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里只有一家照相馆,老板手里夹着一根烟在看电视。
眼下快要过年了,人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来照相的人就少很多。吐出的烟雾在老板稀疏的头发间缭绕,阳光从干净的玻璃窗外照射进来,烘得人暖乎乎的。
电视里,记者在大街上采访人们对于千禧年的感受和前景展望。老板还不知道千禧年是什么,就知道是个吉利的意思,弹了弹烟灰,跟着电视里的记者笑了笑。
照相馆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头平短的头发相间着一半的白发,面容朴素,脸型长瘦,胡子剃得很干净,黑色的夹克衣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穿着的皮鞋倒是擦得干净又明亮。
“大木匠,稀罕,照相?”老板支撑在柜台上的胳膊肘没有动,扭头问了一句。
男人名叫胡海,是县里有名的木匠。
胡海拉开上衣拉链,从怀里掏出一封报纸,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小姑娘的8寸艺术照。
“不照,给配个相框。”胡海说。
相馆老板起身从身后的货柜上拿下一个玻璃框,一个木框,还有一个塑料框,摆在胡海面前的柜子上。
胡海一一端量,三个相框看上去都很好看,都是新世纪的漂亮物件,框边的花纹雕刻得薄淡相适,精美别致,要是让人手工雕刻的话,不知道得费多长时间。最主要的是相框四个角的衔接处,看不出一丝缝隙,现在的机器就是先进,做得比人工好多了。
“多少钱?”胡海拿起了玻璃框,问道。
“这个五块。”老板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框和塑料框:“这个十块,这个两块。”
胡海把目光投向木框:“怎么木框反而贵起来了。”
老板吸了一口烟,掐掉烟头,说:“现在有钱人又讲究回归自然啦,啥东西都要原木的。”
胡海摩挲着手里冰凉的玻璃框,又看着那精致古朴的红木框子,想了片刻,小心放下玻璃框,从裤兜掏出一把零钱,点了点,目光再次看向木框。
老板笑了笑,又点了根烟,说:“木框就是显高级,不过你这大木匠再买个木框可就不划算了,听我的,就把这个水晶玻璃框买上吧,小姑娘就喜欢这种款式。”
胡海轻轻点头,一角五角的点出五块钱,结了账。老板给包装玻璃框。
“是你闺女?”
“是哩。”
“真漂亮,多大了?”
“快过十五岁生日了。”
“喔……”
外面大街上有摩托车轰鸣而过,屋檐上有几只鸟欢快地鸣叫着,屋里火炉上的开水沸腾了,壶盖被顶得不断跳动。老板把相框包好,递给胡海,赶紧去提水壶。
胡海拿着相框走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身回头说:“我女儿让市里的高中特招了,除了免学费,每个月还给生活补助哩。”
“哎呀呀!是个好苗子哇。”老板正往暖瓶里灌水,听了之后停住倒水,抬起头,连声赞叹:“了不起!了不起!”
胡海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摆摆手推门出去了。出来之后,胡海再次确保怀里的照片和相框都揣好了,才打开支架,骑上车往回赶。
从县城回村的路不算太长,出了城之后,走一段黑煤拌冰碴的大马路,拐个弯,就进入了乡间小道。
小道中间是被压得瓷实的雪片路,路边还没有被压实的蓬松的绒雪在阳光下反射着晶亮的光芒。
小道外面,是雪白的田地,田地里的垄埂面南的一侧,被太阳消融了积雪,露出了松褐色的土壤和无序飘荡的枯草,远远望去,就像是在宣纸上随意挑拨出来的水墨笔迹。一条一条的垄埂纵横交错,将白茫茫的世界划割成一块块的田地,一直延展到远处雾蒙蒙的村庄。
胡海骑车的速度不算太快,呼吸也很均匀,外边的天气也不算太冷,虽然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但只要天空有太阳,地上不刮风,在冬天里就算是一个好天气。
车子骑回村里的时候,胡海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村委会大院门口,警车上的警灯还在闪晃着。回到家之后,胡海问媳妇翠梅:“今天村子里有啥大事发生?”
翠梅从胡海手里接过一箱冻柿子,说:“没啥大事啊。”
“那村委会门口停着的警车是干啥的?”
“谁知道呢,我一整天都在家里烧肉,哪顾上关心那事。”
胡海把洋车上的年货都卸下来,刚用一条毛巾把衣服上的灰土拍干净,就戴起帽子往出走。
“哎,你干啥去呀。”翠梅在里屋喊着。
“忘了给儿子买枪了。”
“算了算了。”翠梅追出来在门口喊:“明儿个再去吧。”
翠梅说完话的时候,胡海已经骑着车子冲出了院子,二八大杠的轮子又高又大,滚过去的雪地上被带起一溜雪渣子飞溅。
骑着车子出了村子,胡海的耳边听到呼呼的风的声音,还听到自己不断哈出的热气被迅速冻成冰粒的凝结声,还有自己的喘息声,猛然耳边一炸,警笛声从后方追来,呜哇呜哇吵得胡海耳朵都快聋了。
胡海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停在村委会门口的越野警车此刻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由村子激射而来,车轮在道路上卷起的泥土如同春日里铁犁镟起的土浪一般,不住地后翻。
警车很快就追了上来,速度快得仿佛是离弦的箭。胡海急忙跳下车,扛起车子跨过土塄,跳站在地里。警车嗖地一下从胡海眼前飞驰而过,席卷着凌厉的风劲直奔向县城。
目视警车开出很远,警笛声似有似无的时候,胡海才从一片怔神中回复过来,抬着车子重新回到路面,在左脚重新放在踏板上起步的时候,胡海身子突然软了一下,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
不过胡海很快就重新骑上了车子,再次向县城的方向而去。
夜色快要彻底笼罩大地的时候,胡海才从县城里回来。儿子旺旺听说老爸专门跑了一趟给他买手枪,高兴得蹲在院门的砖柱上,学孙悟空搭手做棚眺望着,看到老爸骑着车子回来,一跃而下,跑着喊:“爸!爸!”
胡海赶紧捏住刹车,从车上下来,一把抱起旺旺,放在车座上,狠狠地在儿子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亲一口:“咋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姐呢?”
“我姐在同学家做作业哩。”旺旺抓住车把,有模有样地左右扭着,学大人骑车。
胡海推着车子回了家,旺旺不等胡海来抱,自己就跳下车,从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掏出手枪盒子,兴冲冲地跑回家里。
胡海推着车子站在院子里,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黑色,唯有屋里的灯已经亮起来,像是灯塔,让人看了从心底升起港湾一般安心的感觉。
只是,每当从夜色的漆黑中迈进家门槛的时候,胡海总是有一些迟疑,有一些凝滞,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往黑暗里拉扯一样,使他每每进这个家门进得很困难,很费力。
翠梅的脸庞从昏黄的灯光中转出来,喊着:“快点进来呀!”
胡海打好车子,连着深吸好几口气,拿起门台上的手把扫帚认认真真扫掉身上的灰尘,走进了家门。
家里雾气蒸腾,云翻波涌,翠梅忙碌的身影好似一位腾云驾雾的仙女一般。刚刚出笼的馒头香味让胡海一下感觉饿得全身乏力,也顾不上洗手,急忙抓了一个馒头,一口塞进去大半个。
翠梅嘴角露出自豪又得意的笑容,用手拍了一下胡海的脸颊:“赶紧洗手去,说了你多少次了,吃饭前要洗手,要给孩子做好模范。”
胡海一边脱鞋,一边说:“现在人们光景好了,啥都讲究个卫生,想当年我们下厂里掏粪,掏完粪不照样黑手抓馒头。”
翠梅气得一扔勺子,直接端上洗脸盆放在炕上,说:“赶紧给我洗。”
胡海闭了嘴巴,乖乖把手洗干净,甩着两只湿手,说:“给我拿一下毛巾。”
“自个拿去,不看我忙着哩。”翠梅端下脸盆就不理胡海了。
“年前还有啥没有闹好的,我这两天正好有时间,过完年就得出去给割棺材了。”
“呸呸呸!”翠梅说道:“大过年的你能不能别说不吉利的话。”
“这有啥,现在当官的都喜欢听这两个字,升官发财,多吉利。”
翠梅对自家这个男人的倔强劲是有把握的,知道一旦犟起来咋说都不顶用,就不理会胡海,赶紧盛饭端碗。
餐布铺开,碗筷摆好之后,翠梅喊了一声:“开饭!”
“噢耶!”旺旺正琢磨手枪琢磨得满头大汗,听到开饭立马扔了手枪,爬过来赶紧吃。
“丫头到现在都不回来?”胡海端起碗问。
“这死丫头片子,上个高中兴淘的不行了哩。”翠梅给旺旺舀上稀粥,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仰头冲房顶上大喊:“胡芳……胡芳,赶紧给我回家吃饭!”
片刻之后,扎着马尾辫的胡芳抱着作业跑下来,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跑得急还是冻得冷。
进了家,翠梅跟在胡芳后面还在碎叨叨,胡芳赶紧跟胡海撒娇:“爸,妈就胡说,人家没有谈恋爱,就是给同学辅导辅导作业。”
“辅导作业?”翠梅叉着腰说:“辅导作业你天天往人家家里跑?我告诉你,论学习,他差你差得远,论家境,你爸现在说不上全村首富,那也是早早的万元户,他爸就一个种地的,你嫁过去那不得心疼死你老子?”
“妈!”胡芳气得直跺脚,都快哭了:“你胡说啥哩。爸,你管管我妈。”
胡海嘿嘿笑了一声,说:“女儿,想嫁谁你自己决定,你嫁谁爸都给你办嫁妆,绝对不让你受委屈。”
女儿抱住胡海的胳膊,美滋滋地说:“我就知道,我爸对我最好。”
“哼!”翠梅气得扔下勺子,说:“赶紧自个舀稀粥去,馒头也凉了,两个活宝,让你爸都给惯坏了。”
旺旺不知道何时扔下吃了一半的饭又一个人研究手枪了,明明都装好了,就是没反应。翠梅看到了,用手拍着炕席说:“吃饭,吃饭,胡海,你看你儿子,一点家教也没有。”
胡海一手抓住旺旺的脚腕,就像提小猪崽一样把旺旺提过来,放在饭碗边,说:“赶紧吃饭,吃完了你妈要洗碗。”
旺旺露着肚皮打滚:“呜呜,手枪不叫,爸,你看他不叫。”
“吃完饭爸给你弄,赶紧吃饭,明儿个要大扫除,今天得早点睡。”
吃过饭后,翠梅赶紧收拾饭碗,今天忙着做了一天的年货,炸丸子,炸三道,炸麻花麻叶,下午连肉都烧出来了……都说新世纪新世纪,今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年,这个年说啥都要过出个新样来。自己的爹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翠梅打算初二回去一次,领着胡海和旺旺芳芳,让爹看看现如今的日子过得咋样,告诉爹你真是瞎了眼了,当初要是听你的话把胡海错过了,去哪里再找这样的男人。
晚上,胡海和旺旺捣鼓手枪,捣鼓了老半天,就是弄不响,胡海把电池拆下来重新装了好几次,又把说明书仔细看了一遍,还是搞不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
父子俩抓耳挠腮的样子把胡芳也吸引过来了,她先是握着手枪比画几下,调转枪口朝着窗外“叭!叭!”放了两枪,然后双手一握枪柄,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旺旺:“不许动,放下武器,乖乖投降。”
旺旺气得直蹬腿:“啊啊……”
胡海按下枪头,说:“乖女儿,你念书多,给看看是不是买上假货了,咋就是不响哩,按说别人买的都响啊。”
胡芳拿起说明书,看了一遍,然后抠下电池盖,看了一眼就笑了:“哈哈哈,你们把电池装反了,当然不响了。”
“装反了?”胡海一头雾水:“这电池还有正反?”
