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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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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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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


 

 

尽管已入初夏,凌晨两点的夜多少还是有点冷的。

孟飞望着车窗外的漆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毯子,蜷缩在座椅上,感叹着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能够到头。

黄河渊谷里的河面泛着微淡的黄色光芒,这得益于大桥上紧紧排成长队的大车灯光,虽然整齐地照射着前方,但总能漏跑一点光线在水面上。弯曲的河看不到来的踪影和去的方向,静默地趟在那里,仿若一位看惯了世间沧桑的老人无奈回望的一对眼眸,让孟飞莫名地一阵悸动,强忍着好奇心收回了目光。

“还堵着了?”孟飞揉了揉眼睛,问道。

主驾坐上的乔金川在烟蒂堆里掐了烟头,两只鼻孔喷着烟说道:“堵了,一下也动不了。”

“你睡会吧,我给看着。”

“你看上会,我扛不住了。”乔金川拿上操作台上的一个沉重的黑色皮包,钻进后面的卧铺舱里,枕着皮包睡下了。

  车厢里很快响起乔金川的呼噜声,孟飞听着这声音,望着车外一片黑暗的世界,心神有些恍惚——从十六岁开始,孟飞跟着乔金川跑长途,算下来已经足足七年了。前面的那一座黄河大桥,孟飞见过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春夏秋冬,雨露循往,孟飞目睹了黄河一年四季的不同色彩,孟飞能够感觉到,这一条从小在课本上学到的母亲河,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守护着自己。

  所以每次从黄河大桥上走过时,孟飞总是要用最深沉的目光,顺着蜿蜒的河道去寻找母亲河的来源,好让自己对母亲河有一个更加清晰的概念。

  前方突然有大车在鸣笛,汽笛一样的喇叭声在寂静的夜空下响起,惊动了很多人。孟飞从车窗伸出头,想要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可惜前面除了一辆接着一辆的二拖三大卡车外,再也看不到别的。

  左侧路面上,偶尔会有小车打着两柱白光冲过去,孟飞望着那两个红柿子一样的尾灯,很是羡慕。从山西到陕西,或者从陕西到山西,这条国道上整日整夜穿梭着二拖三和四条大卡拉煤车,一条双向四车道本身就拥挤不堪,如果稍微遇到点状况,马上就堵死一大片,孟飞已经记不清在这条路上渡过多少个夜晚了。

  小轿车可以借道过去,但是大货车都必须要乖乖排队等候。

  所以孟飞看着别人开小轿车过去就很羡慕。姐夫乔金川有一辆两厢车,有时候会让孟飞开着练练手,但从来都不让上省道,毕竟孟飞驾驶本还没有下来,要是让逮住的话就麻烦大了。

  孟飞想拥有一辆自己的小轿车,不用太好,夏利奇瑞都行,到时候可以拉着爸妈,拉着对象出去兜风。在城里干净的街道上,两边的槐树郁郁葱葱,树下的阴凉地连成一片,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那个时候,衣服可以穿新的,鞋可以穿白边的,吃一根雪糕不用担心被吹上黑煤面子……

  外面又响起了喇叭声,然后是由远而近的救护车的警笛声。不多一会儿,一辆救护车开过去,后面跟着一窜小车。

  孟飞坐不住了,推开车门打算要下去,突然又停下来,回头看向睡着的乔金川,又看看乔金川枕着的那个黑皮包,纠结片刻后,还是关上了车门。

  前方传来几声呼喊,大概是在喊人帮忙,同时还夹杂着愤愤不甘的怒骂声。

  根据以往的经验,孟飞猜到,这应该是大车司机为了抢路打了起来,这一次狠了些,打得都叫救护车了。

  这种事情见怪不怪,孟飞很快没了兴趣,坐在椅子上沉沉欲睡。

  夜空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偶尔窜过去的小轿车像是舞台上聚光灯下的演员一样,一个挨着一个上去,下来,上去,下来。

  孟飞迷糊中被一声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惊醒,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了睡意,就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黑暗发呆。

  眼角人影晃动,车门被人敲响了。

  孟飞放下车窗,探出头,看到下面站着两个身穿警服的男人,一高一矮,矮个子的双手背抄着,抬起穿着破旧皮鞋的脚踢了踢车轱辘,问道:“咋停的车?嗯?不知道规矩?”

  孟飞马上想到,之前见过不止一回穿警服的人,乔金川说那些都是公路上装模作样瞎弄的警服,反正就是管这条路的人,每当堵车了的时候,就开着警车冲过来,看到没有好好排队的大车,比如车头探出半截的,逆向行驶让堵死的,只要不好好排队,都挥着警棍把车窗玻璃敲碎。一般都是敲的两侧的车门玻璃,只有遇到特别生猛的司机,敢顶嘴还骂的,就连挡风玻璃也敲了。通过这样的办法,硬是把这一条路上的大车司机治理得服服帖帖。

现在大车司机都知道,凡是遇到堵车,不管多严重,都得乖乖排队等候,一等往往就是半天。孟飞记得,遇到过最严重的一次堵车,足足在路上堵了一个星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喝拉撒全在路上解决,车上有干粮饿不死人,但没有水是真的折磨人,口干舌燥,眼屎堆积,眉脸干皱,头油发臭,孟飞回来后足足一个月都缓不过来,一上车就吐。

“车上还有谁?就你一个人?”高个子男人问道。

“还有我姐夫,他是司机。”孟飞回答道。

“行了,你们两个人,全都下车,把驾驶本身份证给我拿出来。”矮个子非常不耐烦地说。

“司机在哪了?”高个子男人又问。

“在后面睡的了。”

“那不用叫他了,你先下来。”

孟飞仅有的人生经验中没有遇到过警察,看着这两个人多少有点害怕,就扭头轻喊:“姐夫,姐夫。”

  乔金川睁开眼睛,问:“咋了?”

“警察来了”

  乔金川一骨碌翻起身,探出头看到车下两个警察,脸色立马就变了:“赶紧锁好门,这不是警察。”

  孟飞刚刚找出驾驶本,听了这话之后赶紧往车门上扑,但为时已晚,车门被从外面拉开,高个子男人一头扎进车厢,一把弹簧刀已经架在了孟飞脖子上,孟飞面色惨白,一屁股坐下来。

“别动。”矮个子男人跟着上了车,把车门关上,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枪口顶在乔金川脑门上。

“兄弟,真是不好意思,你看这大黑夜的,把你的美梦都搅黄了。”矮个子一边伸手摸黑色皮包,一边亲切地说:“咱就图个财,兄弟你高抬贵手,咱们好聚好散。你要是敢跟我扎愣,咱们都落不下好。”

  乔金川气得嘴唇直哆嗦,一手抓住皮包,就是不肯放手。

“放手!”高个子怒瞪着眼睛呵道。

  乔金川因为气愤而全身紧绷,不知不觉开始大口喘气,但是始终不肯放手。

  矮个子男人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把手枪上了膛,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以为我这把枪是假的?”

    孟飞被高个子男人按着,使劲扭过头,说道:“姐夫,不能给他们。”

乔金川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全身瘫软,松开了手。

矮个子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当着孟飞的面拉开拉链,里面是整整齐齐的百元现钞,一沓一沓整齐排列着,足足有十沓。

孟飞一双眼睛瞬间红了,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

“别动,小逼崽子。”高个子男人冷哼哼地说:“钱还能再挣,小命没了可就没了。”

    孟飞被死死地按着,根本挣不脱,一双眼睛通红得渗出了泪水,沙哑着喉咙怒吼:“这里面有我娶媳妇的钱,最多给你们一万,要不你们就把我杀了,不杀我你们别想走。”    

矮个子男人拧起眉头,凑过脸来,用一双毒蛇一般的眼睛盯着孟飞,哼哼冷笑:“有点骨气啊,小兄弟,你像是能拦得住我么?”

孟飞毫不畏惧,凶狠狠地盯着,说道:“要么拿一万走,要么就杀了我。”

“呵呵,我无所谓,反正这几年手头上沾的不止一条人命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矮个人男人回头看了一眼乔金川,又说:“不过嘛,要是把你杀了,那肯定是一不做二不休,要连带你姐夫也得解决了,总不能留着他给我告状吧。”

  这个时候,乔金川立马喊道:“别杀我,你们别杀我,我都给你钱了,你还想要怎样。”

  孟飞看了乔金川一眼,然后再次看着矮个人男人:“你拿一万,我还能活,你要是全拿走了,我活不出去,不如死了。”

  矮个子觉得孟飞这话很值得玩味,还想再跟孟飞讲几句,高个子男人皱眉说道:“别磨蹭了,你拿着钱走,我来断后。”  

“你走不了。”孟飞双手死死钳住高个子男人手臂,说道:“我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这话一出,在场的四个人有三个人都很火大。矮个子男人阴冷的目光落在乔金川身上,说道:“把你小舅子看好,他要是敢追出来,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你机会。”

  乔金川手忙脚乱地过来按住孟飞,说道:“你们走,我是他姐夫,我回去跟他慢慢说。”

  高个子男人松开了手,两个人干净利落地跳下车关上车门。

  孟飞本来就瘦小,被身高马大的乔金川死死按着,眼睁睁看着钱让拿手,如同溺水的猴子一样扑腾着手脚,大吼大叫。

乔金川一边按住孟飞一边说:“不至于,不至于,钱丢了还能再挣,他们可是有枪啊……”

孟飞突然一脚踹开乔金川,跳下车去追人。

乔金川上衣都让撕破了,胸前和后背都是让孟飞搞出的抓痕和红印,肚子还疼得厉害,坐在那里不住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呼吸稍微平稳一点了,似乎才突然明白过来遇到了什么事情,瞬间整个人焉了,垂头丧气地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乔金川刚刚抽完一根烟的功夫,孟飞跑回来了,上车的时候重重地关上了车门。看这架势,乔金川就知道孟飞肯定没有追上。想想也是,这大黑夜的,荒郊野外去哪找人去。

“算了,小飞,保命要紧。”乔金川递给孟飞一根烟,安慰说道。

  孟飞狠狠地挥手打掉烟,坐在那里一遍遍咬牙。

  乔金川有些恼火:“你冲什么冲?又不是就你一个人让抢了,那里面有我一半的钱,我找谁说理去?”

  “你知道有你的钱?”孟飞突然大吼:“那你知不道那笔钱对我有多重要?”

乔金川面色褐红,低头说道:“我咋能不知道?问题是遇上这事了,你说我能咋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让他们弄死吧?你死了我回去咋跟你爸妈交代?咋跟你姐交代?”

“我不用你交代。”孟飞丢下一句狠话,又跳下了车。

“你去哪去?哎,哎!”

