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习作(小说)
鸣沙山赴约、青海湖祭奠
文:青墨
我总是梦想带着心爱的女友去远行,并且用我微不足道的地理和历史知识早就幻想好行程,去鸣沙山,月牙泉,之后翻祁连山,在青海湖畔搭起帐篷,过一个完满的夜。
鸣沙山,月牙泉,曾无数次在我和莺的梦里激荡、回环。青海湖的夜色也一定很美吧!那是我毕业后,从地理书上查敦煌时看到的——幽蓝而并不遥远的夜空,眨眼的星星,吹拂的微风,叹息的湖水……
而此刻,我终于鼓足勇气,安排好那个埋葬我青春之爱的家,以及家里的竹,给她撒了一个慌,想极其疯狂地放弃繁杂,拥抱自我。想有过这次远行后,便了却了心中的夙愿,忘记梅和莺,从此好好过日子。人生不如我安排,总该由我打算吧,我要过我自己真正的日子,我之前都活在莺的影子里了。我决定通过远行,做一次心灵的拷问。我是这样给竹说的,我要修养心境,我得了心律不齐的病,可能会死,在某一瞬间,突然抛开一切,再也不顾世界上的任何人;我想去远行,消失一段时间,把生活的拥挤和鼓胀,从心灵放空。她哭了,说,好吧,你去吧,哪怕再见不到,哪怕是个梦中的影子,但知道你还在世上,就是个念想了。听了她的话,我要有些心软和感动了。竹总依靠我,她很爱我,但她爱我和我的爱并不能相互应答。当我心中再次浮现起早已死去的,却仍然不肯遗弃的爱时,我的心又疼痛起来。
我发动新买的二手普桑,挂入前进挡的时候,竹出单元门送我。
竹是我不娶她就会打光棍的时候,经人介绍嫁给我的,像一个没有一点悬念的故事,一切顺其自然地说媒、订婚、结婚。我像在做梦,昏昏的,模糊的,不真不假的,既不肯定也不拒绝地接受了这个婚姻。她也懵懂地,无悔地嫁过来了。那段新婚的日子,我完全把竹代之为莺做爱,却也浑浑噩噩欣喜地小浪漫了许久。竹浑然不觉,还经常红着脸躲回娘家,躲避我的饥渴的压榨。一切是莺的影子在作怪,她一直在我的心底深处凝固成坚硬的核,在我饥饿或者饱食后,疙疙瘩瘩硌得心疼。故此,我把所有不足心,所有焦灼,都倾泻在竹身上。
莺是我的初恋,我读高一,她读初二,我们住同一个小镇,我在县城上高中,她在小镇上初中。我上高三的初秋,她也考到我校上高一,当她追着我,十分依恋地要我带着她一块上学时,我被她的柔软融化了。她说佩服我考那么好的分数,她说要向我学习,考高分。她家是镇上的富户。刚改革开放,她爸就抄起木匠工具,走乡串户给人打新婚家具,不几年,在镇上箍起四孔新砖窑。她还有俩个弟弟,虽是老大,但并不用如其他人家的女子一样上山挖猪菜,所以她长一双柔软的小手。她还生了一副娇俏的身段,摸样也人见人爱,水灵清透。我家家穷业薄,兄弟四人外带一个小妹,我爸没手艺,生活自比她家清苦。我记得带着三弟去她家玩时,看到她家新做的雕花门窗,让我神往了好久,也许爱美的心智是与生俱来的,这跟我以后喜欢绘画和文学,早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时我趁她妈去喂猪,十分快速地在她家木门上,用爱慕的手抚摸了一下刻着蛇保九颗蛋的花纹,使我羡慕不已。自小玩耍时,我都自卑得不敢和她一块玩,更不敢想有天能和她一块走路上学。如今她这么黏着我,让我胸腔里那颗敏感的心又搏动起来,脑海里的希望又复苏了,萌芽了。
