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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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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梅姐


作者:杨青墨 12300字

那年,我即将小学毕业,正青春年少,对男女之事充满好奇时,学校里调来一位青涩漂亮的女教师。

这所小学总共三个民办教师,都是学校附近村子的。一个是本村白德文,任校长。他在这所小学已教了二十年,因家境贫寒只读过完小,很爱学习,人送外号老学究;一个是邻村青年高智强,数学教的好,年年在全镇教学评比中获奖;另一个是后墕大队书记儿媳妇张翠玲,她文化水平差,课文都读不通,读课文时啃啃吃吃脸胀得通红。小鬼头们不信任她,她很惶愧,便哭了鼻子跑回去。她公公和老学究讨论一番,让她只带音乐和美术课,她才勉勉强强又来。本来教师短缺,外加张老师不得力,该四个人的教学任务就摊在两个人身上。老学究向乡教育专干反映这一情况后,乡教委答应再调一个教师来。据说王彩梅是教育专干的什么亲戚,初中没上完,就把她填补了这个空缺。

王老师在上第二节课时来校报到。她先进校园,父亲吆着牛车跟在后面,教室里的学生娃们都扭头看,她就羞红了脸。虽然她是老师,但从脸上看来还是个中学生模样。她眼睛很大,红扑仆的脸上渗着汗珠。胸脯高高的,顶起敞开拉锁的鹅黄春衫里碎花紫色线衣,肚脐眼便若隐若现。粉红色小皮包轻轻挂在丰满的胯部,灰白色紧身裤,被同样胖鼓鼓的腿紧撑着。黑色高跟皮鞋,支撑了微胖的身体,在校园里敲起咣哒咣哒的回声。初绽杨柳叶的校园,在她的映衬下满院生辉,让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心里闪过一抹光亮。

先是老学究,而后各班小鬼头,都涌出教室迎接新老师。张翠玲倚着门框微笑着没挪步,她也穿了很新的红色婚衣,但跟王老师比,逊色不少。王老师走近前,和三位老师一一握手,我则和小鬼头们围在她左右。寒暄几句,道过客套话,老学究把王老师带到东墙最后一孔窑洞旁说:这个窑里有炕,你办公住宿就安排一起了,高老师和张老师不住校的。老学究一边说着,一边指向西山峁上一户人家道:那是我家,那个渠渠过去的峁峁上,你有什么事喊我,喊一声我就能听见。王老师怯怯地说:谢谢白校长,您想的真周到。我突发灵感抢过王老师的话头,指着紧挨学校东墙的窑院:王老师,上面就是我家,你晚上害怕时喊我,我给你照怕。王老师俨然把自己当个师长,拍拍我的胳膊,柔声细气说:好的,感谢你。老学究接过话茬:噢对,可以唤明辉同学。

我和几个高年级同学,替王老师把办公室打扫得一干二净。王老师打开铺盖卷,掏出被褥铺在炕上,褥子上罩了块草绿色条纹的单子。其他同学都出去玩了,我却站在门角,像见到出门归来的亲姐姐,期待她的关注。她铺好铺盖,左手撑在炕上斜坐着问我:你多大了?我立刻局促了,说:十三了,今年毕业。我不知怎会在她面前那么慌乱。她从前炕角包里摸出两颗奶糖,递给我一颗,自己晗了一颗说:大后生还害羞?我比你大五岁,大不了多少吧!说着,她还用手背遮了嘴笑。我搔搔头,也尴尬地笑了。

午休时,同学们在校园里追逐嬉戏,我被王老师叫到办公室。她调皮地倾过身子对我说:我们是邻居了,我出门在外没人帮衬,你愿意帮我忙吗?我脱口说:能。她大概看出我很顺从,肯定地说:你放学后帮我烧炕来,在学校里叫我王老师,放学后就叫彩梅姐,这个约定可不能告诉别人。“好,王老师。”我快乐地答应了,停顿一下又说:我家有条黑狗,我把狗拴在墙边上,你怕黑吗?我大概觉得女生都怕黑夜吧。她噗地笑出声来:太好了,那我夜里就胆正了。说完转身去翻桌边一摞书。我趁机环视她窑内布置:挨着前炕头支了张课桌,桌上摆着一面圆镜和几只小小的香粉瓶。整齐叠在下炕角的被子旁放着一只小布熊,空气里弥漫着女子的香粉气。我是独生子,没有亲姐姐,自小和临近几个男伴玩耍,记忆里全是男生你追我夺的情景。在王老师窑里初次嗅到女孩馨香的气息,使我空荡荡的年少心境,蓦然色彩斑斓、无限美好了。

彩梅姐翻出一本书举着:你喜欢看书不?这是咱陕西作家路遥写的《人生》,可好看了,给你。我最喜欢看小说和故事书,家里没钱买,常借别人的看。见彩梅姐给书,我惊喜地接着说:谢谢你彩梅姐。她故作惊奇的样子:咦,你接受得挺快!