“不用你管……”

 

 

 

南关村,顾名思义,就是古城南门外的一个村子。所谓的古城,现如今只留有一截一截裸露着黄土的残垣断壁,东一块西一片,不成章法,但勉强还能跟寻到古城的大概轮廓。

生活在南关村的村民在十多年前大部分都还种着地,依靠着城里农机农具化肥种子的便利,种着南关城外一大片沃土,日子过得普遍都好。后来,城里建设越来越好,许多种菜做买卖的趁机买了楼房,搬进了城里住。再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出去打工,只留下了一些老人老汉,成片成片的土地就被包出去,做了各种用途。

有改修大棚种菜的,有扩充成猪圈鸡场的,也有修路扩道占用的。最划算的是最东南方向让盐碱侵蚀了的一小块荒地,被划进了经济开发区,成了公司厂房用地,那三户向来不怎么露脸的人家一夜之间翻身成了百万富翁,孩子一个个全都提了豪车,隔三差五的就要开着豪车到城里绕一绕。

南关村的人们是既羡慕又眼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出消息,说有一家南方的大公司派人来村里考察,准备在村东头盖一座游乐场。

于是村东头的地块,一夜之间长出了一两年的杏树、三五年的桃树、七八年的松树,密密麻麻,成片连块,仿佛是变魔法似的。

不过种树的人家并没有等到盼望中的巨额征地补偿。那一家打算开游乐场的公司确实有意投资,但是在跟村民稍微接触了解之后,就知道那地头上刚刚栽种下不到半个月死活未知的树苗,一颗颗的要价高得堪比百年以上的国宝树种,按照国家规定的赔偿办法,这家公司就算是把所有资产全卖了都盘不下一个北方小城市的游乐场地块,所以这家公司很快就没了音信。

栽了树的村民一下子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继续留着树苗,那地是彻底不能种庄稼了。不留树苗,全都拔了,之前买树苗的钱就全都打了水漂。很多人家都是左拼右凑借来的钱,就指望着一占地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结果一下子全栽了进去,进退不得,异常难受。

不止是南关村的地,还有南关村的房子,这三五年之内,前前后后传出好几次,政府要整村拆迁,房基地要全部变成商业用地,要盖高楼,起大厦,跟城区连成一片。

南关村的村民这几年靠着挨近城区的便利挣下的辛苦钱,几乎全都投在自家院落的修建上,有空地的马上盖起房子来,巴掌大的小地方都要拐着弯盖出房子的样子来。没有空地的就在原来的房子上加盖二层,结构框架安全隐患全都顾不上了,先盖起来,人住进去半夜房塌了让压死了也顾不上,稍微一犹豫,政府拍了照片量了尺寸,就哭也哭不过来了。

不过老天似乎就喜欢跟南关村作对,言之凿凿的消息传了好几波,就是不见政府拆迁队来。什么这家姑爷在住建局上班呀,什么那家侄儿是政府办秘书呀,某某某儿子的同学公安局有人啊,各种小道消息有模有样,有理有据,由不得人们不信。但偏偏人们房子盖好了,树苗都栽上了,大把大把的钱全都投进去了,拆迁占地的事情是连个水花都炸不响。

后来,人们对拆迁占地的事情渐渐的麻木了,也就不再关注这类事情了。直到一张告示贴在了村委会的大门口,南关村一下子炸开了锅。

孟友发扛着锄头从菜地里回来的时候,看到大街上的人们个个神情激动,互相谈论着占地、拆迁、赔偿等字眼。孟友发自从搬来南关村,听过了无数次类似的字眼,对那些字眼厌烦得很。从村委会走过去的时候,孟友发看到一群人围着大门边的告示墙,议论纷纷。孟友发担心漏下啥补贴政策,走过去想看看。

亲家乔大海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看到孟友发走过来,一张脸顿时笑成了八角花瓣:“哎呦,老孟,你也来啦?”

孟友发有些迷惑于乔大海的语气,再看看乔大海今天的穿着打扮,白衬衣搭着西装裤,俨然一幅村干部的模样,只可惜衣服再干净也遮掩不住乔大海常年种地让日头晒得黑红的皮肤,那脑门上时刻都在往出渗油的皮层在太阳底下闪着一层油亮,就好似刚刚烘烤出炉的月饼一样,但谁见了恐怕也难以引起一丝的食欲。

“老孟,这两天日头毒了,你注意点身体,别弄出个好歹来。”乔大海甩了甩手腕上的黄金大盘手表,然后背抄着双手,朝墙上的告示一扬下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南关村要全村拆迁了。”

孟友发落满灰尘的眉毛忍不住抖了抖,抬头看向乔大海。

乔大海带着喜憨憨的笑容说道:“哎呀呀,老孟,这回可是千真万确,村委会昨儿个已经把人们的房子都量了,一平米多少钱都定了,到时候就等着签字领钱就行了。”

孟友发放下锄头,看着墙上的告示发起了呆。

  曾今有那么一次机会,孟友发差点在南关村买下了一处两间房的院子。大概是在七年前,孟友发举家搬到南关村,经人介绍,见了一户卖院子的人家。那处院子位于南关村的西北偏僻处,跟村里的街道不沾边,四周都是齐腰高的荒草,水路电路都没有,好像是被一众豪门大宅遗弃的孤儿一般。

  说是两间房的院子,实际上只起了两间房的地基,石头块垒出的墙基被雨水冲刷得泛了青色,两个地基坑里长着绿油油的臭黄蒿,还杂乱散着各种垃圾。院子的四个角用碎砖头堆了起来,算是一个标记。

  当时南关村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吃香,户主人要了一个还算是公道的价格,可在孟友发看来还是偏贵,跟人家说需要回头再想想,这一想之后就再没有了下文。

  孟友发好多次都在后悔,当时真应该咬咬牙买下那个地方,哪怕是后来没钱盖房子,也要把地块先占下来。

  错过了那次机会,南关村的地价在之后的几年蹭蹭往上涨,三年之内翻了两倍,让孟友发心疼得额头上的血管都变成了青黑色。

  现在看着拆迁的告示,孟友发只感觉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都静得成了腊月里的冰窖,要不是乔大海就在旁边站着等着看孟友发的笑话,孟友发真的可能一头栽倒在地上。

“老孟,老孟。”乔大海喊了几声,看孟友发还在发呆,就一拍孟友发的肩膀:“今儿家里炖上羊肉了,来家里吃饭吧。”

  孟友发废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干裂的嘴唇禁不住地颤抖,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细弱了:“不了,不了,我家里也做上饭了。”

“你看你,平日里就知道扣扣巴巴攒钱,逮到一顿好吃的都舍不得下嘴?行了,跟我走吧,我还不知道你啥情况?”乔大海说完,就硬拉着孟友发往家里走。

孟友发个子不高,身形还瘦,根本拗不过乔大海,只能跟着走了。

孟友发的女人常年在酒店里打工,平日里都不回家。孟友发每日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做点饭糊弄一下,吃一顿羊肉确实不常见。刚进乔大海的大院子,孟友发就闻到了胡萝卜炖羊肉的独特香味,这香味在平日里就够馋人,现如今看着这么大的一处院子,足足五间正房五间南房,东西房加起来五间,十五间房子的大院落,到处弥漫着炖得熟烂的羊肉的香味,让孟友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真是一时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全都涌上了心头。

遥想当年孟虹结婚的时候,孟友发清楚地记得,就在这处院子里,那时候东房窗根底的梨树头一年开花,嫩白的花朵就如同天上的仙子跳动的白裙。鲜艳喜人的红地毯从正房门口一直铺到了大院门外,干净的模样让人不忍心踩上去。院子里的窗户上全都贴上了大圆龙凤囍纸,院子中心位置的旺火熊熊燃烧着,冒着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拦亲的小孩子一波接着一波上,盘子里混着喜糖瓜子香烟的五子登科豆撒了一把又一把,喊叫声争吵声和婚庆音乐混织成一片。新郎背着新娘,被亲友们团团围住,红包开道一封一封往出送,即便是这样也都寸步难行,脚下的红地毯也被踩踏扭曲得变了模样,新郎和新娘在院子里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入了家门。

一入家门,大门外的礼炮就齐声鸣响,“啪啪!”“嘣嘣嘣!”各式各样的礼花炮一起冲上天空,硬是在蓝天下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焰火。

孟虹的婚礼被村里人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吃的饭菜多好多好,上的烟酒多贵多贵,坐的婚车多洋气,来的宾客多厉害……孟友发那几天逢人见事总是笑呵呵的,足足有半个月合不上嘴。

炖羊肉的香味已经侵入到了鼻腔深处,孟友发把锄头靠在门口墙上,耽着两只沾满干泥的手,不知道该落往何处。

乔大海抓着孟友发的肩膀,拉进屋子里:“走吧,手抓羊肉,喝它一盅。”

房子虽然是平房,但是屋里的家具装修都是楼房的模样,光亮整洁。柜子崭新一色,淡黄清雅的地板能反射出人影来。孟友发在门口看着满脚的泥巴,又陷入了一阵纠结中。

每次跨进亲家家里的时候,孟友发总要先闻一闻自己身上常年在地里滚旋下的粪土味,这股味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烙印,不是洗漱一下就能清理掉的。

孟友发实在不忍心去沾人家的干净地板,总感觉这样是给人家添麻烦。所以尽管跟乔大海结成亲家已经有五年的时间,尽管跟乔大海同在一个村里经常碰面,孟友发却总是在尽量回避到乔大海家里做客。

炕上,孟友发刚刚盘腿做好,亲家赵巧玲就端着一大盆炖羊肉走进来,放在炕上的小桌子上。凉拌黄瓜、红油金针菇和火腿片等下酒菜已经摆好,碗筷也上齐了。

赵巧玲圆头圆脸厚嘴唇,五十岁的年龄看上去像是三十出头,脸上脂粉浓厚,唇膏油亮,耳朵上两根金线耳环就像门帘上的珠线一样来回摆动。都说乔大海打扮时髦光鲜,看上去就像是大城市里的老干部,可跟赵巧玲比起来,就稍微显土了。赵巧玲这装扮在整个南关村里,连带年轻姑娘算上都没几个能够比得过。

“呦呦,老亲家,稀客耶。”赵巧玲故意捏着嗓子,扬高声调说道:“平日里大忙人一个,今天可是大驾光临啊。”

孟友发憨憨笑了两下。

乔大海从炕头上拿上那瓶二锅头,给自己和孟友发各倒了一盅,一边拧好瓶盖,一边问道:“孟虹打电话了没有?不来了?孩子们吃啥饭?”

赵巧玲听到孟虹两个字,脸色立马拉下来,冷冰冰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人家有手有脚的,想吃啥你能管得着吗?”

乔大海自讨没趣,苦笑着端起酒盅,跟孟友发碰了一下,端在嘴边慢慢抿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夹菜。赵巧玲端上一盘馒头,也上炕吃开了。

孟友发有心问问情况,但看到赵巧玲的脸色,又忍回去了,低头抿了一口酒。

赵巧玲看着乔大海,却是对孟友发说道:“小媳妇过门好几年了,两个孩子都上了幼儿园,还收不住心,整天满世界逛哒,也不说给孩子洗洗衣服做做饭,你这个公公也不管管。”

乔大海面色微红,咧嘴呼哧道:“我当公公的咋管?你儿子都不管,我咋管?”

赵巧玲翻着白眼说道:“你儿子可把人家宝贝着哩,平日里当佛爷爷供着,生怕磕着碰着,啥也不让干。上个月窗帘拉环坏了,就这么点小事,显摆得给老武打电话,让派了两个工人过来给换……老孟不是我说啊,你这女儿,按说也不是生在富贵人家,咋就这么娇贵哩?”