莺依恋我,也许是单纯少女的不安全感,亦或尊敬使然,或者这尊敬里更有别的隐喻,谁知道呢,少女的心总是扑朔迷离,总是鬼灵古怪。她不厌其烦地跟着我,每次回家路上,她不是将车骑在我前面扭来扭去,便是落在后面喊累,要是我不拉她,她干脆紧追上来撞倒我。我只得每周带着一根麻绳,以备她撒赖时用绳系着她的车把心拉着她骑,而她有时还故意不蹬脚踏板,死赘着愚弄我,出我的洋相。当我意识到负重力竭跳下车时,她也慌忙跳下车“咯咯”地弯着腰捂了嘴笑。我真没惩治她这份妖劲的招数,其实压根就在纵容她的放肆,我也不知怎么会对她那么惯纵,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甚至还挺享受她那么捉弄我。
青春的心搏时刻蠢蠢欲动。那个周末,她约我别回家,带她去城郊山上摘苹果,其实是让我去偷。她说,听同学说黑山梁上有果树,只是城市的农民不太重视务农,他们有卖茶打饭或贩猪倒粮的好买卖,所以政府为帮他们脱贫致富让他们栽植的经济林,他们根本不屑一顾,都荒在山里自生自灭。我便应了她的邀,在周六放早学后,和她骑车奔向黑山梁,将车藏在树林里,快速爬进山洼上的果树林去。果然,果树林里杂草丛生,荒无人迹,果子也长得小小的,由于无人蔬果,任其拥挤地挂满枝头,一串串压弯了枝条。时值中秋,果子已紫红,像青涩的乡下姑娘被风擦红的脸膛。我和莺,仿佛猴子般放心地满林地挑拣可口的品类大吃,吃饱了,才往各自书包塞。秋雨像委屈的童子满含着的泪滴,随时能掉下来,不知不觉淅淅沥沥落雨时,我们还沉浸在默契、窃喜中摘果,尚不觉得下雨。当听到雨滴打响树叶的时候,已下得密不透风了。我们找了个避雨的崖畔窝,紧紧靠在一起,想等雨稍停下山。谁知,绵密的秋雨那么淫长,一气下了足足两三个小时方歇。借着城里探照灯射来的光亮,我和莺挤挤挨挨摸索着溜下山。
回到校门口,大门已上锁,掏尽每一个口袋,共凑得四块三毛,仅够登一间小旅社。小县城夜晚的街道十分阴森恐怖,昏黄的路灯没有一点安全感,远不如小镇漆黑夜里的星斗温情。我和莺惊悚地钻进小旅馆的小房间,立刻拉息刺人的灯,如惶惶不安的贼,大气不喘地蜷缩在一张床上,顾不得羞愧,似乎也没有羞愧,像经常睡一块的兄弟。不一会,莺悉悉索索靠近我,似一个刚离开母亲的小孩想得到温暖和安慰。我抬起胳膊把她裹在臂弯里,她气息匀称了,我却喘起来。当我不安分的手捉到她的翘楚,她彻底松软了。街上的汽笛裹挟了我的笨拙、莺的喘息,我们从此进入另一个科目的紧张学习。
高考后,我落榜了。我坚信爱情是真实而不可改变、长久并地老天荒、坚定且矢志不渝的。然而两年后,莺也顺理成章地落榜后,也许她爸知道了我们的私密,把她快速嫁给远在关中她姑婆家一个小县城的市民。她含泪看着我,没做过多的反抗,转瞬又抛给她爸一个说不出口的怨愤的眼神,无助地上了小市民的吉普车绝尘而去,再也没回过一次娘家。那年月的爱情,都嫁给了孔老二的传统,都嫁给了门当户对,嫁给了委屈、隐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年月的小镇,还没趟出封建的河滩。
年末,我便娶了竹,竹也是从了媒妁之言的……