“当然有了,电池有正极,负极,我们物理课上学的,只有正极和负极连接在一起才可以接通电源。”胡芳说着,把电池调了个头,重新安上,然后双手举枪,对准旺旺,一扣扳机。
“喔喔……呜哇!呜哇!滴滴滴……”手枪上面的红绿闪光灯立马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喇叭里的声音跟警车一模一样响着,在屋子里异常刺耳。
胡海一把打掉了手枪。
胡芳吓了一跳,被胡海打疼了,摸着手看胡海的眼里生出畏惧。
胡海把手枪放在旺旺手里,说:“家里不准放这个声音,要耍明儿出去耍。”
旺旺还在想着刚刚的声音,还想再按一下扳机,被胡海异常凶狠地一瞪眼,顿时乖乖地把手枪装起来了。
翠梅非常不满地在胡海后背捶了一拳头:“干啥呀,把我儿子都吓着了。”
胡海没有理会翠梅,看了看墙上挂表的时间,说:“我还得去刘兴家里一趟,你先把他们都安顿睡下。”
穿好衣服后,胡海翻起炕席,把藏在下面很久的一根过滤嘴香烟拿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抬脚迈步走出去。
胡海走了之后,翠梅一努嘴:“儿子,尽管玩,妈不怕吵。”
旺旺喜笑颜开地拿出手枪,指着胡芳:“不许动!”
“哇呜……哇呜……滴滴滴……”
胡芳双手捂胸,作势中枪,向后仰倒。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院里大门被打开,又被锁上。胡海推开门,一股冷气卷进屋子。翠梅把灯拉开,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翠梅也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了。
“现在外边可冷了。”胡海脱下衣服,小声说:“都睡了吧。”
“睡了。”翠梅半坐起来,披着被子说:“你给我拿一下水。”
“又是凉的,你不怕喝坏肚子。”
“哎呀能不能喝坏我心里有底,你赶紧上炕头暖暖。”
“哎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日子真是没谁了。”
“当心着点,灶膛里还有火哩。”
“哎呦,你今天烧了多少碳,这么烫。”
“你说哩,咱家过年的吃的都备齐了。”
“哎呀,我老婆真厉害。”
“赶紧点睡吧,再说话把孩子吵醒了。”
“芳芳这几天咋回事,就踢被子。”胡海爬到炕尾,看着女儿露出的红彤彤的小脚丫子,在脚背上亲了一口,然后一手握着,放回被子里。
“女儿大了,这几天看着就有点不对劲,跟咱俩当年一样样的。”
胡海爬到翠梅身边,把毛衣毛裤脱了,搂着翠梅躺下了。翠梅给胡海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了。
“咱们那会儿也就这个年纪吧,有啥,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你放屁。咱女儿将来是要上大学的人,等成了大学生,多少当官的家里要找呢,哪能轮上他们家那小子。”
“嘿嘿,当年你爸也是这样说的,你最后还不是跟了我。”
“死鬼,你行了没有?”
“关灯吧。”
屋里很快暗了下去。
二
村主任刘兴在接到镇里开会的通知时,心里没由来地一阵烦躁。人口普查部署会的召开预示着人口普查马上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就需要全村干部出动,挨家挨户地搞普查。
“十年一次咋就落在我身上了”刘兴挂掉电话,嘴里咕哝了一句。
“啥时候去啊。”老支书刚给自己泡了一缸茶,黑红的茶水在白釉瓷缸里翻滚着,混着茶香味的水汽立马冲上了房顶。
“让明天就去哩。”刘兴把领口的扣子扣好,戴上棉帽,说:“快过年了,现在村里杂七杂八一大堆,偏偏还要搞普查……别的我倒不担心,就是大壮这狗日的……”
老支书盘坐在炕上,用食指跟拇指慢慢揉搓着青黑色的烟丝,看上去动作不快,一团枯散的烟丝片刻间就揉得浑圆,放在烟枪嘴上,顺手拿起打火机点着了,烟丝瞬间变得昼红,昏暗的窑洞里闪出一团精冷的光亮。
“这是人口普查,又不是犯罪普查,你怕啥?”老支书鼻孔喷出两股浓浓的烟雾:“你照章办事就行,大壮这娃平日里是扎眼了,可我看着他长大哩,杀人放火的事他干不出来。”
“咔嗒”一声,刘兴刚拉开门,回头正要说话,急促的电话响了起来,刘兴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那头是派出所所长吕文粗粝的咆哮声:“刘兴,赶紧给我把大壮扣住!”
刘兴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他咋了?”
“咋了?沾上命案了!”
远远的警笛声在村子的天空上回荡,两辆警车呼啸着开进村子。刘兴就站在村委会大院门口等着,不等警车停稳,就跑上来说:“迟了,迟了,人早溜了。”
吕文身高马大,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绿色军大衣,从车上跳下来,冷冷地看了刘兴一眼,又扫了一下村子零星的房子,说:“出村的路我都封了,他跑不远,发动村里人,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刘兴掏出一盒破旧不堪的过滤嘴香烟,抠了半天抠不开塑料头,最后直接用牙撕开,给了吕文一根烟,自己想抽,又舍不得,把烟收好,双手冻得缩回袖子里,说:“这大冬天的,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吕文嗤笑了一声,一脸的横肉堆在了一起:“昨天你跟我是怎么说的?保证村里不会有人涉案,结果我刚回去跟梁局汇报了情况,岑山县那边就发来了协查通知——刘主任,这事儿发生在你村里,你得负主要责任。”
“是是是。”刘兴低着头说:“我们支书说了,大壮要是真的杀了人,我们两个就是跑断腿也要把他逮回来。问题是……”
“你不相信大壮杀人?”
“也不是不信……”
吕文叹了一口气,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夹着烟说:“咱俩因为大壮的事没少打交道,大壮杀人我也不信……现在他成了嫌疑犯,我也能跟你说了,他在玉林乡偷人家的媳妇,让人家给抓住了,那户人家跟他要钱,逼着他写下了一千块的欠条……”
吕文三两口把烟抽没了,随手将烟头弹得老远,又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说:“就是前天,这家男人到咱们县城里办年货,回去的路上让人活生生用石头给砸死了。妈的,玉林乡的所长把我骂了整整一个钟头……你是不知道,人死在大路上,脸上血糊糊的一片,要多惨有多惨,偏偏逢年过节路上过的人多……这事儿是闹大了,真大了,县局领导连夜去的玉林乡。”
刘兴呆呆的,愣在那里。
吕文向后面的警车招了招手,立马有两个警员跑过来。
“你们两个,先去大壮的家里看看。”吕文说:“人肯定是找不到了,看看有啥别的线索没有。”
昨天吕文来找刘兴谈大壮的事情,中间接了一个寻呼机信息,就急匆匆走了。刘兴在吕文走之后,就往大壮家走。
大壮是村里有名的光棍,三十多岁,一直没有媳妇。因为天生带着点愣,遇上啥事动不动就跟人死啊活啊的闹,闹得远近闻名,村里人见了都远躲着,正常人家别说了,就算是瞎眼缺胳膊的姑娘,都没人想给。
因为娶不上媳妇,大壮性格变得古怪异常,愣起来不拿人命当回事,啥事都敢干,啥事都要依着他,这样就显得更愣。
越是愣,越娶不到媳妇;越是娶不到媳妇,越是愣。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眼看着日子一天天混过去,大壮因为娶不到媳妇而越发愣的劲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现如今成了村里的一大麻烦,也成了刘兴心头的一大病患。
刘兴本来有心思给大壮寻个媳妇,可一想想自己要管了这事,出血掏钱是免不了的,自己又不是佛爷爷活菩萨,养活一家老小都费劲,哪有钱干这事。最后也就一拖再拖,除了提起来多叹几口气外,也是一筹莫展没有丝毫办法。
“大壮!大壮!”刘兴用拳头狠劲地砸门。
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刘兴目光在残垣断壁破败不堪的院子转了一圈,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根树枝,插进门缝里撬开门闩,走进窑洞。
大壮在炕上蒙着被子,一颗咋看咋不顺眼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开始眼睛还是迷糊的,顶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刺眼的白光,艰难地睁开眼睛,勉强看清来人时,咧嘴大笑:“咿呀!刘二小,大驾光临呀!”
刘兴一把掀起被子,大壮瘦干的四肢赤裸蜷缩着,怀里搂着一只尖嘴凸眼的黄猫,正警惕地盯着刘兴。也许是被刘兴的目光逼得有点寒冷,大壮头又往肩膀里缩了缩。
“你最近闹啥哩?”
“么闹啥,听话着哩。”
刘兴放下被子,说:“过两天人口普查呀……”
“啥是人口普查?”
“你甭管……就是上面来人检查,啥都查。”
“么事么事,咱光棍一条,啥也不怕。”
“我跟你说,你这几天给我老实点,要是闹出啥事来,我可管不了。”
“知道,知道。别的不说,你刘二小的面子我还是给几分哩。”
刘兴一阵烦心,丢下一包糊窗的麻纸离开了。
出了大壮的房门,刘兴摸下帽子,抓了抓头发,想到接下来的人口普查,就是一阵阵的头疼。
吕文带来的两个警员去了一趟大壮的家里,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确定的是,大壮在昨晚就潜逃了。吕文在听完汇报之后,看着刘兴和老支书两人。
老支书喝了一口茶水,一边砸吧着嘴里的茶叶,一边说道:“快过年了,吕所,发动全村人追捕大壮不是个小事情,会闹得人心惶惶,况且人口普查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担心……”
“二叔,这可是命案。”吕文立马说道:“大壮杀没杀人都必须在三天之内归案,这是我出发前梁局给下的死命令。”
老支书叹了一声,垂下了头。
刘兴穿戴好衣帽,默默地走出窑洞,开始叫人通知,召开全村大会。
三
二十年前,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后生闯进了村子。小后生刚来的时候,身上的棉衣烂得到处张嘴,里面的棉花一片一片像是挂着一连串的小号羊粪尾巴,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大冬天的嘴唇和脸上都生了冻疮,冒在外面的鼻涕也被冻成了冰凌柱子,挂在鼻孔下。
小后生敲开村口第一户人家,已经是饿得奄奄一息了。这户人家给小后生端了一碗刚刚出锅的面疙瘩,小后生顾不得烫嘴连喝带吸几口下肚,噗嗵一声给跪在地上,张口就叫爸。
这户人家当家人是方圆十里唯一的木匠,打得一手好匠活,也正好缺个帮手,就把小后生留下来跟活。
木匠本来没打算长久留小后生,当时文革刚刚结束,虽然人口流动管得松了许多,但莫名跑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谁都不敢轻易管这事。为此村干部还专门开会研究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定下先在木匠家里帮活,木匠管好吃住,在寒冬腊月里最起码保证别饿死冻死人,等来年开春了再看。
谁也想不到,小后生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不管是拉线推刨还是提斗镟轴,小后生都学得分外快。在第三天头上,老木匠看着小后生独自一人打出来的小板凳感叹:你可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呐!