孟友发低头笑了笑,用喝酒化解尴尬。

窗外的日头正照进来,把炕上的人们烘烤得暖热暖热的。乔大海吃得满头大汗,沾满油水的手举起小瓷盅,说道:“来,亲家,再来一盅。”

孟友发赶紧举起酒盅陪上,小抿了一口后,感觉氛围到了,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亲家,你放心,今天回去我就教育孟虹,他男人是挣着大钱,可过日子是个长久的营生,我自己这个当爹的咋能不知道,我这女儿,啥都好,就是太翘了,这不行,我回去得好好说说她。”

不等赵巧玲开口,乔大海就歪着脑袋说:“哎,哎,老孟,说是能说,可不敢说重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可不敢说得太厉害。”

这个时候,赵巧玲也说道:“是哩,亲家,孟虹这媳妇我们老两口可疼着哩,不是怨她花钱手大,主要是平日里不着家,孩子们跟着连个按时按候的热饭都吃不上,我们老两口可怜孙儿孙女哩。”
    孟友发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底气更足了,把筷子往碗上一拍,说道:“放心,我有分寸,这女儿,该教训还得教训……”

“哈哈,老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这盅干了。”乔大海大笑着和孟友发干杯。

  

 

 

 

 

 

  黄昏下的太阳慵懒地散发着最后一缕光线,西边晚霞绚丽多彩,东边的天空却已经被一片青暗色笼罩。院子里的租客人家孩子们放学后相继回来,追逐打闹嬉戏着。

  孟友发被一阵嬉笑声吵醒,双眼瞪着天花板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亲家的炕上睡了个大好觉。孟友发坐了起来,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多少是有些暗淡了,习惯性地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面是一层湿冷的汗水,这一觉睡得真死。

  出神间,孟友发看到了院子里的乔金川,就披上外套走了出来。

  乔金川就穿着一件大裤衩,正站在阳台下洗漱,满满一盆水放在阳台上,一条灰色大毛巾来回洗摆之后,就着最后一缕阳光擦洗着上身。脸盆周围溅了一圈水渍,阴湿了干白的水泥阳台。

  赵巧玲手里提着水壶,不时往盆里面添热水。乔大海蹲在门口,用一根牙签剔牙。

“小飞,还气的呐?多大点事,赶紧来洗吧,一会儿水凉了。”乔金川痛痛快快地洗漱完,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道。

  孟飞一个人蹲在梨树下,脸上煤面荡了一层,一双眼睛红红的,身上也左一块右一块沾着灰土,看着乔金川还是满脸的愤懑,一言不发。

  孟友发看看儿子,又看看乔金川,走上前两步问孟飞:“咋提前回来了,遇上啥事了?”

乔大海叹了一口气,说道:“货款让抢了。”

孟友发脑袋“嗡”的一声,身体忍不住晃了一下,差点没有站住脚跟。

“全都让抢了?”孟友发不敢置信地问。

“全让抢了。”乔金川坐在阳台边,翘着二郎腿,掏出烟点着,吐着云雾说道:“一看就是道上混的人,手里有枪。小飞还敢跟人家扎愣,要不是我好说歹说,怕是连命也保不住。”

    孟友发对这件事的凶险程度在认识上顿时又深刻了几分,立马拍着胸脯说道:“人没事就好,人回来比啥都强。报警了没有?”

“报了。”乔金川说道:“不过我看也寡气,那条道上一年让抢多少回,抢了就没有几个能找回来的。”

  孟友发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背驼得更深了,说道:“唉,亲家,你说我家这命,唉……”

    乔大海嘴里叼着牙签,两眼看着前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巧玲坐在板凳上,宽慰说道:“这种倒霉事,谁也说不准哪天就遇上了,行了,也不要怨孩子了,以后注意点就好。”

“你们说的轻巧。”始终不说话的孟飞终于忍不住了:“我们家好几年攒下的钱全没了,你们家不缺钱,当然不心疼。”

  孟友发给了孟飞后脖一巴掌:“咋说话哩,钱没了再挣,少在这丢人现眼。”

“小飞,你说话给我注意点。”乔金川扬头说道:“什么你家我家,你娶媳妇不用我帮你?你要是敢说娶媳妇不用我们家帮,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孟飞梗着脖子说道:“我今年都二十三了,要帮早帮了……”

“给我闭嘴!”孟友发狠狠按了孟飞脑袋一把,然后揪着孟飞后领就往出拉。

“小飞,话不能这样说,这不是一直都没有钱嘛。”乔大海说道:“不过这回正好赶上拆迁了,你放心,等拆迁款下来,咋也得帮你把媳妇娶上。”

“嗯哼!”赵巧玲不满地瞪了乔大海一眼,旋即摆了笑脸冲孟友发挥手:“亲家,不送了,慢走。”

  等孟友发和孟飞走出了大门,乔金川冲地上吐了一口痰,嘀咕道:“一对贱骨头,不识好歹!”赵巧玲一边收拾脸盆香皂,一边说:“乔大海我告诉你啊,以后孟飞的事你少插管,他们家啥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孟友发说不定哪天就蹬腿了,谁敢借钱给他们?”

  乔大海又开始剔牙,说道:“多了不行,少点还能行,咱家也没啥紧用的,小飞娶不过媳妇孟虹迟早要跟咱们闹。”

  乔金川站起身,从窗台衣服里掏出手机,打电话,片刻后放下手机。

“咋了,又不接?”赵巧玲将剩下的水泼洒在门前,问道。

“不接。”乔金川很是郁闷。

“这媳妇真是无法无天了。”

“你们跟她说啥话了,让她气得连家也不回?”

“没说啥啊,就是让她少出去逛哒。你说你也真是,媳妇恼了你哄两句不就行了,还有连着半个月不给打电话的?你自己那个家现在连个人都没有,真不知道娶回个啥媳妇。”

“兵兵和楠楠不在家?”

“孩两个都在幼儿园……哎呦!把这两个小祖宗给忘了,乔大海,赶紧跟我去接孩子去。”赵巧玲慌忙跑进家里拿衣服。

“妈,我去哇,今晚带他们出去吃呀。”乔金川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知道孟虹去哪了,我们吃完饭去植物园逛逛。”

  赵巧玲又从屋里走出来,问道:“你能哄住那媳妇?不用妈跟你去说两句好话?”

“行了吧,你去了越说越乱。这娘们多日不收拾,就是皮痒的不行。”

“瞧你那德性……吃饭少花点钱,多给孩子们买点玩具。”

“咱家马上就是百万富翁了,还差乎这点钱?妈,哈哈哈……爸,你快别装了,这么大的喜事你也真能憋得住。”

  乔大海嘿嘿笑了两声,把嘴里咬嚼得不成样子的牙签一口唾在地上,终于放开了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咱乔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几百年遇不上的好事情,哈哈哈哈……你说咋就让咱们给遇上了。”

  乔金川穿好了一身又洋气又崭新的衣服,用窗户玻璃上的黑影照了照,又绷一绷衣角,满脸得意地说道:“等拆迁款下来,城里先闹它两套楼房,一套你们老两口住,一套我和孟虹住。然后就赶紧得买车了。”

  乔大海连连点头,说道:“城里是赶紧得闹楼房了,不过一套就行了,我跟你妈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院子。”

  赵巧玲也说:“就是,这院子闹的时候没少费劲,闹好了还没几年就要搬走,实在是舍不得。”

“管它住不住的,先闹下再说。”乔金川蹬上皮鞋,开始刷鞋油,说道:“爸,赶紧往下办驾本,我那辆两厢车就给你了,我得好好买辆越野车。”

  乔大海有些担心地问:“买啥车呀,太好了怕咱家享不住。”

  乔金川仰头思考了片刻,呵呵一笑,说道:“具体买多好车也说不定,就看李水文了,就照住他的水平买就行。

“那货……”乔大海轻松了不少:“他这辈子都比不过你啦,瞧瞧他娶回来的媳妇,跟孟虹差得十万八千里。”

“呵呵呵……”乔金川顿时笑得眼角都多了好几条皱纹。

  

 

 

 

  又是一个黄昏傍晚,孟飞走进乔金川的院子里。

院子虽然不大,所处的位置却是极好,出门就是横贯东西的中心街道,东边傍临的小道虽然狭窄得只能通行小三轮车,但却是一条正对古城南门的中轴延伸线,据听说市政府打算沿着这条中轴线把古城南北打通,然后修一条向南延伸直达高速收费站的主干道。光是围绕这条小道,就没少传出拆迁修路的消息。

乔金川结婚的时候,原本给准备的是乔大海住的大院子,主家房的装饰和家具都弄好了,租客也都留下了。将来院子的女主人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就是收租种菜做饭。但是孟虹过门以后,嫌院子里人多孩子吵,睡觉都睡不好。乔大海一合计,就跟儿子对调了一下,乔金川和孟虹搬回了老房子住,老两口倒是住上了新房子。

老房子本来只有两间南房一间西房,按孟虹的意思,连租客都没有留,平日里院子静悄悄,基本上没啥响动。再加上乔金川常年跑车,两个孩子让爷爷和奶奶带着,院子里更是冷冷清清的,大门经常都锁着。

乔大海之前住的时候,在院子阳台下留着一长溜菜地,每年都种点豆角、西红柿和黄瓜,够一整个夏天吃的。孟虹住进来之后,菜地全都种上了各种花卉,中间是一排整齐的蜀葵,一到夏天就开出红的粉的黄的鲜艳亮丽的大喇叭花来,蜀葵下面栽着凤仙花、长春花和翠菊,五颜六色的花朵拥簇在一起,常常都有蝴蝶蜜蜂围绕着飞舞。沿着地砖缝还有三叶草窜成一片绿意,开出的嫩黄的碎小花朵很是亮眼。

在阳台上的窗根底下,摆着一溜盆栽,主要是海棠,间隔着几盆芦荟。西房北面的墙根下,有四五株老葡萄树,葡萄架子直接搭在了正房窗楣上,夏天最热的时候,葡萄藤爬满了架子,下面吊着一窜一窜肥圆的葡萄,正好给正房遮阴赏景,别有一番情趣。

原本东院墙下还有葱郁的爬山虎和牵牛花,一整面墙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流瀑。但是后来因为拆迁的消息,乔金川顶着孟虹的反对硬是把爬山虎都铲了,在东墙边盖起两间不伦不类的房子,就像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被硬塞进去了两块海绵。为此孟虹跟乔金川哭闹了好一阵子。

乔金川实在理解不了孟虹说的的什么“格调”“氛围”“景致”这些词汇,唯一在意的就是在拆迁之前得赶紧把房子盖起来,万一哪天拆了,那都是实打实的票子。

孟虹最终同意盖新房的主要原因是孟飞。

孟飞看着那两间盖起来之后连勾缝抹墙安窗户都没做的新房子,心里头多少还是有点愧对姐姐。

“小飞,啥事啊还跑过来,不能打电话么?”乔金川在屋里炕上逗孩子,看到孟飞进来,就喊道。

  孟飞走进屋子,看了一圈,说道:“我找我姐,她不在?”

“你姐她去烫头发去了。”

“她这几天是不是经常不在?”

“在啊,每天晚上都回来。”

  孟飞想抱怨一下姐姐,整天人不在家,可是看乔金川都不说啥,孟飞也不好说什么,一时间没了话语,就说:“那我走呀,等她回来再说。”

“你是想说拆迁的事吧?”乔金川把孩子放在一边,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

“姐夫,当时我出钱出工给盖的房,咱们说好了,算我入股的,等东房拆了分我一半的拆迁款……”孟飞的精神有点紧张,说话有点拌舌头。

“啥?你记错了吧,那钱是我问你借的,啥时候说算你入股的?”乔金川立马说道:“小飞,我是你姐夫,可不是你亲爹,这些年因为你姐姐,我也没少帮你,你咋能说出这话了?”

