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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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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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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来了打井队

 

 

文:青墨

刘家墕来了打井队。

刘家墕的打井队是昨天来的,十几辆方头大槽车拉来数不清的铁疙瘩,和两车大铁架,还拉来二十八九个清一色穿着橘色工服和戴黄色头盔的青壮男工人。他们前前后后忙活了两天两夜,就在马莲峁上前几天新推开的井场里支起高高的井架。夜晚灯火通明,牛一样吼叫的机器声震得刘家墕村民的炕皮发颤。

但早在一个月前,刘家墕便像滚开的开水沸腾起来。

本来近几年刘家墕人都快走完了,大多进城挣大钱去了,庄里只剩些不想进城的,或者腿脚不大利索的老年人。学校也撤了,村庄一片沉闷寂然,仅剩的几户人家,看到年轻人都进城了,也想进城,拼力喂养牲口。一到夜晚,牛羊猪狗的各种叫声响遍村子……

三月初二,刘家墕进城的年轻人,突然穿着城里人的时兴衣服,牛逼哄哄回来了。有骑摩托的,有开三轮的,也有开车的,最主要还带来了铲车给庄里修路。不几天,路就从宋家川一直修到刘家墕庄里。之后,铲车窝在马莲峁不分昼夜地推土。一个月来,人欢马叫、尘土飞扬,给一个个农家小院的窗台窗格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

别人都带回一块进城的婆姨,穿得花枝招展,就连庄人预言“打一辈子光棍”的九十斤也带回个圆滚滚的关中婆姨。可良子是一个人回来的。

那几年良子还没进城的时候,便娶了赵家梁最俊的女子彩英,可良子也是刘家墕最康硬的后生啊。庄里人说他俩金花配银花,能过一辈子好光景,把庄里的年轻后生直爱死,还说,咱要能搂上这样俊的婆姨过日子,死也心甘。可如今呢?听说良子进城不久,彩英就被大老板挂走了,这让那些没娶上俊婆姨的后生们叹息不已:娶那么俊的婆姨还进城?别人进城挣钱为娶婆姨,你良子纯粹烧得燎乱哩!进城,城是那么好进的吗?看人家九十斤进城就赚了,带回个胖囔囔的婆姨多划算。

说起九十斤,那可要笑掉人的牙。九十斤原名刘虎,名字叫得虎生生,人却瘦骨嶙峋,一脸猴像,一度娶不上婆姨,受尽鄙夷。但刘虎眼明心亮,竟然看上庄里的大叶子。大叶子长得个子高身子壮,一盘不算白的脸上透出热乎乎的红,不说十分俊俏却颇健硕迷人。九十斤看上人家,就天天撵人家屁股后面,大叶子喂猪,他提猪食桶,大叶子割草,他忙着搂,不管给大叶子咋样下贱,人家就是不睬他,还偶尔遭白眼。有一次,刘虎吭哧吭哧挥汗如雨背着一捆草歇在路旁,大叶子路过看了笑着就跑。刘虎十分来气,说,狂个屁?再能行的女人还不是男人身下压的货?大叶子停住脚说,你说甚?有本事再说一遍?踩瘪你这杂碎。结果刘虎不服,丢下草捆子就扑上来,被大叶子拦肩抓住,按在草窝里动弹不得。正好有村民看见,就说,大叶子,你个女子能按住后生哩?大叶子说,八九十斤的碎人能值我抓挖?从此,刘虎的大名就变成九十斤了。后来九十斤终究没把大叶子弄到手,并且庄前庄后女子也没看上九十斤的,九十斤发狠进城去了。短短两年,没听说九十斤在城里娶下婆姨,这次回来咋就带回这俊的个婆姨,这让尚未进城的精明人心里很不是滋味,看来进城终究有好处哩!九十斤不仅带回个漂亮婆姨,还在庄里搭起彩钢房开了个饭馆子,并捎带赌博。

良子开着三轮给井队拉水。

一时间,刘家墕庄里就像开了会场,整天人声鼎沸,机器轰鸣。

尤其晚上,歇班的工人都聚在九十斤的饭馆里打麻将扎金花,彻夜不休。九十斤负责端茶递水,那个关中俊婆姨就和一帮工人赌,狂浪的笑声引得庄里的年轻人都跑九十斤家不回来。于是庄里的人都认为九十斤的老婆不对劲。甚至有人早起时,在黑蒙蒙的清晨,看见九十斤的婆姨被一个工人按在树湾里亲嘴。可白天里,九十斤仍然油头粉面地哼着歌,“拉手手的那个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崂里走……”

寂静的刘家墕,一下子来了那么多陌生人,让没经见过多少生人的梅娃,不知道走那条路去放羊好。因为不管那条路上,随时都会遇到转山头看风景的男工人。她见到男工人总是畏怯地埋下头,连啜啜的吆羊声都不敢发出来。可那些寂寥的工人偏偏追来搭讪。让红了脸躲闪着的梅娃、觉得这些人好像她们庄里爱交配的春狗子,死乞白脸地撵母狗子。当她用着乡下人的粗俗思维联想这些情景的时候,使她更加羞得要死、羞得奋力跑到羊群前面远远的山疙瘩上,好半天,羊群才咩咩地撵上来。作为没上学的梅娃,确实想不出更文雅的比喻来。在乡下,在她的生长环境里,村里男妇老少不说这些粗俗带色的话似乎就没法交流,整天球头狗脑不离嘴,在梅娃意识里,早对男女之事有了一知半解。最主要是十九岁的梅娃,近两年身子突飞猛进地发育,再加上从小上山下坬练就的健壮的体格,更对男女缠磨的情景,心慌不已。但混沌的梅娃仅有的只是知觉,并不能在心里构成实质的想象。就如九十斤前两年纠缠大叶子,她曾联想了好久,都没想出稀奇的景致来,只觉得那样子很别扭。

打井队进村第二天,就在刘家沟梅娃家硷畔下的小河边打起一个小水坝,还在河对面布置了柴油机、水泵等抽水设备。此后在柴油机旁的简易三角帐篷里,驻扎了个和她一般大的秀气小后生。

那段时间,梅娃觉得那个窄小的、只住了她一家的刘家沟,一下子温馨起来。小后生异常俊秀,白净的脸,光彩流盼的大眼,看人的时候,粗黑的眉宇里透着一丝英气,和他对视,能在他的微笑里感到一种真诚,让人有亲近之感。他只有上山吃饭和担油桶时,才穿上橘黄色的工衣,平时在沟底照柴油机,就穿件蓝色休闲外衣,坐在树荫下看书,或听收音机。书里有那么迷人的东西让他看的津津有味吗?去河滩里拴牛的梅娃对小后生很是稀奇,她不由地多看他几眼。或许更因为长期的寂寞,对这个突然闯进视野的后生生发出了新鲜感吧!总之这后生身上有着和庄里年轻后生不同的气息。这种气息使她十分好奇。这气息到底是什么东西,梅娃也说不清。直到后来和蒋鹏熟悉后,她才知道这是一股文雅书生的气息,一切都因为她没上过学,而她就是被这股书生气息迷醉了,甚至她明明知道不可能和他结婚,也心甘情愿地扑在他身上。想不到在第二年还生出了小蒋鹏,这让她永生不能忘怀了。