和莺偷偷相爱的那段高中时光,是我人生最忘乎所以的日子。那时,我开始喜欢文学,偶然的机会,从堂姐处得到一本《散文》杂志,里面有一篇《鸣沙山,月牙泉》的散文,优美的文笔,恬适的意趣,褪色的失恋,疗伤的感悟,字里行间发散着超然物外、红尘独我的沧桑。我把这篇散文奉为至宝,特地查了地理,把敦煌的前世今生了解得一清二楚。当我激动地带上莺,于黄昏在学校脑畔山树林里,满含激情地诵给她时,在她爱幻想的脑海里,同样激荡起了美的韵律。她说,你带我去一次敦煌吧,听听鸣沙山的沙,看看月牙泉的泉!月牙泉,鸣沙山,想想这如梦的名字就让人如在云中,冲动、焦急。我说,那你要嫁给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带你去实现我们的梦。她回答,当然的,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她努了一下温润的嘴唇,甜蜜地偎在我怀里。莺也开始喜欢文学,喜欢地理、历史,喜欢虚幻的美妙,喜欢不可触及却可感知的灵动。
从那个时候,我的心电波就开始了无数次向敦煌的传递,有时独坐雨中、有时梦里和莺一起,在那个想象中的成熟女子丰满胴体般的鸣沙山上躺着:金黄的夕阳打在沙体上,细腻、光润,一如莺光洁的面庞及莺的一切。无数次,我们在学校脑畔山上做着这些遥远的梦,并把数学和英语考成鸡蛋型的零……
我告别竹忧郁的表情,虽然那表情曾被莺的光环覆盖,然而这一次,我真切地看清了。我心情苦痛地开着车,来到郊区和梅相约好的地点,我终究含着对竹的愧疚去接梅。看见梅甜笑的嘴型和美艳的脸庞,一切烦恼便烟消云散。
梅的瓷实腿臀,配着笔挺的蔷薇花色铅笔裤;绣着简约的水墨般淡绿色荷叶及一茎花蕾的薄凉纱衫,掩在紧束的裤腰里;一头长发披肩,微斜了那张扑了浓白粉底的圆脸,笑意浅浅,身边立着一个敦实的像听话小男孩般的行李箱。见我的车驶过来,她兴奋得几乎要忍耐不住,身子微倾,脚尖微踮。我摇下驾驶室的玻璃窗,一扬头,向她打个唿哨。她欢天喜地地拉着红色行李箱,摆动性感的体态飘过来,把行李箱塞进后座,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一股浓重的馨香,扑鼻而来。
车像脱缰的野马,不一会儿进入高速路,向着西北那个我原初之梦境,疾驰而去。
车上了三边原,天地便开阔起来。沿路开始见着零零星星大风车样的风电机,高高插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不紧不慢地旋转,俨然站姿笔挺的空姐向人微微点头。我们的中转站在张掖,一千多公里,须马不停蹄赶路。中途,我特意去看了盛夏飞雪、寒气砭骨的乌鞘岭,那是我崇拜西汉霍去病和汉武帝做的注脚,之后向北过武威,进入河西走廊。
漫长的河西走廊空无人烟,太阳照射在铺满黑灰碎石屑的莽然空旷的戈壁,只有阳光在灰寂里跳跃弥漫。偶或能看见的一颗大龄而矮的小树,如黑色秦兵营里的一束红妆般稀罕。草绿在这里凤毛麟角,一片乌压压发亮的黑灰。河西走廊南侧高耸绵延的祁连山头雪光莹莹。
见身在野旷无人的天地间,莺突然抑制不住生理的兴奋,要停车方便。下车后她并未方便,而是站在一高地,尽情释放喉间音色,锐声呐喊、呼呵,一会将一双手高举向天,一会又弯下腰收拢在下巴上,形成一个扩音的喇叭。我笑说,你到底尿不?她说快下车给我拍照啊哥?说完,跑到车上,从行李箱里取了一块长长的红色围脖,在小山头搔首弄姿。所谓高速公路,其实小半天才飘忽过一辆车去。西去的路上,尽然少人远足。我下车登上小山头,她一把抱住我说,你可亲了,今天咋这么教人亲呢?我曾经大概就是醉倒在她这句话里吧,因此,虽然不在乎她,但偶尔寂寥无味之时,会让她的影子风一样刮到我面前,许是将之做了我的慰籍吧,谁知道呢,在我茫然的心里,真还离不开她。我只给莺许了一个去月牙泉的诺,从未给梅承诺过什么。可梅从来不要求什么,每次欢愉过后,给她三百五百,她也会别扭地说,你咋把这事搞得目的性很强似的,又不是交易。她虽如此说着,却也毫不客气地接了钱,塞进黄色小挂包里,“不要白不要”,她笑眯眯做个不易察觉的狡黠的表情。