  孟飞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乔金川。

  当年起东房的时候,孟虹哭闹着怎么都不同意。乔金川实在没办法,就找到孟飞,让孟飞劝劝孟虹。孟飞没个说辞,乔金川就说让孟飞出钱买下盖房的砖头,就算入股了,到时候拆迁了就能分一半的拆迁款,孟飞娶媳妇也就不愁了。

  当时孟飞也没有多想,就信了乔金川的话,不但出钱买砖,还前前后后跟着包工队忙活了半个月,房子盖起来以后,孟飞对拆迁的期盼比乔金川还要急。

  孟飞回家听到拆迁的消息后,本来打算立马找乔金川商量分拆迁款的事情,可是孟友发却叫住了孟飞,让孟飞先找姐姐说一下这事,让姐姐跟乔金川说。

  孟飞觉得孟友发是多虑了,但还是先来找孟虹。结果在今天,就突然弄成了这样的局面。

“小飞,做人不能贪得无厌。”乔金川见孟飞不说话,就开始劝道:“我乔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宅基地,哪能找别人入股了,这不是开玩笑嘛。当时是手头上一下抽扯不开,正好你也攒下点钱就先借你的用用,你是耳朵聋了没听清楚还是迷糊着做白日梦呢?”

  孟飞一张脸“唰”的一下一片通红,看着乔金川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孟飞真后悔当时没有听姐姐的话,让乔金川给写一个字据。现在乔金川翻脸不认人,孟飞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咋了,你那是啥眼神了,还瞪我?”乔金川皱起眉头,说道:“你要是想要回钱,我现在就给你,我再多给你一千块,算是利息了。”

“姐夫,你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你明明跟我说的是让我入股,我才掏钱跟你盖房子的。”孟飞忍着巨大的愤怒,几乎快要哭了,说话中牙齿都在打颤。

“你少跟我在这装糊涂,让你入股?咋可能了。”乔金川一下又一下在烟灰缸里怼着烟头,说道:“等拆迁款下来,我把借你的钱全都还你,咱们就两清了。像入股这种白痴的话你以后趁早别跟我说了……这也是对上我了,要是让我妈听见了,非得给你两个大耳光。”

  孟飞不经意间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看了乔金川一眼,扭头走了。

 

 

 

村委会大院里人头攒动,村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排着长队,一直排到了大门外。乔大海手里拿着登记拆迁用的一沓手续,排在队伍里。前前后后都是乔大海的熟人,三五个就着拆迁补偿款的话题聊着。

“你可真偏心,老大一分钱都不打算给,全都给小儿子,你不怕老大跟你闹腾?”

“哼哼,我还怕他不跟我闹腾了,狗日的供他念个大学,给我一溜烟念到了海南,一年见不了两次面,家里有点啥事也指靠不上。年初他妈病得住院,我正好崴了脚,要不是老二跑得快,他连他妈都见不上了。”

瞧你咋说话了,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外头,你不帮衬着点,还尽说瞎话。

哼!也是对上你们了,上次回来让我狠狠骂了一通,成天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弄点啥,看上海南一个女的,魂也让勾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家老大是指靠不上了,人家是铁了心地要留在海南。

“海南好啊,海南人家可是发达地区。”

老乔,等赔偿款下来你打算咋分?

我?我还不好闹?就一个儿子,全是金川的。

你不打算自个儿留点?

嘿嘿,留他干啥?留多留少最后还不都是他的。我们老两口有那一处院子不愁吃不愁穿,要那么多银钱干啥呀?

老乔你可真让人羡慕啊,就这么一个儿子,得省多少麻烦。

哈哈,不敢跟你比,阔得一口气连生三个儿子,让我说咱们这几个里面,就数你有本事了。

有啥本事,尽是瞎折腾了,三个儿子拧得我一口气也喘不过气来。我要是有你这命,早歇下来不用干了。

  院子里骤然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谁家里还有猪圈羊圈的,先过来登记。”话音刚落,立马有三四个人朝屋里走去。

“呦,宣大老板,两天不见,又肥了一圈啊。”乔大海突然喊道。

宣玉成五十多岁,满脸肥肉,肚子圆挺,嘴里叼着一根烟,胳膊窝里夹着一个皮包,从大门口走进来。一双垂着两片大眼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向乔大海,说道:“老乔,听说金川回来了,啥情况?”

“嗨!运气背,货款全让抢了,货也拉不成了。”乔大海坦落说道:“只好先回来了。”

  宣玉成把皮包换了一个胳肢窝,提了提裤腰带,说道:“哎呀,那可是真倒了血霉了,他从我这借的钱,利息还不低,一下怕是还不上了。”

“啥?”乔大海瞪大了眼睛,嗓门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啥时候找你贷的款?”

“这事你不知道?”宣玉成把手掌捂在嘴上抽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哎呀,你不知道,那我不应该跟你说的,你还是回去问金川去吧。”说完,宣玉成丢了烟头,转身就要走。

  乔大海也顾不上排队了,急忙走出来拉住宣玉成的胳膊:“不是,我好歹是他爹,你有啥不能跟我说的,你说清楚,他到底咋贷的款?”

  宣玉成停下脚步,用五根手指头捋了捋头顶油亮稀疏的头发,说道:“孩子出车还差几个钱么,就找过我来了。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心软,本来自从那个事以后,是不应该再给他贷款的……这也是你吩咐的嘛,可是他可跟我说了一气,这呀那呀,把我说得好像不给他借钱就是见死不救了,就给他拿了点。”

  乔大海此时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一片,憋着怒火问道:“跟你借了多少?”

“不算多,也就四万。”

“咋可能!他从我这整整拿了五万,他干啥还要跟你借四万块?”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给孟飞那小子借的?”

这个应该不是,孟飞还从我这借了两万,字据都是各写各的。

这狗日的,他拿上钱到底干啥了?

你真不知道?

知道啥?

金川出车前在东关跟人打麻将,一黑夜输了好几万。

啥?

哎呀,你看我这嘴,又给说漏了。不行了,老乔,你不能再套我话了,你有啥还是自个问金川去吧。

行,我现在就回去问他。乔大海把手续资料收起来,转身就往出走。

老乔,记得告诉金川,他借的利息不低,有钱赶紧还,省得到时候咱们都难堪。出了院子,乔大海听到宣玉成在后面喊着,语气里全是嘲讽,乔大海一张脸立马红了一大片。

  目送乔大海离开,宣玉成挺了挺肚子,顶开拥在门口的人群,走进村主任办公室。办公室里一窝一窝的人,都在等着登记办手续。村主任见宣玉成进来,投去问询的目光。宣玉成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卧室门,先走了进去。

  村主任搁下手里的笔,站起身来走进卧室。

  卧室里很安静,宣玉成拉开皮包,拿出一个信封,拉开桌子抽屉放了进去,然后给村主任递了一根烟,掏出金光闪闪的金属打火机,给村主任点了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才吐着烟雾说道:“我家那三间房不大,能给弄多少弄上多少。”

  村主任坐在椅子里,抽着烟微微点头。

  宣玉成见村主任点头,露出开心的笑容,又说道:“孟友发的儿子孟飞,你知道不?”

“就那个在村里租房租了好几年的孟友发?”

对。乔大海的亲家,乔金川的小舅。前几日乔金川和孟飞一起来找我借钱,出车。结果半路让劫了。乔金川我倒是不担心,就是孟飞,跟我借了两万,怕是一下还不上了。

嗯。

就今天,孟飞来找我说这个事呢。

“孟友发家里情况我有点印象,怕是真还不上了。你打算咋办?总不能真的给人缺胳膊断腿吧?”

“那肯定不行,把孟飞闹下个残疾他越是还不上了。你知不知道,乔金川那处院子,起东房的时候,是孟飞给买的砖?”

“不知道,还有这事?”

这也是今天孟飞跟我说的,当时孟飞出钱给买砖,还出了一个小工的工,说的是算入股了,就等拆迁的时候能分一半……

那咋可能,人家那么大一处院,他给盖上一间房就要想分一半,就算是仗着孟虹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吧。

不是这个意思,是就分东房那一半。

哦!你问清楚了?

绝对清楚,当时我还跟你一样的想法,问得清清楚楚,就是东房占了,分一半。

这行。

问题是乔金川现在连这一半都不想给分,不承认入股,硬说是当时借的孟飞的钱。

呵呵!
孟飞今天找过我来,我本来不想管这事的。可是又思前想后,要是光靠孟飞

自个肯定闹不过乔金川,到时候我那两万块怕是真收不回来了。

怕这!孟飞还不了还有孟虹了,你装啥大菩萨了。

嘿嘿,不是这么个理,那毕竟是乔金川的媳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了。

说吧,你想咋弄。

乔金川办手续的时候,得让孟飞给签字。

孟飞有字据?

没有。

你也真能扯,乔金川的户头,哪有这道理?

嘿嘿,你得帮我这一把,这次要是弄不回钱来,孟飞家里面三五年是不用指望了。

跟我有啥关系?

有,咋能没有关系了。

真有?

有,肯定有。

 

 

 

烈日当空的中午,李水文穿上新买的金纹火龙图案黑色半袖,下身是红绿黄三色斑块大裤衩,脚上踩着一双沾满尘土破旧不堪的拖鞋,一手提着桶红油漆,一手拿着刷子,嘴里打着口哨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油漆是刚刚开封的新鲜油漆,刺鼻的味道从李水文走上街道开始就四处弥漫,和户院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混成一团,让路过的行人连打喷嚏。

“干啥呀水文?”有人打招呼问道。

“哈哈哈,我家已经把拆迁手续办好了,接领导命令,特让我负责给办好手续的住户刷字。”李水文有模有样地用刷子蘸上鲜红的油漆,当先在自家大院墙上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在里面写了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得出来的“拆”字。

  路人看到大红的“拆”字满眼羡慕,忍不住驻足,和李水文一起欣赏这比任何艺术品都值得“欣赏”的拆字。

  李水文端详片刻,还不满足,走上前站在“拆”字前面,掏出手机让路人给拍一张照片,以此留念。路人拍完照片,眼中羡慕的神色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游移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李水文,一会儿看看李水文背后足足三十多步的大院高墙,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哎呀,全村像你家这么大的院子怕是没有几个了。”

  李水文满脸自豪地扬起下巴:“那是,除了乔金川真没几个了。”

“水文,兄弟我命苦,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扶兄弟一把。”

“呵呵,这还用你说,你看我李水文像是那种有了钱不认弟兄的人么?”

路人走后,李水文对照着一张名单,开始往第二家需要刷字的院子走去。刚走出几步,快要到街口的时候,侧边口子突然冲出一个人,风风火火的,跟李水文几乎是贴着脸擦过去,把李水文吓得直接向后弹了起来,手里的红油漆摆动得泼洒出一大片在地上。

“赶着投胎啊……”李水文张口就要大骂,抬眼中却看到来人是乔金川,顿时闭上了嘴巴。乔金川身架比李水文大,两个人从小打架李水文就没有赢过。后来两人都成家了,虽然没有再像以前动不动就拳脚相向,但只要见了面就要互相抬杠几句。李水文今天有重要任务在身,如果开口骂了乔金川怕是一下收不了场,但是平白无故让乔金川把今天大好的喜气冲掉,李水文多多少少都要找回点面子的,就用难得一遇的尖酸语气说道:“哎呀,老乔,你这是急着干啥呢?媳妇又找不到了?”

  乔金川脸上挂着些焦急,嘴角肿起一块,还带着些血迹,衣衫也不是正常的整齐模样,不知道刚刚经历过什么事情,此刻压根没心思理会李文水,扭头就要走。

“哎,哎!让我说中了?哎呀,你可长点记性吧,连媳妇也看不好,跑外面挣再多钱有啥用?”

乔金川停下脚步,回头怒狠狠地瞪着李水文,用手指着,说道:“李水文,老子今天不想跟你计较,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呦呦!这才刚报个幕,你这演员就投入进去啦?说说,遇上啥事了,我今天心情好,不给你捣乱。”

“你不捣乱最好,老子今天憋了一肚子火,你不想惹事就把嘴闭上。”

“行行,我不说了,你这是去哪呀?”