那个下午,梅娃特意撒了个谎,说肚子疼,让她妈替她上山挡羊去。而她其实是想给自己留有接近他的空间。那个下午,她不停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忙东忙西,一会儿咕咕咕地叫鸡,一会儿趴在猪圈上嘞嘞嘞喂猪。她把所有家务活干了个遍,最后没事干的时候就挑起水桶给菜园子里浇水,直让坐在门口的残疾爸说:“梅娃,你肚子疼歇会嘛。”,她都不知道怎么给她爸自圆其说。只说,爸,妈也累,我尽量多干点吧。说完,她扭身头也不回,晃荡上两只桶奔坡底小河里去了。

她特意穿了新买的薄薄的粉色条纹衬衫,蹲在河边哗,哗地往桶里舀水。

蒋鹏放下书,目不转睛地看着河边的梅娃。梅娃是一个结实丰美的农家姑娘,一个给这绿色宁静的山沟添了一点靓丽色泽的姑娘,让这个窄小的河沟,一下子生机勃勃起来。

你叫梅娃吗?

是,你咋知道?

听你妈呐喊的。

那你叫什么哩?

我叫蒋鹏。

你是城里人吗?

是。

你咋不在城里上学呢?

没考上大学么。

哦,那你能吃下这苦吗?

这已经是最轻省的活了,井队老板是我叔叔,他特意安排我这个活。蒋鹏明显话多起来。

哦,你命真好,我也能像你一样出去打工,离开刘家沟,那该多好,可我这命,怕是这辈子离不开了。梅娃跟蒋鹏聊得熟稔起来,就放下水瓢干脆坐到担子上和他说起话来。

“你怎么不上学,不进城打工?现在农村年轻人都进城谋生去了,你还在这里受苦。”蒋鹏不无疑虑地看着水灵灵的梅娃。

“我爸双腿残了,家里活多,我妈一个人干不过来,我要是进城了,我家可就散了。”梅娃露出无助的神情,扑闪着两只细长眉毛下的眼睛,低下了头。

“你爸是怎么残了腿的?”蒋鹏一眼盯着垂头的梅娃,显出一丝关切的眼神追问。

梅娃仰起头用两只手掌托着下巴唉声叹气地说:“刘家墕原是我们庄的阳平墕,庄里好地都在阳平墕里,为了种地方便,我四岁的时候,半道庄的村民已经搬到阳平墕住去了,我爸也在阳平墕选了址箍窑,窑箍成半截子,在运砖时三轮车翻到沟里就把双腿跌折了。接下来不几年刘家沟的人都搬到阳平墕,还把阳平墕改成刘家墕,这个刘家沟就只留下我们一家人了。”

那天下午和蒋鹏的谈话,让梅娃在月光如水的夜里,又回忆起爸爸刚残疾了双腿那几年的艰难生活……

梅娃六岁的那年,外婆和姨就给妈介绍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在这之前外婆和姨早就撺掇着让妈改嫁,那时妈还很年轻。外婆和姨说:“秀云啊,你还年轻哩,真的要守着这个残废耽误你一辈子吗?我们给你姐夫安顿过了,让他在开车的司机里给你找个能挣钱的单身汉,凭你这模样,别说二婚的,亲头(指没结过婚的男人)也有人娶了。”确实,在梅娃的印象中妈妈很漂亮,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虽然生过娃了,但庄里的婆姨女子都夸妈长得俊哩,说:“秀云,你猛看起来让人以为是谁家没出嫁的女子哩,又水灵条杆又端直,你说你结婚八九年了,哪儿像个生过娃的女人?屁股翘奶也翘,你咋长着这样俏的身板唻?”那些婆姨一边忙着喂猪,一边叽叽咕咕笑谈着妈妈。梅娃就站在妈妈跟前,见妈还带着一脸害羞的表情。那些婆姨低声对妈说:“秀云,你身子正旺盛哩,你能守得住?嫂子给你介绍个相好的,咋样。”妈就捂着嘴羞笑着说:“嫂子一满胡说哩,丢下你兄弟咋办?”那婶子就咯咯地笑着说:“憨妹子呀,不会偷着好吗?”妈就说:“那算甚事嘛,名不正言不顺多难堪。”

那天外婆把妈叫到仓窑里,凶巴巴地说了一下午,妈出来的时候还哭红了眼睛。这给小小的梅娃心里早留下了一个坏外婆的印象,以至长大,梅娃再也没去过外婆家,她恨死了那个势利黑心的外婆。就在那晚上,妈哭着给可怜的爸爸说:“存宝,我妈让我改嫁哩,可我放心不下你。”那时,外婆走了不久,天刚黑,梅娃躺在爸身边用小手摸着爸爸的大鼻子撒娇。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聪明的小梅娃虽不大懂离婚的具体概念,她只知道妈要离开她和爸爸回外婆家。只见爸爸眼角猛地涌出泪流来说:“秀云,这两年也苦了你了,我一时死不了,你确实不能守我一辈子,你还年轻,又长得俊,能找下好人家的,你跟我过了这几年,我知足了,我同意你妈说的”

梅娃从来没看见过爸哭,大男人那种不发出声音的沉闷抽泣,让幼小的梅娃深深地记住了这钻心的悲痛。她一时不知所措,想了想,坐起来对妈说:“妈妈,你不要走,你走了爸爸和我咋办啊?”说完,梅娃放声大哭起来,她看见爸爸悲伤地背过身去了,便扑到妈妈胸前紧抱住她死命地嚎。年轻的秀云终究不忍丢下小梅娃,抱着娃哭倒在炕上:“梅娃别哭,妈妈不走,妈妈要看着梅娃长大。”梅娃这时就乖巧地从妈妈怀里抬起头说:“妈,我不读书,我帮你喂鸡扫地。”妈就哭得更厉害了。