小后生在匠工这方面的天资让木匠都嫉妒不已,但木匠到底还是心善,当即让小后生拜了师,请人吃了一桌酒席,周而告知,算是正式将小后生收为徒弟。
之后,小后生在师父家的日子里快速成长,两三年的功夫个子就拔高了一大截,嘴边也长出了黑绒的胡须,干活的力气也能够得上一个大人了。
一切迹象都表明,小后生应该出师了,应该另出户去独自单干了。但木匠做梦也想不到,小后生一另户,把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女儿也给捎带走了。
“爸,你瞧,胡海专门托人给你从口外定的皮袄。”翠梅带着满脸的开心,从包裹里拿出一件羊皮袄子,给木匠穿上。
木匠盘腿坐在炕上,任由女儿摆布,一声不吭。
木匠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清晨,女儿是如何决绝地表现出要跟自己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凄哭场面。为了留住女儿,木匠发动女儿的姑姑婶婶舅舅姥姥,轮番上阵劝说,但这丝毫不能动摇女儿誓死要跟小后生厮守终身的决定。木匠气得抄起墨斗砸在女儿的头上,顿时斩开一道鲜血汩汩直流的口子,就在眉毛上方靠近头发的地方,足足有一节手指长。女儿二十岁的头上正是刚烈的时候,直呼不想让我活我就自己去死,冲着洋镐尖就往上撞。还是小后生眼疾手快,关键时刻死死抱住了女儿。
木匠的老婆被吓坏了,立即坚定地跟女儿站在了一条阵线上,连哭带骂地让木匠同意了这门婚事。
“爸,最近身体咋样,还是每天喝一盅?”翠梅一边摆上碗筷开饭,一边问道。
木匠看着女儿容光焕发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地感叹。木匠不得不承认,女儿跟着胡海,这十几年来,是过好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是那种让村里人都异常羡慕的好。
“爸当年真不该打你。”木匠看着女儿额头上的那一道长疤,说道:“你恨不恨爸?”
“恨啥。”翠梅坐在炕沿上,给木匠挖了一大碗猪肉炖粉条,说道:“你最后还不是让我嫁给胡海了,你要是不让我嫁,那我才恨哩。”
“可惜呀,你妈走得早,是看不到你现在的光景了。”
“爸,别想我妈了,你跟我说,村里村外的你看上谁了,我和胡海给你做主娶过来,咱们家要啥有啥,过来真是跟着享福哩。”
“尽说大话,你一个女人家,我又不是没有儿子。”
“得了吧,你那两个儿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顶不住胡海一只手。”
“吃你的吧。”木匠把碗顿在炕上:“你一天不气我是不是难活的不行?”
翠梅夹了一筷子酸腌菜吃着,笑哈哈地说:“我就是想着赶紧把你这事解决了嘛,这样我和胡海就少给你操点心了。”
“我看你就是想跟我显摆,你就是气我当时拦着你,你现在是来给我上眼药来了。”
“你要非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否认。”翠梅一甩额头刘海,拍了一下旺旺的后脑勺:“赶紧吃,你姥爷生气了……爸,芳芳明年就要去市里上重点高中了,听说城里人过年长辈都要给晚辈包红包哩,尤其是学习成绩好、表现优异的学生,红包特别多。”
木匠喝了一口酒,正要说话,胡海先说了:“爸,你别听她瞎说,她就是找个由头跟你要钱了。我现在又不是养不起她,她老是这臭屁样。”
木匠砸吧着嘴里的酒味,摇着头说:“我自己养的女儿,啥德性我能不清楚吗?芳芳让特招了,别说你们高兴,我这个做姥爷的也高兴,今年说啥都要给芳芳包个大红包。”
“姥爷,我也要红包,我也要红包。”旺旺立马举手大喊。
胡海瞪了翠梅一眼,对木匠说:“爸,你现在基本上不揽大工程了,挣不了多少钱……”
翠梅立马拿起酒瓶给木匠倒酒,一边倒一边说:“胡海,你瞧不起谁呢,我爸咋说也是你的师父,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攒下多少钱呢,咋也比你身家多吧。”
“就是。”木匠甚是不满地瞪着胡海:“是不是翅膀硬了,娶了我的女儿,就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了?旺旺,别急,你和你姐,姥爷一个不落,全都给包红包。”
“噢耶……”旺旺高兴地在炕上跳来跳去。
“谢谢姥爷。”芳芳很是礼貌地说道。
木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了酒气红光,说道:“今年咱家真是喜事连连,先是你二嫂终于治好了病,怀上了孩子,接着芳芳考上市重点高中……你大哥他人老实,磨磨蹭蹭总算是张罗起一个门面铺子,以后也算是半个生意人了……”
“切,租金还得你给出,接活还得靠胡海跟人打招呼,算啥喜事。”
“你少说两句。”胡海皱了皱眉头。
“得啦,你看不出来嘛,她到现在都恨着我哩。我有啥办法,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我当时为啥死活不同意你俩的婚事。”木匠说完,仰头又饮一杯酒,之后就靠在铺盖上,呼呼大睡。
小后生的样貌不算英俊,也不算丑,在丈母娘眼里能看。得知女儿已经跟小后生私定终身以后,木匠的心里立马升腾起一股无声的怒火,这一股怒火不仅仅是源自小后生竟然敢偷偷跟自己的女儿搞在一起,让木匠有一种被人拐骗的难受感觉。更深处的来源,是因为木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小后生当成女婿来对待。不管是说出于对小后生无根无底的不踏实感也好,还是出于自己丰富的人生经验、察人经验也罢,总觉得小后生不是表面这么简单,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小后生。
可木匠偏偏又说不出什么具体反对的理由。论感情,女儿跟小后生情投意合,日久生情,情真意切;论条件,小后生一手木匠活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姿态,日后肯定要比木匠能更上一层楼;论环境,小后生孤身一人来到村子,无父无母,娶了女儿跟入赘差不多,也省了女儿远嫁的苦恼。方方面面,前前后后,木匠都没有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
但木匠就是心里感觉悬着一般,一直到现在都不能放下来。这悬着的心,只能深深地藏着,掖着,让现实中的美好去掩盖住。
四
全村追捕大壮的行动在下午四点打响。
在召开全村大会,安排好追捕要求后,刘兴和老支书就坐着吕文的警车奔赴县城,去参加人口普查部署会。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三点,吕文实在等不住了,几乎是架着刘兴出了会场,坐着警车直往村里奔。
“你这样就不对,抓捕大壮是任务紧急。可人口普查可是十年一次的大事,比抓大壮重要多了,你怎么能这样……”在车上,刘兴顶着发动机的轰隆声跟吕文大声讲。
“刘主任,天黑前必须推开行动,要不今天就白忙活了。”吕文军大衣敞开,一手抓着车架扶手,一手还抓着刘兴的手腕。
“我知道,我知道。”车子一个急转弯,把刘兴几乎甩离座位,吓得刘兴赶紧抓紧扶手:“但你总得让我把普查精神领悟了,把普查任务领回来吧。”
“那些就让二叔给领吧,村子里的抓捕行动没有你不行,我总共才六个兵。”
“二叔那迷瞪的样子,会上说三句,他得忘两句,我告诉你,这次普查要是出了大问题,你第一个逃脱不了责任。”
“行,到时候普查出了问题,我给你担着。”
“你哄三岁小孩哩?”