“去找孟飞。”

“找你小舅子干啥?这么急着给人家分钱?”

  听了李水文这句话,乔金川原先紧绷的神经顿时垮了,整个人松软下来,靠在墙上长长叹息。

  李水文把油漆刷子挂在油漆桶边上,从身上摸出烟,递给乔金川,很是同情地说道:“唉,摊上这么一家人,谁也受不了。”

  乔金川接过烟点上,一口一口地抽着,不说话。

  李水文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孟虹人家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还是个大学生,你娶上这么个老婆肯定是要出点代价的,不是这就是那。相比起来你这还算好的,孟飞又不抽不赌不懒,就是家里穷娶不起媳妇,等媳妇一娶过,你也能放下一大片心了。”

 乔金川斜眼看了李水文一眼,嗤笑道:“你懂个屁!”

“哎……”李水文撇过头:“你这人一点好歹也不懂是吧?”

“算了,不跟你扯淡了。”乔金川屈指将烟头重重地弹到对面墙上,迸射出一刹零星的焰火。“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啊,嗯……确实也没啥,不就是要点钱嘛,破财消灾,不丢人。”说完,乔金川就抬脚要走。

  李水文笑眯眯地抽着烟,问道:“跟我说说呗,孟虹打架的样子凶不凶?”

“你少寡。”乔金川回头说道:“这不是孟虹打的。”

“那是你爹打的?他可真打啊。”

“不怪他……”说完这几个字,乔金川已经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来到孟飞的家里。

  孟飞一家人租住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院落里,这个院子东西南北共有五家租户,孟飞家住在西房,独立的一间房,房间里很是杂乱,桌子上灶台上地上堆满了东西,乔金川走进去的时候,差点找不到一个落脚处。

  孟友发正在洗刷锅碗,看见乔金川走进来,赶紧收拾东西,招呼乔金川进来。躺在炕上玩手机的孟飞也坐起来,低头闷声不说话。

  孟友发不住地用一块稀烂的毛巾擦着手,说道:“哎呀金川,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

  乔金川压根没心思跟孟友发说客套话,站在炕下,直接对孟飞说道:“好啊小飞,你真是长了本事了,居然能找得动村主任。”

  孟飞依旧坐着,不吭声。

“说吧,要咋样你才能签字?”乔金川推掉孟友发递来的烟,从自己衣兜掏出好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在家里吐出一溜长长的烟雾。“说吧,这事总得往开说了。我也不瞒你说,为了这个事情,我爸把我打了一顿,你姐又跟我闹了半天,全都是因为你,你到底想咋样?”

“不想咋样。”

“不想咋样你到底是要咋样?”

“当时说的好好的,东房算我一半的股……”

“咋可能。”乔金川刚刚按下的火气马上又起来了:“你咋不说我那处院子也是你盖的?做人得讲点良心,这么多年我对你们父子俩还不算好吗?你们咋能这样对我?”

  一旁的孟友发连连摇头:“金川,做人是得讲点良心,当时我病得下不了地,全家就剩那么一点钱,是我硬咬牙拿出来要入半间房的股,要不是这样,我还至于落下如今这病根吗?”

  乔金川拧着眉头,扭头看着孟友发,说道:“你们家的事我管不了,不要以为孟虹嫁给我,我就要把你们全家都养活起来。”随后,又转头对孟飞说道:“小飞,你现在跟我去村委会签字,我就啥也不计较了,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孟飞坐在炕上,看着乔金川,缓缓摇头。

  乔金川怒极反笑:“好,好,你厉害,你骨头硬。宣玉成没有找过你?你多拖一天,贷款就要多翻多少钱,你算过没有?我有贷款,你也有,我大不了最后再问我爸拿上点钱,你家里有么?”

“我家里没钱,大不了拿命抵了。”孟飞说这话的时候,头抵着,眼垂着,像是快要入睡前的喃喃呓语。

  孟友发只感觉一阵羞愧,转过头连话都不想说了。乔金川嗤笑道:“你的命很值钱么?你以为你是谁?”  

“谁也不是。”

“你明白这就好。宣玉成的贷款你想不想还了?”

“肯定想。”

“想就听我的,先把字签了,等拆迁款下来还了贷款,咱们再慢慢谈房子的事。”

“等拆迁款下来了,你就翻脸不认账了。”

“咋可能?小飞,这几年你真是白跟我了,你姐夫是啥样的人你看不清么?我现在就把话撂在这,你以后娶媳妇的事,我给你包了,这也是今天你姐跟我闹腾的,让我看清楚了,你娶不上媳妇,咱们两家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孟飞抬起头,一瞬间有些泪花湿眼:“真的?姐夫!”

 

 

 

下午,村主任吃完饭睡起午觉正在喝茶水醒凉的时候,乔金川和孟飞一起走进来,一应手续齐全,两人同意拆迁,没有争议和纠纷。

村主任拿出拆迁合同,让乔金川和孟飞分别签了字按了手印,最后很是开心的给乔金川和孟飞各发了一根烟。乔金川双手接过来连连点头哈腰,孟飞急忙摆手说不会抽烟,把村主任的烟让回去了。

村主任抬起眼皮看了孟飞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安顿了几句之后,就把两人打发走了。

出了村委会,乔金川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当空照着,异常火烈,打眼望去天空中连一片云都没有,湛蓝的天空就像是煮沸的大海倒扣下来一样,让人火热难耐。

乔金川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心里想着,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先得找李水文把“拆”字刷上,这鬼天气,去哪能凉快一些……乔金川转眼一下看到了骑着摩托车过来的宋光头,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干啥去?”

宋光头急忙刹住车,摘下墨镜回头看到乔金川,急忙招手:“快快,快上车,东关来了几个大货,迟了就轮不上了。”

乔金川一听顿时起了劲,迈开大步跑着跳上摩托,说道:“走走,去看看。”

摩托车发动,一溜烟消失在孟飞眼前。孟飞看着前方,呆立了许久,在纠结要不要把这个事告诉姐姐。乔金川去东关瞎混孟飞是知道的,甚至跟着乔金川下过几回东关。孟飞很反感东关这种赌色混杂的地面,可是乔金川每次长途跑车回来之后都要下一次东关,孟飞拦不住,又怕告诉姐姐让家里闹麻烦,最后只能装作看不见,有时候还得去接送乔金川。

这一次孟飞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个事告诉姐姐,因为乔金川刚刚拆了房,指不定要玩出多大的筹码。东关那地面不怕你没钱,就怕你没家当,谁都知道乔金川马上就要拆两处院子了,肯给乔金川出借赌金的人多的是,孟飞真怕乔金川赌上了头,一夜之间把身家全都赔进去。

现在唯一能制得住乔金川的,也只有孟虹了。孟飞赶紧给孟虹打电话,说了这个事情。出乎孟飞意料的是,孟虹听了这件事之后,很是平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嘱咐孟飞“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少操别人的心”,又说了些以往的零零碎碎的孟飞几乎都要忘记的小事,孟虹难得有时间能聊这么长时间,孟飞马上把今天跟乔金川签字拆迁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告诉孟虹,家里马上就能拿上一大笔钱了,到时候爸的病能去大城市治了。

孟虹似乎很难提起相同的兴奋和激动,只是又“嗯嗯”了几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孟飞没有从孟虹的反应中感觉到不对劲,或许是乔金川这几年收敛了许多,玩得也小了许多,已经得到孟虹的默认了?

不管怎么样,孟飞心里还是落下一块石头。

 

 

乔金川在进入东关村的一瞬间,心里突然堵了一下,就好像是平白无故让塞进一块石头一样。但乔金川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揣摩,就被宋光头拉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屋顶正中垂下的一根线拴着一盏喇叭灯,白炽的灯光刚好把一张麻将桌圈住,至于麻将桌外面,则是一片黑暗,某人做些小动作,干些什么事,人们就都看不见了。

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不过屋里的空调开足了马力,一波一波送着冷气,乔金川一下子凉快舒服了许多。宋光头把乔金川拉出来介绍一番,最后说一句“正宗南关村人,家里两处大院”,立即引来一众人火热的目光,牌桌上有人站起来给乔金川让座,连带着宋光头也有人让了座,很快搓麻将的声音就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一只光滑洁白的手臂伸过来,芊芊细手夹着一支细烟,送到了乔金川的嘴里,镶着红绿宝石的美甲掀开了电镀黑金煤油打火机的机盖,“刺啦”一声,电石火花一闪而过,幽幽火苗徐徐燃烧。

乔金川立马睁大了眼睛,转头看着身边坐着的小妹,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看得同桌的人催了好几声,才笑着凑上了叼烟的嘴,引燃了那一支有点稀罕的女士香烟。

从点燃那一根香烟开始,乔金川就忘记了时间的概念,麻将一圈一圈地打,香烟一根一根地点,一阵阵欢声笑语谈笑风生中,身边围观了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直到最后乔金川双膀酸麻,腰也困疼得厉害,才终于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手脚,但也很快就投入新一轮的酣战中。

又一轮下来,宋光头把牌一推,胡了,结账走人的时候拉乔金川一起走。乔金川合计了一下,自己还输得厉害,不想走,还想再赢回点来,就留下继续打。

如果不是乔大海突然闯进了麻将馆,乔金川都不知道自己在里面足足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乔大海找不到乔金川,手机也关机,乔大海稍微一盘摸就知道乔金川去了哪里,赶紧绕村子打听乔金川的下落。

乔大海找到乔金川的时候,乔金川已经熬了整整一夜,眼眶周围一片黑沉,两只眼睛密布血丝,整个人身上一股刺鼻的烟熏味,半躺在椅子上,看着就困得不行,还是强撑着伸手摸牌。

乔大海气得嘴唇直哆嗦,上去就是狠狠的一耳光,把乔金川一下子打得醒凉了一多半。即便是这样,乔金川还是不舍得下桌,还叫嚷着要把输了的钱赢回来,最后是被乔大海抄起扫帚连打带骂地赶出了麻将馆。

回了家的乔金川才感觉困意袭来,一挨炕沿边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了过去。

黑夜的时候,赵巧玲放心不下儿子,带着些饭菜过来,看到乔金川还是死死的睡着,心里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想要把乔金川叫醒来再好好训一顿,但是又心疼儿子,不忍心喊醒,只好把饭菜放在锅台上,就走了。

半夜里起了一阵风,夜风如同深山里石壁边的潭水一样,冰寒阵阵。乔金川睡梦中被这凉风吹醒,咕哝着喊了一声“孟虹”,伸手在炕上摸着,什么也没有摸到。又感觉口干舌燥,迷糊着双眼从炕上爬起来找水喝。

“咕咚咕咚”几口凉水下肚,乔金川不觉中清醒过来,坐在炕沿边,望着窗外月亮洒下的光辉,禁不住发起了呆。

  房子里只有乔金川一个人,孟虹不知道去了哪里,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乔金川只想着,孟虹肯定又负气出走了,孩子估摸着应该在爷爷奶奶家。一想到孟虹可能气得哭红了双眼,乔金川就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凉意更浓了,院子里寂静的没有丝毫声响,乔金川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了冷,起身关上窗户,找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安静了片刻,感觉一下子睡不着,就起身摸黑找到了烟火,靠在窗边抽了一根烟。乔金川想看看时间,但又不想开灯,手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又看看外面的月色,时间应该还早,乔金川拉上毯子,蒙住头又睡下了。

 

 

 

 

  清晨的时候,一双湿手扒在乔金川的脸上,来回捏着。乔金川睁开眼睛,小女儿穿着新买的粉纱裙子趴在乔金川身边,小儿子在炕下拿着水枪对乔金川呲水,嘴里喊着“叭叭叭”。

  乔金川虚空挥了下巴掌:“挨打呀……”小儿子吓得马上逃了出去,乔金川搂住小女儿,在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问道:“你妈呢?”

