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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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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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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放排人

 

黄河的水日夜不停地奔流着。

陈式在黑夜里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湿了一片,眼角还残留着清冷的泪水的痕迹。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逐渐凝实,几声夜鸮的长吟若隐若现地传来。陈式坐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后来,陈式终于听出了雨水滴落在窗台上的声音,和树叶耸动的浪潮声,陈式确信自己已经醒了过来,而不是在梦里。

老师在讲台上重重地敲着黑板,同学们一个个安稳地坐在座位上,没有任何声音。陈式转动目光,寻找那个朝思夜想的她,依然坐在三排的第二个座位上,阳光温柔地洒在她的马尾辫上,像是秋日里操场边的草芒。老师拿着一本书,在来回踱步,领读着一篇课文,同学们齐声朗诵,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地出现在陈式的梦中,让陈式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苦,让陈式好想开口,跟上同学的脚步,可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陈式打开窗户,一股带着松木香味的湿意扑面而来,陈式瞬间清醒了许多。虽然还是深夜,但陈式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起来披上衣服,打了一把破旧的雨伞,冲入淅淅沥沥的细雨中。

于是,黄河的水奔流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陈式向前走着,来到河岸边,驻足与这黑夜里的呐喊相互对视。隔着一道雨幕,陈式似乎听到了黄河的召唤,一个念头在心里突然冒出,于是就再也难以抑制地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推力,让陈式抛弃掉身后的黑暗,转身向车棚走去。

当陈式骑着摩托来到老周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山的缝隙里铺展过来。老周的店铺刚刚开门,小小的门框里进进出出穿插着各式各样的人。

陈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老周一如往常握着保温杯走出来,在晨光里仰头喝一口水,在嘴里反复冲刷几次,朝着马路边的杂草堆里一口喷出。

“呦,大清早的,稀罕。”老周看到依靠在摩托车边的陈式,抹着嘴笑吟吟地说。

  陈式头发还是湿的,手里攥着手套,稍微想了一下,说道:“我想在黄河放一次排。”

老周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在脸上盛放出灿烂的笑容:“你想好了吗?”

陈式微微点头。

老周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陈式,仿佛重新认识一般,嘴里啧啧说道:“厉害啊,多少人就是嘴上放放炮,你是第一个玩真的,可以!可以!”

陈式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看着鞋帮上沾满了的黄泥。

“自己做好准备了吗?”

“早做好了,足足做了两个月的攻略。”

“那放排的危险你也都知道吧。”

“知道,无非就是一死。”

“呦呦,可别说的这么悲壮,搞得我像是要送儿子上战场似的。”

  陈式眼眶一瞬间湿润了:“我已经买了保险,我死了也能跟我爸妈交待下去。”
    老周一下子认真起来,招手领着陈式走进店铺,在一堆五花八门的商品里挑出几样,放在陈式的手中。

“这些东西你应该都用得上。”

“冲锋衣我要了,抓绒衣算了吧,我多带几件自己的衣服就行了。”

“不要钱,这些都算是赞助你的”

“那,谢了。”

“等你回来,我再给你办个庆功仪式。”

  陈式不喜欢热闹的场景,但还是点了点头。

“打算从哪里开始?”

“不知道,你给联系一下吧。”

“这年头,放排的和出排的都不好找啊。”

“我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嘛。”

“嘿嘿,别的不说,就冲你这股豪气,我就算是自己掏钱也要成全你一次。”

“那我就放心了。”

“找下相跟的人了吗?”

“找了,知道的几个一听要放黄河的排,都怂了。”

“很正常,平时玩玩可以,只有你是玩真的。”

“我打算一个人去。”

“哦……跟你爸妈说了吗?”

“说了。”

“他们同意吗?”

“不同意。”

“那你……”

“他们管不了我。”

“还是再找找吧,我也给你问一问,最起码有个伴。”

“不用了,圈子就这么大,厉害的就那么几个人,找也是白找,我就一个人去。”

  老周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小后生,无奈叹了一口气。

“我等你电话。”

“你回去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就能给你回话。”

  陈式点点头,骑着摩托回到了林场。

  三年前,陈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停止繁庸的打工,来到贵德林场,从三十颗小树苗做起,一锄头下去,硬生生在这高原上刨出了一片六百亩的林地。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陈式从一个双眼迷离的小伙子成长为一个双目深沉有神的大后生,用脚步把这一片山林的每一个角落描绘了上千次,在一片雪松、云杉和落叶松的林木中释放着自己心中的不甘,终于亲手培养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如今木已成材,是到了陈式功成身退的时候了。陈式想用一场特殊的方式,为自己这三年的时光划一个句号,于是,曾几何时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放排,就成了陈式最好的选择。

  林场边靠近黄河水岸的地方,一座木屋依旧静静地伫立着,木屋里家具简陋,只有一些吃饭的锅碗和换季的衣服,最为富有的应该是床板架上叠成一堆的各式各样的书了。这些书在陈式种树的三年时间内居功至伟,陈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些书,这三年自己能否熬得住。

陈式转了几圈,简单收拾了一下,把放排需要的装备都打包好,在一床架的书上面盖上一片废旧的床单,再把看门的大黄狗寄托给山下的一家农户中,夜已经悄然降临。

  老周打来电话,说联系好了老板,明天中午在贵德渡口装好排后,就能出发。

  陈式挂掉电话之后,拿出自己做了许多标记的大地图,从黄河上游一片绿色曲线中找到贵德渡口,脑海中立马浮现出那一片地方的河道状况,随之做好了行排的日程规划。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黄河奔流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边,那水流低沉地滚动翻涌的声音,只有陈式能够听到的声音,冰凉中蕴藏着不竭能量的黄河水,裹挟着一切凌乱繁杂的情绪,一起进入了陈式的梦乡。

  出排的老板听闻有人要在黄河放排,连夜调运了木材,并且召集工人把排装好,早早地在渡口等候,想要一睹放排人的风貌。

  所以当陈式见到老板的时候,被老板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握手又是递烟,上下打量还要拍拍肩膀,指指身后挂着的长长的条幅,上面写着“欢送高原勇士放排黄河,青春不悔,激情永在”,老板干脆又高亢的大笑声在整个原野上回荡,大手一挥给陈式许下承诺:“一切以人为重,真遇到危险了保命要紧,排木散了就散了,不用赔。”