放学后,我从家里摸了个窝头,一边啃着,一边蹴学校背墙里,露半个脑袋向校园张望。彩梅姐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她在窑里哼唱着《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清丽优美的歌声,在我心里涌起无限渴望。我盯着西墙角的乒乓球案,呆呆憧憬着歌词里惆怅童年的情景。

彩梅姐突兀地站在门口,线衣袖子卷着,露出藕段般白的胳膊。窈窕的身体悠闲地倚靠着门框,那姿势煞是迷人。她笑眯眯说:你不给姐烧火了?我应声跳下两米高的院墙,跌倒在地,她赶忙跑来拉起我,软绵绵的手拍打我身上的土时,我闻到了她身上醉人的香皂味,让我心醉神怡。

整个下午,我一直待在彩梅姐的办公室帮她干零活,还吃了她做的白面条。随后把书包也背来,在她那里做作业,有不会的数学题,就问她,她讲得透彻明了,我听得心领神会。一直到晚上她要睡觉,我才回去。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

相处了一个多礼拜,我们很快熟稔起来。可能她把我真当了小弟,在我面前毫不拘谨。比如,我在她那儿,她就脱了外衣,只穿个背心便洗起头来。我从没见过女子的私密生活,那天见了,让我脸红心跳,颇难为情。离开显得自己心虚,不离开又觉得别扭。说实话,虽然尴尬,但总想偷瞄她,而她像什么事没有,仍然边洗边和我说话。

2

星期六的下午,一个留着长发有点痞子气的男青年,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进入校园。车后座上驼着一袋面,后轮两侧,赘着两只胖鼓鼓的蛇皮袋。我背着书包刚要去彩梅姐处写作业,见这人来得怪异,就躲在墙后面偷偷观察。他把自行车‘咵嚓’一声,支在她办公室窗台前。一边拆着绳索,向玻璃窗户里望,一边‘彩梅彩梅’地喊。彩梅姐大概知道是谁,在窑里压低嗓门怒冲冲地说:喊什么,叫魂呢?

她始终没有从窑里出来。

那后生涎着脸,把卸下的袋子,一个一个提进窑里。这时,听见他说:什么时候当的老师,怎不给我说?要不是春香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哩。好一会才听见彩梅姐说:你以后别从她那里打听我消息,我不会再告诉她什么,还闺蜜,就是个叛徒。那人反怨起彩梅姐,说:这是怎么了?我坐牢你变心了?你忘了我们约好,除非死了才分开。彩梅姐夹着哭腔说:你杀人放火我也跟着你?是你走歪了不怨我。我们不可能了,你坐过牢,我家里不同意。那人用极力分辨的口吻说:我一时犯了浑,彩梅你原谅我好不好?想想咱小时候吧,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了。他停了会又说:我们已经睡过的,你还能怎样?说话的声音停了,窑里传出男的叹息和女的捶胸顿足的啜泣,那哭里分明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羞愧。

哭声终于停了,可窑里传出另样的响动来。先是像一摞书掉地上的‘哗啦’声,接着是彩梅姐压着嗓门喃喃说:海鹏,我们不能这样了,你放开我。那人语无伦次地说:彩梅我不会离开你,我,我想你了。“呜呜”这是彩梅姐像被堵着嘴发出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摸起半块砖头,狠狠扔到她窑门上。木门发出‘哐’的一声,引得黑狗也狂吠起来,黑狗什么时候已在我身边了。彩梅姐从窑里奔出来,随后那个叫海鹏的也跟出来,我仍怒凶凶立在墙边。彩梅姐理了理乱发,用手背揩揩眼,强忍着哭音对我说:明辉,你今天回家写作业吧!我没事,这是我表哥。我极不情愿地扭头回去了,走时还不忍地说:王老师,有事喊我。

我把书包扔到炕上,开了仓窑门,一屁股坐到粮囤横梯上,一股醋意涌上心头:这个事好奇怪,明明那个海鹏欺负她,她怎么还说没事?难道她是做样子?但她从门里出来还擦着眼泪,不像装的。实在解不开,就酸溜溜恨起她来。恨她隐瞒我,把我当生人。既然当生人,还为什么对我好。难道她利用我?可我什么都没有,利用我什么。她免费给我辅导,我还沾她光呢;要不她见我钦慕她,顾惜我的自尊?这样想,又觉得不像。那一刻,分明把自己当做她的恋人而不自知。