秀云终究没有离开梅娃父子俩。是的,如果她离开了存宝,存宝就活不了了。存宝父母早亡,又是独生子,双腿残疾后,只能靠秀云生存。如果秀云走,存宝早打定了主意,寻短见。这是存宝去年才给梅娃说的,存宝认为梅娃大了,懂事了,他还给梅娃说了好多心里话。他说:“梅娃,你也十八了,该找个婆家成家立业了,在这个破家里连学也没上,爸爸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你结婚后生上一男半女,也算给爸栽根留后了,爸爸再不能耽搁你和你妈了。”存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引得梅娃更加坚定了心说:“爸,你别瞎说了,你在一天,我就高兴一天,你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来亲我呀!爸,我这辈子不嫁人,就陪着你,你放放心心地活,有我梅娃,天塌不下来。这两年咱家收入多了,每年卖羊卖猪,攒了快两万块了,等咱们攒够了钱,我就在城里买房子,在城里找个愿意上门的女婿给你栽根留后。现在咱光景不好,没人做上门女婿,我买不下房就不招女婿,不管结婚不结婚,我都不离开你,伺候你一辈子。”存宝就哭着说:“憨女子,城里一套房子五六十万,还不算装修,你和你妈甚年甚月买得起呀?那不是要耽搁我娃的青春吗?爸心里能受得了吗?”“我不管,非等到买房后再招上门男人,不然一辈子不结婚。”梅娃斩钉截铁地扭头到院外喂猪去了。事实上梅娃自己知道买房子的钱是攒不够的,即使攒够了,也三十多岁了,谁还愿意要?妈现在没离开这个家,完全是因为她牵连着。听妈说过,爸早不会生了,不知是那次事故的原因,还是之前就不生了,她也说不清,也不愿深究,总之妈可能随时会离开爸。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嫁人,要嫁也是男方‘嫁’过来,不然她可怜的爸就是个死。

最近两年,因为封山禁牧,乡政府已催过几次让梅娃家把羊卖了,鉴于梅娃的家庭状况特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她家放牧,只偷偷给秀云母女安顿,白天不敢明目张胆放,只能一早一晚偷偷放。好在刘家墕周围几个庄子在大山深处,加上近来各个庄子里人烟稀少,梅娃家的羊就忽明忽暗地出没在山梁沟壑里,一时没人知情。可现在庄里突然来了打井队,明火执仗,人披马负,梅娃家的羊就显得扎眼了。可慌了村队长和乡政府干部。队长刘明柱给梅娃下命令说:“梅娃,羊不敢拦了,最近政策紧,人多眼杂,叔帮你把羊卖了吧,叔是万般无奈了!”梅娃就不说话,低着头抠着衣襟哭。队长见梅娃不答应,又说:“只要你把羊卖了,叔给你们申请低保户,今年就落实,我说了算。”梅娃努着嘴说:“我们家早该评低保户了,庄里那么多不该吃低保的不都是叔你给办的?我们家没势力,没个奔走的男人,咱庄里就这么欺负人?”队长听了这话,深觉对不起梅娃家,尴尬地说:“今年叔一定给你家办,办不下来,叔是驴日的。”队长刘明柱说着,仓惶地逃出梅娃家的土窑洞,到当院子了,停住脚又说:“这回,叔办下低保你再卖羊,这就去办,日他妈,我这几年良心让狗吃了。”

沟里蒋鹏的柴油机还突突地响着,马莲峁井架上的灯光,照得几架山都明光光的。梅娃想着这些烦心事,心里不禁涌出一股子劲来,这会不瞌睡,何不趁夜替妈妈放一阵羊呢?

于是她悄悄打开羊圈门,吆上羊下了硷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路过蒋鹏的帐篷时,折步去瞭了瞭,结果里面黑咕隆咚,借着零星的月光,见蒋鹏躺在帐篷里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啜、啜”吆着羊顺河沟向马莲峁山坬上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梅娃把羊挡到九十斤扎着彩钢房的山墕里,听着赌博人的叫喊声,她不再胆怯了。此时已四月半头近五月的天气,春气干燥,夜晚温和起来。她刚想找个平整僻静的地躺一会,就见九十斤的老婆和一个工人从门里出来,走到离她不远的厕所旁,就抱在一起胡日鬼。羞得梅娃捂着脸不敢动弹。这时羊吃到低洼去了,九十斤的彩钢房刚好在避过打井队的山墕里,机器声小了很多。她听见男的说:“一百行不行?”九十斤的婆姨说:“你把我当小姐了?一百块,笑话,妹是良家妇女,哥!”那工人说:“二百行了吧!”就听见九十斤婆姨愤怒地说:“往远滚蛋,掏五百小姑让你耍个够。”梅娃这时虽羞涩,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从手指里挪开一条缝偷看。他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借着井架梢头的灯光,见九十斤的婆姨撩起一条毯子铺到草丛里。那工人蹲下把九十斤婆姨的裤子脱了,一把按倒毯子上。梅娃这会打死也不敢再往下看了,她别过头,心里咚咚地跳着想:明明听见九十斤在房里高喊着“四五六顺”,有人还问,“嫂子呢?让嫂子来玩一把,小心你输了又被嫂子骂。”就听九十斤说:“你嫂子上茅房了,别管她。”有人说:“嫂子是和谁上茅房去了吧。”九十斤笑着说:“滚球远远的,尽想好事。”房里又哇哇地呐喊起来:“一二三、蛋钵子”足足有八九个人,还有喝酒的打嗝声。难道九十斤是知道婆姨干甚去了吗?故意打掩护吗?也不知道这两年九十斤在城里咋混着呢,不管咋混,娶个婆姨不容易,难道他九十斤忘了在刘家墕娶不到婆姨追不到大叶子的傻样了?啊呀!这些问题我梅娃是想不通的,还不如嫑想哩,想得头疼。梅娃在想问题的这十几分钟里,还隐约听到了九十斤婆姨咿呀的呻吟声。在她还想着什么的时候,就见两个人站起来穿好衣服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那工人还扳转九十斤婆姨的脸,亲了一口。这都是啥呀?梅娃慌忙爬起来向坡坬下跑去看她的羊。

因为有灯光耀着,梅娃还以为是月光,直到头上脸上滴上雨滴,她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沉了。雨越下越大,她赶忙吆起羊摸黑往回走。走着走着,路滑起来,黑灯瞎火,更兼马莲峁井架的灯光刺辣辣晃了眼,使得暗影里的羊肠小路黑蒙蒙更看不清。梅娃一个趔趄滑倒,掉下路畔,急切中抓住一棵柠条,吊着不敢动。她急得哭了,羊早跑下沟底里回去了。

梅娃死抓着柠条不放,慢慢用脚蹬实在硬土上爬上来,站在窄道上哆嗦着,不敢挪步。雨像千万条丝线织成的帘幕,密密地从井架灯光照着的半空里垂下来。她想喊人,但打井队隆隆的机器声,把无边的夜空塞得实实在在,她怎么也不敢喊出声来。只得淋着等天亮。她绝望地仰起头,迎着黑天幕里的雨水流泪。

突然,沟底一束手电光在两壁山洼里扫来扫去,像是蒋鹏喊着“梅娃,梅娃”的声音。有了手电光,她才知道离沟底不远,她惊喜地回应:“是蒋鹏吗?我在这里!”手电光从沟底里照上来:“梅娃,你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梅娃喜悦得泪流满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得到异性男子的关心与帮助,她宁愿受这雨淋的凄冷,让夜的时光停住,让这份甜美永恒。也许妈太累,睡实了,竟让她觉得这天地间最亲自己的人是蒋鹏,她几乎要被蒋鹏温情的举动感动的晕过去了。他一个没受过苦的城里娃怎么就这么会体贴人呢?