……
认识梅是很突兀的一件事,她是我在赶表弟的婚事的时候一眼瞅准的。当时她鹤立在人群角落的一个台阶上,那么多攒动的脑袋里,她像发着光的白玉栏杆,十分醒目地矗在那里。我不住眼地打量她,她也意识到我的注视,微昂着头,翼动着鼻息,轱辘着眼睛偷视我。在亲朋熟人中,我还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子,我的疑惑好奇促使我脑海中不断盘桓她的来历。吃完宴席,我去了另一个未接待食客的大厅透气,一抬头,就见梅也微笑着坐在一张干净的圆桌前。我不好退却,竟壮了胆问她是我表弟什么亲戚。她莞尔一笑说,你表弟媳的同学,做伴娘的。她很健谈,也毫不拘束,似乎很愿意交谈。随着谈话的不断深入,我知道了她新婚不久便遭离异,我原以为她会很伤感,出我所料的是,她一点也未介意,豁达地笑着说,我自由惯了,这正好。我说你还想找吗?她说随便了,有合适的就找,没合适的就浪荡着呗!女人非得嫁个老公被束管着吗?我说不知道,这是老一辈留下的,不然老了咋办。她咯咯笑着回复,想那么远,有意思吗?人都把自己看得不可或缺,可我觉得人只是多了点思维的动物,哪有那么正式,死了还不是比动物只多个无意义的葬仪罢了,最后照旧化成一杯黄土,烟消云散。我几乎被她这一套豁达的神性论述洗脑。我说红楼梦看多了吧!她自信地说,是经常看,觉得里面的思想挺对的。你喜欢看小说吗?我说,我还喜欢写。她立刻眼里放出光来说,我只是喜欢看,不会写,太累。
就这样,我和梅由于志趣相投,分别时互加了微信,承诺给她介绍男朋友。之后,我们时不时在微信上联系,高论人生的意义,近乎身边的老熟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借车去省城,刚到县城郊,见梅在路畔等车。我问清她也去省城,把她稍上了车。那次省城之行,她约了个当地的女同学,尽情释放心底的寂寥,在迪厅夜市狂吃海喝了俩天,女友上班去了,她才联系我。恰好我办完了事,也被她裹挟着疯了一天。那天我也几乎觉得人生竟然可以这样过,所有的不得意和烦躁,统统卸下了 。那一夜,我和她醉倒在她登记的酒店里。那一夜使我看到了她的人生里也有失意和烦恼,只是她看得开而已。那一夜,使我享受到人生的残缺可以用消极做稍纵的弥补的愉悦。那一夜,我们倒在了失意的放纵里,彼此没有芥蒂地淡看了红尘,发生了自然而然的那点渺小而又重大的事情。
后来我很惶恐,一度发誓不再联系梅,可每次都在对情感膨胀,无处寄托,忍无可忍时邀她来。她听了我的苦恼,大笑着说,你随便啊,我可没强求你,你咋活得那么虚伪呢?我无言以对,涌起一脸的窘迫。
……