“你看,我给你担着你不信,不给你担着你又要怨我,你让我怎么办?”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车子开进村子,在村里戏台上,刘兴跟前来报到的全村三百六十八个青壮简要讲了一下追捕目标和方案。简单来说,就是分为六个大队,分别让六个派出所的警员带队,从村子西边入口处、村子南边河湾地、村子北边土塬上、村子东边山林里四个方向,由近及远地开展地毯式搜查。
剩下两个大队,一个大队向周边七个村子通报消息,并且蹲守在各个村子的关卡口上,确保大壮没有任何逃窜的路径。另一个队负责后勤供应和应急替补。
任务安排好后,刘兴一声令下,各大队立即出动,分赴各地。刘兴不等人群散尽,就掏出媳妇捎来的馒头,蹲在戏台崖上啃了起来。
吕文和民兵排长杜壮玉两人在一旁研究着村子的地形图。这张地图还是早些年的人工墨纹图,据说是村里的一个退休的老师历时三年走遍全村域才绘制出来的,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地图已经破烂不堪了,吕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角,生怕一用力把地图扯碎了。
民兵排长杜壮玉曾经参过军,在军中也当过排长,对于排兵布阵很有一套:“吕所,咱们村子地形特殊,上下都是山地,东边算是平坦点吧,一片大树林,进去容易出来难,一不小心就会迷了方向。所以我要是大壮,我肯定是赶紧想着法儿往西边跑,只要出了村,上了大路,随便搭个车到哪都成。你看,从西边出村的路有三条,一条是主干道,平时人们都从这里出入,大壮肯定不敢走这条路。上边这条是塬上出村的路,大壮从家里出发,得爬三道大坡,绕半个村子,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了。”
吕文手指头虚空一指:“那就是说,只剩下河湾地的这条河道小路了。”
河道小路吕文是知道的,就是河水边被饮水的牲畜从杂草中踩踏出来的算不上路的路,吕文犹记得老家村子里的那条河道路,夏天的时候被河水浸得软烂,人踩上去黑泥污水横流,唯有四蹄的羊或猪踩上去才能轻松地行走。
杜壮玉点头说:“对,这条小路虽然不好走,但现在是冬天,路上的烂泥都冻瓷实了,人反而好走许多。再不济,大壮能直接在冰面上走,沿着河道一过桥,就能上了大路。”
吕文对杜壮玉的分析很是认可,掏出自己的香烟,给杜壮玉点了一根。
杜壮玉吐了一口烟,继续说:“你刚才说,你在这三个口子都派了人看守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截住他。”
吕文扶着膝盖站起来,跺了跺脚,拍着蹲麻了的大腿说:“从时间上算,应该堵住他了。我不信大壮精得看见我警车进了村,他就马上想起往外跑。”
杜壮玉看着地图,说道:“只要不是从西面跑出去,咱们就一定能逮住他。”
早已经啃完馒头的刘兴对吕文说:“吕所,我可是提前声明,人口普查时间紧、任务重,年前必须全部摸清。我不能把全村的劳动力都给你耗在抓大壮这件事上。干啥事都有个极限,你说是吧。”
吕文低头看着地图,沉思了片刻,说道:“把全村地毯式搜一遍,如果还找不到大壮,给我留一个大队的人手,再在全村布控两天,三天下来大壮总要吃饭睡觉,要是还抓不到他,那说明他真的逃出去了。”
刘兴立马说道:“行,一言为定,到时候不管能不能抓到大壮,我都要撤人。”
吕文看着地图发呆。杜壮玉对刘兴说道:“主任,放心吧,我把咱们民兵排的老兵都随着四个大队安排出去了,他们有经验,有脑筋,怎么着都能抓住大壮。换句话说,咱们这么多人还抓不住个二愣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村子很快就入夜了,冬夜的风来得异常快,戏台上的温度瞬间降了许多,三个人一起回到村委会,刘兴的媳妇已经支棱起一桌饭菜,三个人就着刚腌下的新菜喝了一锅面片汤,各个大队的搜捕情况就开始陆续回报。
刘兴要忙着跟老支书复盘今日里人口普查部署会的要点,两人在东房里盘坐在炕上,老支书说一句,刘兴在炕桌上写一些。老支书不会认字,白天开会的内容全都要靠脑子记住,然后回来转述给刘兴。所以刘兴必须趁着今晚赶紧梳理出来,就怕老支书睡了一觉,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西房这边,吕文和杜壮玉听了各大队的汇报之后,不约而同地拧起了眉头,眼中露出了迷惑之色。从各大队的情况汇报来看,根本没有大壮活动的影子。虽然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但是作为颇有经验的老兵,两人都知道就算继续找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我的警员去大壮家里看过,他跑得很仓促,没有提前准备的迹象,他要是真的往大山里窜了,那今晚就有可能让冻死。”吕文说道。
“你不知道,越愣的人身体越厉害,我估计,大壮他就算是在山里让冻三天也都不是问题。可是就算能抗过冻,他也扛不住饿。尤其是大壮,我知道的,一顿饭不吃就饿得走不动路。他这一天下来,多少得想办法吃点东西。”杜壮玉说道。
“他逃跑的时候能带点干粮,估计也就够今天的伙食。今晚熬过去,明天一天他怎么着都得现身弄吃的。我现在倾向于他往东边跑了……只要跑出十里地,就能到杨家窑村。”
“确实有这个可能。他要真往杨家窑跑,现在估计刚到。杨家窑跟咱们村的路不好走,不能骑车,那边的小队就算是逮到他也一时传不回消息来。”杜壮玉点头说道。
“不对。”吕文突然摇头,说道:“杨家窑村委会有电话,要是逮住大壮,现在肯定给打来电话了。”
杜壮玉深吸一口气,带着些许的紧张说道:“我想到一个更复杂的问题。大壮这种人,别看平日里咋呼得不行,但实际上骨头最软,他这一天下来根本遭受不了这样的罪,他宁愿被枪毙也不想大冬天的在外面冻一夜……”
吕文突然一指地图,说道:“大壮没跑,肯定就藏在他家院子里。”
杜壮玉蹭地一下站起来,抓起墙根的步枪就往出冲。
“等等。”吕文也拔出了腰间的手枪,跟了出来说:“这黑灯瞎火的,让刘主任多喊几个人,给咱们照明。”
刘兴跟老支书捋完了人口普查回忆的内容,老支书开了一天的会,连家都懒得回了,直接在东房打开铺盖睡了。刘兴刚拉了灯,就听到吕文的喊声。
“大壮就在院子里?你们两个人能行不?”刘兴走出来问。
“收拾大壮我一个人就行。”吕文一边检查手枪一边说:“他要是听话就给他带个银镯子,他要是不听话跟我瞎叽歪,我先喂他一颗铁花生尝尝滋味。”
杜壮玉补充说道:“这个时候肯定不跟他比力气,就是要用子弹把他吓唬住。”
刘兴从柜子里取出三个手电筒,到耳房叫了五个年轻后生,一路上悄声摸到大壮家。
夜黑风高,寒风凛冽,大壮家黑乎乎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吕文和杜壮玉先翻墙进了院子,来到窑房窗底下,侧耳细听窑里的动静。听了片刻,什么动静都没有,吕文给杜壮玉打了一个手势,然后来到房门外,猛然一脚踹开,同时打开手电冲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照在屋里炕上,一团被窝里的大壮又惊又怒,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气得直出气,偏偏又不敢叫,因为杜壮玉的步枪黑管子已经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大壮认识杜壮玉,知道杜壮玉当过兵,上过战场,真的杀过人,也曾亲眼见过杜壮玉一枪崩死一头野猪的壮举。虽然平日里动不动叫嚣着以命换命,但真到这个时候了,大壮就仿佛是那待宰的羔羊一般老实地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吕文手脚麻利地给大壮拷上手铐,抓了一件大衣披在大壮身上,拉出了屋子。
刘兴和五个年轻后生听到吕文的招呼,从盯守的地方撤下来,迎上押着大壮走出院门的吕文和杜壮玉。吕文收起手枪,满脸笑容地说:“辛苦刘主任,嫌犯归案,任务圆满完成。”
刘兴打发五个年轻后生分别去通知各大队,召回人马,各自回家。然后才看着垂头丧气如被放了血的鸡仔似的大壮,叹息说道:“大壮啊,咋就闹成今天这地步了。”
大壮抬头看着刘兴,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五
人口普查在小年的这一天正式开始了。
因为在开始前做好了充足准备,村子里的普查开展得非常顺利。一共十二个村干部在村主任刘兴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挨家入户普查,全村三百多户,要在两天的时间内全部普查完毕。
听说人口普查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国家大事,翠梅一清早就开始准备,取了三个冻柿子放在锅头消上,洗了两个苹果切成四瓣,和一捧砂糖橘摆成一个果盘。想了又想,咬牙把今年新出来的开心果抓了一把,和在奶油瓜子盒里,和果盘摆在一起。做完这些后,翠梅提前抓住两个孩子,安顿着,到时候普查的干部来了要主动问好,要好好表现认真做作业。
翠梅拦住要出门放炮的胡海,说今天特殊,等人家普查完了再放炮吧。胡海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回家坐在炕上等着。
村妇联主任王仙萍腰间挎着一个布包,手里拿着一沓普查表走进了胡海家里。
“哎呀呀!大贵人,表婶,真没想到是你来了。”翠梅高兴地握住王仙萍的双手,惊喜地说:“我们家胡海本来还说要出去放炮哩,幸好让我拦住了,快快,快上炕。”
王仙萍放下挎包,上了炕,翠梅就很自然地把果盘推过来,让王仙萍忍不住连连点头,一阵夸赞:“不是表婶夸你啊,咱们翠梅就是有大户人家的气质,你瞧瞧这果盘摆得,真漂亮……我前面去的好几家,哎呦,你是不知道,一家子乱糟糟的,家里的男人一锅一锅地抽烟,乌烟瘴气的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哈哈哈,表婶这普查工作不好做啊,不过你来我家里了,肯定要招待好你啊。来,表婶,这是砂糖橘,这几年刚时行开的。”
“咦,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橘子哩。”
“尝尝,尝尝。”翠梅说着给王仙萍剥了一个砂糖橘。
王仙萍吃在嘴里,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好吃,也贵。”翠梅又剥着一个砂糖橘,说道:“我想买的时候,胡海怎么都拦着不让买。我还是说要给我爸买点尝尝,他才答应了。”
“哎呀,天底下可再找不出胡海这么好的女婿啦!”
胡海一双手压在屁股下,不自然地低头笑笑。
“哎呀,表婶,你这样说可把我羞住啦,你说我嫁给他图个什么,不就图个儿女双全生活安顺么。要我说啊,他现在可差劲哩,一个大男人一点闯劲都没有,整天就绕在我身边转,关键时候连个主意都拿不住。表婶,提前说好啊,今天中午留下来吃饭,刚刚烧好的猪肉,给你炒一个大肉菜。”
“哈哈,你可真是……有句老话咋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对,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
简单的一阵寒暄之后,王仙萍掏出油笔开始填写人口信息。姓名、年龄、身份证号这些都是普查的基本信息,还有文化程度、职业、主要收入来源、计划生育状况等,王仙萍问得很详细,翠梅也答得很仔细。
关于身份信息,王仙萍让翠梅把家里户口簿拿来,直接按照上面的信息誊抄。
正填着表的,王仙萍突然“哎呀”了一声,问后炕的胡海:“忘了问你籍贯是哪里的?”
“什么是籍贯?”
“就是老家,人家官方就叫籍贯哩。”
“哦……我老家,离这挺远的……问这个干啥”
“哎呀,不干啥,就是人家都要登记嘛。翠梅就是咱们村的,可你从哪过来的还真不知道。”
“我是岑山人。”
“岑山县?挨着咱们县啊。”
“对啊。”
“那你这身份证号码开头不对啊。”
“嗯?我看看。”胡海异常稳重地拿起户口簿,看着自己户主那一行的身份证号码。
“每个县的身份证号码都有固定的开头,岑山县的身份证号码就不是这个号。”王仙萍已经登记完各项数据,开始收拾纸笔。
胡海一手拿着户口簿,呆呆地看着,许久都没有话语。
翠梅凑近王仙萍问道:“表婶,前一阵全村抓捕大壮,最后怎么样了。”
王仙萍听到这个,立马来了精神,跟翠梅叙说起来:“哎呀,这事啊,真是闹了大笑话了。刚开始说是大壮在岑山县犯了命案,县里的公安局领导亲自下来抓人,可大壮抓住了,在公安局关了两天,就被放了回来。我后来问我老汉到底咋回事,他说大壮跟那一家人是有过节,可人不是他杀的,大壮人家有不在场的证明,他那个时候正好在镇里跟那个老婊子厮混,去了公安局让一盘问,啥都说了。”
“啊?”翠梅一副惊诧的样子:“不是大壮杀的,那他躲什么躲,害得那么多人出动抓他。”
“哎呦,大壮孩儿当时让那阵仗吓住了,他以为要让抓起来往监狱里关呀,就慌得藏了起来。哈哈,你猜他躲在哪里,就躲在自家山药窖里了,结果咱们全村人找了他一晚上……哈哈哈……”王仙萍忍不住笑得连拍翠梅的肩膀。
胡海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说道:“表婶,你也知道,我刚来村里的时候才十七岁,啥也不懂,啥也没带。这身份证号还是后来自己弄的,当时也不懂,就瞎编了一个。你看,要不这次的普查我身份证号和籍贯就别填了行不。”
“这可不行。”王仙萍立马说道:“人口普查主要查的就一个姓名,姓名有重名的,拿啥区分?就是身份证号码。我跟你说,你该哪个号码就哪个号码,全国都不重复的,这样才好管理,你说对吧,翠梅。”
翠梅看着胡海的脸色有点疑惑,不自然地冲王仙萍笑了笑:“对对,表婶,你说的对。”
胡海低头蹙眉,思考了片刻,说道:“表婶,我跟你说实话,我在老家有仇人……是我爸的仇人,我小,害怕才跑出来的。要是让我老家知道了,肯定要过来寻仇。”
“啊!”翠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同时又用手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胡海。
王仙萍这下犯了难:“这……你这事……哎呀,你在咱们村二十来年了,你是啥人咱都知道。问题是这表格可是全国统一的,要是不填的话就交代不了。”
“表婶。”翠梅给王仙萍剥了一粒开心果,说道:“尝尝这个,你肯定没吃过。”
王仙萍吃了果粒,咬着感受开心果仁的独特风味,脸上带着新鲜的惊奇连连点头,翠梅忙着又给剥了几个。
“表婶。”翠梅说道:“你看,我们家的情况你是一清二楚,不能因为填个表就让表婶难堪对吧。不如这样,表婶你就当先前的话没有问,你再重新问一遍胡海。”
王仙萍会意,用指尖点了翠梅额头一下:“就你精明。嗯哼,胡海,你身份证号码,户籍?”