回去的路上,蒋鹏拉着梅娃的手说,他看见梅娃放羊了,还来他帐篷前看了他,他就猜测,她大概见他孤身一人山野里过夜担心,就知道这个纯朴的山里女子是怀着一颗善良柔情的心,让孤寂的他非常感动。人的心是有共鸣的,他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好心的农家姑娘了。她那么漂亮、健康,虽单薄,也撑着一个家,让他心疼不已。梅娃夜里一出山,他就想去陪她,她肯定会害怕,但转念一想,人家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早习惯了,别让人家说他自作多情。可下起雨时,他就后悔了,黑天雨地,一女娃子胆子再大也会有危险。于是他不顾一切顺着羊群跑回来的方向,找她来。

蒋鹏这样诉说的时候,和蒋鹏同披在雨衣里的梅娃,不知什么时候已紧挨着蒋鹏的臂膀了。蒋鹏停下脚步,转身就势搂了梅娃的肩。漆黑的夜里只有雨声,黑夜释放了白天里深藏的羞涩,也放脱了虚浮和扭捏,他们都显露出原初的真性。纯情的梅娃没有一丝躲闪,她心里只感到他就是自己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是早就熟稔的亲人,一点也不陌生。走路的时候,雨衣勉强能遮盖两个人的肩膀,这会蒋鹏正对着梅娃,半个身子便淋在雨里,湿了肩背,也湿了心。梅娃不管心如何地跳,紧张激动得不敢发出一丝抖动,哪怕是心跳传导的蠕动,这会也变得异常明显,只袖着手僵直地立着,如射程之内的兔子,瓷了,静待命运对它的宣判。蒋鹏还是感到了梅娃怯怯的,微微的,若即若离的抖动和慌乱,他动情地捧了她光滑瓷实的脸,虽然那脸欲拒还迎要从他手掌里抽离,他还是及时地笨拙地将唇吮在她嘴、脸、额、眼、一切能搜寻到的甜甜体香的肌肤。梅娃的矜持被既成的热吻击得粉碎,脑中一片空白,在啪啦啦雨声里一任眩晕、迷茫……

雨水打湿蒋鹏的脊背,流湿裤腰、裤腿,也顺着蒋鹏的肩胛、衣袖、手指流到梅娃的脸上。梅娃推开他说:“雨下大了,回去换换衣服。”

回到家躺下后,梅娃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吃了一惊,不由使她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我怎么就让他亲了呢?这太突然了。她不禁心慌地按住胸口。人啊!真不可思议。她还羞涩地想起蒋鹏第一天来沟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那时她心里就怀了一丝说不清的欢快、愉悦,觉得天也更蓝,草也更水嫩。并在接下来几天的观察里,她还逐渐有了接近他的冲动,所以才会向妈撒第一次慌,这个小预谋曾让她羞涩不已。但她转念就羞愧地安慰起自己来,“管它呢?”是的她的生活太波澜不惊,她根本抑制不了吟唱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怒放的歌子。

直到蒋鹏随打井队走后的第二年夏天,梅娃回忆起那段甜蜜的时光,还久久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虽然她把身子给了蒋鹏,还把他放走了,但她不后悔。她现在在她妈和井队队长私奔之后,她仍然把家搭理得有条不紊。

早上起来,她先把牛拴到沟底草滩里,用长长的缰绳,以牛为中心,划出一个够牛吃一天的草坪来,才急惶惶跑上硷畔把鸡放出来。猪是吃了饭喂的,羊已经卖掉了。

记得队长刘明柱拍着胸口说:“娃,赶快把羊卖了,这次政策上坚决禁牧,我给你家申请的低保户已经得到乡政府的同意,向县民政局报上去了,马上就能批下来。”再说,妈走了之后,自己也顾及不来,何不卖个人情?还能督促刘队长赶年底把低保办下来,于是她就同意把羊卖了。

她忙完院子里的牲口,又掉转头扳柴放火做早饭去了。做饭的当儿,孩子哭了,她便提娃撒尿、喂奶。她给娃喂奶也不羞怯了,俨然一个熟妇的样子,一屁股坐在窑地下的小板凳上,撩起衣襟揉揉冒着青筋的乳房,用两根手指努力滗着那还很小巧的、小黑葡萄般乳头,塞进娃嘴里,那娃就香甜地啧啧嘬起来。此刻的梅娃,方二十岁,看着小蒋鹏吃奶的样子,长开了的眉宇间透着蒋鹏的那股子英气,她不由地在娃脸上亲了一口。

记得和蒋鹏初吻的第二天中午,她在马莲峁对面的山峁上放羊,见羊吃得津津有味,也就坐到树荫里,天上地下地胡思乱想起来。有过身体接触之后,她的处子之情就彻底喷涌出来。那刻她多么渴望坐在蒋鹏身边,可惜忙碌的家务农活让她一刻也不得闲。她缭乱地想着,不知道蒋鹏愿不愿意做上门女婿呢?要是他愿意,梅娃就拿命爱他一辈子。她会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他打扮得风流倜,给他做最好吃的饭菜;她还要更加勤劳,给他挤出时间让他看书,他为什么那么爱看书呢?书里一定有好多好事情吧。还要他天天晚上给她讲书,她没念书,嫁一个识字的老汉(陕北女人把自己的丈夫称老汉),等于圆了她的读书梦。

她这样甜蜜地想着的时候,兴奋和羞涩一齐飞上脸颊,她的脸就立刻火烧火燎起来,她不由得摆手向绯红的脸上扇风。不一会又放下脸来,愁烦地用双手捂住脸。她想,要是蒋鹏不愿意做上门女婿咋办呢?她还对他的家庭状况不了解。但是进入初恋的梅娃,已经激动得没了智商,不一会她又自信地往美好的方向想了:不会的,他要是真爱我,刀山火海也会跳,我心里也是这样爱他的!一刻也离不开他,他要是抛弃我,我就会死,总之我会想尽办法让他到我家倒插门,他肯定拒绝不了我,他的心那么软。想通了的梅娃几乎要欣喜地跳起来了。

梅娃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当头,峁上的羊已跑向沟底喝水去了。她也急忙跑去追羊。

蒜地沟的东坡土崖根,有几孔农业社时期留下的做过灶房的矮土窑,由于年代久远,土窑洞早黑乎乎破烂不堪。她小时候和妈拦羊时,常在这烂土窑里避日晒。

当她追羊追到蒜地沟,见妈妈秀云和一个穿橘黄色工衣的中年工人,衣衫不整地从烂土窑里慌慌张张走出来,有了那晚在九十斤家看到那幕的经验,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愤怒地捂嘴哭着,把羊狠狠地打回去了。

这是怎么了呢?妈明明真切地给她保证过,不会抛弃这个家啊?看来是哄她的。梅娃把羊赶回家,就趴在被子里呜呜地哭想着这些苦恼。良实的存宝还在他的窑里奇异地喊:“梅娃,梅娃,今天咋这么早把羊打回来了?不舒服吗?喝点热水,爸给你倒”她分明听到爸“嘡、嘡”地拄着双拐给她倒水了。她嚯地坐起来,擦了泪隔着窑喊:“爸,我好着哩,蒜地峁草旺,羊吃饱了。”就听见她爸说:“哦,那就好,不知道你妈栽完葱了没,这会还不回来?”梅娃正要说什么,妈就回来了,接了爸的话说:“我回来了,不用操心?”