我一晚上没睡好。因为一直没听见自行车推动的咔嚓声,和链条发出的轧轧声。静静的夜里,我努力捕捉夜晚发出的每一个异常声音。没听到,什么怪异的响声也没。只听见狸猫叫春、春狗子撕斗和蛐蛐呼伴的声音。剩下的只是月光凝固的寂静。我的心嚯嚯地跳,复杂的心绪,像一团破棉絮卡在胸腔,吞不下、吐不出。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刚放亮,父母便要去山里耙地,嫌我睡懒觉,便把我叫醒。村民们还没出山,他们在饮牛、擦镢头做出山准备。我跑到牛棚里尿尿时,看见校园里那个叫海鹏的,推着自行车向校门口走,边走边不住回头向彩梅姐的窑门望。我始终没见彩梅姐出来送他,连送别的声音也没。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校门,一脚跨上自行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向东川箭一样飞走了。我不禁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下骑下红崖石畔把你跌死!

我把昨晚对彩梅姐的恨早丢到脑后,想去看她,怕她没起床。父母已出山,时间还早。由于昨晚一夜没合眼,这会睡意袭来,我便进窑去睡。

一觉醒来,太阳透过窗纸破洞,射到脚地上,时钟的指针已指到十点,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这会彩梅姐早起来了吧?想着便麻利下了炕,趿拉上自己的破布鞋跑到学校墙头去看。

村里静悄悄的,校园里也静悄悄的。彩梅姐的门紧闭着,不见门框上倚靠了的好身影,那木门、窑洞以及校园,都灰沓沓地失去光彩。她不会是被煤烟闷住了吧?我们庄上前年还闷死过一家人呢,原因是老鼠在土炕洞里刨土堵了烟道。我这样想着,吓出一身冷汗,赶忙跳下院墙去看她的动静。

原想着拍门叫她,没想到门并没有关,手一拍‘哗啦’开了。我的天呀,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门口丢着一只笤帚,炕栏根下丢着一堆皱巴巴的卫生纸,内裤和胸罩扔在后炕里,窑里散发着一丝莫名的气味。彩梅姐歪头躺着,白皙的肩背露在被沿外,头发散乱铺在褥子上,枕头在炕栏上快掉了……

我走近前喊:彩梅姐彩梅姐。她抬起头伸手揉揉肿胀的眼睛,迷茫地望着我说:明辉,他走了吗?我又难过又委屈,把心里憋着的疑问都提出来:早走了,他不是你表哥吧!你昨晚为什么留他?他打你了?她定了定说:明辉别问了我以后告诉你,你不要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说。她说这话时眼角淌出泪来。我难过地说:你不是把我当你弟吗?你还对我保密,想帮你插不上手。她翻身趴在枕头上,低垂着眼不做声,翻身时白白的乳房露出来都没觉得,让我心里一颤。我给她倒了杯水说:姐,以后可要告诉我,不然我心里急躁,快把衣服穿上吧,小心着凉。她接了水哭出声说:明辉,我没把你当外人,把你当弟哩,比亲弟还信任,只是现在说不出来,谢谢你关心我,我再睡一会。我走出窑洞把门给她带上,就听见她‘嘤嘤呜呜’地啜涕。我伤心地跑向清水河滩。

此刻太阳已经越过苜蓿峁,射着耀眼的光芒。清水河水清见底,水里的青蛙卵像一团团土豆凉粉,明晃晃地飘动。宽阔的河滩上长着肥壮的蒲公英,细叶水草丛里,蚱蜢跳来跳去。早饭还没吃,也不觉得饿,不知彩梅姐饿了没?她一定没吃!我想着,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

3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为了给彩梅姐留有空间我暂时没去她那里,有时和她打个照面,她只匆匆对视一下,便红红脸低头溜走了,这一切我们都心照不宣。可是她刚过去不远,几个小鬼头就对她指指点点,挤眉弄眼议论着什么。难道他们知道了?不可能,这事只有我知道,孩子们对彩梅姐的态度,可能有另外的原因吧。因为离的近,我的家人知道也可能,但我马上否定了,家父母老成持重,不会轻易评论别人,何况是个未出嫁的女子,那等于杀人。村里不乏好事之徒,但他们没有证据。

