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青墨的头像

青墨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7/26
分享

少年时光言来轻

文:青墨

   每年清明节前后,天气就暖和起来,甚至有时太阳竟异常灼热。于是所有芽孢便兴冲冲发兴起来。

   茵陈芽,果树芽,辣辣草芽,杨柳芽,都怯嘟嘟冒将出来时,邻家二姑三姑们便急急脱去冬衣,挽起单衣袖管,露着白鼓鼓胳膊,表示出她们旺盛的烦热来。当我也学她们脱掉棉袄,奔出院子,就被窑里的母亲急喊着,拿了笤帚追将来打。那时我十分愤恨母亲的行为,觉得太大惊小怪了。三姑二姑她们凉不了,我咋就一下子凉了?

   二姑三姑们的新鲜行为,常令我百般羡慕,几乎觉得自己活得不如一颗草。草长了,草衰了,草活了,草死了,都是草的自由,我宁愿像草一样,让春雨淋出来,让太阳晒大,让秋霜打死,也不愿被母亲困着。当母亲骂着:“你姑们没娘,你也死了娘吗?我小声嘟囔:“我还不如没娘。”虽然姑姑们很羡慕我有这有那,但我的童年还是很抑郁、很叛逆,宁愿在艰难中自由,也不愿被温饱拴住,常常周末回家,偷偷跑去姑姑家玩。

   辣辣草铜钱大的时候,姑姑们就开始吃它了。我觉得辣辣草不能吃,我从来没吃过。当她们吃得异常开心,描摹出异常美味的样子时,我才尝着吃起来。一股淡淡的辛辣味道,并没多好吃,有时十分后悔听她们的话冒了险,然而总是离不开和她们在一起的快乐。

  四月八左右,柳树叶都发出来了,山地里到处是茂盛的茵陈。二姑三姑每年都要挖很多茵陈,晒干卖钱。我自然也偷偷提了小榆条筐去挖,也自然要受到母亲的阻拦。阻拦归阻拦,我总有闲空偷着去。

   二姑三姑她们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夏天挖猪菜,刨远志、柴胡、蒲公英;秋天帮三爷刨土豆、剥玉米;冬天拾柴火,做针线。她们不断快乐地干着,也不断快乐地吃着,无所不吃。蒲公英花茎,蚕蛹,烧麻雀,都是她们经常打的嘴祭。

   深秋的碾轱辘上经常沾着红的辣椒酱和绿的韭花酱,这些都是她们爱吃的。她们从家里拿了黑的软糜子窝窝或者褐色的高粱面馍,在碾轱辘上沾着酱料吃,引的我拿自家两面(白玉米面和白面)馍和她们换。高粱面馍酸酸的软软的还透着碱的甜香,再沾了碾轱辘上那些酱料,我竟觉得那是少有的美味。我哼着让母亲也做这样的馍时,母亲说:“那是你吃得少,吃多了,永远也不会觉得比两面馍好吃。”

  有人说起当年的艰难,都显出十分委屈的样子,好像还在品尝着那些苦涩的日子。而我觉得,这些苦涩记忆是人生中的财富,没有这些回忆,人生是不是要轻飘不少呢!苦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任何场合,任何人之间,彼此互帮互助,相互谦让,再苦再累也不觉得苦,尔虞我诈相互拆台,再优越的生活,也会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最起码在我的少年时期,我觉得三姑二姑们够苦了,但看到她们满脸洋溢着的青春欢乐,一点也不亚于现在孩子们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中学在县城,上的那段日子,我和同学们都苦过,但总觉得痛并快乐着。 二两一猪食勺的黄米干饭里,偶尔卧着一只细细的红色虫子尸体。两毛钱一猪食勺的土豆煮白菜汤菜里,也有黑豆一样的苍蝇。即使在那样的饮食条件下,仍然不乏积极能干的同学,极为‘聪明’地伪制出粮票、菜票,出售了买油旋吃,买运动鞋穿。

   黄米干饭吃得极饱,可耐不过我们的运动量,一到晚上便饿了。假如兜里有块数八毛,马上就会用两毛买一只很大的烤红薯充饥。如果没有钱,只有饿着了,饿是挺难受的。

  记得有一个冬夜,饿得跑到菜农的菜地,悄悄抓了被冻僵的羊耳朵样清脆的冬菠菜回来,用开水一浇,立即泡出一碗绿融融绸布般绵软的菜粥来。再放点油炸辣椒,那一晚不知要多舒坦。

  后来母亲就蒸了两面馍,切片炕干,给我背在书包里。有了干馍片的夜晚,是最享受的夜晚。饿了的时候,冲一大碗油炸辣椒汤,抓取少许几片干馍片,在辣椒汤里猛蘸一下,马上提到嘴边,一口吞下蘸湿的部分,防止掉了。吃完馍片,还有多半碗辣椒汤,便热汗滚滚一气喝完。香辣可口自不消说。