秀云说完,并没进自己窑,而是窸窸窣窣回梅娃窑里来了。她见梅娃满脸泪水坐在炕栏上,也捂起嘴,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梅娃见妈哭得那么伤心,反觉得过意不去了。秀云什么话也不说,越哭越伤心,最后直接趴到炕上,把脸埋进枕头,无限压抑地恸哭,哭得肩膀身子都抽搐。梅娃原准备埋怨她妈的话,也不忍心说了,反而扳过秀云的身子紧紧抱住:“妈,你别哭了,你有难处给我说,躲躲藏藏让人看见怎么做人。”秀云停住声,滚着泪珠说:“憨娃啊,别说了,妈什么都懂,妈对不起你们父女俩。”

知道妈那么悲伤,梅娃后来再没提这事,“难道这世上女人都很苦吗?”看到妈这些年的苦累,梅娃默默包藏了妈出轨这事。虽然爸更可怜,但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生出这份痛苦,一旦说明,全家人都不好过。

九十斤、良子,这些回村的精明人都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打井队挣到钱了。其他人就眼红起来,家家使出浑身解数、极尽钻营如何才能从打井队挣到钱。有的说打进队修路铲了他家的树;有的说打井队的污水流到他家地里了;有的说打井队赔给他的钱被生产队长黑吃了;还有的实在想不出办法,也学九十斤,开理发馆或干脆从外地叫来几个小姐,明目张胆地开起小旅馆,总之,勾心斗角狼号鬼哭十八般武艺全耍出来了。在金钱面前,朴实的农人形象彻底蜕变了,心里的传统防线彻底崩溃了。膨胀的私欲,低劣的人性,统统宣泄出来,有钱就是爷的新信条,被奉为神圣的致富法则。乱了,全乱了,兄弟相争,户族角逐,明里暗里斗智斗勇,刘家墕的上空,乌烟瘴气。

直到打井队走了之后,这家女人跑了,那家男人伤了,还有偷原油坐牢的。那些发达了的村霸王和没坐牢的偷油鬼,也悄悄进城过逍遥日子去了,有的为吃顿品牌火锅,竟然半夜从刘家墕开车去百公里以外的市里消费。没张狂多久就败落了,像狗熊一样窝在家里又寻机干坏事。这时人们才发现,通过钻营收获的外财带来的喜悦和恶报带来的痛苦,是因果环复的。于是老年人感叹,“咱农民,就得脚踏实地在地里刨食,动歪脑筋,耍花花肠子,是要招报哩!”

在刘家墕庄上的人争名夺利的那段日子,刘家沟却一片安详——梅娃家照旧平静如水,山墕里燃烧的战火,好像离她家很遥远。她依然拦羊喂猪尽力操持那个烂包的家,好让她爸活得开心些。打井队来了,所有人变了,她也变了,但她分明觉得自己的变,和他们不一样。别人修尖脑袋为钱争得死去活来,她家是不去争的,也没能力争,生产小队长只顾着往他兜里捞、只顾糊村霸们的嘴,哪能管得了她家。

一天中午,梅娃和她妈种完洋芋回来,上得硷畔就听见蒋鹏和她爸在窑里说话。她进门后见蒋鹏坐在凳子上,爸头上还缠着绷带。她不禁惊恐地张大嘴巴。不等她问,蒋鹏就说:“叔在吆菜园里的鸡时,在门槛上跌晕了。”爸微笑着接过蒋鹏的话茬:“多亏了蒋鹏,不然爸就捂死在门槛上了。蒋鹏是个好心娃哩,还骑摩托到工队上取来药水给我包扎!梅娃,你把面多和上些,让蒋鹏在咱这吃饭。”秀云扳柴去了,梅娃红红脸对蒋鹏说“谢谢你”。蒋鹏急忙起身说:“叔,梅娃,你们吃吧,队上今天吃羊肉。”说完走出门去了,秀云在院子里想拉没拉住,蒋鹏箭步跑下坡坬去了。

此后,蒋鹏经常来梅娃家和存宝拉话,梅娃一家也为蒋鹏的光顾给这个孤苦的家添了欢欣而喜悦。尤其存宝,经常把“这是个好后生!”的话,挂在嘴边,使得梅娃对蒋鹏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自从蒋鹏吻了梅娃,梅娃感到蒋鹏勤往她家跑是有意的。有时在她父母面前瞅空和她说话,使她很尴尬。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亲近举动,应当只两个人的时候才能自然而然地做出来,如今他一下子和父母和这个家也亲近起来了?她很害怕被爸妈看出什么端倪,蒋鹏怎么就不害怕不害羞呢?

虽然梅娃极力隐藏着她和蒋鹏之间的秘密,但初次接触感情的她,是很难考虑周全的,一切行为不由自主显露出来。梅娃再也不是以前的梅娃了,每次出山前,她都悉心打扮一番,虽然没有化妆品,但她依然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那是因她正处在朝气蓬勃的青春期,外加劳动练就的健强体魄,使她看上去本就健美。梅娃长着一双和她妈一样水灵好看的眼睛,被人问话的时候,从不斜视,总是愣怔一下之后,扭头正对着人,一脸疑惑地瞪着好看的眼睛在对方脸上搜寻答案,常引得蒋鹏故意卖个关子让她茫然地在他脸上搜索。蒋鹏还说,就是为了看她这个稀奇样,这样子太好看了。蒋鹏这样一说,就把梅娃乐得捂嘴咯咯傻笑。

梅娃每次走到硷畔就能看到蒋鹏。触手可及,四目相对,每一次都紧紧盯对方好久。多数的时候,蒋鹏带点笑意的目光,和她惊慌失措的目光相对了,她就害羞地跑进窑里去。无声的情意最能折磨人,梅娃几乎无时无刻不感到蒋鹏在自己身边旋磨,只要静下来,他的影子就来折磨她,枕边、梦里、端着饭碗、低头劳作的时候。他那没命地在她脸上死啃的感受,虫一样抓痒她,浑身激灵、打颤。联想到九十斤婆姨及她妈偷偷摸摸的那些情景,她就慌了,觉得自己也不正常起来。“到底咋样才是对呢?我们这样做也是不是不要脸呢?真烦人。”她往往在走路时会愣怔住,自言自语。