回到教室,我不禁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虽说没什么破绽,但还是惶惶不安。我抱头趴课桌上愁烦地睡着了。

昨夜落了一股春雨。农人们早就做好了播种的准备,家家争分夺秒抢墒气,几近精确到每个钟头,春不种、秋后悔,母亲和爷爷经常念叨这句话。爷爷老了,家里人手少,只有父亲是壮劳力。今天是星期天,父亲一早叫我帮他种一天玉米,我欣然同意了。

天刚微微蓝,我们就套上牛车拉上种地工具出山了。我点玉米籽,母亲拿粪,父亲扶犁,爷爷腿疼跟不上去打土疙瘩,他能打多少算多少,歇牛的时候我们帮爷爷一齐打。牛、犁、劳动的农人和新翻的黄土地,远远看去,像展开一幅衬着陕北梁峁背景的写意稼穑图。

正帮爷爷打土疙瘩,父亲突兀地说:你以后别去王老师窑里写作业了,庄里传她闲话哩!说她和何家坪偷人小子海鹏鬼混,她不是个好女子。我心里一惊,问他谁传的。他冷冷地说:还用问?现在庄里传的一哇二声。我大吼了父亲一声:不要瞎说,我偏要去。

老天呀,看来小鬼头们真知道这事。都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十几年了,庄里还这么封建,即使人家干了那事也是自由恋爱不犯法,怎么把人想的那样可怕,时代的新风啥时才能吹到山乡圪崂啊!我这样想着,急得一屁股坐到热烫的黄土地里。

新翻的土地深黄,干净,新鲜,湿漉漉,像少女光洁的额头,偶尔风儿吹过,拂起的细尘如少女额前缭绕的发丝,黄土地一派朝气蓬勃,那么无邪、那么广袤。而现实中的彩梅姐却不能感受到这份宽广和自在,她将面临险恶的诋毁和精神上的打击。

傍晚回到家时,我已累得有气无力,一头栽倒炕上和衣睡去。我在自己的窑里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月亮的光辉把窗纸染得金黄,窑里明晃晃得,锅盖上放着一盆烩菜和两个窝头,便知道母亲不愿打搅我的睡梦,放在那里等我醒来吃的。饭菜没吃完,就听见有个女人隐隐约约喊“明辉,明辉”,细听是彩梅姐,那声调像遇到了紧急事情,黑狗也叫起来。我一个箭步奔出院子,先放开黑狗又拉把铁锨没头没脑跳下围墙,听见她一边叫骂一边扔着东西,把窗纸打得啪啦啦响。我正要踏门门开了,一个身影一闪跑出去险些把我撞倒。黑狗狂叫着追去,不一会便吱吱哀嚎着跑了回来,我翻身再追时已不见人影。

彩梅姐点着了灯,立在炕栏前惊魂未定地哆嗦着,身上只穿胸罩和内裤,一见我便捂起脸哇地哭开了。我拨开她的手问她怎么样?她顿了顿说:你幸好来得及时把那条饿狗吓跑了,明辉姐谢谢你。我急切说:没事就好,吓着了吧,有没有看清是谁?她说没看清。我又问:他说话了吗?听出声音没有,是不是我们庄里的。她抽抽噎噎说:我刚调来认不得你们庄里人,他说我假正经,好像知道我的事似的。我以为她怀疑我,连忙分辨说:不是我说出去的,我还以为是海鹏来了。她掉着泪珠蹙眉耷眼想了半天说:知道你不会说出去,是不是海鹏离开时被人看见了?我想想说:大概是。

这时门外有人压着嗓门说:明辉,王老师没事了你回家睡觉吧。原来是父亲被惊动了,我说:你先睡吧,我一会回来。

父亲走后,我松了一口气坐到办公椅上说:姐,上炕睡觉吧!我给你照怕。她嗯了一声窸窸窣窣爬上炕,躺下息灯时说我:要不你到后炕里躺会?我伏在办公桌上说:你安心睡吧我在这眯一会。她幽幽地‘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呼吸匀称地进入梦乡。此时月光已偏西,窑里一片漆黑,我也迷迷糊糊了。