“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小女儿稚嫩的声音全是严肃认真的语气,逗得乔金川又是一阵亲:“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爸爸,我饿。”

“今天没有上学吗?是不是幼儿园的饭不好吃?”

今天是星期天。

……哦,乖,先去找奶奶吃饭去,把弟弟领上。

那爸爸你要去哪里?

爸爸给你找妈妈去。

嗯嗯。

  乔金川穿上衣服,刚来到院里,就看到乔大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了乔金川劈头就问:“孟虹去哪了你知道不?”

  乔金川看见乔大海第一个想到的是麻将馆里当着众人的那一巴掌,心里还很不是滋味,说道:“不知道,我正要出去找了。”

“找?你个二球拍,老婆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你还出去找,你去哪找,嗯?去哪找?”乔大海气得直跺脚,唾沫星子飞了乔金川一脸。

  乔金川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用手擦着脸上的唾沫说道:“无非是那几个老地方,她还能去哪……爸,你刚刚说啥了?”

你老婆,让人拐走了,你个二愣子!

  乔金川还是无法相信:“啥年代了,那么大一个活人,咋能让拐走了?”

乔大海看乔金川那样,恨不得上去再给他两个耳光,可突然气得心口疼,连连捶胸,哎呀呀地呼喊着,难受至极。

“爸,到底是啥情况,你倒是说呀。”

乔大海连连喘了好几口气,稍微缓过来点,急忙说道:昨天孟虹一天都不见,我找人问了半天,有人在汽车站看见她跟一个男人一起上车了。

乔金川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是不是孟飞,回老家了?”

乔大海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乔金川,无言以对。

 

“孟虹……孟虹……”乔金川穿着背心,头发倒刺,手里提着断了半截的门框把手,闯进村街上一家门面衣服店,店里老板是孟虹的闺蜜,看到乔金川进来,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

“把电话给我放下!”乔金川双眼滚圆怒突,声音如雨夜里的闪雷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疼:“说,孟虹在不在?”

店老板吓着手机掉在地上,两只手抱住头说道:“乔金川你个没良心的,孟虹找不到你就往我头上赖,她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老婆。”

我就问你她在不在?乔金川将半截门把手狠狠捶在桌子上,再次暴呵。

“不在,不在,不在!”店老板也是火了,用手指着门外尖声道:“赶紧给我滚!”

  乔金川伸出手指头,隔空点着店老板,说道:“最好是真的不在,要是让我发现她藏在你这里,我废了你。”

  店老板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朝乔金川扔过去,声嘶力竭地吼:“滚……”

  乔金川躲开水杯,耳边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顾不得看粉碎的玻璃渣子,连忙跑出了门店。

  乔金川跑遍了孟虹能去的所有地方,村里要好的几个闺蜜,城里同学家,经常去的饭店,还有以前打工的地方,所有乔金川知道的能够想到的地方,全都跑遍了,连孟虹一个人影都逮不到。

  所有人的回复都是一致的:不知道。孟虹人在哪里,干什么事情,跟谁走了,统统都不知道,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要不是村里有人刚好在汽车站看见孟虹,乔金川都要以为孟虹被人绑架了。

  很快,乔金川到处找孟虹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纷纷议论着,有人说孟虹让人拐骗到山沟里让卖了,还有人说孟虹跟着老家人去南方做生意去了,还有说孟虹让绑架了要乔金川拿所有拆迁款赎人的,众说纷纭又言之凿凿,很快就传到了孟飞的耳朵里。

  孟飞连着给孟虹打了好几个电话,全都是“已关机”,孟飞自己绕着村子跑了一圈,然后去乔大海的家里跑了好几次,又给母亲打电话,只可惜找不到一丁点关于孟虹的消息。

  当天夜晚,孟飞和孟友发一起被叫到了乔大海的家里,两家人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却又相对无言。乔金川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看样子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而赵巧玲更是一直淅淅沥沥地哭着,一会儿数落着乔金川不检点,一会儿骂孟虹葬了良心,一会儿又责怪乔大海教子不严……

  乔大海坐在炕后根一言不发,一家五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久,孟友发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亲家,这事闹得,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啊……”

“现在说这有啥用?你瞧瞧养下的好闺女,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让我们赵家以后还咋见人。”赵巧玲当即哭着说道。

乔大海说道:“行了,叫人来是商量正事了,你少说两句。老孟,孟虹走的时候就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孟友发说道:“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她要走,我要是知道怎么都能把她拦下来。”

“人已经走了,现在是要赶紧想办法把人找回来。”

“对对,爸,你们赶紧想想办法,让孟虹回来吧,我再也不去打麻将了。”乔金川对孟友发说道:“我今天给你立下毒誓,我要是再打麻将就把十根手指头全剁了。”

“呸呸呸!”赵巧玲伸手拍乔金川的脸颊,说道:“好好的说什么丧气话。”

  孟友发一张脸已经愁苦得跟苦瓜一模一样了,女儿闹出这事情,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理亏,但该说的还得说,该保证的还得保证:“金川,你放心,我马上跟孟飞出门找她去,她一个女人家能跑到哪里,我看还是置气躲了起来,你也不要心急,过几天说不定她自己就回来了。”

  乔金川缓缓摇头,跟孟虹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了,孟虹的性格乔金川还是了解点的,既然能把手机关了,能连着两天多没有消息,就肯定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儿子,你没看家里少了钱没有?”赵巧玲突然问道。

“没有,我衣兜里那一千块还在,孟虹就把自己的东西拿走了。”

“哎呀,亲家,你说你女儿这是图什么啊,咱们家眼看就要拆迁了,以后的日子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她到底是想干啥呀……”赵巧玲一时间又哭啼起来。

  孟友发实在没有什么安慰的好话说了,拉着孟飞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孟飞跟在孟友发的身后,看着老爸的背影,忍不住心疼。

“爸,姐肯定不会回来了,别找了,她想去哪就让她去吧。”孟飞突然停下脚步,对孟友发说道。

  孟友发也停下脚步,回头时已经是满脸泪水,哽咽着说道:“是我害了虹儿,是我害了你姐啊,我当时就不应该答应这门亲事。”

  孟飞转过脸,躲开孟友发的视线,看着远方田野里的庄稼,说道:“我姐都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委屈。她既然跑了,爸,咱们就别找了,放姐一条生路吧。”

  孟友发用一双老手抹着眼泪,说道:“她这一走,金川怕是要把账全都算在你头上了。”

“算吧,他最多就骂我几句,还能怎么样。”

“唉,你还是岁数小,不知道人心。”

    

 

 

三天过后,孟飞再一次看到乔金川的时候,吃了一惊。

乔金川整个人明显暴瘦了一圈,嘴皮干裂,头屑落满肩膀,眉脸换了一个样,看上去就像是在山洞里住了多少年一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乔金川见了孟飞,开口说话的声音沙哑又微弱:“小飞,找到你姐没有?”

孟飞缓缓摇头。

“小飞,你姐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孟飞有些可怜乔金川,说道:“姐夫,我姐可能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乔金川惨淡一笑,说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要跑了……”

“姐夫……”

“不要叫我姐夫,我不是你姐夫了。”

“乔哥,我姐姐跑了,我们家都知道对不住你,我爸说了,拆迁款我们一分都不要了,盖房借的钱也不要了,就当是替我姐给你的赔偿。”

“你还有脸说这个?”乔金川双眼立即冒出怒火来:“要不是因为你拖后腿,你姐能跑吗?”

“我姐有错,我们家有错,这些我们都认。当时我姐嫁给你的时候,答应给我们的彩礼你也没给,现在我们也不要了……”

“你说这话啥意思?”

“姐夫,我最后叫你一声姐夫,我从十六岁跟着你跑车,跑了七年,七年里跑车的钱都在你那里存着。我啥也不要了,就跑车的钱,这是我的血汗钱,你把这笔钱给我结了,我们以后绝对不会再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乔金川一瞬间红了双眼,沙哑的喉咙迸出铿锵的声音:“孟飞,你他妈说话给我注意点,我还没有找你们麻烦了,你倒想来找我麻烦,要不是看你跟我跑了七年车,我早捶死你了。”

  孟飞一张脸立即涨得通红,咬着牙后根说道:“你把钱给我结了,咱们以后就两清了,以后谁也别见谁了?”

“没门!”乔金川暴吼道:“你他妈给我找不回你姐来,你一分钱都别想从我这拿走。”

“那是我自己辛苦挣下的钱。”孟飞怒视着乔金川:“那是我的工资,你不能不给我。”

乔金川突然笑了:“呵呵,我就不给你,你能咋滴?”

“你……”孟飞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乔金川在孟飞身后又吼:“给我把话带给你爸,找回孟虹啥都好说,找不回孟虹我跟你们孟家没玩。”

  孟飞刚回到家里,孟友发就问:“要上了吗?”  

“没有。”孟飞红着双眼说道。

“我就知道,他肯定不给了。”

“凭啥?”孟飞终于憋不住了,眼泪狂涌而出,抽咽着喊道:“我自己整整七年挣下的钱,他凭啥不给?”

  孟友发长叹了一声,从衣柜里拿上一盒烟,出门了。

  孟友发没有找乔金川,而是找到了乔大海家里,拔出烟递给乔大海,跟乔大海和赵巧玲详细地把孟飞要钱的事情说了,最后说道:“孩子们年轻,啥也不懂,咱们当家人可得吃量住了,孟飞挣下的都是血汗钱,可不是能刁了的。老乔,亲家啊,你们好好劝劝金川,他别的能扣,这钱是不能扣啊。”

  乔大海听了不住点头,赵巧玲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孟友发等了好长时间,都不见两人说话,心里知道孟飞这笔钱是没希望了,一瞬间也仿佛老了许多,一边捂着胸口一边站起来,缓缓地走了。

  

 

  夏天的太阳升得很快,从清晨露出一个圆尖,到高悬到半空之中,仿佛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九点多的时候,鞭炮声突然炸响在南关村的上空。第一家拆迁户正式动工了,铲车轰鸣着从人群中冲出来,铲斗当先撞在窗户玻璃上,玻璃片顿时四散分裂,碎了一地。铲斗一下一下挖着,把窗框挖断,把墙柱挖塌,把房顶挖开,片刻之后尘土飞扬,土渣乱溅,一间房子已经被放倒了。

  村里来了许多围观的人,站在远处观看着这一热闹的场景。房主手里抓着一把烟,脸上的笑容就像是阳春三月里的花朵一样,暖气四溢,一边给路过的人们散烟,一边嘴里重复说道:“中午赏脸吃饭,中午大家来吃饭……”

 随着第一个拆迁户动工,南关村很快就进入了争相拆房的火热场面,自从这天开始,几乎每天早上都有人家要放鞭炮请人吃筵席。一辆一辆的铲车开进村子,一车一车的废土渣子被渣土车拉出来,伴随着工程车的逐渐增多,南关村居住的人家也在急速减少。

乔金川走在村里的街道上,猛然间发现村子已经被拆了一半多了,原本热闹的村子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原本每天在村头超市外聚集的老人们,如今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了,超市门口的台阶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现如今全村唯一的超市也搬走了。

乔金川站在超市门口,暗自骂了一声。家里的烟抽没了,如今想买一盒烟都要跑好远的地方。

“滴滴!”汽车喇叭声响起,乔金川转头望去,一辆纯黑光亮的大轿车开进了村子,一看车皮色泽就知道是新买的车。乔金川正纳闷村里谁家出了个有钱亲戚的时候,轿车开到了乔金川的身边,车窗玻璃放下来,李水文露出半个脑袋,喜气洋洋地冲乔金川喊:“金川,我新买的车,你看咋样。”

乔金川不自然地皱起了眉头,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说:“你哪来的钱,一下子买这么好的车。”

李水文看乔金川身上邋遢的模样,从车里递出一根烟,说道:“我家第一笔拆迁款下来了呀,正好家里没啥要办的事情,我一合计,就直接买了个顶配。”

乔金川问道:“这得多少钱?”

