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墨
小时候,每次和妈妈去外婆家,心里就兴奋的忘乎所以。直矗矗的脑畔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虽然走的汗流浃背,但我总是跑在妈妈的前头,跑十来步,就坐路畔上吐粗气。手边蓝中带粉的花狗草花被我狠狠地揪下来,一边擩在鼻孔吸花气,一边看后沟里宽展的坝摊、看绿茵茵的庄稼,那心旷神怡的感受不亚于喝了一口清泉。不管春夏秋冬哪个季节,我都是能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外婆家,只有外婆会把我当做公子一样捧着,吃白面,喝粉汤,那种亲爱,我只在她的神情里感受过,除此无二。
翻过脑畔山,再走一道墕,一条深窄的沟就突兀地在脚下的地畔上显出来,同时也就看到了隔沟对面山腰上一户人家:俩孔接口石窑,硷畔上垛着一摞柴火。沿着沟底一条白净的架子车道看上坡洼去,外婆就坐在硷畔路口一块石头上,手打着凉棚向对面山峁这里望。我分明感觉到外婆脸上淌下一滴喜泪,这记忆恐怕留给我一生了。
外婆一生很苦,那苦是这人世上不能使人忍受的苦。当十七岁的外婆穿着大红嫁衣,骑着毛驴嫁给外公,脸上露着灿烂的羞涩时,脑际漂浮的美好前景生活,把她陶醉到云里雾里了。外公家也是牛羊成群的大户人家,他勤劳悍性又不失温情的性格,确实让外婆觉到了人生的瑰丽。滋滋润润的日子在时光的流转中不觉飞逝。
妈妈还在外婆肚子里那年,胡宗南打到陕北,外公和红军队伍走了,战争无休无止,外公杳无音信。妈妈五岁那年,部队上回来的邻村人说外公随部队到了宁夏,还说外公当了连长。固执的外婆谁劝也不听,径直带上女儿去寻亲人。
一路上搭乘马车或者步行,晓餐夜宿坎坷非常,好不容易到了宁夏,当兵的却说外公又随部队去了山西。外婆哭着鼻子发狠道,就是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见见他。这次问准了外公所在部队的番号后,她娘俩又向山西奔去。
过黄河时,船家见是一对孤儿寡母,问她们干什么去。外婆正色道,找当兵的男人去。船家咋唬她说,过黄河是要死人的,一个浪头打翻了船就没命了,你们还敢过?外婆说,天让活的死不了,天不让活的躲不过,听老天爷的。船家见外婆胆正,就哈哈一笑说,那你坐稳了,便摇着桨故意踩着船舷左右摇晃,以此证明他的话不假,并偷眼看外婆怕不怕。外婆咬着牙一手板住船沿、一手抱紧女儿,女儿被吓哭了,船家才发了慈善心稳住船,把她们顺利送过对岸。
当娘俩站在部队大门口新奇地向里张望时,一个英武的军人健步走出来。外婆看呆了,揉揉眼睛,仔细看,才认出自己的丈夫。外公望着风尘仆仆褴褛着碎蓝花衫带着一副逃荒般的行囊的外婆,手里还牵着瘦小的女儿,只说了句:来了?便眼眶里盈满着眼泪,抱起女儿长吁着。外婆再也压抑不住,扭身哭了。她们在部队待了一个月,才被外公的战友们劝回。
战争结束后外公复员,政府让他当区长,他没当,他想给外婆一个完整的家,他想把这些年欠外婆的都补偿回来。他用复员津贴买了俩座山,刚扯开膀子大干了俩年,农业合作化就开始了。土地归公,十几年拼命换来的家当转头就没了。
进到农业社的外公,摸惯了枪杆子,不大懂地里的农事,生产队老农看不上他的活计,让他放了羊。在我十岁那年夏天,下了一场大暴雨,外公拦羊躲在石崖下避雨时,石崖塌了……
以后的岁月,外婆苍老了,常形单影只地站在院子中央愣怔那么一刹那;去硷畔柴摞掰柴做饭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望一眼斜对面的山峁,以及山峁上埋着的坟茔,望着望着撩起围裙襟擦眼泪。