第二天下午,我挖猪菜回来路过学校脑畔,见黄毛和二胖两个老小子圪蹴在烟囱后面向学校厕所张望。居高临下,厕所里被看得一清二楚。黄毛一把捂住我的嘴将我摁倒,坏笑着说:识相的给老子悄声,快说说王老师和海鹏咋个日弄来?不说我捶你。我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二胖就偷笑着接了话茬说:那还用问?这碎怂肯定把王老师的尻子看了个美么,喂,明辉,王老师的奶扎不,尻蛋子紧不?黄毛抢过话头下流地联想道:那咋能不紧哩?走路就能看出来哩,比后墕庄胡夭琴的尻蛋子紧实多了,那个骚寡妇,走路专门扭屁股,脸比城墙都厚,还是王老师的好看。二胖说:这碎怂肯定嘬过王老师的奶,要不天天往人窑跑。说着他们不约而同向校园看,我趁机一骨碌爬起跑了,这时见彩梅姐向厕所走去,我赶忙喊“有人”。黄毛俩准备追我时,我早跑到黑狗旁,手里握一根柳木棒了,他们一看没法了就哄笑着跑了。彩梅姐在校园里停住脚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后来的二十多天,彩梅姐再没初来学校时的那份热情劲了,除了上课、上厕所几乎不出办公室,一张细嫩圆润的脸憔悴了许多。我听了黄毛俩的话,我也觉得她做的太张扬。就说那晚有人进她窑的事吧,她要是不留海鹏过夜人们会传瞎话吗?人常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看来她真是个随便的人。可我大脑拐不过弯,总想把她想象成好人,所以转念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还给自己找了合理的理由,认为从平时的言行动作看她是稳重的,看,我又不怀疑她了。我小时候对人的判断就只有两种,一种是“坏人”,一种是“好人”。

这期间,我向彩梅姐办公室跑的更勤了,别人弹嫌她,我反而要走得更近,我不能因为她被众人指画就躲避她,那会把她逼上绝路。在没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我不会随波逐流。她掰柴放火的时候我故意跑她跟前说话,我是为了让那些人知道我认为王彩梅是个好女子,这能使她心里舒畅些。她有时会说:明辉,你回家写作业吧,姐知道你甚意思,毕竟你是这庄的,要顾及闲话哩,姐死不了,不敢活的人是胆小鬼,姐的胆大。她说了这话,我才放心了。

自那次受惊吓后我就更加留心她的安全。海鹏后来又来过两次,依然在彩梅那里过夜了,只是这两次是夜静后来天不明便走的,最后走的那次,我跑下硷畔拦住他的自行车说:你要真心爱王老师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一走她就不起床不吃饭,是恨你呢。你咋这不要脸,想娶她就该关心她爱护她不是胁迫她,这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嫁给你,你知道她受了多少欺凌、讽刺吗?海鹏捋了捋前额的长发,一脸苦涩地说:谢谢兄弟,我太粗鲁了,再不来打扰她,一定要等到她愿意嫁给我。

后来他真的再没有来。

4

人们的讥讽并没有通过时间的消磨淡化,反而在彩梅姐和书记媳妇的一次争吵后,变得更加严重。她原准备教上十几年,谋求转正的机会,可这次事件让她不得不离开了这个机会,彻底放弃了做个公家人的梦。

离毕业考试只剩二十多天。那天最后两节自习堂的时候,去镇上开会的高智强老师给三官镇赶集的庄里人捎回话说,不管哪个老师把他给四年级娃们耽误下的数学课补上,他有事回不来了。可是老学究也恰好不在,说老婆生病让他回去看护,于是高老师安排的这节课,就得由剩下两个教师中的其中一个去上。本来彩梅姐知道张翠玲教不了,还得自己上,但她觉得应该谦让一下,不然让张翠玲认为小看她。她就说:张老师,你替高老师上课吧,我刚调来经验不足怕上不好。没想到书记媳妇张翠玲一听就火了,她以为彩梅姐是嘲笑她教不了书,就红胀了那张瓜子瘦脸恶狠狠地说:噢,你怕上不好我就不怕?你的是脸我的就是尻蛋子?咱学校谁不知道我教不了书,你想给我出丑?门都没有,我在这学校待不住你也别想待,我再不要脸也比有些人要脸,去三官镇访一访,看哪个庄上有女娃子没出嫁就寻野汉?