“不多,落地这个数。”李水文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五根手指头。

“切,一下子把钱花光了小心到时候加不起油。”

“哈哈哈……这个你放心,等后面的拆迁款下来,一辈子都花不完。金川,我跟你说,这次咱们村真是走了大运气了,以前都是分房然后卖钱,现在直接按平米给钱,中间省了多少步骤,到时候钱都是咱们自己的。”

“知道了。”乔金川对于钱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了,反而看到李水文车里那一盒刚刚拆开的烟,就用手指着那盒烟说道:“把你那盒烟给我留下,我在村里连烟都买不上。”

  李水文也不犹豫,直接把烟扔给乔金川,借机说道:“你看你,跑了个媳妇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不像话。要我说,天下女人多的是,今天跑了明天再娶,你家里马上就是几百万的家产,要啥女人没有?”

  乔金川想要发火,眼皮瞪了起来,可是再看到李水文那嬉笑的神情时,一下子如同皮球泄了气,百无聊赖,多余的话也懒得说,收起烟转身就要走。

“哎哎。”李水文继续喊道:“你要多听人劝,俗话说,人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俗话还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你现在放话,我给你介绍妹子,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一个表姐,刚好离婚,带着一个女儿,跟你正合适,哎你跑啥……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等你电话。”

  回去的路上,乔金川一边抽烟一边扇自己嘴巴,脚上的拖鞋走丢了一只都不知道,最后嫌碍事,把另一只拖鞋也踢飞了,就光脚走着,很快烟抽完了,乔金川从李水文给的那盒烟里抽出一支,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打火机,嘴里叼着烟,靠着墙,最终忍不住哭了起来。

  乔金川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失去孟虹的这几天,乔金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孟虹,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想,闲下来抽烟的时候不断地想,连着好几夜睡不着躺在炕上想,想跟孟虹有关的一切,想孟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连日来的想念都快要把乔金川折磨疯了。乔金川有时恨自己不像个男人,让孟虹把魂也勾去了,有时又恨孟友发和孟飞,都是他们两个,才搞得自己和孟虹没有好日子过。

  路过乔大海家里的时候,乔金川听到院里有吼喊的声音,再细细一听,居然就是自己爸妈的声音,乔金川赶紧跑进去,一转眼看到乔大海站在院子里指着房里的赵巧玲日娘操祖的骂,房里赵巧玲隔着玻璃和乔大海对骂,后房两个孩子互相抱着躲在角落里“呜呜”啼哭。

乔金川顾不上拉架,跑进去把小儿子小女儿一手一个抱出来,家里就像是进了土匪一样,家具都摔在了地上,铺盖被褥满世界乱扔着,厨房里的碗筷菜刀案板四散在各个地方,看样子是成了双方攻击的武器被扔出的。

乔金川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想着这一对夫妻老也老了还这么大脾气,你们打架不要紧,把我儿子女儿打坏了可怎么办。

赵巧玲看到乔金川了,立马拍着玻璃哭喊:“金川,金川,你老子不要妈了,妈明天就找根绳子吊死算了,妈也不受这窝囊气了……啊……我命咋这么苦啊……”

乔大海在院子里喊:“谁不要你了,你个泼妇,我跟你好好讲道理你不听,你还拿菜刀劈我,你想守活寡你说,我满足你。”

  “爸,别说了。”乔金川走到院子里,看到租户们都趴在自家窗户上看着院子里的这场闹剧,多少脸上有点发红,说道:“因为啥又吵起来了。”

谁能知道。乔大海愤愤不平地说道:“就因为要不要叫你来吃饭,这疯婆娘突然就骂了起来,我还了几句,她就把家给清了,我现在还想问问她发啥神经了。”

乔金川看看还在屋里碎叨叨骂着的赵巧玲,心里又对孟家恨了几分,把儿子女儿交给乔大海,自己就要跑到孟友发家里出出火,耳边突然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一辆救护车冲进村子,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

乔金川有些疑惑地看着救护车,正好停在了孟友发住的院子跟前,车上医生和护士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急忙跑进院子。乔金川快步走上前几步,在院门口听到医生大喊:“把病人抬上炕,先抢救。”

乔金川走进院子,看到孟友发房门口围着一圈人,顿时心里一阵憋闷。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上的担架被抬了下来,推进孟友发的房间里,又过了一会儿,担架被推了出来,上面躺着孟友发,脸上一片死灰色。

孟飞跟着担架,不住地大喊:“爸!你醒醒爸,你不要吓我……”

很快,担架又被抬上救护车,医生和护士也上了救护车,孟飞跟着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响着凄婉的警笛声绝尘而去。

  

 

 

孟友发进了医院,被抢救过来,但没能扛过住院的第一个夜晚,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停止了心脏跳动。

丧事被安排在孟飞的老家,在城南大山里的一个村子,还有孟家三间荒置许久的房子,刚好能用来办丧事。料理丧事的人没几个,孟飞和母亲给孟友发穿了寿衣,放进棺材里,立起牌位,请了一班鼓匠在灵前吹打了一天,第二天就是正日。

正日这天,前来吊丧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在灵牌鞠躬拜过,就入了座,等待中午开席。

孟飞披麻戴孝,跪着哭丧棍给拜礼的人们回敬磕头。孟飞母亲躲在后房里,看着人来人往,偷偷抹眼泪。

家里接连遭遇两次大灾,让孟飞的母亲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孟飞真担心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就要料理母亲的丧事。不过母亲毕竟没有孟友发那些病根,虽然悲痛难忍,但毕竟还是忍了下来,每天一早就忙活着张罗各项事物,身体看上去还好。

孟飞对父亲孟友发的死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和难过。一来,孟友发以前就犯过几次病,一直都有病根,因为这连个打工的地方都找不下,孟飞不止一次想过,父亲说不定哪天一觉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二来,孟虹跑了之后,孟飞明显地发现父亲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劲,几乎每天都是变换了一个容貌,情况如此急剧下降,就算是正常人也抗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当医生宣布孟友发死亡之后,孟飞反而一下子平静下来,仿佛瞬间解脱了一般,再也不用紧张担心了。当天晚上,孟友发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安静地躺着,孟飞在家里的炕上同样安静地睡着,是这几日来睡得最安详的一次。

之后给孟友发料理丧事,孟飞几乎都是听着母亲的安排,订棺材、看日子、打墓、请鼓匠,都是母亲让干啥就干啥。孟飞之前没有办过这些事情,好在同村的亲族兄弟有过经历的,早早过来帮忙料理着,中间出了很多差错,但是整个流程还是走了下来。

正日这天忙完,明天就要下葬了。

前来吊唁的亲友都来得差不多了,灵桌上的两盏灵灯燃烧得只剩下了一层底座,满屋子都是丧纸烧成灰后的呛鼻味道。孟飞跪在灵前,一动不动,目光看着棺材头,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变化。

总管走过来,一边搀扶孟飞一边说道:“起来吧,都这个时候了,我看没有人再来了。”话音刚落,院里就响起一个嘹亮的喊声:“城区南关村亲家,乔大海到……”

这一声喊响起,房里马上有人冲出去迎接。孟飞和母亲都想不到乔大海会来,母亲当先冲出去迎接客人,孟飞刚刚站起来又跪在地上,直起腰向窗外张望。

乔大海紧紧抓着乔金川的手腕,在两个族内人的带领下,走进灵堂,对着棺材鞠躬,院里的唢呐立马跟着吹了起来。

乔金川本来不想鞠躬,却被乔大海在腿后弯踢了一脚,乔金川直接就跪在了棺材前,没办法,只能顺势给磕了三个头。

孟飞跟着回礼磕头,眼里目光闪躲,余光看向别处。

礼过之后,孟飞母亲走上去跟乔大海搭话,言语里尽是感激的神色。

乔大海一来,立马成为事筵上地位最尊贵的客人,理所应当地被请入正房炕上。

乔金川看了孟飞一眼,啥话也没说,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乔大海几盅白酒下肚,终于敞开了心扉,对孟飞母亲长叹起来:“老孟走得可惜啊……真是可惜啊……小飞还没有交代了,他这一走走得轻松,可是把你们娘俩丢下了……”

  “说实在话,我房子本来定了今天要开工拆了,我家里头一个人忙不过来,说啥也不让我来。我说这不行,孟虹是孟虹,老孟是老孟。孟虹她不要儿子女儿了,可老孟还是孩子们的姥爷,我为孙娃们想,为我老乔家这张脸面想,都得来这一趟。”

亲家,如今这局面,我是咋也想不到啊。拆迁拆迁,本来是个好事,谁能料到有今天这局面?

哎呀……我不能喝了,你们别倒了。

乔大海在来时憋的一肚子气,在这一刻借着酒劲全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整个人舒畅多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乔大海刚刚躺下睡着,乔金川就走了进来,推着乔大海叫乔大海醒来。孟飞母亲拉住乔金川说道:“别推,你爸刚睡着。”

爸,赶紧醒醒,咱们能走了。乔大海推开孟飞母亲,不断拉扯乔大海的裤腿。

“咋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咋就说走就走,怎么也得等你爸睡醒了再说吧。你吃好了没有,要不再吃点。”

我们乔家的事情你少管。乔金川憋着一张红脸突然冲孟飞母亲吼道。

  孟飞母亲让吓住了,怔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孟飞从外面走进来,对乔金川说道:“你少冲我妈叫唤,你有本事冲着我来。”

你以为我怕你?乔金川露出凶狠的目光。

  孟飞母亲急忙把孟飞推出房门,问道:“到底是咋了,你跟他说啥了?”

没说啥……我问他要钱,他不给。

你要钱也得看时候啊,人家大老远跑来……

是他先说的,他直接就问我姐在哪,让我把我姐交出来,我姐是嫁给他们乔家的,不是卖给他们乔家的,给他们当牛做马呀让这样欺负。

哎呀……你少说两句吧。

  乔金川走出来,用手指着孟飞说道:“妈的你是不是知道你姐在哪?我就知道,操!孟飞我告诉你,孟虹要是不回来你趁早多准备几副棺材吧。”

“你还我钱,还了钱我先给你送一副棺材。”

“你妈的……”乔金川挥起拳头就要打孟飞,被孟飞母亲拼命拦住,声嘶力竭地喊:“孟飞,你还不跑!”