  陈式对“勇士”这两个字一阵心虚,但是对“青春”这两个字又是一阵恍惚和憧憬,至于“激情”什么的,陈式自认无从谈起,不过这样的鼓励总归是让陈式心里稍微感到踏实一些,笨拙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在众人一片热烈期待的眼光中跳上了木排。

  当双手紧紧握住头棹的那一刻,陈式耳边的欢送声逐渐远去,身边再次恢复了纹丝不动的安静。放眼望去,清蓝色的河水泛着阵阵波纹,木排在轻缓的水流中徐徐前行,前面的道路弯弯曲曲,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是陈式没有一丝的惧怕,只是低着头,专心地摆动头棹,迅速找回曾经的感觉。

  在这之前,陈式在支流上跟着别人一起放排,初步学会了放排的技术,后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在林场放排,但距离都很短,也没有什么挑战性。再后来,陈式跟着一帮外来运动员体验了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放排,也是在那一次的放排中,陈式感受到了放排在激流之上的豪情壮志,水浪翻涌中两岸青草快速回避,手中头棹所指,所向披靡,一往无前,任他山川林木,纷纷后退,大浪淘沙,一波胜过一波,在沉寂无声的三年护林人的日子里,是难得的一段激情四射的时光。

  而如今再次踏上排木,通过滚圆的木头感受着河水轻柔的浮动,陈式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开心,反而有种做梦一般的恍惚感。

  因为只有一个人放排,老板很贴心地只安排了三断排木,除了引流的第一段外,第二段是为了增加浮力的短木材,上面立着一根桅杆,挂着各种装备和干粮。第三断才是放排的核心价值,足足有二十多米长的高原云杉,像是复刻出来的一般粗细长短,整齐地并排在后面,仿佛行走的军队方阵,从头排向后望去,意外地有点壮观。

  黄河上游的水流并不是太快,陈式知道开始的行程平平稳稳,没有湍急的湾流,也没有紧张的河道,相对来说算是轻松的,心情平静之下也就随着河水顺流而下,双眼张望前方,欣赏着新奇的两岸景象。

时下已经入秋,高原上的寒意在不经意间从北方翻涌而来,也正是现在的时节,是水量最充沛的时候。犹如刀刻斧劈般的水岸线即便是历经多少年的冲刷,仍然在以荒古不变的姿态不断向前延伸着。

  岸边的青草泛着朦胧的鹅黄,近处看的时候,还是不起眼的斑斑点点,向远处眺望时,一大片秋的气候逐渐形成。陈式对于那些秋黄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触,稍微升起些一叶悲秋的情绪。夏天的时候,那么绿意丰满的草地,肆意舒展的枝叶,无论再怎么珍惜时光的赋予,也终究要面对秋意的杀伐和摧残,就好像这黄河的水无论怎么千转百回,也终究要东流归入大海一样。无论是一花一草,还是一条大河,宿命的行走是最大的无法摆脱的悲哀。

  木排稳稳地行驶在两岸中的河流上,水面的波纹随着木排的行进而纷纷避让,一层层向外扩展而去。手中的头棹经过几个小时的劈波斩浪,已经完全被冷寒的水的潮湿浸透,陈式感觉到有些沁凉,只有后背还有一些余辉的温热。

  陈式回头望了一眼,夕阳如脱缰的野马在恢弘的原野上划出了一道余味悠长的虹霞,那是幽暗天空下仅存的一抹暖意,看上去令人惜怀不已,实际上却是冷秋长夜前的最后一道通牒,无情得很。
    夜幕很快降落下来,河面被游走的黑暗上下夹击,最终归于寂冷。木排行入一道平缓的河段中,陈式终于能够歇息一会儿了。头棹的尾端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边拴在陈式的腰间,陈式坐在二段排上,需要转向的时候只需要拉扯一下绳子,就能操控木排的方向。

  吃食包里有几张白面饼,袋装的鸡腿,火腿肠,方便面,一大壶白开水和一壶军用保温瓶装的热水。陈式又翻了翻,从最底下找到一块压缩饼干,这本来是打算在最后关头吃的,但陈式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个,放在手里,看着银灰色的包装上游走着淡淡的月光,想先尝尝新鲜。

  只可惜,压缩饼干的味道并不怎么新奇,吃在嘴里的感觉跟结块的炒面差不多,干巴巴的,废口水,有点油香味,好像是花生碎,但少得可怜。陈式就着一些水,吃完一块饼干之后,感觉肚子确实饱了许多,但也让陈式笃定这种东西真的是没办法了才吃的,连一口干嚼的方便面都比不上。

  掏出手机看了看,晚上八点多,岸边很远的地方隐隐地有微弱的灯火闪烁,不知道是一座小城还是一座村庄,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地孤单。四周寂静无声,就连常见的乌鸦也都没了声响,如果不是水面反射着洁亮的月光,陈式几乎以为自己仍然躺在林场小屋里的床上。

  刚去林场的时候,陈式面临的第一大问题就是吃饭。独自一人,要洗菜做饭洗碗,伙食怎么都开动不了。那时候住在村里一户老牧民的旧房子里,唯一接通的电线常年跳闸,电饭锅连炒菜都做不到,只能水煮。刚开始煮方便面,大概吃了一个多月,实在吃不下去了,换成了挂面,反而清淡一些,吃得平平淡淡,最起码不反胃了。尤其是在开春时候,陈式每天都要在滚满一身泥土累得筋疲力尽之后回到家里,肚子里就像是有个黑洞一般不断地朝里塌缩,抽得整个腹部都疼,这个时候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再配上一片光滑洁白的荷包蛋,即便是稍微来点油盐点缀,都是世间绝美的味道了。