胡海立即重说了一个身份证号码,这样就对上了。
王仙萍的任务完成,装好表格,道别之后就去下一家开展普查了。
王仙萍走后,翠梅把两个孩子赶出去玩耍,回头冷眼看向胡海。
胡海坐在炕上始终未动,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就不能跟我说说吗?到底是咋回事。”
“没啥大事,跟你说了你也管不了。这个身份证号以后迟早是个麻烦,得赶紧变更过来。”
“你说得容易,要是能变更过来早就办了,你自己办了多少次心里没数吗?”
胡海又沉默了,双眼看着炕席上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六
自从王仙萍来做了人口普查之后,胡海的右眼皮就总是在跳,跳得胡海很心慌,总是忍不住在想着今天村委会会走进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再次突然出现一辆警车停在大门口。
多少年了,胡海心中被埋藏的极深的那根弦被重新拉直了、绷紧了,让胡海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些无眠的夜晚。
那时候的胡海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吃饭了,大冬天的田野里没有一口吃的,胡海嚼着冰雪一路走进了村子,敲开了木匠家的门,吃到了第一口热乎饭。
那一口至今回忆起来都口齿溢香的饭虽然让胡海全身暖和如光涌,但丝毫不能消弭胡海心中的那一份恐惧和慌乱。胡海在木匠的家里住下来,就在耳房一间堆柴火的房子里,没有灶炉,但比外面的冰天雪地好多了。胡海蜷缩在胡麻柴垛上,看着窗外寂静的夜晚,眼里的黑暗胜过了星空下的夜幕。
一连好几天,胡海都这样呆着躺着,过完整整一个天黑。看着窗外的夜空仿佛就是在梦里一样,胡海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个梦醒来,也不知道这个梦到底会怎么去发展,但胡海是真的一点睡意都没有,事实上,人在睡梦中怎么会感觉到困意呢。
胡海感觉,呆在木匠家里也挺好,就当是一条流浪狗找到了主家吧,有口吃的,有个歇息的地方,每天干点活,这样活下去似乎也不错。
如果翠梅没有在胡海眼前出现,那么胡海这一辈子恐怕就这样在似梦非梦的现实与虚幻的边缘中度过了,胡海甚至想到了自己死了之后被裹上一片草席埋在树影婆娑的泥草地里,被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覆盖覆盖,直到全身与泥土融合成新鲜的肥黑的促长出嫩绿新芽的一滩土壤……
但翠梅偏偏就那么出现在胡海的眼前,就像是某一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一样,胡海的眼中刹那间溢满了一种名叫曙光的东西。
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在见到翠梅当天的晚上,胡海就不再失眠了,连日来的疲困在一瞬间崩决,让胡海在耳房里呼呼大睡了整整一天两夜,醒来的时候木匠一家人和村里的医生都围在了身边,如果胡海再迟一点醒来,恐怕就要被送去医院了。
从此之后,胡海要娶翠梅的心就像是回归了草原的骏马一样,一往无前一马平川一见如故地甩蹄狂奔……
现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胡海如愿以偿地娶到了翠梅,生养了两个孩子,在这生活了二十年的院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胡海总喜欢坐在阳台上的小凳上,看着院子里的景象发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胡海才会重新在心里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是梦,求求了,不要醒来,就这样做下去,让我做什么都愿意,让我拿出任何东西都可以换。
只是,一个梦做得时间长了,冥冥之中胡海总是有了些感应——这个梦,是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以往的胡海,绝对不敢想象这个梦醒来之后,自己会是如何地狼狈如丧家之犬,如何地崩溃如决堤洪水,如何地悲痛如撕心裂肺。但真到了这一刻,胡海意料之外地安静。
就连自己都很不可思议,对于目前自己的这些心里变化,这份坦然自若,胡海又感到了梦幻一般的不真实。
但偏偏就是这样,胡海预感到自己的梦将要醒来,没有悲痛,没有惊慌,只是很平静地开始着手准备迎接现实的到来。
木匠清早托人给翠梅稍话,让翠梅过去一趟。翠梅从木匠家里回来之后,直到进了院门,脸上都是茫茫然的,看到胡海正在劈柴,就走过去,说:“我爸托人打听到了,王仙萍到底还是把你的事跟刘兴汇报了,刘兴也拿不定主意,说你这算是历史遗留问题,给县里报表的时候要一起把这事汇报了,到时候再跟公安局的领导协商,看怎么处理你这个事情。”
胡海安静地坐在木墩上,将木柴顺着纹理缓缓劈下,比扯步更脆硬的声音在院子里一声声响着,被劈开的木柴露出里面新鲜的干黄色木芯和磕挤开的尖刺。胡海把一截一截的木柴整齐地摞好,顺着墙根码好。
“咱们家烧的不多,这都够三个月用了。”
“嗯。”
“别劈了,你跟我说句话。”
“没啥,刘兴到时候把这个问题报上去,我看无非是再多花点钱,也好,把这个事解决了,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是得很多钱……可能得把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
“就这么多?咱不怕,钱是王八蛋,花了再挣。咱不偷不抢,我就不信因为一个身份证号把咱们家弄得清光了。”
“嗯。”
“你放心,咱家钱不够的话,我找我爸要,他的女婿他就得管。”
“嗯嗯。”
“胡海。”翠梅突然双手捂住了鼻子,眼里的泪水充盈着如同星夜下河湾里失了方向不断回旋的卷流,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却绝不肯流出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到现在都不跟我说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胡海放下斧头,又拿起了碳锤,开始打碳。“啪!啪……”不一会儿,碳窝里就堆起了半人高的碎碳。
翠梅扭头揉了揉眼睛,回过头的时候,双眼已经通红了,说道:“我爸还跟我说,岑山县的杀人案告破了,凶手找到了,就是他们县的一个赌棍,路上抢钱抢成了杀人。”
胡海停下动作,低着头,微微喘气,说道:“你要是想帮我,就去村委会看看,有没有生人生车。”
翠梅身子一软,紧紧咬着嘴唇,无声点头,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出了院子。
翠梅走出院子没多长一会儿,就折返回来,身形踉跄,嘴唇因为急火攻心而变成了青紫一片:“胡海,村口有警车开过来,闪着警灯,不像是去村委会的。”
胡海“蹭”地一下站起来,扔下炭锤,从大门背后拿起一个包裹扛在肩上,双眼看着翠梅,眼中有一万句言语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唯有一句艰难的告别:“照看好孩子。”
说完,胡海就窜出大门,消失在翠梅眼中。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翠梅根本反应不过来,直到警灯红绿闪烁的光芒映照在翠梅脸上,直到两个警员越过翠梅奔进屋里,翠梅才终于确定了,心里大喊了一声“天爷爷”,全身顺着大门瘫在了地上。
七
在村委会大院的窑洞里,派出所所长吕文和村主任刘兴互相对视着,两个人中间的火药味浓烈十足,一点就要爆。
吕文当先开口说话:“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都白说了?”
“上一次抓大壮你搞了个乌龙,这一次谁知道是咱回事呢。”
“这一次基本上就能肯定了,只要抓住胡海,押回他们那边一审问,什么都清楚了。”
“我总觉得你是在针对我,不,是针对我们村。你存心不让我们村过一个好年是吧,上次发动全村找大壮,结果大壮一直藏在他自己家里。这一次逮胡海,你还是这样,你是觉得我们村好欺负还是咋滴?”
“谁欺负你了。刘主任,我知道你心里面难受,你不过是给上面报了一下情况,结果偏偏让人翻出了二十年前的旧案,你和他一个村长大的,说不难受是假的。可胡海这次是跑不了了,从你说的情况来看,胡海就是二十年前中流县的杀人犯,不管是从时间上还是岁数上,还有作案时间,胡海都符合。中流县的公安局同志马上就赶来了,在我出发前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把胡海先控制住。”
“你抓不住人,就让我们全村买单?”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胡海比大壮精明得多,家门口没有堵住,现在全村都找不到,我没有办法,只能发动全村去找。”
“胡海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刘兴,现在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你多耽误一分钟,胡海逃脱的机会就大一分。我告诉你,如果让胡海跑了,别说是你,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呦呦呦……我是从小让吓大的吗?你还有什么狠话,一起全撂这……要不这个村主任你来当?”
“你软硬都不吃是吧,你信不信我现在一个电话就撤你的职?”
“随便,这村主任还真他娘的不想干了。”
老支书一把推开门,冲进来声严色厉地吼道:“刘兴,都这个时候了你犯什么糊涂,政治立场哪去了?”
刘兴很是委屈地说:“二叔,这事……”
“赶紧喊人,全村搜捕。”
“唉,行吧,二叔。”
这一次全村搜捕,人手集结很快,因为有上一次的经验,村人有条不紊地领了各自的任务,仍旧分成六个大队,火速前往各个地点开展搜捕。
翠梅打死也不能相信,胡海是个杀人犯,在听了老支书的话语之后,翠梅感觉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样不敢置信:“胡海本名不叫胡海,叫李进?”
“对!”
“他十七岁杀了一个人,逃了二十年?”
“对!”
“他因为啥杀了人家?”
“这恐怕得问他,他们村里人都猜不出来为啥要杀人。”
“二叔,我知道了。”翠梅无法相信,转过身不再面向老支书。
老支书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但有些事还得问问你。你一直都不知道胡海杀过人?”
“不知道。”
“胡海这几天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劲?”
“二叔,我不瞒你说,自从人口普查以后,胡海明显地有心事了,可要说他杀过人,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杀没杀过人,让他回来说一说就全都清楚了。”
“二叔,你别套我了。胡海一跑了我就让押到这里了,这个派出所所长亲自看的我,我去哪给你喊胡海去哩。”
“你不要介意,这都是例行公事。我也希望这是一个误会,胡海啥事都没有最好。”
“……”
“你要是想回就回吧。”
在板凳上坐着的吕文立马说:“不能走,你现在是重要的嫌犯帮凶,你涉嫌包庇罪。”
翠梅感到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我什么都没有做,一下子就成了罪犯了?”