蒋鹏来梅娃家,梅娃感到别扭,就躲蒋鹏,但怎么躲也躲不开,有时在她猝不及防时,一下子挡到她面前,不顾她妈在旁,佯装问她:“梅娃,你是不是去前沟了?”她翻着白眼回忆说:“没有啊?”他就恍然大悟地说:“哦,那是我看错了,我说怎么不像你走路呢?”说完,他还憋不住地想笑。梅娃一下子回味过来,撴一脚说:“看你憨脏样。”引得她爸存宝也嘿嘿发笑。

突然有一天,蒋鹏不在了,柴油机也不突突叫了,一连七天。是怎么了呢?出大事了吗?他另找下好活不干了?马莲峁上机器声停了,但井场里还发出咣当咣当砸铁器的声音。梅娃心慌得像丢了魂,提猪食桶的身体也绵软得很,她嘀咕自己怎么会这样盼他,这样想他。她去帐篷里看了,工衣还在,工地发的被褥还在,包不见了,收音机也丢在爸那儿,他说过山沟里没手机信号,就带了收音机听。他还……

就在第七天的傍晚,梅娃懒懒躺在炕上胡盘算时,柴油机突突突又叫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到硷畔上看。暮色里的手电光打在柴油机上,有个人在手电光的暗影里弯腰鼓捣着什么,她不确定又不敢喊,急得直掐大腿。好久,那人才转到手电光里来了。是蒋鹏,她几乎要叫一声,可还是捂住了嘴,撒腿直跑到蒋鹏面前几乎脸对了脸。蒋鹏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她双手托住下巴,瞪大两眼惊喜又神秘地问:“你来了呀!”不等蒋鹏回答,她就接连问:“你为什么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她有些嗔怪了。

蒋鹏说:“第五口井打完,没油管了,就放了假。”

“还有呢?”

“哦,还有个很可笑的事让我遇到了。”他卖了个关子,想等梅娃问他。可是梅娃一声不吭,只紧盯着他的脸、眼睛。蒋鹏只得笑了说:

“家里突然有亲戚介绍对象,正好我回去,我妈就叫来让看,”他也不等梅娃再问,知道等不来,就接着说:“我妈看上了,我没看上,我叫你给晃眼了!”蒋鹏说完嘻嘻地搔搔后脑勺。

“那你答应呀?多伤人家心。”梅娃故意装作好心的样子。

“姐也出嫁了,妈就我一个儿子,宠我,不会强迫我,你要是愿意嫁给我,我妈保准同意!虽然黑点……”蒋鹏没说下去,发笑着偷眼观察梅娃对“黑点”这话的反应。

只见梅娃突然拉下脸来,扭头跑回家去了。蒋鹏一下子后悔起自己的冒失来,就是个玩笑话么,也太敏感了。此刻黑天打盹,他也不敢撵到梅娃家里解释。

蒋鹏本想瞅空给梅娃赔礼,可到第二天傍晚也没见梅娃的面。她哪儿去了?他问了存宝叔,存宝叔说:“她要趁夜里凉快给牛砍草,还让你婶先回来,梅娃这孩子吃苦、孝顺、懂事,我半活不死的废人把娃害苦了。”说完存宝叔还哭了,本是问话去的,反而勾人家伤心,怕得他赶忙回帐篷里去了。

十二点、一点,月亮已上中天了,梅娃还没回来。她父母大概习惯了这娃这样拼命,可蒋鹏心里像鼓一样咚咚敲着,想去找,又找不到她家地,实在熬不住就睡着了。天一亮他出帐篷看梅娃动静,还是不见梅娃的影子,估计她们还没起来,他慢悠悠走着想着,上马莲峁吃早饭、担柴油去了。这一天又没见。

天一黑,蒋鹏便蹴梅娃家路畔下守着。他都有些起火了,他觉得今晚无论如何要见梅娃,这么大的女子,怎能这样小气,即便翻了脸,也要美美说她一通。

蒋鹏原想等个半夜,可蹲下没多久,月亮才刚升上树梢,梅娃就低着头没精打采回来了。此时存宝叔他们刚熄了灯。

“你到底怎么了?我不该说你黑,可你也太小性了,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你,嘴上说你黑,是逗你哩,不是嘲笑你……”蒋鹏抓着梅娃肩膀,一边摇晃一边在柴油机的突突声里,语速很快地说着,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梅娃任由蒋鹏摇筛,只闭着眼睛听着。突然她睁开眼扑在蒋鹏胸前,流着泪用结实的拳头在蒋鹏肩胛上擂,一边擂一边说:“我离不开你了,我离不开你了,怎办啊!”

蒋鹏看着语无伦次的梅娃,知道一时也说不明了,扯了梅娃的手到他帐篷里。平静下来的梅娃,忧郁地说出了她不理蒋鹏的原因。原来她听到蒋鹏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就知道蒋鹏不可能做倒插门女婿,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山里其实也没干多少活,只是反复思考怎么离开蒋鹏,放弃蒋鹏,她想用不见面的方式把彼此的距离拉开,但她自己就做不到,心里太难受了。她甚至决定今晚一定去找蒋鹏。

梅娃激动地说话的时候,蒋鹏情不自禁将梅娃揽在怀里。梅娃也服帖地依靠在蒋鹏肩头。蒋鹏知道妈不可能同意他倒插门,可是自己又放不下梅娃,这可怎么办呢?

此刻,月光在窄窄的马莲沟上空明亮地洒下她的光辉,溜进窄小的三角帐篷里。帐篷里两个相爱的人儿,在月光里无助地依偎着。月亮给不了他们答案,夜空给不了他们答案,黑黝黝的山沟、黑黢黢的山峁都给不了他们答案。哦,这烦恼的人生!