  有了干馍片的引力,每周末放学,不顾天色将晚,趁晚霞的余晖,赶在天完全黑透,骑车一个时辰,便回到家里。父亲笑眯眯迎出来说,寻馍回来了?赶黑进城啊,有口福。俗语“赶黑进城”是说天黑了,也到达目的地了,含着幸运之意。我被父亲猜中,脸上涌出火辣辣的羞愧,低头不语,支好自行车,奔回窑里。周日下午,书包里又背上干馍片,车后座捆扎上苹果、萝卜、红薯、土豆,或者炒黑豆和爆米花之类的蛇皮袋,返回学校。一路上,披着夕阳,迎着逼人而来的油绿山、溪,在沟川的土道穿梭飞驰,心情别提有多充实了。叮叮叮的车铃声,嘹亮的口哨声,氤氲满沟渠。

  父亲心疼我,省吃俭用,第二年把我的灶倒到县中食堂。县中食堂的粉条菜是永远吃不够的,至今,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煮得软糯的粉条,颤巍巍像卧了一碗透明的游鱼;略少的土豆条和菠菜,像飘荡的荷叶;浮着的一碗红氤氤辣椒油,像晚霞烧红的湖泊。

   三毛钱一碗的烩粉条,实惠可口,引得我的一个城里同学,隔三岔五来蹭。乡下的孩子都诚实好面子,每次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人家城里娃却毫不客气,把蹭饭当作他的聪明,偶尔还给其他城里同学炫耀。前后吃了一年半,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说出口时,人家还说我不仗义。那年月流行结帮拉派,什么四大金刚、八大罗汉、十六弟兄,没帮没派的,老受欺负。那同学一气之下,扬言要修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乡下人愚直,一言既出,撞南墙也不回,大不了把我锤个鼻青脸肿。在我战战兢兢了好长时间,那些恐吓像蒲公英的绒伞一般,不知飘到九霄里的哪块云外去了,我也只窃喜地一笑而过。

   当然也有心地纯净的城里同学,但多数是女同学。她,一个复读的外县女生,在我心里一度成为班花。长长的披发,短短的刘海,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苗条而高跷的身形,蓝色软乎的喇叭裤。更主要是静静的性情,静静地,悄没声息地,老是怕人认出她是复读生。

  那时不允许复读。 无论她如何悄静地一朵昙花似的,在我暗幽幽的心里总是繁花似锦地绽放、舞动着。她成绩很好,总使我望其项背,望尘莫及。一次调座位,我们同桌了,五十多个学生,我以为三年也轮不到和她同桌的机会。欣喜之下,我局促莫名,然而她却表现得异常友好。温文儒雅的心境,甜润亲切的笑意,和睦可亲的指教,声音低低的,银铃般。

  中秋节那天,在老师严肃的课堂上,她悄悄从书仓底下递给我一只点心。那年月的点心,在乡下孩子的心里,就是饕餮美味。她能送我一块点着红心的洁白点心,在我看来,不知要贵重多少倍,同样,觉得友情也不知有多珍贵。那堂课,我像喝醉了一样,飘飘然然,晕晕乎乎。我拿不出好的回赠礼品,心里一直惭愧懊丧。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惭愧,什么事没有似的,更加对我热情大方起来。

   她的友好,不是对所有人的,她只和熟悉的同学亲近。她身上含着一丝天然的骄傲,对不熟悉的同学,不多说一句话,不冷不热,平平静静,目不斜视。终有一些调皮男生,对她生出晦涩微词,说她假正经,伪清高,真妖气,实闷骚。可她依然一副不卑不亢的神色,和谁都不起摩擦,她愈不解释,便愈引得那些人妖言惑众。

   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她从教室消失了。来的悄没声息,去的静寂无声,她出什么事了?她不来了,让“微词”无处安放,空荡在教室上空,毫无意味地悬浮着,落不下来。几天之后,终有消息灵通者说,她被人告发复读,退学回家了。并且无比惋惜地说她家给她说媒了,要嫁到外省。我心里是无声的,如一汪流走的清水,干瘪异常。

   昏荒的日子,蹉跎了我的成绩,无心学习,一味游荡在街巷和录像厅。虽然喜欢文学,但找不到书读,唯有流连在新华书店蹭读,还常常在不安中顾及售书员鄙夷的眼神。想买一本回去,怎奈囊中羞涩。一次,看中一本《路遥中短篇小说集》,忍不住藏在腋下,出门时,被那个长着鹰钩大鼻子像个洋种的妇女早侦察到。她像老猎手一样,大气不出地等我踏进她的猎套,三四个不知情的售书员,都给她竖起拇指。我做了砧板上的鱼肉,被她们把血淋淋的羞愧剥裸出来,隐私荡然无依。这是我一生都感到羞辱不堪的记忆,虽然书店里除了售书员,再没一个熟人,可隐形的伤口,时常在心里发炎。

   那些上学的青春岁月已远,可或美或差的记忆,像与生俱来的器官,永远镶贴在身上,伴随终身。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