  陈式当时甚至都发出感想,就算让自己再吃三年这样的挂面,都没有任何问题。

  入冬以后,房子里寒气逼人,陈式又可惜柴火,不敢多烧,晚上吃完饭后就断了火,全靠裹着厚厚的棉被保温。那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身上一团火热,越冷越是精神抖擞,压根没把这点寒冷放在眼里,一整个冬天陈式都靠自己的铮铮铁骨硬抗了过来。

  但陈式终究小看了大自然常年累月的悄然无声的威力了。开始只是在半夜里突然窜稀,陈式往往是从睡梦中惊坐而起,慌忙穿上衣服直奔茅厕,大冬天的冷风像是碎刀子一般在屁股上来回滚动,蹲在茅坑上的陈式就仿佛石台上等待被屠宰的羔羊一般,缩着脖子闭着眼睛,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又在一遍遍地骂娘。但上完厕所之后,整个人又迅速回升出一股暖意,回到屋里盖上被子,一切恢复如常,感觉也没多大的事,于是就继续入睡。

  陈式以为是白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喝多了冷水,就开始注意伙食,不再吃坏掉的白菜,喝水只喝热水。这样确实好转了些,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半夜十二点准时上厕所的毛病又犯了,以至于陈式每天在入睡前都有深深的恐惧。

  陈式去县里的诊所看病,医生让陈式躺在床上,在肚子上隔着手掌轻捶了几下,很快找到了肚皮下的回响声,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扔给陈式两盒药。

  回去吃了药之后,跑肚的毛病算是治好了,但陈式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喝凉水了,刚刚打上来的冷水,只要喝一口就立马跑肚,哪怕是喝一口不那么滚烫的开水,肚子都要难受好长一阵子,至于水果什么的,更是一口都不敢吃。

  在整整一个冬天的折磨下,陈式终于认怂了,非常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肚子算是废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别人都已经换了薄薄的衣衫,陈式还得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村里那些老太太都不如,这给陈式热情满溢的栽树事业带来异常沉重的打击。

  曾经最引以为豪的身体,从来没有生病,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感冒是什么的陈式,万般不愿地接受了自己不如一个老太太抗冻的事实。如果没有一个非常强壮的身体,陈式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称道的。

  一道沉闷的噗通声在耳边响起,陈式下意识地抓起划桨,前倾身子,静等接下来的动静。水里有鱼,在打挺。陈式旋即又失笑了一声,放下划桨,静静看着身侧的水面。

  这里的河水很清,人烟稀少,那么水里的鱼应该很大吧,如果能逮住一条,是不是可以在排上生火烤一条鱼吃呢。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月光把大河照耀成一条银色的丝带,陈式几乎能在水面上看到自己倒映的脸。

  上一次见到这么亮的月亮,还是在两年前的林场里,那时陈式刚刚搬到了山上的木屋里住,晚上一个人呆不住,太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听不见,在白天忙碌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可是夜晚自己一个人准备入睡的时候,这种突然降临的安静,让陈式有种置身于深山庙宇中被众佛审视的感觉,惶恐不安,连连发怵。没有人能在这种安静中保持平静,陈式越睡越清醒,终于恼火地坐起来,抄起一根长杆铲冲入了山林。

  一头倒了大霉的野猪偏偏在这个时候撞到了陈式,被陈式从一座山头追到了另一座山头,那晚的月亮明亮得如同被修剪了枝叶的太阳般,紧紧跟随着陈式的脚步,为陈式照亮了眼前的山路,寻着那头笨拙的黑猪,就那么跑啊跑,追啊追。

  天气暖和过来的时候,陈式到村里老马家里吃饭,老马家给陈式端上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羊肉和一盘水灵灵鲜艳艳的草莓,陈式口水和着羊肉在嘴里不停翻滚,对那一盘草莓却视而不见。老马家非常诧异,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草莓递给陈式,陈式却连连摆手。

  老马家一番询问才知道陈式的肚子坏了,除了一口热饭什么都吃不了,再一番询问,老马家一语道破天机:睡冷炕溻着了。陈式回想一番,瞬间恍然大悟,这才算是找到了根源所在。

  老马家安顿陈式吃了三个月的中药调理,最重要的是把住所搬到了山上的木屋里,彻底离开那个阴冷潮湿的房子,然后多吃一些发热的东西,慢慢地总算是把肚子哄好了些。后来虽然还是很娇弱,但稍微注意点就不会再跟陈式闹罢工。

  山上的温度虽然比村里稍微冷一些,但木屋所在的位置向阳背阴,住得反而更舒适一些。陈式散养了几只母鸡,能够保持每天最低一颗蛋的产量,种了一些萝卜和土豆,虽然高原上的作物产量很低,但陈式自给自足,倒也能够应付一年四季。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会在山林的角落里采到野生蘑菇和地皮菜,这些都算是珍宝了,陈式常常会陷入舍不得马上吃而不吃马上就会变得不新鲜的苦恼。

  虽然陈式的消化很好,陈式自信自己拥有就算是树皮都能消化的胃,但常年吃白煮挂面追究不是个事,吃肉又不能常吃,只有山间的野味才能满足陈式随意但不随便的胃口。三年的时间下来,陈式对吃食不但没有荒废,反而还讲究了许多。

  营养要均衡,荤素要搭配,粗粮淡饭补充膳食纤维,身体健康乃是革命本钱。从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陈式,在林场的三年反而开始注重养生了。

  不知道何时起,陈式感觉到水流缓慢了许多,脸庞迎来轻微的凉风,空气里河水的鱼腥味重了一点,身周的气温也不像是刚才那么逼人,陈式从一阵回忆的恍惚中清醒过来,站起身跳到头排上,双眼向前方的水面眺望。河面早已经变得宽阔无比,河岸远远地躲在眼角余光看不到的地方,但是正前方有几个朦胧的黑点,在不断地放大。

  陈式掏出随身带着的地图,借着月光看了片刻,再闭上一只眼睛,伸出大拇指对着前方比划了一番,大概确定了河面的长度,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李家峡水库。水库岸边的灯火很微弱,木排行驶了很长时间,才能模糊地看到一点星火,好像是蒙了纱布的萤火虫般,如果不是极好的天气,根本就看不到。