梅倚着我的肩头,香汗浸湿的身躯,通过纱薄的T恤,把一丝滑腻的温湿传递到我身上,我有些口干舌燥地掏出手机给她照相。茫茫戈壁,整个大地是细碎的黑灰砾石,景象变得奇绝诡异,配上碧蓝空阔的天宇,寂得让人有些悚然。这确实是个照相的好地方,梅真会臭美,她摆出无数种妖艳的姿态和做出无数种艳笑或者庄重的表情,忙乎得像喝醉了,脸上渗出红云来。她拍完了,给手机相机调了延时功能要和我拍亲热照,一会趴我肩头,一会偎我怀里,我被她搔得痒不可止。终于拍够了,梅竟然离我不足一米,直接褪下裤子,大裸了和她略瘦的身体有着鲜明对比的丰白的臀,蹲在碎石子滩里小便,给荒漠的戈壁添上一星新鲜鲜活的色彩。我讶异地说,你?她咕咕笑着说,我的哥,这里除了你和地鼠,再有什么活物吗?我说公路上还跑着车唻。她说,谁那么无聊,会停下车看女人撒尿?你吗?你看呀?我又不怕你。说着,不慌不忙提起浅绿色蕾丝内裤,再慢慢扣好裤扣。我几乎被她的调皮弄得雄心勃勃了。她复莞尔一笑,在我傻呆呆的脸上吹了一个吻说,出发把哥,带着我你就什么烦恼都忘了。而此刻我的心里,恍惚间忆起可亲的莺,想起莺,我又隐隐痛楚不已。和莺在鸣沙山并排躺一躺的浪漫的梦,从不曾熄灭,从来活灵活现。
傍晚的时候,梅睡着了。圆大的落日像烧红的铁饼,贴着西边的地平线。夕阳召引着车头的方向,刺啦啦直射人的眼球。余晖刷红了整个低沉的西天际,也泼洒了一戈壁的橘红。公路像一绢笔直铺开的挺长红润的壮锦,时而闪烁一绺金光。即将到张掖的时候,有了人烟、矮房,也出现了绿的树丛,但这些树,都被军训着般,站得整整齐齐,一排排、一行行,统一向东南方拐着头,像正步向着远处首长行注目礼。我大为奇异,叫醒梅考她。梅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我骗她说,这些树的心,大概都向往着恋人的方向,期望着去恋人的城市吧!她举起拳头,在我肩膀上轻柔地砸了一拳,嗔怒地说,一派胡言,油嘴滑舌,竟会哄女人欢心。其实此时我心里想的恋人是莺。我说,傻瓜,河西走廊从来刮的是西北风,而且一年中有八十多天刮大风,一刮就停不下来,接连不断,所以树会长成这个样子。她喔了一声,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都说女人的爱专一,但一旦有另一个男人闯入,就会把前男友忘得一干二净。可男人真正的灵魂真爱,只有一次,以后无论闯入多少女子,男人始终惦念着他真爱过的那个女子,一世,一辈子。莺会忘记我吗?而我心里,她已经是终生了。可梅又算什么呢?梅是我爱莺不得而嫁接给我的臆想。学校脑畔山上的幽会,莺从来不会像梅这样热烈放纵,她永远恰到好处地让我怀记终生。而现在的我,又明明沉浸在梅成熟的热烈中,我几乎看不懂人类的潜意识,只对卑贱的自己生出一丝愧意。
在张掖的息宿中,梅是不敢色我的,怕影响第二天开车,她只洗得干干净净亲吻了我,悄悄的睡去。
桑麻之地,鱼米之乡的张掖,号称塞上江南。张掖几乎是一座水城,满城里到处荡漾着祁连山上流来的雪水,一汪汪,一池池,一泊泊;开阔的芦苇荡,五彩的丹霞地貌,胭脂山,以及胭脂山下水草丰茂的草原,均让张掖姑娘般披上透明晶亮的五彩衣裳。然而我的梦幻之地在敦煌的鸣沙山、月牙泉。于是草草吃了早饭,拉着流连于宣传张掖的导游的梅,匆匆上路。
又是六百公里的戈壁景观,满眼的萧索荒凉景象,使人感觉行走在月球的地质上。快到敦煌的时候,中午的太阳要将荒芜的戈壁烤焦了,路畔下一块块种植哈密瓜的地里,摆放着密密麻麻的石片,一颗颗精白光亮的哈密瓜,裸露在石片外面。原来这些石片是覆盖细柔黄土的,河西走廊的风太大了,所到之处,黄土被卷走。上苍真是奇特,黄土高原的黄土,可谓海天漫地,而在这里却金贵得用石片覆盖保护。我不知道莺将爱会不会看作这里的黄土?
