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村庄的小河滩
文 : 青墨
如今,总有意无意记忆起小时候的场景碎片。比如上学时,穿着破衣烂衫,兴致勃勃跳过河流,去对面山洼上摘青杏。边摘杏,边含着紧张,怕大路上走来的老师看见,怕敲了上课铃奔跑不急被罚站,肚皮贴紧树杆,腿肚子哆嗦怕掉下树去。肚皮被粗糙的树皮剐蹭得火辣辣疼,甚至有的部位划上几道血印,仍极为快活,心跳的快活。
又比如和女生下路畔,沿崖畔仄仄细绳路,提心吊胆到半石崖窝抬水,既小心自己掉下悬崖,又招呼着怕女生滑倒,可巧自己滑倒了,水桶落地,劈头盖脸被狂流漫透全身,哇哇嚎哭,反被女生细细柔柔安抚,忽感甜蜜异常。
更有一处所在,在记忆里经常游走,那就是村庄的小河滩。
思绪顶着烈日,挥汗跑回村庄的小河滩,浑身冒着热气,迎着河谷的馨风热切地喘息。浸泡在村庄清馨愉目的小河滩,我像干渴的土壤迎来一片阵雨,吸得涓滴不剩般,将小河滩的景致尽收眼底。
村庄小河滩的暧昧空气,在夏日农夫午睡的寂静里,引诱了一片虫鸣。她懒洋洋摊开绵软的胸怀,渗出甜润的汗水,滋养一簇簇一河滩蓬勃的水草。青蛙、蛐蛐、蚱蜢在水草丛摔跤,蝴蝶、蜻蜓、蜜蜂在小河滩艳遇,不知谁说恋爱中的智商是零,火红的蜻蜓金黄的蝴蝶,竟被小小的拙脚笨手的我捉住。
村庄每个夏日午觉的时段,我被父母训斥着强装午睡,不久,听到他们鼾声如雷,便蹑手蹑脚溜下炕,奔到小河滩。小河滩如外太空某个星球上的奇妙世界,莫名的猎奇心使我血液沸腾。
大爷家的母猪带一群猪崽,在湿草滩里睡觉;福旺二老爹家母鸡也引一窝鸡仔,从担水小路向河滩急急奔来。坡极陡,母鸡俯冲时,小鸡娃唯恐耽误了大餐,径直连滚带颠掉下路畔来。
海林家的大花狗,顺我手的指向奔去,瞅得准准的在母鸡翅膀上咬了一口。其实我是怕狗的,是转移狗的注意力,怎么再敢去拦挡?只吃惊地长大嘴巴,眼睁睁看着花狗得意地扬长而去。福旺和海林有过节,这狗是染了人的灵性了?
艳芳妹妹家小山羊进到我家玉米地里,我不知道把它赶出来还是让继续糟蹋去。因为艳芳妹妹昨天给了我一颗鸡蛋,因为小羊是艳芳妹妹最知心的伙伴,又由于艳芳妹妹常被她后母打骂。我便不知道应该对艳芳妹妹家的小羊好呢,还是坏。如果坏,觉得对不起艳芳妹妹,如果好又觉得便宜了可恨的艳芳后妈,毕竟小羊是她们全家的。我犹犹豫豫往玉米地走,小羊却从地里跑出了,跑到河里喝水去了。
三娃叔家草驴在小河滩吃草时生驴驹难产,因我的汇报,才免去一场事故。我瞅见过艳玲和小强在枣树湾抱在一起,我跑过去以为他们偷吃甜瓜,结果被小强踢了一脚,还一头雾水。
当我迷上小河滩,去小河滩的时间便不止是夏天了。每日上学,我要绕道走一遭,放学,也回来看看小河滩会发生什么变化。即使春分吹绿小萌芽的柔情,夏日烧烫河流的热辣,秋雾缠绵河谷的羞怯,隆冬冻结河冰的严酷,也戏仿成我四时变换的情愫。
我能知道树荫何时拉长,最后爬上东边第一排种蔬菜的小梯田楞;我能知道菜田里哪一颗豆角起虫了,哪一颗西红柿明天就红了;我还能知道小河咕咕的流水底,浸泡春天桃花残红的花瓣、凋零秋天杏树金黄的树叶。另外还听见收拢得满河谷的噪杂喧嚷:王家老奶奶被二媳妇嫌弃,要送到她大媳妇家的不断抱怨声;张阿姨偏爱二女婿,使三女婿受到羞辱的摔门声;苟队长因黑了一向忍辱负重的赤脚医生杨启明的计划生育罚款,被突然奋起反抗的杨启明骂得狗血喷头的呵斥。
即使长到青年,小河滩依然是我闲暇时喜欢沉吟的地方。树荫里看书、草甸上吹笛、河畔想心事抽闷烟,折了柳枝做柳笛,无论何时,我都是小河滩的一员。
福旺和海林两人后来和好了,酒后,彼此为花狗咬母鸡的事体相互致歉时,我在一旁嘿嘿发笑。艳芳早早辍学去城市打工了,本来有意于我,可她后妈要把她给后妈带来的弟弟换媳妇。艳芳哭过,我也失落过,一切都那么疙疙瘩瘩过去了。小河滩里留下过我们的笑声,老柳树根踩过我们四只齐齐并排的脚印。村庄里的年轻人逐渐走进小县城,老死的大爷却永远地躺在杏树峁的山坳里。父亲一生实诚,教书育人,尝尽尔虞我诈,每遇挤兑,总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我以为他心里翻卷着波涛,偶尔聊及往事,他却淡然一笑道,都穷么,那年月不容易,坦然些。
那些年有些人的命运总是掌握在某些人的手中,有的人哭,有的人笑,良心一词,好像是给陌生人展示的华丽衣装。张爱玲说过,“人生是一袭华丽的旗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现今,村庄少了人的生气,萎顿了,残败了,崖塌水淹,草木森然。独自走进村庄,活像进了乱坟岗子,含了鬼气般让人怀感万千。小河滩没了牛驴的收割和踩踏,水草茂盛到披头散发,疯长得如厚厚的云团,每一脚踩上去都心虚,生怕踩了暗窟、窜洞、卵石崴了脚,或者踩到蛇。好一似曹雪芹的慨叹,“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幽秘的小河滩,释放过童年万千无聊,疏解过青年多少忧郁,都深深积淀到记忆的洞穴。拂过都市浮光掠影的轻浮,唯有童年的镜像,真切地在思绪里映照,反反复复,像小时得的一枚糖果,轻轻吮舐,韵味久长。
2019.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