按照行程规划,陈式给李家峡空出了一晚的时间,就让木排在水面上自动漂着,这样不但可以节省体力,还能在排上眯个盹,好为第二天连续过弯的河道做好冲刺准备。木排稳稳地向前行驶,陈式在头排呆立了片刻,最终还是难以忍受这极慢的速度,拿起木浆划了起来。虽然这样很费力,虽然现在可能已经到了半夜入睡的时间,但陈式精神劲头十足,确信自己今晚一丁点睡意都没有,而陈式又对无可事事的状态非常难受,只能给自己找点事做。

远处的黑点似乎在渐渐放大,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或许只是陈式自己划桨的动作造成的摇摆错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陈式心里清楚,看上去近在咫尺,实际上还远着呢,啥事也不能着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简单重复的划桨动作,很快让陈式陷入了昏沉欲睡的状态,这种状态很好,陈式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了,即便是在林场的三年里,陈式都要时常在梦中经历树苗大病、狂风大作、虫害大起的恐惧惊吓。反而是在这漂浮不定的水面上,陈式不用操心那些烦人的事情,只要掌好手中的头棹,一切就顺其自然心安理得了。

在充满新奇而又激动难平的心情下,一夜的时光很快就过去。陈式操控着木排绕过几座小岛,用极大的诚意感受着平静水面下轻盈的水流方向,穿过了宽广的水面,终于寻找到了那骤然变窄的出水口。

趁着还有一段平稳的距离,陈式简单吃了几口干粮,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向着刚刚泛出青蓝色光气的东边天空,行排进入了黄河河道。

接下来是一段狭长的河谷平原,河道在这种地形上行走的典型特征就是水快弯多,也是考验放排人技术的典型水段。陈式站在头排上,稳稳摆动着头棹,越过一个又一个弯道,专注着前方河道,虽然两岸近在眼前,风景秀丽明亮,可陈式已经顾不得欣赏了。

随着两岸地势越来越低,水流也越来越快,偶尔会遇到支流汇入黄河的三岔口,这里往往水流紊乱,看似平常无二的水面上实际上暗流涌动,如果不能准确地找到暗流合拢的交点和打旋的危险水域,极有可能造成翻排的后果,陈式不得不努力瞪大了双眼,与随时出现的暗流周旋,或者提前避开,或者摇撸猛冲,还算安稳地冲过了一道道关卡,在越过一座岸边的小县城后,进入陈式最喜欢的峡谷水道里。

在峡谷里,水流稳定,水深足够,速度也还可以,而且弯道平缓,大概是放排人最喜欢的水道了。

在秋天的太阳把树叶烘得枯黄的时候,陈式这个放排人,带着满身的阳光,踩着红褐色的木排,缓缓穿入了峡谷。足足一个上午的太阳,将昨夜的湿冷之气驱散一空,尽管一夜未眠,但陈式仍然像是清晨的鸟儿一般迎着朝阳努力舞动。

大山的巍峨之下,一人一排显得如此渺小,可是水流不急不缓,徐徐向东,不是任何事物能够阻止的。尽管已经无数次地倾听着黄河的奔流声,陈式仍然为能够听到水流声感到开心,不管身处何地,面对何事,只要奔流,不停地奔流,就总有到海的那一日。这是陈式所能听到的独属于自己的黄河的咆哮声。

前方视线豁然开朗,两边的大山如同一个口袋一般将水面中间的一座高山包围。陈式稍微诧异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一个水库中。但是地图上这里仍然是弯曲的峡谷,并没有什么大片的水域。看着地图上来回弯曲的河道标线,陈式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跳,赶忙趴下去伸手探入水中,寻找水流的方向。

河水的流动随着木排而动。

陈式立即跳到尾排,双手伸入水里一起感受水流,片刻之后,陈式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山头,不自觉中张大了嘴巴。

这是一条岔道,被一座山从中间分开,一边通向河道,另一边是一滩死水,如果选择错误,死水道的那一边会因为上游河水的涌入而形成一道乱流横飞的湾道,仅靠人力的木排一旦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了。

陈式心里不甘心,放排才刚刚开始,就要面临这样一个抉择,一旦错了基本没有挽回的余地,陈式心中懊恼又愤懑,为什么做攻略的时候没有找到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走的时候没有带个望远镜,为什么学习放排的时候不多学习些探查水流的本领,但凡是稍微多做一些准备,就不会碰到眼下这尴尬的困境。

黄河的水在持续不断地奔流着,眼看着前方的山坡越来越近,陈式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向左,或者向右,必须要选择一个方向。

陈式左思右想,最终选择了河道比较宽的一方,将手中的头棹狠狠地推出去,木排立即转向。从来都运气很差的陈式,这一次也毫不例外,大约行了几分钟后,陈式看到的前方的河道越来越不对劲,在肉眼清晰可见的远方,竟然出现了一个比黄河河道小了许多的河口,而且水的颜色越来越淡,这说明河床越来越浅,这与大峡谷的河道特征不相符。

陈式俯下身,将整个手臂探入水中,仔细感受水流的方向,当陈式察觉到一丝轻微的乱流之后,立马站起来,双手将头棹推到最大的角度,最后甚至一脚把头棹踹到了死角,木排立即发出干硬的嘎嘣声,以极不寻常的角度开始掉头。

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河面下混杂的暗流将木排来回摆动,找不到行排的头绪,从而让三段排各自纠结打转,像一条蛇般在水面上不断地扭动。

这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滩死水的情况,前面河道里还不知道有多少股暗流在涌动。

陈式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感叹老天对自己的不公,手边却是赶紧拿出救生衣穿好,接下来要面对的完全是一片陌生的水域,陈式担心出现撞排或者翻排的情况,到时候木排散架,长木横飞,各自顶撞,能顺利跳水逃走还好,要是被乱漂的木头撞上一下,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只有魂归黄泉的份。