由于俩村相隔不到五里路。我几乎每个礼拜都被妈妈派去外婆家,去时带着稍给外婆的些许接济的衣物,回时又带着外婆做熟的吃食,烙饼、馃馅、梨、杏不等,随季节变换,种类也各异。我总好奇她有那么多好吃的。
小学没毕业的一个暑假,母亲让我帮外婆收割小麦。外婆家脑畔上有一棵大如屋棚的桃杏。为什么叫桃杏?因为那棵杏树结出的杏型似山桃,还带点桃子的味道,吃起来满口流糖水。说是去收麦,其实心里思谋着杏呢。
到了外婆家门正对面的山峁上,没见外婆坐在硷畔柴摞子旁等我,她是出山没回来哩。上到她家硷畔,天已黑了,门锁着。我翻山过墕走得腿肚子疼,就蹴到门槛上休息等她,看着天上冒出来一颗一颗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一阵扑鼻的油炸辣椒香味把我吸醒,见自己歪在门槛旁,身上还盖着块褥单子。此时胃里也咕叽咕叽叫唤起来。我迷迷瞪瞪的当儿,一碗喷香的油泼面由外婆从煤油灯影里端来,笑盈盈递给我。月光已溜进半窑里去了,清澈的光影披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笑着的眼角闪着光。顾不得那许多,狼吞虎咽地吃完面的时候,她还蹲在我旁边,滋溜滋溜喝着一碗小米粥。你咋不吃面?我问她。她说不爱吃面。咋能呢?面多香啊!我奇异地反驳她。她笑了说,不爱吃就不爱吃,一个人一个口味哩。我信了。
夜里我躺在炕上,由于刚睡过觉,一时睡不着,大睁着眼睛借着透过窗户纸的月光,看她贪婪的睡相:她已满头花白,眼角、额头刻着深的愁纹,嘴里发出劳苦的呼噜声、呓语声。我一下子觉到了她内心深处极致的凄凉,觉到了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独,心里酸楚极了。不禁感慨她那一生中短暂的蜜味,使她来不及品尝就一闪而过。也许是她心里早已装满,才选择守寡,她钢强地、执着地把自己烙在虚无的忠贞里兀自心甘。
牛哞声惊醒我梦乡时,天已放亮,青蓝色的晨光铺满窗户、铺满院子、铺满大开着搭着门帘的门扇。炕上早不见外婆,我枕头边飘来杏子的甜香,半盆子熟透的金黄桃杏放在耳畔,院子里响起担水的脚步声。她颤颤地担着水抬脚进了门槛,我的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舅舅举家迁走时,她流着老泪拄着拐杖从我家脑畔山踽踽而来,我们早早望见她一步一抬头地望着我家院子。
她说她不愿意把老骨头抛在外边,她死了也要躺在外公身边。
舅舅追来流着泪望着他姐姐(我的母亲),我母亲一句不说地搽着眼泪,舅舅哭着走了,外婆留在我家。
这段晚年的日子,我感到她过的很是舒心快乐,虽然那时候光景不好,吃的差,但她的脸上是笑着的。妹妹每天放学回来都要跑到外婆窑里说话,把外婆逗的笑声不断,她给外婆作伴,向外婆撒娇,她的童年岁月几乎是和外婆一块度过的,那个窑洞里就是她们祖孙二人的世界。
临殁的那俩年,她偶尔大白天呓语,说电灯泡上蹲着外公,外公寻她来了,她要跟外公去。我猜测,这个要跟外公去的内心愿望,就是她埋在心底里的一生的执念吧,难道她是由这个念想支撑着她守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吗?想着这么沉重的问题,我不禁泪眼迷糊了。
嫁给一个人就嫁给一个村子,把自己嫁给那个人,就把一生嫁过去。那个供养她一生的村子,那个山那边的外婆,如今躺在那村山峁上的那把厚厚的黄土下,躺在悍性的外公身边。
哦,山那边的外婆,在有外公的村子里,住下了你一辈子的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