这个结了婚的女人,什么事没经见过?真像《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管家婆子的那样,“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一个没扯开脸皮的女子,哪是她的对手,只见彩梅姐一句也没对答就晕了过去。我们几个五年级男女同学手忙脚乱把她抬到窑里,不知所措地在她脸上倒凉水、掐人中、按胸口,揉搓了一阵,她才醒来。我本想骂书记媳妇,但怕老师的心理使我没张开口,只在心里忿恨地骂这个不要脸的婆姨,自己没本事教还占着茅坑不拉屎,猪鼻子栽葱——装象。

彩梅姐一连睡了两天,饭也不做,老学究怕有个三长两短,就给我母亲安顿让把她的饭做上,学校放假时给找补。我跑上跑下送饭,她不吃我也不吃,她只得含泪吞咽。

星期二放学后我照例把饭送给彩梅姐,她爬起来对我说:明天不要送了,我自己长手长脚,不能麻烦你妈了,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我想散散心。我高兴地答应了,她终于起来了啊。

一路上她走得慢慢的,漫无目的,川道里偶尔见些干农活的村民。走了一会她说:咱爬山去,山上安静。我说:那就去苜蓿峁吧,峁上有我家一棵端午杏树,还能摘杏子吃哩。端午杏是到端午节就熟的早熟品种,农历四月二十了,正是皮青里黄酸甜爽脆的时候。

和彩梅姐爬上苜蓿峁天还早得很,太阳毒毒地从西天里斜射着。好大一峁梁苜蓿,绿蓬蓬有二尺来高,一眼望不到头。正是头茬苜蓿扬花的时间,紫色的花穗引来无数蜂蝶,嗡嗡嘤嘤一片虫声。地畔上端午杏树的果实,正半青半红了小脸,一串串簇拥着把枝条压得弯了腰。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阙词,正应了此情此景,多美的山川、树木、青草啊!

我们都走累了,也渴了,为引得彩梅姐开心,我指着树上的杏子说:我家杏是孙悟空变的,你敢吃吗?她嘿嘿一笑说:后生,哄小孩去吧?我还敢爬树摘哩。说完她就伸出两只白手,抱住树身向上爬。我立即惊讶起来:你还会爬树?真是个“孙二娘”。她爬到树腰说:你说什么?等我摘了杏下来收拾你后生。我在下面喊着:还收拾人?小心掉下来把尻子跌八瓣,嘻嘻。她回头挤挤眼、吸吸鼻子做个鬼脸说:放心吧,爬树海鹏都追不上我。说完她觉得失了言,马上红了脸不说了,三扒两扒爬到树叉上去了,软溜溜的身子,竟然那么敏捷,像只肉肉的兔子,纵腰爬树一点也不邋遢。

她从树上扔下一颗杏核打中我的头说:很好吃哩明辉,你不摘就不给你吃。说完咯咯地笑出声来。三个月来难得见她如此开心,我不由心里乐开了花。

耍笑斗嘴的空当,她已扔下一地杏从树上下来,我们背靠树身坐在一起,边吃杏边闲聊,不一会她又低头沉默了。我烦她这副模样,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静静地闭着眼睛把头枕在树上,让夕阳照射着,眼皮里一片火红。

突然,她推一推我肩膀急切地说:明辉,我不教书了,我要离开这个不快乐的地方,离开海鹏。我惊坐起来,瞪大眼睛转身面对着她:你要去哪里,你不转正了?你们俩的事……我说了半句停住了。

这时就见她好看的凤眼里滚出泪珠来,说:好吧,这次我都告诉你,在这世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自我们相识,她把‘信任’两字对我说过几遍了,我也不懂‘信任’的重量有多重,总之心里甜滋滋的。

5

彩梅姐长舒一口气躺在苜蓿丛,眼睛定定地望着碧蓝的天空,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两米多高,天空飘着几块薄云。她望着移动的云朵想了一会儿说:我和海鹏是一个庄上的,海鹏爷爷和我爷爷是俩姨亲戚。上世纪三十年代,他们听说中央红军在陕北延安,就从河北跑来准备参加红军打日本人。来陕北的路上表兄弟俩在山西捡到逃难的海鹏奶奶和我奶奶。她们俩是一个村的,鬼子屠村的时候她俩走亲戚躲过一劫,胡乱逃命时遇到我们爷爷。两个爷爷一路上对奶奶们很照顾感动了两个奶奶,一到何家坪她们就分别嫁给两个爷爷。当时何家坪只有何姓一族人,艰难年月都好客,他们在何家坪落脚后就结了婚,原本商量去投共产党,但不放心留在家里的年轻奶奶,最后决定去一个。我爷爷体弱留下看护俩家奶奶,海鹏爷爷腿脚利索去参军。

说到这,她坐起来长出了一口气说:后来海鹏爷爷死在战场只留下海鹏爸爸一根独苗。建国后,人们的日子安宁了,生活质量提高了,可我们俩家却很穷。因为是外来户,经常受何家大户的排挤,农业合作化时期,队里分粮就不公平,改革开放后分地给我们分薄田,日子当然过不好。