当前的木排光靠陈式一个人根本无法摆脱困境,陈式只能重新操起头棹,小心细致地引导,希望能从乱流中找到一丝希望。

前方两侧的山体突然收窄,陈式基本上确定这是一条支流并入黄河的岔口,支流的河道像是一个葫芦,两边宽圆,中间紧缩。也正是因为中间这突然紧缩的山体,让支流河水的冲劲受到了极大的阻碍,迎面撞上上游黄河的水流,在这收窄的地方形成了一股股来回翻腾的暗流。木排想要摆脱暗流的回旋,要么鼓足劲朝支流的河道冲进去,然后再同样借着支流的冲劲返回,要么就找到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慢慢调转排头,靠划桨重回黄河河道。

如果一开始陈式不那么急着掉头,或者第一个办法还是一个可以尝试的省力办法,但如果永远都是如果,如果陈式不放排,压根什么事都没有了。

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陈式苦笑一番,抓着头棹垂头丧气了一番,再次把头棹的绳子拴在腰上,来到头排的后面,抓起了摇橹开始划橹。

靠着摆动腰肢,陈式可以通过绳子对头棹实现微操,靠着摇橹,陈式能够逐步掌握暗流的动向,在经历了一番努力之后,陈式终于摸清楚了暗流的大概形势,趁着头棹的一个甩摆,陈式双手骤然用力,拼命划动双橹,在一阵与大河暗劲的较量之后,陈式终于将木排重新捋顺了段位,随即陈式一手划橹一手收绳,调转方向,向外侧的水岸边拐去,因为只有外侧的水岸边才能找到一块比较平顺的水流区域。

很快木排按照陈式的意图,向水岸缓缓靠近,在到达一个点位之后,木排突然有了动力,自动向前漂去。陈式立即扔开双橹,抄起划桨跳到头棹边,提起十二分精神注视前方的动态。

此时此刻,陈式突然有了一丝庆幸的感悟,也幸好是在白天,视线极好的时候遇到这样的状况,如果是在晚上,现在恐怕早已经人仰排翻了。

水岸上陡峭的山石怪状嶙峋,灰褐色的砂砾沉默无声地面对着陈式,陈式感觉到时候差不多了,再次推动头棹,木排缓缓向黄河的方向拐去。

陈式尽量沿着外侧的河岸,用划桨不断调整着木排的方位,一点点向黄河行进。

水流极为缓慢,但陈式一点都不敢大意,河岸边是水况最为复杂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平静的水面到底隐藏什么危险,而且在外侧弯道上如果稍微不注意水流方向,木排尾端就有可能撞到水岸上。陈式打定主意,这次如果能够重回正轨,自己一定要好好研究河道,好好研究水流,好好向老马道谢。

那是一次夏日星夜下的对话,陈式和老马放排回来,在各自喝了三大碗搁锅面后,坐在树下总结当天放排的经验。

“一旦脱轨了,想要再重新回去就很难。”老马意味深长地说:“谁也不想偏离轨道,在做出选择的时候,谁都是坚信自己做了一个对的决定,这个时候,人很难去尊重事实的。”

陈式若有所思,望着夜空闪亮的繁星。

“我见过太多的放排人,行错了轨道,然后就将错就错,或者就此停止,弃排上岸”

陈式终于忍不住说:“可放排的目的不会因为这些改变啊。”

“没错,只可惜但凡是碰到了这种事情的时候,都是放排人最无奈的时候,要么是力气已经用完了,要么是信心已经崩了,反正大多数人都在偏离正轨的那一刻就失败了。”

“那就真的没有办法回到正轨了吗?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吧?难道错一步,一辈子就全完了吗?”

“重回正轨,不是不可能,只是很难很难,难的不是要耗费多大的力气,难的是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如果愿意认错呢?”

“呵呵,那这个人可就惨了。”老马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陈式:“他得让扒一层皮、挫一回骨、脱一次胎才能回去,太狠了,对别人狠的人我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人,我还没见过呢。”

木排的速度急速放缓,几乎到了停滞不前的地步,与此同时四周暗流起伏,似乎就等某一时刻一拥而上,再次让木排打转徘徊。

在这寂静空旷的山谷中,骤然响起了陈式沉寂许久的怒吼声:“啊……”

陈式一摆一摆划动双橹,木排坚定不移地前进着,在这无人的峡谷中,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前进,前进,目标是那条黄河河道,谁也无法改变。

因为用力过猛,陈式脚上的布鞋都被撑开了裂口,陈式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水里。陈式恼火地踢飞两只鞋,光着双脚站在木排上,双眼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一边嘴里愤愤不平地低吼:“怎么就不能了!怎么就不能了!”一边坚定地划动双橹,因为要拼出全力的缘故,身体在随着双橹前后反复摆动,每摆动一次,都伴随着陈式心里不甘的怒吼声,可陈式又绝不轻易喊出声,全身的力气鼓起来,把一张脸撑得通红,但陈式不管这些,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前方,手里的动作坚定而又坚决,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一往无前地前进。

“这没道理,人如果不犯错的话,永远都不会改正。可是一错又错得这么彻底,不给人改正的机会,这太没道理了。”

“所以你要尽量在不是那么危险的时候犯点错误,积累经验,这样才能不犯大的错误。”

“老马,你这样说就是废话文学,说没说都一样。”

“对喽,道理谁都知道,能不能做到谁也不知道。”

  曾经的话语犹在耳边,陈式不甘心,这才是放排黄河的第一步,陈式绝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当划桨第一次探下水的时候,陈式双臂酸痛,但是心里却异常欣慰,木排终于重回正轨,看着眼前那青蓝如旧的河水,陈式微微笑了,不试一试,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黄河的水不停地奔流着,木排顺着黄河,缓缓而下。

  正在揉着肩膀的陈式突然感到脚底一阵刺痛,慌忙抬起脚查看,脚板底不知何时起了两个拇指头大的水泡,痛意如同潮水般袭击着陈式,痛得陈式龇牙咧嘴,慌忙坐了下来,抱起脚掌不断吹气。

  放排人最怕的就是脚上受伤,一旦受伤就算是有再大的力气都无法使出来,而木排上一直都是河水浸湿的状态,再加上需要不停走动,脚掌根本好不起来。

  陈式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脚掌板,前所未有地盯着自己的脚指头欣赏了好半天的时光,突然感觉眼角余光中的风景有所变化,抬头望去,看到峡谷绝壁上一尊尊石龛佛像静静地等候着自己。