进了敦煌城,已是下午,这是鸣沙山、月牙泉的最佳观景时间,于是直接导航到月牙泉景区。景区大门口一块祁连山石上书写着“鸣沙山月牙泉”的字样,落款是书法大师启功。黄金律结体的启功体,字迹纤细隽永,如美人指,舒展中不失含蓄,妩媚中尽显雅致,让人觉得敦煌的每一处都那么奇异迷人。
终于来到黄金缕般绝美的月牙泉了,梅惊异得几乎掉出泪来,大展开双臂,像恶鹰扑兔般奔向月牙泉。“别把月牙泉吓住了,上鸣沙山去,我从书上知道,静美的月牙泉,是要坐在鸣沙山上静静欣赏的。”她顺从地跟了我来。
鸣沙山的沙,真的会鸣吗?总之一群游客,大人小孩都坐了滑沙板,“哧溜”划下去,满耳是游客的噪杂,真正趴在沙坡上听鸣沙的人好像没有,也许,能听到鸣沙的,只能是古代的游士墨客了。梅吃力地向我撅着翘臀向山顶爬,她把我留在后面是为了随时勾捞滚落的她。
鸣沙山顶看月牙泉,让人心情顿时归于平静,仿佛坐在我身边的是莺。我们静静地观看月牙泉静若处子之美——一弯金黄里的一只绿汪汪的眼睛,纯净如莺明澈闪烁的眸子。恍惚间,这世外般的世界只留下我和莺,她几乎不能抑制月牙泉的美,晕倒在我怀里,似一只麻醉了的毛茸茸的狐。当美景当前,我亦情不自禁地紧拥她时,感到周围投来一束束火辣的目光,这才意识到,我抱着的是梅,而且这个世界不止有我和我臆想中的“莺”。梅似乎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存,竟然醉眼惺忪地软柔做一团,我费了好大劲方将她扶起。
晚照像是特意为鸣沙山调制了金黄的色料,没有一滴外溢地泼在整个鸣沙山,将山上星星点点的人都涂得有些复古。“风能醉人不必酒,云自香我何须花。”,不知谁把醉月山人先生的“茶亦醉人何须酒,书能香我何须花。”的诗句篡改了,在此咏诵道也颇为贴切。
迟暮的太阳终就不舍地没入地平线,夜色枯萎了鸣沙山、月牙泉的华彩。我和莺的梦似乎终得诠释。我如释重负地蹒跚下鸣沙山绳梯结成的梯道,梅的身量则完全赘在我的臂弯,我不知道她竟“醉”到如此不堪。
如果说敦煌之行是为了却心中夙愿,那么顺道青海湖,则是为梅准备的一场欲宴。原本,这场欲宴是莺才能拥有的,然而,一切飘散了。也许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和谁历过,已不相关,人生不会屈服于个人的意志,个体在生命的长河中只是被时间洪流裹挟到目的地的一只小舟。
第二天,梅许是百度了,坚持要看莫高窟,而我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算是对莺的爱做了祭奠。去青海湖,是对青春做个祭奠,从此青春收场,淡看云天。我说,咱翻祁连山过德令哈到青海湖要走九百公里,如果去莫高窟,就又耽误一天,听当地人说,莫高窟只开放四个窟,里面也就是看一些模模糊糊密密麻麻的佛图,咱们又不懂佛教。再说,咱两是什么身份,去那么神圣的地方,岂非有辱佛门?她听了最后这句,噗嗤笑了,狠狠踢了我一脚说,就你的怪理由多,让你这样一说,我还真不敢去了。我偷笑着说,对吧,女人总该忌讳些。她直接撅起嘴巴怒色道,再废话咱分道扬镳,想不到你这么无耻。我被她击中要害,立时瞠目结舌了。我突然认识到自己因为心中不甘,竟变得如此变态、自私,为求真爱,险些错失眼前人。何为真爱,难道我爱莺就是真爱,竹和梅爱我,就不是真爱?