说着,她把头低下埋在膝盖上说:我和海鹏青梅竹马一起耍大,日久生情,十六岁那年暑假的一天,在卧牛湾放牛时做下傻事,那时又冲动又好奇根本不想后果。当时俩人傻傻的,没想到被山对面锄地的何寡妇看见了,她偷偷告诉我妈。我妈给海鹏爸说:海鹏这么坏,我们家彩梅死也不嫁给他。海鹏爸回去把海鹏揍了一顿,学也给撤了,他就出门在外流浪瞎混,还好几次带着小混混来学校骚扰我。我的脏名声在中学传开了也就退了学。这时海鹏偷了人家的羊被抓住劳教了半年。

她再一次低下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耸动着圆润的肩膀吧嗒吧嗒掉眼泪:我也是个独生女,我妈得了子宫瘤做手术后再没生。我回到家没有个正经营生,天天陪爸妈下地干活,他们不忍心我受苦到处托亲朋好友给我找轻松营生,恰好我爸的老同学在乡镇当教育专干给我找下这个工作。那叔叔还说让我好好教,教上十几年还能转正,我爸高兴地给老同学杀了一只山羊羯子。

她抬起头用袖口揩去双眼的泪水咬了咬下嘴唇,右嘴角立刻现出一个酒窝。她接着说:海鹏劳教回来找不到我就去问春香,春香添油加醋给海鹏说,我马上要变成公家人再不会和海鹏这毛脑后生搅和了。他急了就跑咱学校找我问……

说到这里,她激动起来,说:那时我们做那事是憨些,但我不后悔,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庄里有人欺负我,他就把人家捶一顿。可现在他坐过牢,变成地痞流氓了,你说我能嫁给他吗?我妈那关就过不了?我气愤地对她说:你不嫁给他为什么还留他过夜?她突然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歇斯底里地说,你说我还能嫁给谁?你要我吗?

我被她这一问噎住了,木讷着不停地抠手心,但心里真想说我要,只是这句羞涩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我毕竟是个少男,还不到说爱呀情呀的时候,这是个让我十分害羞的话题。

她嗔怪地把身子扭过去头迈向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咋样,就破罐子破摔和他又睡了,但我没应承嫁给他,他逼问的时候我说走一步看一步,看老天爷的安排。我那时突然灵光了,仓促间气愤地蹦出一句“你真愚昧,”接着又赌气冒出一句:长大了我要你。说完我也惊呆了,瞪大眼睛尴尬地望着她。明显地她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来,眼泪唰地流出来,一把抱住我说:憨弟弟,憨明辉,我等你长大。她哭得更凶了。

太阳已经低垂在天穹的边际,努力散出红彤彤的光芒,远山灰蒙蒙的雾霭像被扫了一扫帚,一绺绺从红太阳脸上抹过,沟底里黑起来,一院院窑洞也影影绰绰就要看不见了。只听见沟壑川道传来牧归牛羊的嚎叫声,‘哞……,咩咩……’同时,还有拦羊老汉唱的苦情信天游:

羊走树林人走畔,好婆姨跟个拦羊汉,

人走树林羊走畔,慢慢找上个知心汉。

树叶落在树根底,红火热闹二十几,

骡子叫唤马嘶声,今黑夜红火罢明儿起身。

想你想的吃不下个饭,心火上来把口咬烂,

半碗碗绿豆半碗碗米,端起个饭碗想起个你。

先挖糜子后挖谷,哪哒想起哪哒哭,

你脑上的虱子我给你寻,晚上给你提个尿盆盆。

梦见哥哥走过来, 来把妹妹怀解开,

走过来那个怀解开,哥哥你来揣、奶、奶……

我掀开扶在我肩头的彩梅姐,擦去她脸上的泪滴,竟然忘情地吻了她一下,好像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说:彩梅姐,我们回吧,天黑了。

下山时我还拉着彩梅姐的手,像一个大男人一样紧紧地捏着,把她牵回到办公室。

6

三年过去了,我已是在县中上初三的大后生,又一个毕业季来临,正进入紧张的学习时期。午餐的时候发小侯正阳日急慌忙跑来说,有个女子在校门外找我。我问谁。他说不认识,说是我姐。我还嘀咕我哪有姐呀?一边想着一边走出校园。

喔,是彩梅姐。她脸上已蜕去了青涩,蹙着眉头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还是那么个身段,依然穿着紧身衣服,紧致的天蓝色牛仔裤旁吊着的一只时尚绿色小包,使凸凹有致的身型,更加俏丽了。