  陈式张大了嘴巴,一眼望去,庄严奇异的石林如同远古神话般伫立在河岸边,山头清一色的椭圆形,队队排列,整齐错落,山下的石佛就那么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形态各异,庄严肃穆,面目祥和。

  陈式心里欢欣跃雀,如同一个孩子般高举双手合十,俯腰膜拜。

  这是炳灵寺石窟,陈式在地图上偶然了解,没想到亲眼所见,如此壮观。

  见到如此奇观,陈式感觉之前所遭受的一切辛苦都值了,陈式感谢上天赐予自己的美景,仰头远望天空,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在一声长叹中,木排转过一道弯,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陈式只感觉一片柔光涌入眼中,不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远方,是一片海,一望无际的大海,碧波荡漾,波浪涛涛,一片天蓝海阔的天地,陡然间映入眼帘。

  陈式一颗心都快要飞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样的一片景象,从未见过的说不出清丽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陈式。

  两边的高山耸立,缠绵蔓延到了天际,山上树木青黄参差,秀丽明艳,山腰上灰白色的公路盘绕而上,来回弯折,显得奇险状况。碧波上阵阵烟雾缭绕,团团横锁,蓝天里排排羽雁畅翔,声声长鸣,真是好一幅孤空远影的绝世奇画。

  刚刚长叹了一声的陈式,此时此刻不得不再次发出一声声长叹,眼前的美景简直是仙境一般,感觉根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响起,陈式看到一具动力滑翔伞从天空掠过,在大海上空与飞鸟并肩,不断盘绕着。陈式看着那自由翱翔的滑翔伞好不羡慕,真希望自己也能体验一把天际遨游的快乐。

  迎面飞了两艘快艇,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木排旁边。快艇上两个年轻人穿着彩色碎花半袖,带着大黑墨镜,冲陈式挥手打招呼,陈式连忙摆手示意。

  快艇很快就越过木排,向着峡谷中冲去。

  陈式望着快艇在水面上留下的白色浪花,眼里又是一阵羡慕。

  这里是刘家峡水库,也是陈式的落脚点,陈式要在莲花古渡停排靠岸,休息一晚。

  在水库里漂流了一阵后,一艘笨重的蓝壳拖船驶了过来,船头上一个黑瘦的中年人冲陈式大喊:“是你叫的拖船吗?”

“是的。”陈式回应。

“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贵德。”

“哦……了不起,小伙子,今天就在我们店里住下,正好炖了羊肉,正宗黄酒羊肉。”

“好,我早就想吃一吃了。”

  从拖船上扔下一根绳子,陈式在头排上把绳子栓好,打了一个手势,拖船“哒哒哒”地开动,拖着木排穿流而去。

  莲花古渡边有一个小村落,村里商铺百货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电影放映点,旅店临近河岸,旁边是一个位置很好的码头。陈式把木排停靠好后,踏上了湿润软绵的陆地,一股别样的感觉从脚底传来。

  陈式本想在陆地上好好观看一下水库的景色,但是天色将晚,不得不赶紧到商店里采购物资。首先要买一双新鞋,不,是两双,得备用一双,然后是吃的东西,还有给脚底上的药,在结账的时候,陈式从口袋里掏出用自动扣塑料袋装着的现金,商铺老板很是诧异地看着陈式,用手指指一旁的二维码,说道:“我们这里可以扫码。”

  陈式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我手机没那个功能。”

  老板像是看一个远古穿越来的原始人般,想要表现得友好一下,边找钱边说:“我这里有充电器,你要不要充电?”

  陈式想都没想地说道:“不用不用,我带着充电器。”

  回到旅店后,陈式看了一眼手机的电量,还有一半多,一瞬间又感觉自己这用了三年多的手机比那些智能机靠谱多了。

  旅店老板是个高大精壮的藏族汉子,给客人们准备的晚餐除了满满的一大锅黄酒羊肉外,还有河州酿皮和松茸粥,全是陈式没有吃过的,所以陈式吃的分外新奇。一起就餐的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在藏式房子的客厅里,围着火炉操着各种口音交谈着彼此的趣事,陈式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土包子般,一点世面都没有见过。

    夜晚入睡的时候,陈式拿出笔记本,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的日记,然后带着对明天新的旅程的期待,安心入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陈式总感觉心中有一些焦虑,并不强烈,若隐若现,时不时让陈式走神一会儿,分外别扭。陈式想不通自己在担心什么,第一段行程已经安全走完,第二段行程马上就要开始,而且在攻略中第二段行程是相对来说比较轻松的,到底有什么好忧虑的?陈式甩甩头,摆脱清晨恼人的秋风,快速收拾,准备出发。

同住的旅客在昨晚的聊天中得知陈式放排而来,纷纷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在清早聚集在一起,为陈式送行。

木排上一切装备都已到位,陈式开始整理头排的绳子。一对中年夫妻对陈式夸赞不绝,相互搀扶着跳上木排,体验不一样的浮力波动。大姐激动地举着手机,又是自拍又是打视频,在手机上挨个跟家里人问好。

其他人见了,纷纷跨上木排,充满新奇地观看。

“哎哎!”陈式慌忙伸出双手拦住上排的人们:“不能太多人,会沉的。”

  人们叽叽喳喳说了起来,最后还是旅店老板出面,组织人们分成了几波轮番上排观看。实际上站在岸边就可以把木排全都看到了,但上不上排似乎感觉就是不一样,见到别人上了,都不愿意落下。

  当得知旅店的拖轮要将木排拖到下面水库的出口时,许多兴致不减的旅客当即表示要登船同行,船员表示坐不了这么多人,旅客们又是一阵喧闹,最后旅店老板打电话紧急调了两艘游船,总算是把这些游客都安排上了。

    于是,刘家峡水库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三段排木前一艘拖船开道,两艘游船分傍两边,船上游客纷纷禁言,或高举手机,或长按快门,大大小小的镜头对准中间木排上的陈式,“咔咔咔”地拍着各种照片,陈式如同标枪一般站立在排头,双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远远望去,莫名地有了一种海军出巡的感觉。

