了。家人不放心,多次说要给他配一辆轮椅,他都拒绝了。家人没办法,给他做了一个手扶的高凳,让他每天扶着凳子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三爷每次走路的时候都很吃力,我知道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无论有多痛苦,三爷都要坚持把该走的圈数走完。三爷是在用自己无声胜有声的行动告诉他的子孙后代,无论人生中有多少磨难,都要紧咬牙关,跟命运抗争到底!

我八岁那年,位于村西头的新家落成了。老家的房屋衰败得厉害,南屋坍塌了大半,奶奶住的东屋和三爷住的西南小屋一到下雨天就漏雨,父母和我们姐弟仨住的西屋墙上也有了裂缝。新家建成后,坚固、宽敞、明亮,父母多次动员奶奶和三爷到新家来住,新家堂屋、里屋、东屋有好几间房,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来。父母没法,只得把东屋和西屋都修葺了一番,让三爷住进了西屋。

没有了三爷和奶奶的陪伴,我一下子感觉很不适应,总感觉家里面很空。那时候我才八九岁,放学回家后,写完作业,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往老家跑,去找三爷和奶奶玩。父母怕我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不让我去,我就偷偷摸摸地溜回去。回到老家,见到三爷和奶奶,在二老的屋里各待一会儿,心里面安定了,就乘着月色回新家去。回到家,免不了被父母训斥一顿,但心里面还是甜滋滋的,晚上睡觉也更踏实了。

三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由于长年抽烟,三爷的肺气肿已经很严重了。那次大难之后,三爷彻底把烟戒了,但肺气肿已经根深蒂固了。另外一个很明显的表现是,三爷的腿也出问题了。我有一次周末回去看他,三爷说,你按按我的腿试一下。我按了一下,按出了一个深深的坑,过了很长时间也弹不饱,我知道,三爷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只是,从三爷脸上,丝毫看不出他痛苦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和坦然。三爷说,人生百年,谁都会走那条路。我的泪又流了出来,三爷说,哭什么,我今天烙了烙馍,咱俩吃烙馍吧。

2000年夏初,三爷病重。当时我正读小学五年级,准备考初中,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赶到三爷的床前,看三爷。三爷已经说不出话了,看到我,眼睛里放出光来,想说什么,呜哇几声,终究没有说出来。我握着三爷的手,泪流满面。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见院子里围了很多人,我钻进人群里面,发现三爷已经去世了。我趴在床上抱着三爷大哭,被大人们强行拉开了。我至亲至爱的三爷,陪伴了我十二年、教会了我无数人生道理、如钢铁般坚毅顽强的三爷,就这样与我永别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上了初中、高中,读完大学,又工作了这么多年。我时常会在睡梦中梦见三爷,梦见三爷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样子和年老时衰弱不堪的样子。梦醒后,我总会给父母打个电话,诉说对三爷的思念。父母听完后,说,你三爷在那边会感知到的,他知道咱们都很想他,他在那边也会保佑咱们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