我喜悦地说:是彩梅姐呀,好久没见了,你越漂亮了。她说哪有,还是老样子。我问她吃饭没,她说没有,并反问我:你呢?我摊开两手笑着说:正准备吃你来了。她说:那正好,我请你吃饭去。我不去她死拽着:你一学生娃肯定下不起馆子,今天姐给你开洋荤。吃饭当中我问她的近况,她一脸惆怅地说:一时说不清,姐登下了房子,放学后来接你。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向校门口,彩梅姐早已等在树荫下了。去宾馆的路上她买了瓶红酒,高兴得像个小姑娘,步子抬得高高的。

宾馆里的气氛温馨而甜蜜,米黄的射灯打在洁白的床铺上,诱惑人躺上去。我像回到家一样,一个仰面八叉撂倒在床上,彩梅姐倚在挂衣柜旁热切地看着我,眼里尽是脉脉情韵。我奇异地问:姐,你咋不坐啊?她笑着说:等你歇会我们来喝酒。我激动起来说:我不会喝。她揶揄地说:喝了就会了,马上成大男人了还不会咋行?我一跳起来说:什么大男人嘛,我还要考中专挣大钱,挣了钱回来娶你。彩梅姐扭过头说:别瞎说了,起来喝酒。

小小的圆茶几前,彩梅姐打开红酒给我说了她这几年的情况。

她挪一挪椅子靠近我长叹着说:咱俩苜蓿峁聊天后第二天我就背上铺盖回家了。回家后怕海鹏纠缠,悄悄告别了父母去西安打工。到西安后我给一个广告公司管理财务,把账目梳理得一清二楚,老板很感激,给我加了工资,三年来钱挣了不少,还认识了一个有文凭的关中后生。可海鹏不知怎么就摸到西安找见我,当面冲那关中后生说:你想要王彩梅吗?人家见他这么粗鲁没搭腔。他气急败坏地说:关中小子,王彩梅早就跟我睡过,你想都别想。那后生一听当即转身走了。我不想跟他回来,但他坐在公司大厅不走,还喊着:王彩梅,你要是不跟我回去,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谈一个我就给你搅黄一个,你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拗不过他,就跟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简直要气炸肺,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难道你就这样嫁给他吗?想不到他不仅没改还变本加厉,他可真坏,我去弄死他。彩梅姐哭着说:憨弟,弄死他你能活吗?给这样的人赔命不值,我就是这命了我认命!再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还能活出什么花来?他要对我不好我就离婚。我站起来拍着桌子说:那时候就迟了。她低下头抿了一口酒说:不迟,现在也和离婚的女人没什么两样?顶多就是离婚,我不在乎。

我站起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死劲捶着,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她见我折磨自己,跑过来抓住我的手抱住我。我想了好久挣开她说:彩梅姐,你别嫁给他,等我上学出来娶你。她攥着我的手说:不,我不好,你还是找个好女孩过吧。我几乎咆哮起来:你就是最好的,我喜欢你。她不再纠缠我说的话了,软软地坐到床上。我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她站起来死力把我按倒在床上,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明辉,姐也喜欢你,但不能嫁给你,姐现在给你睡,给了你姐就对得起你了。我挡住她的手说:姐别这样,你要想和我好就等我上完学娶你。她扳不过我的手腕,便匐在我胸口哭着说:你真憨,等你长大了,就懂姐说的话了。

她静静地偎在我胸前,泪水打湿我的脖颈,好久才爬起来说:你回学校吧!专心学习,姐下辈子报答你。

考试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听父亲说彩梅姐和海鹏结婚了,末了,他还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那样的人,谁再要哩。我回身怒喝他道:爸,都什么时代了,男女平等,你不能污蔑她,她是个好女子。父亲摇摇头蹴在门槛上嘴里嘟囔着:念书念憨喽,念书念憨喽!

我跳出窑门,站在硷畔上向苜蓿峁望去,苜蓿峁依然威严雄武地矗在那里,我真想飞起来,飞得高高的把它踩在脚下。

我终于考上了师范学校。

放寒假后,回村路过集市时我碰到了彩梅姐。她穿得宽松了,也没了时尚气息,最主要,额头上还多了一块伤疤。我把她拉到食堂包厢里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了。她眼圈红起来,诺了半天挤出三个字:他打的。我说:你不要和他过了,快离婚。她低下头没说话。

看着她冻红的耳朵,散乱的发丝,我急忙跑进商店给她买了一条红围脖拢在她头上。她还是那么漂亮,我看了良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敢回头再看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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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筠   2019-06-11 1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