忽然梅娃抱紧了蒋鹏说:“哥,我就和你好着,好到哪里算哪里,你在这沟里一天,我就和你好一天,你走了,我谁也不找了,孤一辈子。我不能嫁出去,我不能离开我爸,离开,他就活不了。我知道没人上这山沟里做女婿,愿意来的也不是满意的人,我就是一个人的命。谢谢你和我相好,我一辈子不会忘。”说完,眼泪唰唰地流下,打湿了蒋鹏胸前的衬衣……

梅娃和蒋鹏就在那个夜里偷食了禁果。什么叫禁果?第二天梅娃还问过蒋鹏,蒋鹏给她说,就是女子第一次和相好的睡了,就是偷吃了禁果。

偷食了禁果后,梅娃变得一刻也离不开蒋鹏了。她虽没感到和蒋鹏做那事有多快乐,甚至还很难过,但她已感觉心有所属,感觉蒋鹏是她最亲爱的人。以前在他面前还害怕、羞涩、顾及、保持距离,现在全变了,像把他完完整整吞到肚子里了。她不再感到自己的心是孤单一颗,他的心也钻到她肚子里,两颗心跳、两颗心挤,两颗心默契相通,没有了彼此的秘密。她的烦恼再不只是她的,他也体会了一份;他的理想也不再是他的,她也为他憧憬。

每每忆起那段浓蜜一样的时光,梅娃都要停下手里的活,出神老半天。他们从刚开始的笨拙、心跳、害怕、迫不及待、如释负重,到后来的单刀直入、如鱼得水、魂飞天外、如梦似幻。再后来,他们直接像逃离监狱的死刑犯,脱离束缚来到异国他乡,尽情享受释放了压力的心情美餐——贪婪、掠夺、疯狂、歇斯底里。他们由陌生到熟悉、拙劣到老练,由一次到好几次、一夜到好多夜。只有月亮知道他们的秘密、星星知道他们的秘密、还有他们彼此知道彼此——一个紧绷,一个绵软;一个坚实,一个温润。这一直高调密集的情欲,直到打井队完工撤离,直到蒋鹏依依不舍别离,直到秀云也抛弃了梅娃和存宝,直到九十斤一个人神秘离开等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才从高潮进入尾声。梅娃彻底平静了心,擦干了泪,收藏了情爱酿就的浓得化不开的蜜,无怨无悔地守着她爸存宝,守候思念、守候失眠、守候宿命、守候无味的未来。

打井队就是在梅娃沉浸在无尽美好的署夏时,说要搬离。梅娃的爱也像季节,由热烈的夏季向秋初转凉,不知不觉秋雨如绵了。梅娃早知道打井队快要搬走了,是打井队剩最后一口井的时候蒋鹏忧郁地告诉她的。

井队提前搬家,前天就把柴油机等抽水设备收上马莲峁,梅娃便知道和蒋鹏分手的时刻到了。

那天上午,初秋的火辣太阳晒得人出不了院,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草丛里的蛐蛐、柳树冠里的蝉,都在静谧的刘家沟没命地叫唤。秋晒如刀刮!梅娃和蒋鹏,坐在树荫里,痛苦地说着离别。她甚至夺过蒋鹏的手机,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从他手机通讯录里删除,她虽然不识字,但刘梅娃三个字还认得。蒋鹏含泪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没天沟里没信号,留着也打不通。”

他们不可能结婚的问题,在那个夜里就说好了,是梅娃决定的——梅娃当时这样说:“我不能丢下我爸,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也不可能倒插门,将心比心做老人也难哩,我们如果没有这点孝心,也不会走到一起。说实话蒋哥,我在山上早打算好了,你不倒插门我也把我给你,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要你给我留个娃,我有了娃就能快乐地照顾我爸。我妈迟早会走,有些事我不能给你说,你们男人不懂。你回去找个好婆姨给婶生个孙子,别惹婶生气。”

蒋鹏见梅娃把电话删了,就说:“你一辈子不见我了吗?”梅娃说:“见我对你没好处,你还要娶婆姨过日子哩,别让未来的嫂子误会。”蒋鹏再没说什么,擦去眼泪,叉开手指去捋梅娃额头的发。梅娃一把捏住他的手,拉到嘴边紧紧咬着。蒋鹏带着哭声说:“你说这些话教人咋能舍得下你嘛!”

秀云一大早不见了,牛也不在圈里。梅娃想她妈大概摘豆角去了,结果中午也没回来,她没想那么多,扳柴生火给爸和蒋鹏做饭,蒋鹏坐在炕沿上和爸聊天。

估计存宝早从梅娃和蒋鹏的一举一动里看明白了。存宝叹气说:“嗨,蒋鹏,我女子在家里受罪了,都是我拖累的。我这个样子以后不知能不能给娃找下个好人家。唉!谁能看上咱这家庭哩。”蒋鹏就说:“叔,你放心,梅娃那么俊怕还攀不上哩。”地上梅娃就喊了声:“爸,别说那些了,我嫁出去你咋办?我要把你服伺老。”就见存宝抬手搓着额头说:“憨娃娃,那爸还不如死哩。”

梅娃今天做的是剁荞麦面,炸油糕。这是当地最好的饭食,招待上客的。吃完饭,井队工人就叫蒋鹏收拾井场零碎物品。井架、钻井平台等大件设备上午就运走了,井队管理层及大部分工人也走了,只剩蒋鹏他们几个拾扫井场的次要物品。

下午时分天阴沉了,一抹黑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蒋鹏是天黑严后骑摩托车赶雨前来的梅娃家,那边窑里存宝怕费灯油已经睡下,他就直接进了梅娃窑里。刘家墕早就通了电,梅娃家一户人住沟底,费用太高通不了。梅娃窑里也不点灯,蒋鹏进窑后以为梅娃不在,正要走,一双手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那是何等熟悉的一个瓷实、温热身子,丰圆紧致的胳膊柔滑有力地捆着他。蒋鹏轻轻拆开梅娃的手,转过身弯下腰猛地把梅娃高高抱起来。梅娃突然失重,吓得搂紧蒋鹏的头,蒋鹏整张脸就埋进梅娃绵软的胸腹里。梅娃只穿件衬衣没有系胸罩,他嗅到了扑鼻的体香,抑制不住掳着梅娃平直放倒在炕上,去解脱梅娃的衫裤。梅娃死力抵着说;“鹏等等,我妈和你们井队赵队长走了。”

“谁说的?我咋没听说?”

“我妈中午没回来,我一下午跑遍地里没找到,牛拴到后沟湾吃草,最后碰到刘三爷说我妈一早搭上赵队长的车去县城了,我知道她这次不回来了”梅娃说着哭了。

“狗日的赵连生,我找他去。”蒋鹏说着要走。

梅娃一把拉住说:“听听雨多大?明天再打问吧,我妈自愿的,我估计寻不回来,这回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嫁出去了吧!”梅娃说完,翻身爬炕上低声哭起来。

院子里雨大起来,还夹杂着一声半声的闷雷,风吹着雨点打在窗户纸上“叭啦啦”响……

蒋鹏铺开被褥,脱光梅娃衣服,把她抱在褥子上躺下,自己也脱了和梅娃睡在一起,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沟底小河里发起了洪水,水声轰隆隆响,突然听见对面山上塌下土来,哗啦,打在河水里。

第二天一早,梅娃跟蒋鹏到马莲峁问工人,工人和刘三爷说的一样。蒋鹏问附近哪里有手机信号,梅娃说前面十里路上冯家洼庄里有。他们俩又骑摩托到冯家洼给赵队长打电话。赵队长关机。他又给老板二叔打,二叔说,赵队长昨天一进城就算了工资回河南了,说他妈病重。蒋鹏听到这里,就挂了电话,他道二叔也不晓得赵队长的住址。