老支书说道:“吕所,这件事翠梅都让蒙在鼓里,她要是知道胡海是杀人犯就不会嫁给他了,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让她回去吧。”
“二叔,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放心,要是翠梅真的包庇胡海了,她也跑不了。”
“行吧,二叔,这可是你给做保呢,别人想都别想。”
吕文目送翠梅走了,又凑近老支书问道:“他媳妇真的啥也不知道?”
“不知道,这种事他要是跟他媳妇说那就真是大傻子了。”
“二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能想到咱们全县有名的大木匠,居然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杀人犯。”
“唉,翠梅这一次,怕是要遭劫了。”
下午时分,第一波搜捕行动分别传回消息,都没有抓到胡海,不仅抓不到胡海,连胡海的踪迹都找不出来。吕文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胡海是从哪个方向跑了的。
本来,吕文在冲到胡海家扑空时,第一时间就派人把村子西边的出口堵住。吕文始终都坚信一条,只要堵住西边的出口,不上大路,人就一定能抓住。但现在眼看天色急欲转黑,胡海已经逃了多半天的时间了,如果不能在天黑之前逮住胡海,或者是找到胡海逃跑的踪迹,那天黑之后基本上很难再找,而一晚的时间,足够在本村生活了二十年的胡海逃出村界了。
“说不定明天一早,胡海就出现在哪个县城里,装扮成回家过年的生意人,坐上大巴车远走高飞了。”吕文皱着眉头,苦恼地说道。
老支书一口一口抽着水烟,盘思了片刻,说道:“从成本上来看,把胡海包在村子里慢慢找是最好的。一旦出了村,那搜捕范围一下子就要扩大到周边三个县。这种情况,就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了,这恐怕得市里的公安局统一指挥。”
“所以,二叔,绝对不能让胡海逃出村界,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胡海抓到。”
老支书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长长吐了一口烟,说道:“准备夜战吧。”
吕文给县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汇报了基本情况之后,请求县里支援。
在青黑色的暮光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子的时候,村口开进了三辆小巴车和两辆大卡车。小巴车走下来的全是武警,足足有三十多人,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大卡车拉着汽油、军大衣和洋车,还有一批临时召集的五花八门的手电筒。
晚上莫名地刮起了风,吕文刚开始以为是一阵小风,没想到片刻间就成了呼呼大刮的西北风,卷着地上的盐雪粒子,直往人脸上刺。吕文顶着寒风站在大卡车的前面指挥卸货,被一对昏黄的大灯照着,刚刚好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刘兴披上了一件刚取下来的军大衣,两只手对缩在袖口里,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对吕文说道:“妈的,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遇到了你……”
“洋车给武警战士们,他们身上都有对讲机,负责机动。棉衣发给蹲点的老乡,手电筒你看着发。”吕文一边跟武警官兵敬礼,一边对刘兴说:“看这风的劲头,怕是要刮一晚上了,就怕胡海从东边的树林里跑了,这风一刮,雪地里的足迹全没了。”
“那三桶汽油是干啥用的?”
“点火把用的。”
“啥?”
八
月缺如银眉,两头翘尖,又如同十八岁的小姑娘笑起来露出的一抹白色牙光,笑意悠长中露着一丝狡黠。
月光下的山林静穆如潭水,黑白分明。黑的是枝丫树干,白的是皑皑白雪。胡海就行走在白雪之上,弧月之下,整个山林静谧得只有胡海的喘息声和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
按理来说,胡海此时应该是惶恐的,是惊慌不已的,脚步应该凌乱,呼吸应该急促,时不时地回头望一望是否有人追来,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场逃亡一样,前方一片未知,身后还有黑暗在不断逼近。
但胡海没有,胡海就如同平日里的赶集一样,抄着双手,不疾不徐地走在雪地里,身边的老树黑干在一棵棵地后退,脚下踩出的雪地印子不断地向远方延展——不得不承认,相比于第一次逃亡,胡海这一次从容坦然了许多。
胡海忍不住感叹起这些年的成长来。是啊,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胡海在这二十年里,在每一次出村下地出村开工的时候,都在要心里盘摸一遍村子的地形,在脑海里模演一遍逃亡的路线。从进入村子的那一刻起,胡海没有一时一刻忘了自己这逃亡的命运,没有半时半刻是清闲的完全忘了自己杀人犯的身份。
如果说遇到翠梅让自己安定下来的话,那也只能算是翠梅的美丽把自己迷惑住了吧,让自己沉迷于女色失去了清醒了吧。
老天爷……人生就像梦一场,就看你是什么时候醒来了。
村东边的山林很大,高低起伏的山丘上面老树峥嵘,杂草狂舞,在冬夜里风的怂恿下显得分外狂野。这一种狂野在现如今的胡海眼中,是天性的释放,是自由的狂奔,让胡海感到心满意足,身心通畅。
二十年了,这种感觉是胡海从未体验过的。
白天刚刚窜进树林里的时候,胡海把包裹用一根绳子拴着,另一头拴在腰间,边走边拖,把踩下的脚印都抹平了。虽然抹平的痕迹还是能被发现,但胡海入雪地的地方选得很巧妙,刚好是一条阳面土棱子,上面的积雪因为太阳直射而率先消融露出了松褐色的干土,胡海只是简单清理一下就看不出痕迹了。等再往树林里走几十步,进入雪地里,胡海踩下的脚印和拖平的痕迹已经很难被路上的行人发现了。
等天色一暗,胡海更是收起了包裹,放了心地在树林里行走。因为夜里总要起风的——事实上今夜的风还挺大,很快就将胡海走过的足迹抹成了自然原始的样子。
到了后半夜,狂呼的西北风总算停了下来,胡海也从一棵空心的树干里爬出来,继续赶路。
出村往东走十里地,会遇到第一个村子。胡海参加过抓捕大壮的行动,知道那个村子肯定早有人盯守了,胡海一旦在村子里露脸,就会被立即抓住。所以胡海要绕过这个村子,再往前走二十里地,那有一个藏在深山沟里的不算村子的小村,只有三五户人家,进山出山分外艰难,一般人甚至不知道还有住户。胡海就在赌刘兴一时想不起这个村子,而且就算是想到了,也一时进不去通知不到。胡海要在天亮之前赶到这个村子。十一年前,胡海给这个村子的每户人家割了一张饭桌,胡海去了最起码能安心睡个好觉吃顿好饭,然后拉着一个人装作去县城卖羊的样子,在明天天黑之前进了县城。一进县城,胡海有十几种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或者往南,或者往北,一路头也不回,直到出省,重新开启流亡的日子。
胡海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耳仔细倾听着。
在胡海左手边并行一百步远的地方,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击碎了宁静的冬夜,宽大的轮胎碾在厚雪堆积的土路上,发出“嘎嘣嘎嘣”的沉重崩裂声。
开头一辆卡车,一对大灯射出的光芒远远地投进树林里,将白雪之上的黑树照射得分外凄凉,树干投下的影子随着汽车的前进而缓缓后退,不过很快又被新的车灯拉回原位。
领头的卡车开过之后,紧接着是两辆大巴车,后面还跟着三辆拖拉机,车斗上拉着满满的人。
胡海躲在一棵树干后面,看到了这阵势,知道刘兴总算是确定了自己逃跑的方向了,看这阵势是要把人排开,要开展地毯式搜捕。
车队一直往前行驶,直到消失在胡海的眼中,夜空下一切又归于平静,而胡海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
往前走已经不行了,那等于是自投罗网,刘兴既然确定了自己逃跑的方向,就肯定要把网张得能多大就有多大,不会给自己闯过去的机会的。
只是不往前走,胡海更不能往回走,胡海敢肯定后面同样有一张大网在慢慢地逼近。两张网一前一后,同步开始收缩,胡海再怎么说都是一个人,别说是比拼体力了,一旦让发现踪迹就全完了。
胡海仰靠在树干上,望着明月高悬,忍不住又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大雪漫天,那时候的胡海身子骨真是强悍啊,雪地里走了十几里一点都不觉得累,不敢上大路,同样是沿着大路旁边的野地在走,一双鞋走得灌进了雪,雪化成了水,水又结成冰,等胡海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才发现一双脚成了两个冰坨坨。
即便是这样,胡海脱了鞋还能继续在雪地里行走十里地。
现如今,真是安逸的日子过多了,拢共才走了十多里,胡海就受不了了,前面不想走,后面也不想回,走出去投降似乎也不是胡海一贯的风格,那该怎么办?
胡海轻轻叹了一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山头。
这座山头也就是城里一栋五六层楼高的样子,没有什么奇峰俊岭,只是单调平凡的一水大抹坡,不论从哪个方向,从哪个角度,都可以一路缓步走上去。
那似乎是个不错的去处。
胡海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躺在山顶上——虽然不算一座真正的山,但好歹也是周围这一片山林中最高的地方了——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躺平了,在距离夜空最近的地方,看那高悬着的弯月,看那零散的几颗星星,看乌纱一般的云从眉毛的上方飘过,被怒刺苍穹的枯树枝杈割裂开又闭合起来,是不是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想起来,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美得令人不能呼吸啊,只不过胡海压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
几个恍惚之间,胡海已经爬上了这座矮山,可惜的是上面没有一块干净的可以让胡海躺平的石头,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树在忍受着寒风的纠缠。
胡海忍不住又叹了一声,眼角似乎有火光闪动,就转头望去,这一望不要紧,真是让胡海大开了一回眼界。
在那几片缓坡之后,在茫茫白雪根根黑木之中,一粒粒火芒闪耀着,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一般跃动着,从最北边的天际,一直连绵到最南边的天际,刚开始还是杂乱地蠕动着,看不出章法,也没有规律可寻,就像是一盘打翻了的圆珠,只是随着山形地貌,这些发光的珠子最终还是被捋顺了规平了,慢慢地连成了一条弯柔的长线。
这是火把,追捕胡海的人,每隔十几步就有一个人举着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朝着黑夜怒吼,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夜空下宛若春雷。
一条亘古长眠的火龙正在觉醒,刚开始的时候是微弱的、清淡的,缓缓挪动着龙身,仿佛是要从混沌里挣脱出来一样,身形是凝滞的。但只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尤其是在前面的两道耀眼的火芒穿透黑夜的时刻,火龙如同从深渊一飞冲天,立即昂起了龙首,摆出了龙尾,由此腾云驾雾,穿林过雪,席卷着磅礴的火光之气,朝胡海涌来。
胡海双眼里的火焰几乎快要占据整个世界,身体感觉到的不再是清冷的夜风而是熏人的暖意,在这冰寒刺骨的夜晚,胡海的眼泪夺眶而出,胡海能够清晰地从脸上感觉到,这眼泪是如此的滚烫,一如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真是壮观啊!