在排头站立了一会儿,满足了大家的拍摄要求之后,陈式累得支撑不住了,就放开了头棹,回到二段排坐了下来,不管游船上旅客们发出的一声声挽留,独自欣赏着水库的美景。

木排越过大夏河宽阔的河道口后,陈式看到两岸的群山变化又丰富了起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万年雨水的冲刷,在山与山之间的沟壑中,留下更加细微精致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都代表着一段历史时期的风雨变化,是大自然最为得意的自我表达之作。

一路行驶,陈式见到了岸边垂钓的人们,心里又是一阵阵向往,三年黄河岸边的生活,陈式都没有机会体验一把垂钓的乐趣,不是没有鱼,而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植树造林不是过家家,陈式几乎每天都要忙得天昏地暗,唯一有的空闲时间还是在冬季,冷得不想出门。现在看到别人在那里钓鱼,陈式只能一遍遍按压住想要靠岸买根鱼竿在排上钓鱼的冲动。

听人们说,水库里的鱼很鲜美,是普通城市里吃不到的那种原生态的鲜美,陈式自诩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吃货,听到那些如数家珍般的美味吃食,就口水直冒,顿时感觉自己放排黄河的大事业都不香了,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脚底传来的疼痛让陈式有了些卧薪尝胆的觉悟,恐怕自己还真的要留在这山高海阔的鱼水之乡好好享受几天。

木排路过一片金黄色的沙滩,沙滩上有一群人在嬉戏玩耍。眼下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出奇地好,高原的太阳就像是母亲的脸庞般紧紧地贴着人们的额头,就算是只穿一件短裤都不会感觉到冷。

陈式对那一片沙滩又是一阵向往,干净的沙子,细绵的沙子,光脚踩在上面,不知道要比这排木舒服多少倍。经过一晚的休息,陈式的脚底好了许多,早上出发前又上了药,只要今天不再剧烈运动,相信很快就能好过来。唯一的妨碍就是让陈式在着地的时候必须弓起脚底板,再加上稍微弯点腰,走路的姿势跟电影里的小贼简直一模一样,陈式一想到这里,自己都先笑了。

这里很好,在之前的黄河岸边,只有荒芜的山丘和单调的草地,到了这里,一下子变幻了景色,处处展示着不一样的风情美丽,让人不忍离去。

拖船渐渐放慢了速度,木排前行的速度与逐渐加快的水流速度相向迎合,最终形成一致。陈式抽下绳子的活结,木排就此与拖船分离,开始独自航行。

“再见……再见!”

“加油……兄弟,风陵渡口咱们江湖再见!”

“再见,一路安好。”

陈式转身挥手,向大家告别。木排驶入狭窄的河道,重回黄河水面。

片刻之后,前方水道出现了一青一黄两片不同颜色的水面。黄的浑浊深沉,青的清澈灵动,两种截然相反的颜色,殊途同归,汇到了一起。但即便是汇在一起,仍然界限分明,一同向着前方流动,久久不肯融合。

这里是洮河入黄点,洮河携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深沉的黄,不动声色地汇入了青绿的黄河水中。不肯融合,不想接纳,没关系,咱们走着瞧。洮河里的黄沙上下翻涌,泡沫细密而又长劲,硬生生在黄河的河道中为自己挤出一条宽途大道来。

陈式看着青黄交汇的壮观景象,心里感触颇深,骂着洮河这不要脸的丑八怪,可怜着黄河这青白的河水,就这么被逼到了一边。可陈式又忍不住折服于这浑浊的洮河的死皮无赖的劲气,管你高不高兴,管你愿不愿意,我就要这么着,你能怎么着。

陈式无奈摇头,连连苦笑。

接下来的河水并没有陈式想象中的变黄,透过翻涌的水流,陈式看到那些黄沙渐渐沉了下去,随着河道变深,上天窜地的黄沙越折腾越消沉,河面始终都是平静的,黄沙终究不能像鱼一样翻出水面,只能不甘心地沉到河底,于是河水再次被青色深深地浸染。

见到这一幕景象,陈式心里的偏向无可抑制地转向了洮河,太不甘心了,那么大的阵势,那么大的决心,汇进来的时候任谁都要退避三舍,可没过多长时间,就这么尘归尘土归土,不留一丝眷恋地销声匿迹了,所以,洮河努力汇到黄河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带着满腔的诚意赶来却与你的黄毫不相干,天底下的失意和失落莫过如此。

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会改变,黄河的水只是在不停地奔流着。

陈式突然对自己放排黄河的意义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或许,相对于黄河来说,自己不过是偶然落下的一片树叶,能漂到哪里,会在哪里沉没,没有谁会关心。

黄河就是黄河,黄河始终在奔流着。

    陈式的内心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股极大的悲哀,人生的无意义性在时隔多少年后再次袭来,如此凶猛,让陈式溃败如丧家之犬,毫无招架之力。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陈式都心思寡淡,心不在焉地掌着头棹,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的河道,心里想着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夜幕降临的时候,前方水道的两岸边有灯火闪现,陈式本以为这些灯火会跟之前遇到的一样,在片刻之后再隐入黑暗。但行驶一段时间后,灯火层层叠加,逐渐繁盛。直到木排转过一道浅湾,河道两岸骤然窜升起漫布原野的星火,花红酒绿,色彩斑斓,熠熠生辉,群星点点,将黑的夜色照亮成粉红的天空,好不繁华的一幕景象。

  横跨黄河的几座大桥整齐地摆在陈式的眼前,很快木排就穿过了第一条跨河大桥。这座大桥上悬拱高耸,车辆川流不息,汽车嘈杂的流动声音如同肥厚的雪花般落在静谧的河流之上,瞬间消散无踪,却让陈式这个局外之人感到分外地不适应。