梅娃一屁股瘫坐在黄土地里,愣怔怔地瓷着,坐了好久,蒋鹏把梅娃拉起来送回家。他把井场里来车打发走,又在梅娃家住了一晚,才被梅娃推上摩托车回家了。

之后,蒋鹏一个多月就来看一次梅娃,梅娃怕人说闲话不让他再来,他就再没敢打扰她。

九十斤是在打井队走后第三天才收拾好锅灶进城去的。梅娃听庄里人说,九十斤走的头晚上和他婆姨吵了一架,偷听的人说是算账算恼了。说九十斤要二八开,婆姨说四六分,九十斤说:“你在我这白吃白喝没投资一分钱。”婆姨吵着说:“我投资的是身子?分这么少,让我回去怎么给领班交代?”庄里人说,那婆姨当晚按三七分了钱,被一辆红色小车接走了。

良子城里没了家没了婆姨,就彻底搬回来住了。当年冬天,良子偷原油被石油保卫大队抓去坐了牢,两个孩子丢给了父母。

刘明柱队长,到年底也没给梅娃办下低保户来,说,乡政府的答复是,刘家墕大队低保户超额了。

刘家墕山上来了打井队,有的人沾光了,有的人吃亏了。庄里人说:“秀云跟人跑,早预料到了,想不通平时话很少的刘明柱兄弟媳妇翠玲也跟井队工人跑了。”人们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摇头。

梅娃再没去刘家墕串,庄里老年人说:“就是给娃背上压了快石头么,娃咋能再高兴起来?愿老天爷爷给梅娃娃降点福气吧!”老一辈庄里人,还是怀着一颗旧有的善良心。

农历十月,地里庄稼活都忙完了,闲暇的时候,梅娃感到身子不对了——胖了些,稍不注意就想呕吐。晚上她专门在灯下看了,尤其乳房,原本就大,最近更是直挺挺翘起来,还隐隐胀疼,乳头黑紫黑紫,小肚子也微微鼓起来。梅娃听村里嫂子们说过怀孩子的感受,她想到这儿,又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虽然自己没福气结婚,但有个孩子陪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害怕的是,自己怎么给人解释,怎么面对庄里人,好在自家住的偏僻。最害怕的是自己没生养的经验,到时候可怎么办呀?

想到这些难处,梅娃就偷偷哭起来,但转念想到妈的狠心,她又擦去眼泪,狠狠咬了下唇嘀咕: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愿老天可怜我,可怜我爸存宝,让我们平平安安的!

第二年三月左右,梅娃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不再出山招摇,把地都荒下。她把怀孕这事给存宝说了,存宝“啊嘿嘿”地哭着说:“我娃是好娃,被我耽误了。”

第二年端午前后,梅娃生下一个男娃来。梅娃在没人护理下一个人把孩子生出来了,一切得益于自小吃苦练就的忍耐、自立、坚强的性子。

端午节前两天的早上,梅娃突然肚子疼起来,先还隐隐的,后来疼得额头冒汗。胞衣破了,羊水流了一裤子,她怕弄脏被褥没上炕,这会要上也来不及了。她感觉下面往出涌,急忙脱了裤子蹲到脸盆上。肚子没命地疼,不一会娃就呲溜滑到脸盆里,全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强忍疼痛把血乎乎的孩子从脸盆里捞出来,扯下铁丝上的上衣,胡乱裹起来。孩子在炕上哇哇地嚎,胞衣也下来了,她找出卫生纸擦净污物后,就绵软地躺倒在孩子身边虚弱地睡着了。存宝听到孩子哭声,拄着双拐,噔、噔地来,他问过迷迷糊糊的梅娃,说没事,就倒了一碗开水冲了红糖,放到梅娃枕头前的炕栏上,坐在锅台上静静地守着。

雪地里埋不住死人,刘家墕人马上都知道了。可好心的嫂子婶子们没有怨嫌梅娃,还来帮衬梅娃。她们带了挂面、羊肉、鸡蛋轮流把梅娃伺候满月。

小蒋鹏两个月时,刘明柱把女干部领到梅娃家。原来这个民政局干部邢慧娜是包扶梅娃家的,梅娃家成了她的精准扶贫户。

相处中,梅娃把她的故事讲都给邢慧娜。邢慧娜是个软心肠,前前后后给梅娃解决了不少困难,她先给梅娃家申请低保,又到残联、民政局,给存宝要救助款,还在县政府要来一套郊区扶贫房。两个月后,邢慧娜叫车把梅娃一家搬迁到扶贫房里,并联系到蒋鹏,准备撮合他们。

邢慧娜找到蒋鹏时,蒋鹏正和他妈吵架……

家里给蒋鹏说下个女子,他死活不要,他给他妈说就要娶梅娃。他妈说,一来梅娃家境不好,二来,梅娃不愿嫁过来,我也只有你一个儿子,怎么能倒插门呢?还给邢慧娜说:“别说城里人倒插在老乡里,就是农村人也不可能让独生子做上门女婿的,邢干部,你也是三十几的女人了,你说这事能做吗?”邢慧娜说:“现在梅娃家也进城过上好光景了,存宝有政府帮助,已经没有困难了。梅娃要是嫁过来您同意不?”蒋鹏妈说:“呐,嫁过来就行,穷点没啥。”邢慧娜说:“梅娃的残疾父亲也要蒋鹏夫妻服伺,你没有意见?”蒋鹏妈带点不悦的神色说:“他家不是有扶贫房吗?一块吃饭怕起摩擦。”邢慧娜说:“你们现住的老窑洞马上要拆迁,分到钱你把房子买到存宝家旁边,两个娃照顾你们两个老人也顺手,这么好解决的问题你还犯愁?你是怕梅娃爸吃你家闲饭吧。”蒋鹏妈马上摆手说:“不是,不是。”邢慧娜咕噜下眼睛说:“梅娃生下你孙子了,白白胖胖长得可亲哩!”说完邢慧娜故意迈步走出窑洞。蒋鹏妈一惊,一把拉住邢慧娜说:“邢干部,你说啥?我没听错吧?原来我娃死也要娶梅娃还有这一层啊!我咋就没想到呢?呸呸老糊涂”蒋鹏妈狠狠地在地上唾着嗔怪自己。邢慧娜临出大门笑着说:”早点把梅娃接进门吧,别把两个孩子逼出啥事!”

邢慧娜离开蒋鹏家,漫步县城沿河长廊。快速崛起的县城,高楼林立,面貌一新,初秋的太阳还很大,可树荫下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闷热的天气就要转凉了。邢慧娜踏在洁净的花纹地砖上,望着长廊两边绿瀑般拂摆的垂柳枝,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完)

2019·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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