二十年来,胡海头一次哭了。
九
屋外的炮声零零散散地响着,从小年开始,每家每户在清早开饭前都要响一个大麻炮。翠梅就盘坐在炕头,静静地呆坐了一个晚上,不知何时,外面一声一声的炮响传进翠梅的耳朵,翠梅眨动了一下疲困的眼皮,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帘边缘的缝隙处透进了青灰色的光芒,天快要亮了。
翠梅想起昨天,也就是小年下接神的第一天,胡海本来是要到自家的地里响三个大麻炮呢,结果因为普查的事情被自己拦在家里,后来胡海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样子,压根忘了响炮这回事了。
翠梅忍不住后悔,对自己万分责备,一定是自己拦着胡海没有接好神,让神明怪罪了下来,才出了这样的事情。翠梅心里恨,既恨当时自己的抖翘样子,又恨王仙萍这个算不上亲戚的表婶,胡海都那样跟她说了,她还是不肯放过胡海,要不是她告状,胡海怎么会到现在还在野外受冻。
想起胡海来,翠梅心里就一阵阵的心疼。自从嫁过来之后,自家的男人哪受过这样的苦,一个人在大雪漫漫的夜晚里,得让冻成什么样子,他们那么多人都没有抓到胡海,胡海得跑多远的路,吃多大的苦……
翠梅随之又想到了一种可能:胡海会不会已经被冻死了。晚上刮着那么大的风,胡海也许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打个盹就再也醒不来了。也许,胡海现在已经被雪粒子盖住了,人们才怎么都找不到他,也许……只有等明年开春了冰雪消融了胡海才能重新露出容貌来。
翠梅越想越怕,越怕越忍不住胡思乱想,从来都没有感觉到,离开了胡海,自己是如此的脆弱。
旺旺睁着迷糊的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妈,我肚饥了。”
翠梅猛然间回过神来,看着炕上躺着的一儿一女,瞬间仿佛找回了往日的那个自己,全身鼓满了劲,麻利地穿好衣服,下地做饭。
芳芳这个时候也醒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妈,爸哪去了,咋一夜都没回来。”
翠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装作没有听见,拿着簸箕出去搂柴火去了。
在外边搂炭的时候,翠梅看着堆得高高的碎炭,眼前浮现出昨天胡海打炭的身影来,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哭了起来。
胡海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早就开始准备了。翠梅早上做的一顿饭的经过,几乎就是胡海在用无声的行动发起的一场告别。
翠梅舀水的时候,发现水瓮是满的,灶台上的锅圈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了,门框上的门当也重新刷了绿漆,这些都是翠梅早就跟胡海念叨了的,胡海因为一直忙顾不上做的事情。
就连上厕所的时候,翠梅都能发现,胡海早已经把那个出粪的口子用砖泥给堵上了。
本应该高兴的翠梅,在这一刻却是万分的难过,翠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被一个大狼狗欺骗了一般,嘴里狠狠地骂叨着胡海,难以抑制地哽咽着。
早饭做好之后,翠梅一点吃的胃口都没有,穿上棉衣,出去打听胡海的下落。绕了一圈下来,都在说胡海往东边跑了,现在人们都往东边汇集。
翠梅心里大骂着胡海,这个傻愣子,东边都是树林,平日里自己一个人走都害怕,他大晚上的跑进去,迷了路怎么办,让野狼叼了怎么办,万一失足摔下山沟怎么办……
翠梅心里又急又怕,赶紧回了家,想要抱头大哭一场,可是看到孩子们一脸迷惑的样子,只能强行忍住了,对旺旺说:“你爸说西耳房有东西留给你,你去看看是啥东西。”
旺旺听了,当下欢呼着跑了出去。正在做作业的芳芳也很好奇,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好奇心十足的样子。
“哦……帅啊!”外面传来旺旺兴奋至极的呼喊声,翠梅一时也好奇心泛起,来到西耳房,看到了地上摆着一座崭新的木马摇椅,打了蜡,抛了光,全身黄亮。马背上的旺旺抓着两只耳朵,兴奋地骑着,来回晃动着,嘴里大喊:“嘚儿!驾!”
这是胡海用自己的木匠手艺精心给旺旺打造的玩具。当时胡海只是在电视里看了一眼,就能凭借自己高超的木匠手艺仿制出来,翠梅心里仍然不由自主地为自家的男人感到骄傲。
芳芳也跟着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场景后,眼里满是羡慕,双手抓着翠梅的手臂就晃:“嗯……爸就是偏心,妈,我也要木马。”
翠梅没好气地笑了:“你多大了,害不害臊?”
“我不管,爸就是偏心,我们老师说了,当前农村里还存在着很多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这是不对的,要坚决反对。”
“你别跟我哼吱,想要找你爸去。”
“妈,爸去哪了,我现在就找他去。”
翠梅一下子拉下了脸,甩开芳芳的双手:“爸爸爸,一天就知道叫爸,哪天你爸没了看你还去哪叫。”翠梅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顾不得管芳芳满脸委屈欲哭的表情,烦躁地回家里了。
翠梅本来以为芳芳受了气肯定要往那个穷小子家里跑了,没想到过了片刻芳芳竟然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妈,我爸答应我的艺术照。”芳芳得意地扬起手中的盒子,说道:“我就知道,我爸最疼我了。”
翠梅拿过盒子,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水晶玻璃相框,相框里是芳芳手捧鲜花背靠江南山水风景的艺术照,在市里的照相馆,涂抹了一些粉脂的芳芳不但没有世俗气息,反而愈发显得青春活力,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大有翠梅当年迷倒一片的绝美风范。
翠梅“啧啧啧”发出一连串感叹,抬头重新打量着自己生的这个女儿,真是越看越顺眼。
芳芳从翠梅手中拿过相框,摆在自己的书桌一角,煞有其事地坐在凳子上,装模作样地学习,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那水晶玻璃相框,嘴角露出的美滋滋神情是怎么也收不回去了。
“这本来是你爸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哪想到让你提前找到了。”翠梅把相框稍微摆得正一些,说道:“到时候生日上没有礼物,可不能怨别人。”
“不怨不怨。”芳芳搂住翠梅的脖子,在脸蛋上热烈地亲了一口:“我妈最漂亮,我爸最帅。”
“切!想夸你爸就夸,用不着讨好我。”
“嘻嘻嘻……妈,你现在对我是不是又羡慕又嫉妒?”
“我犯不着……死丫头片子,你是越大越不像话了。”
“妈,你别生气,我爸怎么会忘记你呢,在耳房柜子上还有一个盒子,那个肯定是给你留的。”
“我不稀罕……他爱给谁给谁。”翠梅嘴里这么说的,脚上还是不自觉地往外走。
具体是多少年前的事,翠梅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时候刚刚生下了老二,胡海领着翠梅去县里逛街,在一家金店里,翠梅看上了一对金手镯,爱不释手。穿金戴银翠梅一点都不稀罕,主要是那对金手镯上面雕着龙凤呈祥的花纹,在翠梅的眼中就仿佛活了一样,翩翩起舞,遨游九霄,实在是太美了。
翠梅跟店长求了好长时间,店长怎么都不肯卖这对镯子,只说这是私人定制的,全世界仅有这一对,已经有了买主。
万般无奈的翠梅最终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那对金镯子。之后,翠梅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了,胡海也始终没有再提。直到今天,翠梅看着这一对金手镯,上面的花纹仿若昨日的光阴,一瞬间回放在眼前,让翠梅心里一股暖流奔涌而出,瞬间淌遍了全身。
离开金店的时候,胡海说不卖就不卖,自己也能打。翠梅只当胡海说的一句气话,并没有当真。现在翠梅总算明白胡海半年前要钱买黄金的原因了,也明白了胡海连着两个月的晚上独自一人躲在耳房里是在干什么。翠梅心头的情绪千千万万,看着这一对金手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笑,终于鼓足了勇气,要将镯子戴在手上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大喊如同麻炮一样在翠梅耳边炸响:“胡海抓住啦!胡海抓住啦!”
十
村东街口挨着一条山沟,想要出去就要走一段又长又宽的下坡路,下到杂草丛生树枝交互的沟底,然后再爬一段弯曲迂绕的陡坡,上到塬上之后,就是一展而尽的整片黑杨树林。
村口早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都是各家等候男人归来的婆娘。远方的天空下,冬日如同一颗盐渍过的蛋黄一样,缓缓地升了起来。但因为天气并不晴朗的缘故,升起来的太阳没有带给人丝毫温暖,反而有丝丝狰狞的冷酷模样,令人望而生寒。
翠梅跑到东村口的时候,进村的路已经被人们厚厚围了一圈,翠梅根本看不到对面树林里的情况,只是依稀听到拖拉机爬坡的“哒哒哒”响声,这是村里出动的个人拖拉机,拉着一车追捕的人先回来了。
当拖拉机车头跃进村口的两方大土墩时,围观的妇女们哗啦一下全部散开,给拖拉机让开了道路。
不等车斗上的男人跳下来,女人们就七嘴八舌问着情况,你一句她一句,呜哇呜哇的,到底问了些什么,翠梅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看到车上陆陆续续跳下的男人,没一个是自家的,心里很不甘心,继续往村口的方向眺望。
过了片刻,又有两辆拖拉机和一辆大卡车驶进村子,都是各家的男人,在村口稍作停歇,都各回各家了。
这一拨人回来之后,村口就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等待的女人们也走了一半多,剩下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无形中已经把翠梅隔离在外了。
等太阳完全升起来,空气中稍微有一丝暖意的时候,刘兴和吕文并肩走到了村口。吕文站在村口正中央,身姿站得笔挺,仿佛是一位等待大军凯旋的将军一般。刘兴左右扫了一眼场景,发现了呆立在路边的翠梅,走上去,低声对翠梅说道:“一会儿见了胡海,说啥都不敢胡闹,听到了没有。”
翠梅很是平静地点点头:“放心吧,我就想安心过个年,不想跟人结仇。”
刘兴看着翠梅的样子,心里很悬,冲两个女干部使了个眼色,让看好翠梅。
终于,安静许久的村口再次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汽车轰鸣声,一辆面包大巴车仍然亮着一对暗黄大灯扭头冲进了村口,车轱辘上还带着被泥土污染过的雪片,车身上的黑泥点子一窜一窜的,带着一股雪原上的清冷气息迎面扑向翠梅。
翠梅被这气势汹汹的车吓得退了几步,小巴车也刚好在翠梅站定的时候停止在村口。
车门打开,一名持枪的武警战士从身上跳下来,冷峻的目光从围观而来的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快步迎上去的吕文身上。
吕文脚后跟一顿,抬手敬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武警战士还一个军礼,微微点头,给吕文让开了路。吕文冲一旁的刘兴一招手,两人一起跳上车。
翠梅趴在车窗外,想要看到里面的情况。但车窗都是反光黑膜,翠梅只能勉强看到几个人的轮廓,根本分不清谁是胡海,胡海坐在哪个位置上。
翠梅心一下子急了,冲到车门口就要往上跳,被门口的武警战士拦腰一把抱住,发出一声暴雷般的吼呵,将翠梅顺势摔在了地上。
武警战士反过枪柄,将步枪托了起来,枪管就瞄准了翠梅。
原本乱糟糟的场面顿时安静一片。
一个老人赶紧说:“同志同志,误会,一个误会,这是胡海的媳妇,她就是想上去看看他男人。”
这名二十多岁的武警战士面容冷漠,压根没有理会老人,仍然紧紧盯着翠梅。
翠梅趴在地上,手掌被搓得红彤彤的一片,顷刻间就传来火辣辣的疼,想要哭,又哭不出来,只能又惊又怕地看着那个武警,不住地喘气。
“老曹,多少让他们见一面吧。”刘兴对车里的一位武警军官说道:“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老曹稳坐在靠门一侧的单独座椅上,听了刘兴的话,又看看外面趴在地上不敢动的翠梅,微微点头,说道:“确定是胡海,没问题吧?”
