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墨
关于老窑院的记忆均在童年,虽然一直居住至而立之年,之后进城谋生,将日子过出点模样。然而,静默之时,仍免不了将心境时不时探槊到童年在老窑院的情景中。
老窑院,只一排五孔石砌窑洞,面南背北,北依山神庙大山,南临一短壮梁脊,谓之龙头峁。龙头峁比之老窑院略显粗莽,比之群山,则显精致。梁脊平如尺线,梁身,亦平展地堵住远处二郎山的下身,将老窑院紧紧地环拥在它的怀抱里,宛如给老窑院围上一块天然屏风。老窑院是一大大的土院,门前留近八米活动出进的空地,小菜园被爷爷夯了齐胸高的土墙隔开。我的孤寂童年,大多被这披着墨绿苔藓的土墙围困,宛如一只孤单的乳狗,在八米空院倏忽奔向东土楞、倏忽丧眉耷眼失神落魄踽踽行向南边的土墙根。偶尔听见蛐蛐的吱吱和树叶荫里小鸟的啁啾,是唯一能激起我幻想的美事。
那时奶奶还能唱《兰花花》、《打酸枣》等曲,我便趴在奶奶膝头央求她唱。我不央求的时候,还偶尔能听见她轻轻吟唱“金线线那个蓝线线……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等我跑去让她细唱的时候,她却笑皱了那张圆而干净的脸,慌张地揩揩并未流下来的清鼻涕(那是奶奶突然被逗笑时的习惯动作),抬头张望一下房前屋后笑着说,憨孙子,你大爷看见笑话哩。我顺着她的视线张望一圈,急切地嚷着“没人,没人,刚才不是还唱嘛?”奶奶便细声地哼唱起来。土院里,奶奶的唱曲声和着山涧鸟雀的脆鸣,在寂静阳光的流泻中欲飞不飞地回荡在空静的院落里,停在果树头、落在磨盘上。
不多日,我也随长我几岁的小叔父和堂姐上了小学。于是结束了白日里只看太阳的寂寥光景,早晚同他们朗声诵读诗章书文,或也能趴上东墙脚的果树抢摘酸果,使我极其欢乐起来。
小叔父嘴颇笨,偏这笨嘴还“遇人不淑”。一个黄昏里,小叔父突然结结巴巴说,“妈,妈……”鳖了半天连妈音都叫不完整。奶奶甚是差异,心急训问。原来是村里结巴五爷逗叔父玩,教叔父鹦鹉学舌的结果,为此奶奶嗔怪了好一阵子。堂姐和小叔父同岁,然性格差异很大,堂姐却有一张比百灵鸟还乖巧的嘴巴。父亲在村校教着他俩,堂姐背课文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般流畅,且是抢站在叔父前面给父亲背,赢得父亲不少夸赞。而叔父也早熟记于胸,只是急切中笨嘴拙舌需结结巴巴老半天才背下来。堂姐就挺得瑟,叔父就挺气恼。但考试的时候,叔父和堂姐的成绩齐齐排在班级前列,父亲为此常喜形于色。这样的读书情景,经常在土院石床前展演,让不远处愚憨的灰色石磨显得似有若无。整个五孔石窑前诺大的院落,瞬间变成了一个古老的书院。
等我上了三年级的时候,小我三岁的堂妹,猝不及防地长大了,疯狂地满院奔跑,所到之处,鸡鸭不宁,不是捉鸡仔,就是追小羊。要是菜园里还吊在黄瓜蔓上的嫩瓜条少了半截,准是堂妹爬下叼走的;她还会别出心裁地把新买的凉鞋的系带剪去当拖鞋穿,常被气哭的二妈满院子追打。堂妹干这些事时是不动声色的,猛地这么神来一笔,且拐着不解和委屈的脑袋不停地嘟囔辩解,二妈一举手,她就大哭着跑向大妈告屈。
她这样不乖的行为,常为我邀功所用。为了在大人们面前树起乖娃娃的形象,堂妹一有不端,我便告给二妈,因之我两经常打架。堂妹当然打不过我,但她的嘴永远不会屈服,一张巧嘴正说歪说,常有理。我说不过她,便憋在心里,时不时找茬挤兑她一下。