我得不到莺痛苦,竹和梅得不到我就不是痛苦?况且莺并非有负于我,是逼不得已。世上渣女无数,可我所遇的三个女人都是好女人。梅的话惊醒了我,我突然觉得对不起竹和梅,反倒觉得应该去莫高窟忏悔,而梅却无论如何也不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导航了青海湖,折转车头向翻越祁连山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梅不说话,由于我感到伤了梅的自尊,也愧疚无语。车过阿克赛自治县后,开始翻越祁连山,道路逐渐曲折陡峭起来,因羞惭的心绪依然笼罩着我,车子自然开得散漫无章。急转弯处,对向突然驶来一辆卡车,我挤占着对向车道,卡车为躲避我,便向内车道摆去。同样,我也为躲避卡车,将方向下意识地向外车道摆出去。出了边道,就是万丈悬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中,梅拉死了手刹,车停了,左前轮悬空。我已吓得魂不附体。梅打开副驾驶室车门,紧紧拉着我的胳膊沉静地说,慢慢爬过来下车。我从梅身上翻过,下车后把梅也扶下来时,见那辆没走多远的卡车又倒上来了。好心的哈萨克司机师傅,勾上钢丝绳,把我的车拖上路畔,才惊恐地走了。我惊魂未定地把车开到平坦处,打开双闪停下来喘息。梅一下子坐到扶手箱上,紧紧搂住我的头啜泣起来。我被梅的真情打动,也紧抱住梅的腰不语。
车行在柴达木盆地时,空阔死寂的怪异土地上出现了野骆驼,我想这里也许有狼。因为车行二三十分钟才能碰到一辆相向而来的车,这条人类文明的痕迹,在野骆驼和这个自由王国里还没有出现的“国民”——狼或者豹的眼里,便形同虚设了吧。当我说出这个可能时,梅惊吓了,之前不快的情绪也烟消云散,把我当作了世上唯一的救世主,或最值得依靠的保护神。自古以来,女人的这个弱点,不知成就了多少男人的浪漫情怀,使之有机可乘。看似坚强旷达的梅,虚弱至此,我的男人的保护欲立时膨胀,之前对她的愚弄及对自己的消极,不由得隐恨起来。梅由我救赎,我当由谁救赎?梅的身体已完全向我倾斜过来:“我有些紧张,这柴达木真这么恐怖吗?”我说,不知道,看这魔幻空绝的景象,就让人恐怖,你不觉得吗?梅不做声了,左手指蠕动着爬到我的腰上,一把攥住我腰间的软肉。我知道梅是紧张的,即使她抓疼了我,我也咬牙忍着,我给不了她一辈子,最起码,给她一些精神上的依靠也算良心得安了。这一刻,我突然对这个女人有了些怜爱,十分鄙夷自己之前把她当作饱餐的欲女的勾当。
漫长的行程,因一路的紧张、刺激,我心境澄明,车也开得风驰电掣。到德令哈地界,略微见了些人烟活气,我才松了一口气。再看梅,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鬓间渗出细碎如雾的汗粒。我让她在手机搜搜附近加油站,她才缓过神,一个激灵坐正说,好险,要是在柴达木没油,我们会葬身狼腹吧!我笑了逗她说,是你葬身狼腹吧,细皮嫩肉,我要是狼,一定先下你。她嗔怪地举拳打过来说,你还算男人吗?跟你真不值,‘呸!你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一个银样镴枪头’。她学了句《红楼梦》里林黛玉讥笑贾宝玉时学得《西厢记》中红娘骂张生之语,来笑话我。立刻把我逗笑了,考她说,你说这话的出处在那里?她说《红楼梦》里的呀!我说,那是《西厢记》里的,那么笨还鹦鹉学舌。她噗地笑了。
