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墨
老是感觉年味越来越淡了,不知道是成年人为生活所迫、无心体会,还是快节奏的生活方式,简化了“年”的程序。总之,十分怀念少年时期的年味。
那时,整个腊月,一家人忙的脚不离地。起先采曲,是要做米酒的。将玉米小麦连皮碾碎,用开水和成面泥,还特意捻出个人型来,叫做曲娃娃的,寓意这酒曲有灵性。并像呵护小孩一样捂在热炕头,发酵二十天方成酒曲。另将秋谷米用开水边淘边醒后,盛在筛子里沥干磨碎,仍用开水和成面泥捂在热炕头,仍经一晚的发酵。第二天放锅里蒸熟,撒入磨成粉的酒曲,并参合着蒸秋谷面泥的滚开水搅成糊状,再次捂在热炕头发酵一夜。至此,制作米酒的所有工序才算全部完成。
当然,这采曲的空当里还要做好多年茶饭,诸如黄米馍,油馍馍,油糕,豆腐,粉条,以及八碗。每一样吃食做出来,都能刺激小孩子的味蕾。张家今天做油馍馍了,便满村的清油香气缭绕进小孩的鼻孔里,垂涎欲滴的孩子们,急切盼望自家也能赶快的做。这腊月的每一天,在童年小孩的眼中都是新鲜的,每天都能使味觉或者视觉等感官做一次洗礼。除了做年茶饭,还得刷窑、糊窗、拾柴、驼碳、推磨、拉碾,这些活计一直能忙到过年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岁末三十的清早,男人们首先点燃了香,给土地、天地、灶王、财神、门神、以及青龙(碾子)白虎(石磨)等神仙上香。之后,坐在窗台前的春锅台上放那震耳欲聋的牛腿“大炮”,男人大多喜欢放炮,但不多放,怕浪费,只放三只最多六只。放完炮,就担水劈柴喂牲口,不知不觉已近午时。岁末的午饭是煎饼,每年必吃,意为“剥穷皮”。小孩多不爱吃煎饼,都留着肚子等晚上的年夜饭,年夜饭是各种肉类制作的八碗,在那个吃面都很奢侈的年代,对肉的向往可想而知。傍晚时分,大人们贴对联、垒火塔(用石炭垒成宝塔状,并在里面填了柴火天黑后点燃),孩子们扫院子、洒水,一院尘土飞扬的土院子,硬是打扫的净洁一新,即使冷风袭骨,心里不免涌动着暖意。最后还在窑檐下挂上方木框的灯笼,四面糊上洁白的麻纸,每一面写一个字“恭、贺、新、春”,或在每一面贴上红绿搭配的鸟兽剪纸,并在灯笼里放了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
一切准备就绪,小孩们只剩等着夜赶快黑起来了。已是薄暮初起,村里零星地响起爆竹声,年的序幕即将拉开。先喝一碗米酒再放几只碎碎的鞭炮,心情在急切的等待中,年夜真就突如其来。
小村里一盏一盏的灯笼陆续点亮,每家土院里一堆一堆的火塔也燃起来,浓烟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越冒越高,炮声响成一片。偶尔有一家燃放了一支叫起火的火箭,嗖的一声并拉起一溜火线直窜高空,临了,在半空中抛出俩只红绿搭配、璀璨耀眼的火珠,悠悠的飘落下来,点亮了整个村庄,在一片“呀、呀”声中突然就灭了。夜的黑幕重又笼罩了小孩们怅然若失的心绪,那光亮太美妙了,太短暂了,摄人心魄,来不及回味就定格在幼小的心灵上。买不起烟花的人家的孩子,都知道谁家是有烟花可燃放的。都草草的在自家放过几只“牛腿”大炮后,便不约而同地来到有烟花可燃可看的人家,远远的站在一旁,看那家孩子兴致地、卖弄地燃放烟花。也不顾人家孩子的骄傲神色,只做着一脸憨傻状,随着“哇、哦、噢”的惊呼声、稀奇地乱吼叫。那年月,大家都没有多余闲钱买多的花炮,留一部分还要在初一、小年、元宵节、二月二龙抬头等节日放几只。于是,这除夕火树银花的景致,立刻就没得看了,就散了。也有要耍扑克的,约了年龄相仿或比较要好的发小、闺蜜,一溜烟没在黑昏的年的夜色里,瞅个孤寂老婆婆的温热炕头,玩个通宵达旦。性情内向的,则乖乖坐在亲人身旁,看他们猜着拳喝着热辣的包谷酒,亦或一个人听听收音机,亦或斜倚在被子上,呆呆地憧憬着只有少男少女独有的未来。
在小时候,没觉得年味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因为年年是在这样的期盼和快乐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年头的。也没觉得世事会发生什么质的变化,然而,世事恰就这么悄然地,不知不觉地变换了。日子似乎一年比一年好过起来,农村竟然破天荒地通了电,看上了春晚。于是有人赶起时髦来,火塔也不垒了,窑檐口子上吊着的木框灯笼也替换成秃光头的电灯泡,说是比火塔都亮,再干那些老古事觉得烦累,就简了。变成吃年夜饭、放鞭炮、看春晚。以前每个腊月都要忙活着精细着做的年茶饭,基本用“买”替代了,这年味自然就越来越淡。
一突儿,农村人也战战兢兢地进了城,没过几年,竟和城里人一样光鲜起来。腰包鼓了,买车了,“活成人”了,曾经的乡里乡亲淡忘了,本来生活在一个城里,竟似隔着千山万水,见一面都难。浑浑噩噩步入中年,突然发觉念旧的很,想老家的事,想老家的人,想老家里的那些酸酸楚楚、苦苦闷闷,似乎曾经在老家吃的苦都要变成甜了。尤其子女远游的人家在岁末年初,更是觉得这“年”的味道恍如没味,寡淡无极。
又一个岁末年夜临了,满地满天的火烛花树几乎照的满城通透,然而人心却透亮不起来,人昏年昏山昏城也昏。于是一个人悠悠地荡着车在街上溜达着,期期艾艾正没开解处,突然看见人行道上燃着一堆火塔,围着一圈人。顿时,人如打了鸡血,心似藏镜新磨,急驱车驰回老父的窑院,垒起一座火塔来,一蓬茂盛的火焰燃红中天时,愚,笑瘫在院台上。
2019年11月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