  孟飞一点也没有要跑的意思,嘴里还在说道:“妈你放开他,你让他看看谁怕谁。”

  孟飞母亲哪敢放开乔金川,只能是不断苦苦哀求。乔金川这个时候根本听不进去,用力一甩就挣脱开,冲孟飞脸面就是一拳。

  孟飞一手捂着脸,一手抄起墙角的炭锤就要往乔金川身上招呼,乔金川顿时怂了,抱头就跑进了屋里。

“孟飞!”孟飞母亲被摔坐在地上,扯破了喉咙大喊:“你先我把捶死吧。”

  孟飞听到这话,全身一震,高举的炭锤悬停在空中,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思绪在刹那间转了不知道多少遍,思来想去想了许多许多,突然间又全身泄了气,握着炭锤的手也垂了下来,走过去扶着母亲,低声哽咽地喊了一声:“妈……”

  乔金川见外面许久没有了动静,也不敢再咋呼了,悄悄地守在乔大海身边,抽起了闷烟。

  下午太阳稍微偏西的时候,乔大海被乔金川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孟飞母亲跟在两人身边,极尽卑微地说道:“亲家,你们这第一笔拆迁款马上就下来了,孟飞跟着金川跑车的钱,你得给做主呀!我们家实在是快让逼上梁山了,医院欠的抢救费不说了,孟飞跟人贷款欠下的利息就快要我们的命了,今天宣玉成还给我打电话了,你不知道说话有多难听……”

  乔大海刚刚醒酒过来,脑子一下还转不过来,旁边的乔金川就先说了:“你们欠钱关我啥事?让孟虹给我滚回来,她要是跪下给我认错我还能看情况原谅她。”

“你闭嘴。”乔大海呵斥乔金川,又转头对孟飞母亲说道:“亲家,我还是那句话,孟虹回来,一切都好说。你看,金川现在也知道错了,他不能没有孟虹,你要想想办法,把孟虹劝回来。”

“哎呀,我要是能找到她,我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来。问题是现在孟飞贷款真是催的急了,当时还是金川说的让一起贷了,现在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乔金川拉开车门,坐在车上,对车外的乔大海说道:“爸,赶紧上车,回迟了银行都下班了。”乔大海无奈地摇摇头,坐上了车。

“亲家,亲家!”孟飞母亲拍着车窗,声音发颤,都快成哭腔了:“我们啥都不要了,就把孟飞的跑车钱给结了……亲家,亲家……”

  乔金川启动汽车,很快就把孟飞母亲甩开了。孟飞从院子里跑出来,扶起趴在地上的母亲,看着汽车离去的背影,双眼的怒火有如实质般熊熊地燃烧着。

 

 

十一

 

自从孟虹走了之后,小院里的花草就再也没有人打理了。虽然时处盛夏,但依然会有很多花朵落败,原先繁簇茂盛的三叶草,也枯萎了许多。再加上连着下了两次暴雨,草叶倒伏,残花凋零,小院已经初显荒凉的景象。

赵巧玲在院外拍了很久的大门,都不见开门,就站在院门口掐着腰大骂:“一窝子懒鬼,爹是爹的懒样,儿是儿的懒样,不看看啥时候了,还睡着不起,今天要动工拆房了你要睡到啥时候……”

“乔金川!乔金川……”

“喂,乔大海,你儿子咋叫也叫不醒,你给我把家里的擀面杖拿来,我今天非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乔金川,你还不给我起来开门?”

  不一会儿,乔大海来了,没有拿擀面杖,站门口左右看了看,走到房后踩着房地基石楞子翻上墙头,然后跳了下去,给赵巧玲开了门,随手抄起院子里的扫帚递出去说道:“给,我倒想看看是谁一直不管儿子,是谁舍不得下手打儿子。”

  赵巧玲气得白脸变成了红脸,拿上扫帚就冲进了房间里。

  乔大海拉开院门,要赶回去照看自己院子的拆迁,刚走出几步,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赵巧玲撕心裂肺的痛嚎声。

  乔大海赶紧往回跑,刚刚跑到房门口,就听到屋里“噗通”一声人摔在地上的闷响,心想坏了,老太婆怕是走了孟友发的后路了。

  

 

  南关村位于城区古城正南方向,古城的南门出来正对着是南关村的中轴线。原本这条中轴线上应该是一条笔直的柏油大道,但是因为南关村住户胡建乱盖,把村子里的主干道占去了一大半,最后只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小道供行人自行车通行。眼看着城里的建设越来越现代化,南关村仍然盼不来理想中的拆迁,只能赶紧在村里中间横着贯通一条大水泥路,也算是有了一条大街。

  现在这条大街上热闹非凡,一辆一辆警车挨着开进来,警车各式各样,有小轿车,有越野车,还有专门拉人的小客车,围观的村民数了数,足足有十一辆,依次停在大街上,快要占去一半的街道。

  乔金川家的院子周围,聚集了几乎所有还留在村里的人们,穿着蓝色警服的警察在院子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把院子前后的两条巷口彻底封了。除了蓝衣服的警察,还有黑衣服的特警,手持警棍和护盾围在院子周围,盯着警戒线外面围观的群众。

  随着一声急刹车的声音,一辆警车停在街口,车上下来三个穿白大褂的人,手里各自提着工具箱,走进了乔金川的院子里。

  李水文来得比较迟,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来,问身边人:“咋回事?咋回事?金川家里出啥大事了?”

“乔金川让人弄死了。”

“啊?”

“你问他,我也是听他说的。”

“老康,到底咋回事,你快说说。”

“就是夜里睡觉的时候让人用刀子捅死了,血溅得满炕满墙都是。”

你咋知道的,你进去过?

那还不是,一大早触了个大霉头。我本来就是路过,听见乔大海在里面大喊大叫,就跑进去了,头一眼就看见乔金川躺在炕上,满嘴的血沫,胸口插着一把刀,两只眼睛跟死鱼眼睛一样瞪着,可把我吓坏了。

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发现的时候一点呼吸也没有了,身体都凉了。乔金川他妈让吓得直接晕倒了,还是我和乔大海把人给抬出来的。

乔大海咋样?
乔大海还能扛得住,不过我看老汉也可怜,前前后后跟着警察,到现在没

有掉一滴眼泪,这要是等缓过劲来,还不知道得崩溃成啥样。

“白发人送黑发人,哎呀,真是想不到咱们能亲眼目睹。”

    一个警官从院子里走出来,对院门口围观的众人说道:“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大家伙都散了吧,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警察同志,是谁把人杀了?”

    警官说道:“哪能这么快下结论,这是个命案,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能进一步侦破。不过,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基本上判定是他杀,嫌疑人也锁定了,我们的同事已经开展抓捕行动。大家赶紧回家吧,不要围观了。”

众人根本不听,仍旧围在院门口,一边议论一边朝着院里张望。

警官无奈地摇摇头,走回院子里。

尸检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法医确定了死亡原因,大动脉破裂导致出血性休克致死。警察现场采集指纹、脚印,并且拍照留痕之后,就全部撤离了现场。

院子很快就变得寂静一片,夜空上弯如镰刀的月亮平静地悬挂在半空中,偶尔会有一阵微风吹起来,将院里的花草枝叶吹得“簌簌”作响。街道上时不时响起一阵疾驰的摩托声,或者是突兀的几声汽车喇叭,伴随着两声迷惑的狗吠声,将宁静的夜空打碎,又很快拉回平静。

乔大海如同一尊木头人般坐在阳台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警察调查的速度非常快——事实上案情并不复杂,乔金川家里刚刚领回来还没来得及往银行存的第一笔拆迁款,全部被偷了,能知道这事并且还抓住时机的人不多;不声不响地溜进乔金川的院子里,并且在半夜很熟练地撬开房门而不惊动乔金川的,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近期跟乔金川有纠纷并且有杀人动机的,也只有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捅死乔金川的匕首,上面的指纹清晰明了,光靠这一个指纹,都能锁定犯罪嫌疑人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孟飞。

孟飞半夜杀完人,拿着拆迁款,又偷了一辆摩托车,连夜出了市,一路向西北荒凉的地区疾驰。等第二天警察接到报案并且开始缉拿嫌犯时,已经失去了孟飞的踪迹。

躺在病床上足足半个多月的赵巧玲刚刚回了家,就听到两个警察带来的这个坏消息,杀了自己儿子的孟飞,一时间抓不到了。赵巧玲立即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大叫一声疯了一般扑到警察身上,张嘴就咬。

旁边的乔大海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难受地抱住了头,不住地摇头,只觉着一口从底下压上来的气憋在了心口的位置,想要吐出去又做不到,想要咽下去又找不到着力点,只能难受得不住地摆脑袋,两只手痛苦地在半空中乱抓着,仿佛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一般。

两个警察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赵巧玲的撕咬中逃了出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胳膊上被硬生生咬出一个血口,气得大骂:“疯了,真是疯了,我告诉你,要不是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非得把你铐起来,告你个袭警的罪名。”

赵巧玲当真是疯了一般张牙舞爪地再次扑上去。两个警察吓得面色全无,赶紧跳上警车一溜烟逃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乔大海和赵巧玲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张贴悬赏通告,在城里电线杆上,在小区大门口,在超市墙上,周围几个城市、县和乡村,能想到的地方全要去一遍,悬赏通告张贴着孟飞的照片,下面留着电话并配着一段文字:能提供相关线索者给予十万元报酬。

两人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一下子仿佛苍老了二十多岁,乔大海原本油亮的黑发也成了霜染两鬓,直挺的腰如同冰雹打过的庄稼杆一样弯了下去。赵巧玲自从儿子死了以后再也没有化过妆,走在大街上被熟人认出来惊呼着赵巧玲简直成了一个老太婆。

悬赏通告没有给乔大海赵巧玲带来一点孟飞的线索,反而招引来无数骗子不断地打电话骚扰,两人不堪其扰却又不忍放弃,虽然明知道又是一个诈骗电话,虽然知道希望破灭之后就是无尽的失望,但还是在每次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立即接了起来。

在寻找孟飞线索的这几天,两人遇到过一回孟飞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孤苦伶仃的一个寡妇了,两人却生不起丝毫的同情心,反而看着孟飞母亲愈加坚定了要把孟飞找出来判刑的信念。

孟飞母亲一双眼睛几乎哭瞎了,红肿的样子就像是被人打了多少拳一样,但残酷的现实依旧不能改变丝毫。最终,老人收拾了家当,坐车离开了南关村,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让她失去女儿失去男人又失去儿子的伤心之地。

进入初秋的时候,从南关村外的大路上路过的行人会看到一番独特的景象:曾经名噪一时的南关村变成了一片堆满建筑废料的垃圾场,唯独正中心有一栋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

人们会忍不住诧异这一户人家的硬骨气,是有多大的靠山能保留住这么一栋房子,还是有多大的胃口能让政府迟迟都拆迁不下来。

整个南关村所有的房屋都已经被拆成一堆废墟,砖头尘土建材混在一起堆成座座小山头,一根根断裂的房梁斜跨着一个又一个墙角,偶尔会有扛着大锤的老汉在废墟堆里打钢筋,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闷锤声。

朔风萧肃的时候,一个拆迁队偷偷钻进村子,打算把仅剩的那栋房子拆了,却遭到了户主老人的拼死阻拦,拆迁队长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就是不能说动两个老人分毫。

两个老人的述求也很简单:只要把杀人犯找回来,枪毙,我们一分钱也不要让你们拆。

拆迁队最终还是没能把房子拆下来。因为这栋正好位于规划道路中心的房子拆不下来,南关路一直无法开工建设,连带着整片城南地区的建设,都不得不搁置了。

 

三年之后,孟飞抓捕归案,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躺在停尸房里足足冰冻了三年的乔金川终于可以入土下葬。

南关村拖了三年之久未拆的那栋房子,终于被拆了。在拆迁的当天,乔大海和赵巧玲一人领着一个孩子,站在房子前,让两个孩子给死去的父亲磕头。

    南关村周围的村落里,人们在听到这个事迹之后,纷纷唏嘘感叹着:拆迁拆迁,真是又拆又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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