在德令哈加满油,已是午后,接下来到青海湖三百公里的行程,我和梅一路说笑,下午四点左右,便到了青海湖畔。
下车后,天阴沉了,青海湖成了一片水天相接的阴灰色,湖和岸大得让你觉得你所目击的湖和草地就是整个全世界,满眼望不到边的开阔的绿和一汪无边的蓝。绿草如茵的海碗巨锅般原野上,点缀了一群群黑黢黢的牦牛和白羊。公路下的非机动车道上,不断有三三俩俩朝圣的藏民,机械地匐倒站起,再匐倒再站起,带着虔诚静默的表情不看路人一眼。大暑的天气,他们还穿着黑厚的长袍,戴着毡帽。下意识中感到自己和梅的轻薄装饰时,也立刻冷得发起抖来。原来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青海湖,在这个季节已经算最暖的了。我们赶快从车里取了备用的薄羽绒服,才继续去看美景。
这是在两千公里之外,眼前都是陌生的脸,梅情不自禁地抱着我的胳膊,做出无限柔情蜜意的姿态。我也放胆搭了她的腰,似还重温着莺的体态。暮色降下之前,我和梅神清意畅地拍照游玩,地平线还有光亮时,我们在湖畔一个隐蔽的草窝里搭起帐篷。
天完全黑下来,天空阴黑得没有一星光斑,并落起雨来,大湖发出粗壮的澎湃声。雨密集地打在帐篷上,天地完全笼罩了青海湖,笼罩了帐篷里的我和梅。充电马灯光下,梅自迷情,我尚忧思。梅学诗经《褰裳》说,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我红着脸说,是我自私了。她笑出泪来文绉绉说,我自轻贱,非你无情。言至于此,我更生出无限愧疚,揽梅入怀,恸情失声,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竹。梅揩了眼泪强作欢颜说,别说得那么高大上了,今夜就算我们的分手庆吧,回家后天各一方……我的哥,我什么都懂,男人点,莫负此良宵韶光了,以后再想妹可不能了。
此一夜,梅情意缱绻,我亦无限流连。爱情,有时不需要那么纯净,有时需很达观很随性,梅的爱很达观、随性,我的爱很贪婪、自私,或是梅因爱而侠,而我因贪而爱,梅在认真里留着释然,我在贪婪里认识真切。
比之中原,青海湖的晨曦是赖了床的,宛如李清照“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情态,欲行且止。整装待发时,在我的催促下,梅也似李清照,“慵整纤纤手……薄汗轻衣透”,又似《西厢记》里崔氏女,竟“懒上车儿”。
倒淌河的水是倒流的,而莺和莺的青春以及我的青春不再,梅也将虚化,而我的竹将如之奈何?我不敢想象。归心似箭,车子在倒淌河稍作踟蹰,便毅然冲下日月山,迎着晨光,向着家的方向奔驰……
鸣沙山、青海湖,莺、梅,情的放纵、爱的祭奠、魂的救赎,家是否还在人生的中途,我不得而知,我觉得已被钉上十字架,将面临竹的审判……
(完)
2019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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