一次,远在边疆戍边的二叔父探家时,很让我小得意了一回。二叔父给我买了一颗印着彩虹条纹的小皮球,给堂妹买的是发卡和一些女孩子玩的小物品……可男人婆的堂妹却喜欢皮球。大人们在窑里拉家常、诉离苦,我和堂妹在院子里打架。我说是我的皮球,她嚷是她爸给买的。许是二叔父照顾我是他哥的独生子的缘故,训了堂妹,堂妹便十分委屈,一直恨我到离开老家去市里上小学。后来,我去二爸家和堂妹聊起童年这些趣事,曾经青葱岁月可忆,恍惚又回到故乡的老院子。
堂姐堂妹走了,小叔父也上了中学,老窑院又回复了晦涩寂寥的模样:一盘石磨,一颗老果树,爷爷奶奶两位花甲老人,一个落寞困窘的少年。在放学后漫长下午,我爬石床上写作业,常常会环顾寂寥的院落,无端生出失魂落魄心情。尤其,阴雨的春秋季节里,土墙锈了斑驳绿苔,蚂蚁、倒土虫在上面凿了无数的洞穴,使土墙显出荒败颓唐欲塌的景象,显得整个老窑院里也渗出荒凉忧郁的气息,了无生趣。
唯一再能使老窑院焕发生机的是寒暑假了。
那时,四叔父五叔父堂姐堂妹堂弟都裹着一身城市的聒噪,像从山峁上晒了一天太阳,急切冲向河沟喝水的羔羊,急慌慌回到老窑院,怀着刑满释放般的心境,笑谈生风地在土院子狂欢。那时,都已是青少年了,再不打架吵嘴、再不拈酸争风,都诉说着各自的奇遇。四叔父讲得最好,不仅语言幽默且表情丰富,活脱脱一副冯巩的样子,一箩筐一箩筐的笑话,听得侄儿侄女们满炕皮打着滚笑。也许沿袭了奶奶的艺术基因,四叔父、五叔父的艺术细胞也甚发达。四叔父唱歌、吹口琴、写对联,样样拿得起。那年暑假流行电影《人生》的插曲《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四叔父一开腔,我们便沉醉在如泣如诉的乐曲美感中了。我为了学唱歌曲,晚上粘着四叔父睡,上午撵他到河边洗衣裳;寒假里年节来临,五叔父写对联,我在一旁帮忙铺纸,父亲喜滋滋坐着鼓励,浓浓的书香,盖过了满村满院的新年气息。爷爷则将土院打扫得一干二净,但少时,又被弟妹们放爆的炮皮溅得满院都是。老窑院洋溢着一派欢腾声息……
今年,我因赶一个同学母亲的丧事,重回老窑院观看。只见满院的榆钱树像蒿草一样密密拥挤了整个院子,五孔石窑洞灰霉的窗框、矮矮的窑月口均被树荫蔽住。窑门口堆着一堆老鼠搬运出来的湿土,将门槛掩埋得严严实实。机敏的老鼠,白捡了父辈们辛苦砌好的窑洞,为它们家族遮风挡雨;它们在老窑院、在榆树林、在矮土墙,刨了不少的鼠洞,勤恳地繁衍出庞大的一族,满院欣欣向荣地生活起来。矮土墙也老态龙钟地瘫卧着,阴霉地喘息着,略能支撑的墙头依然布满青苔,偶有小草花骑在它身上,或绿意或红艳地歌唱。
想想曾经在老窑院成长的我们,如今早已各奔东西。为了各自的生活,奔波在终年不再相见的各大城市,童年的欢乐记忆早成过往,童年的无私心地早已荒芜。
再也回不到童年的我,静静地站在坍塌的矮土墙上,听着清风拂摇榆树梢的悉索,仿佛还听见奶奶的笑声、爷爷的呵斥、父亲的教诲、姐弟兄妹叔父们的欢呼。
仰头撞入眼帘的依然是高巍的山神庙山,身后掩映的依然是平展粗莽、翠屏般的龙头峁。这个群山环抱的老窑院,再也传不出久违的童稚喧闹声。我不禁黯然失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