“没问题,是胡海。”刘兴点头。
“让她到村委会大院门口,什么话也不许说,只见个面。”
汽车随之发动,油门狠踩往前开去。刘兴探出身子在车门口冲翠梅大喊:“快到村委会,快……”
翠梅连滚带爬地在后面追着汽车,但只是几个眨眼间,汽车就开出了翠梅的视线范围。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翠梅是如此心急地想要追一辆车,甚至顾不得去捡跑掉的一只鞋,只是没命地去追那辆汽车。
有人骑着车子从后面追上来,大喊:“翠梅,快上车,我带你去。”
翠梅一边跳坐在车上,一边冲邻居大喊:“二嫂,可怜可怜我那两个孩子吧……”
“翠梅你放心,我让你二哥把他们都送过去。”
翠梅对村委会大院从来都没有感觉过有如此遥远的距离,短短几分钟的车程,翠梅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般,当看到村委会大院,看到大院门口两个武警押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翠梅不等洋车完全停好,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在刚刚看清楚胡海的容貌的时候,翠梅就一个趔趄一头杵在地上。
胡海想要上去扶起翠梅来,可是双臂被死死地反押着,看上去就像是挣扎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翠梅双眼通红,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凶狠的光芒,死咬着下嘴唇从地上爬起来,看向胡海。
胡海的头发很乱,就像是等着燃烧的乱堆的胡麻柴一样,脸上沾着泥污和黄草碎叶,嘴角破了一个血口,不流血了,但还红肿着。胸脯前的棉衣被绷掉了两颗扣子,敞着领口,全身上下都是沾了雪水之后洇湿的痕迹,裤子上还裂了两个口子。翠梅心疼地看着胡海这副模样,难以想象胡海被抓住时经历了怎样剧烈的反抗和挣扎。
胡海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翠梅从那一双丝毫未变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愧疚和不舍,可胡海就是说不出来,他还是以往那老样子,无论怎样急人的情况都不善于言辞。翠梅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胡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笑,浑浊肮脏的脸上瞬时滚下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十几年的夫妻,在这一刻,相对无言。
十几年前的那个人,忽然闪现在翠梅的眼中。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黄花大闺女,
第一次看到一条狗一般的男人,翠梅满心的怜悯,从炕头拿上刚刚烤得焦黄的馒头片跑出来,递给他。那一只被冻得臃肿布满裂疮的手在接过去的刹那间,翠梅心里骤然升起了一股想要保护他、怜爱他的冲动,这一股冲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消磨掉,反而因为每日每夜都要见上几面的触动而逐渐生出了一种叫做情愫的东西不断发酵。在胡海之前,翠梅见过不少男人,在胡海之后,翠梅眼中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胡海,一种是其他人。
前世要修下多少福分,才能让今生的两人相遇。
翠梅责备和怨怒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而去,继而是一片可怜心疼的目光,想要伸手给胡海整理整理衣服,清理清理脸庞,但很快就被两个战士反押着双臂控住了。
“胡海!”翠梅终于叫出口了:“你说句话啊,你到底怎么了?”
胡海缓缓垂下了头,无颜再看翠梅。
翠梅在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胡海这样的表情代表着什么,翠梅再清楚不过了。
翠梅怎么都无法相信,胡海真的杀过人。
“滴滴!”汽车鸣了两声喇叭。两名武警战士将胡海押上车,另外两名武警战士也放开了翠梅,登上车将车门关上,在翠梅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功夫里,汽车就发动开走了。
“爸!爸!”旺旺和芳芳正好赶来,看着远去的汽车,追在后面大喊。
两个孩子的速度岂能是跟汽车比的,不一会儿,汽车就开远到快要消失在村里。两个孩子跟着吃了一路的灰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汽车跑远。
围观的众人一阵唏嘘,看着两个孩子纷纷哀声叹息。
刘兴走到翠梅身边,低声说:“翠姐,都走了,你起来吧。”
还在地上坐着的翠梅只感觉眼前的人,眼前的物,都像是暑伏天映照在水面上的幻影一样,不清不楚的,虚虚闪闪的,自己的身体也仿佛是水面上的蒸汽一样,柔晃着升腾,不住地升腾,被烈阳烤裂了一般,马上就要炙化了一般。
忽然间,两个孩子的啼哭声把翠梅拉回现实,旺旺摔在地上,双手扒着土路,脸朝前面嚎啕大哭,芳芳跪在旁边,不断地想要抱起旺旺,可却怎么都使不出劲来,也跟着呜呜大哭。
这哭声一下子让翠梅清醒了许多,也想起了许多,顿时如弹簧一般从原地弹起,一双腿风火轮似地转动着去追汽车。
一边追,一边泪水横流。
翠梅不能没有胡海,不是因为胡海有多能挣钱,有多大的本事,只是因为那无数个傍晚里每每听到的开门的咔嗒声,只是因为孩子们在高兴时难过时甚至睡梦中都要一声声喊着的“爸”“爸”,胡海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翠梅只知道,胡海是自己的男人,是两个孩子的爹,这个家不能没有胡海。
翠梅刚刚跑出去几步,全身一软,只来得及伸手朝前方虚抓一把就扑倒在地。翠梅双眼如同大江横流,模糊一片,一滴一滴清澈如水晶的泪水簌簌坠落,狠狠地砸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翠梅感觉到身体里的筋骨如同狗舌头草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住领口从头顶缓缓地抽出去,身体因为失去了力量的支撑而变得空虚无力,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由里而外不停地抽绞着翠梅,让翠梅几乎就要窒息。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翠梅几乎就要放弃自己的身体,就要随着胡海远去,但最终两个孩子的哭声将翠梅狠狠地钉在原地,翠梅如同岸上沉睡的鱼儿突然苏醒了一般,双手不住捶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嚎:“胡海……胡海啊……你走了让我们娘三儿可咋过啊……”
十一
李进十七岁的时候,也是在快过年的腊月里,刚刚理发回来,碰到了在村口晒太阳的二后生。二后生蹲在阳窝窝里,嬉笑着喊:“呀,推了个头呀,真像个杀人犯。”
原本满心欢喜的李进听了很是不高兴,可是又不善言辞,就是狠狠地盯着二后生。
二后生哈哈哈大笑,又说:“杀人犯,杀人犯,以后就叫你杀人犯。”
李进只记得当时的太阳很刺眼,但说不上暴烈——冬天里的太阳,能有多咋呼——也许是风吹得头发茬子有点冷,也许是刚刚磨好的杀羊刀急需要试探一下锋利,清冷多日的场面上总感觉缺少几分热闹,不管怎么样,李进看到白花花的刀刃进去了,很轻松就进去了,就跟捅一块豆腐一样轻松,直到刀子拔出来之后,鲜血咕嘟咕嘟就像喷泉一样往外冒,李进都在想着今日的太阳真是有点让人不好活。
二后生瞪着一双牛一样的眼睛,两手大手捂着肚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进。平日里二后生仗着比李进大三岁,没少拿李进开玩笑,李进从来都不吭声,也不反驳,二后生只感觉李进好欺负,从小到大欺负了十几年。
到底占了多少便宜,二后生临近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想着,占多少便宜才能抵上一条命……
眼中的光芒在急速散去,二后生还是无法相信,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怎么就会这样,只是开了几句玩笑,至于吗?
那天的太阳一直都是怪怪的,明明没有半片云彩,可偏偏太阳周围死死缠着一圈光晕,包裹住了太阳的光线,就像是用一层塑料纸包住了二百瓦的大灯泡一样,阴沉沉的白光,不火不热就那么一直挂在半空,看着真让人心里难受。
李进对于倒在血泊中的二后生一片茫然,有一种突然闯入梦中的感觉。那一只拿刀的手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虽然它在不住地颤抖,或许因为愤怒,或许因为恐惧,或许因为用力过猛,它在颤抖,刀身上的血顺着刀刃滑到了刀尖上,然后滴在洁白的雪地上,一滴血就仿佛一颗陨石一样,砸出好深的坑,砸穿一个很深的洞,以至于看不到血的痕迹。
但血又很快浸染了洁白的雪,雪面上终归还是渲染出了鲜红的血迹,犹如一朵一朵怒放的花朵。
二后生已经躺在了雪地里,睁着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流淌出来的血,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
在一瞬间,李进的耳边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时光流逝如水的声音、冰雪消融的声音、风在轻声呢喃的声音、手里的杀羊刀哼哼的冷笑声、二后生的身体快速死亡的崩塌声音……
这些声音很奇怪,让李进听得入了迷,沉醉在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仿佛是梦一场。
李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前方是一片从未走过的山路,身后隐隐的还有追喊的声音。
李进心中的恐惧就像是骤然滴入沸水中的一滴油一般,上下剧烈地翻滚着,可偏偏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一滴水花都炸裂不出来。
人活着,真是身不由己。
那天为啥会去理发,理发回来为啥要刚好碰到二后生,碰到二后生为啥正好是在给人磨了杀羊刀之后……为啥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人去按着剧本走。
李进想不明白,李进的心里很不平,前行的路越来越弯曲,越来越险峻,就连呼啸的风雪都在安排着李进的路线。
这怎么能行,李进心里很不甘心,手里的杀羊刀握得更紧,既然说我是杀人犯,那就给你当个杀人犯。
有啥,怕啥?
深夜孤月高悬的时候,李进窜进了深山里,就在一片白雪覆盖的秃包山头上,李进一如二十年后一样抬头仰望着月亮,倾听着寒风在山林里的呜咽声,泪流满面。
月光很亮,月稍很尖,月芒很凉。
李进恍然发觉,手里的杀羊刀跟 夜空里的月亮产生了某种联系,李进感觉手里就是握着一把月亮,一把沁人心脾透心凉的月亮,它在急剧地闪着锋利的寒芒,想要穿透自己的胸膛。
李进心里发笑,沐浴着月光的人影却如木尊一般,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
许久之后,李进举起杀羊刀,刀尖向内,对准了心脏的位置。
人活着,就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