  陈式有些木呆地看着这一座庞大的城市。这是陈式头一次这么沉静地欣赏一座城市的夜景,从小城里走出来的陈式,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座城市的夜景可以如此丰富多彩。高楼上七彩的霓虹灯和马路上水流般的车灯共同组成了这座城市的夜的华丽篇章,光亮似乎起于毫末之中,在纵横交错的空间里不断汇合,于是,一种种不同颜色的灯光无声相碰,融合成新的谦逊柔和的光亮,再经纯粹的黑暗洗礼,不断地在这西北秋凉的夜空里散放独特奇异的光芒。

  这对于长久沉浸在黑暗里的陈式来说,真是莫大的冲击和意外地惊喜。陈式从来都没有惧怕过黑暗,甚至在有些时候,独自一人的时候,细细感觉黑暗中的安静是自己最安稳舒适的摇篮。但如果突然进入这样一个光亮的世界,陈式还是按捺不住地从心底升起喜悦之情,毕竟常年单调的世界里突然多出一抹彩色,是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的惊喜。

  城市里的河道整齐而又干净,水面上波光闪闪,指引着陈式不断前进。

  木排缓慢而又沉稳地穿过一座又一座大桥,每一座大桥都造型各异,桥上的灯光各自展示出不同的几何空间。陈式就站在木排上,每次经过大桥的时候,抬头仰头,双眼转动,尽力地把这些绝美的夜景记录在自己的脑海中。陈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到这座城市,所以每一次初遇都是以天涯陌路的心情作着最后的告别,所以这段时间显得异常珍贵。

  木排在繁灯相伴下足足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回到黑暗的包围,陈式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城市,顾不上发出些许感慨,赶忙找出一件外套穿上。在城市的河道里感觉暖和许多,陈式边欣赏夜景边吃了些干粮,现在重新回到幽暗的水域里,顿时感觉冷了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木排要快速穿过一条长长的峡谷和零星的几块荒原,然后在明天中午到达沙坡头,那里有一个渡口,可以停排休息。

  自从行过洮河并流口之后,河水的流速明显提升了许多,尤其是穿过城市水道之后,河道恢复原始状态,河水在狭长的峡谷里奔流,水劲柔顺而又绵长,这让木排行驶得平稳而又急快。陈式放排的经验已经足够应付这样的场面,虽然头棹不敢离手,但是稍微眯一会儿还是可以的,在这漫漫长夜里,只有水流奔涌的声音,很容易犯困,陈式允许自己在安全的河道区域里稍微瞌睡一会儿,好在遇到状况的时候有足够的精神去应对。

  长河如同倾洒的墨汁,在山石纵横的沟壑之间肆意流淌。陈式感觉木排稍微有些倾斜,蹲下身,把手伸入水中试探,片刻之后,抬起手甩了甩水。水流在以一种扇形的弧度出现落差,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遇到大弯的前奏。

  出现大弯前,水流会以一种非常玄妙的冲劲往前流动,似乎有一种牵扯之力在前方牵引一般,转弯幅度越大,这种力就越大。

  陈式把划桨放在脚边,检查了一番摇橹,再固定一下桅杆上的装备,确保木排处于最良好的状态,以迎接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状况。

  黄河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岁月,任何挡在黄河前面的泥土砂石在河水久久为功的冲击下都要被磨平了棱角,磨灭了脾气,由着黄河的任性而空置河道。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流动,仍然无法撼动的,只有一些独特的山石地貌。

  越过河中一片沙滩之后,木排转了一个直角的弯度,果然进入了一片峰头林立的山区,这些山峰没有尖锐的峰尖,光秃秃的,在黑夜里就像是一座座高耸的宝塔一般,排布在黄河的岸边。陈式借着清淡的月光,看到那些山头,心里了然,这是到了石林了。

  如果是在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石林会是一片奇异的山石风景,统一的颜色会随着太阳照射角度的不同而变换。但现在是夜晚,陈式只能看到夜幕中一团团寂冷的黑影,重叠交错,紧紧包围着河道。

  河道也是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极力掉头,幅度之大,让陈式不得不把头棹顶到头,还要如小鸭子一般急速划桨。突然,前面的山头如同一艘大船般径直撞来,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眼前,黑压压的一堵墙让陈式一阵头皮发麻,赶紧抽出竹竿捅了过去,大概只伸出了五六米就顶在了山壁上,陈式转身双脚撑排,后仰着奋力一蹬,木排向里挪动了几分,但这远远不够,陈式急忙再次顶住山壁,连续不断地往出蹬木排,河水从木排的缝隙里爬上来,浸没了陈式的双脚,可是这山壁仍然在逼近,木排眼看就要撞了上去。

  陈式撤杆顶杆的动作加快,脚步也在逐渐后退,整个人已经站到了木排的最边侧,在一次全力的蹬腿下,山壁骤然后撤,木排也终于越过了弯角,开始慢慢向河道中间靠拢。

  陈式来及不高兴,赶紧抄着竹竿往后排跑去。后排因为过弯甩摆幅度过大,正在快速地向山壁撞去。

  陈式直接将竹竿插进木排中间的缝隙里,一捅到底,手中传来捅进泥沙的顿挫感觉,陈式把竹竿抗在肩膀上,双手全力地往下插竹竿,靠着一根细竹竿阻止尾排的大幅度甩尾。

  好在陈式还是懂杠杆原理的,尾排在一阵不自然的抖动中缓缓停止了摆动,重新跟上头排的轨迹,恢复了漂流的姿态。

  陈式抬起竹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长出一口气。

“砰”的一声,前方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陈式全身一紧,正要跑到前面查看情况,木排就一阵剧烈地波动,从前到后,依次递增,在陈式还没有想明白状况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反弹之力从脚底传来,陈式被狠狠地震到了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木排上,陈式什么都来不及做,整个人就滑到了河水里。

“哗啦啦”,陈式在水中扑腾着,脑袋好不容易从水里露出来,就看到木排已经在前方很远的位置了。陈式心里大惊,赶紧往前扑腾,想要追上木排,到这个时候,陈式甚至都忘了自己压根不会游泳。

  同样在水中,飘着的永远比泡着的跑得快,无论陈式怎么扑腾,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木排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在陈式绝望地停止扑腾的时候,突然感觉腰间一紧,一股力量以不可置疑的态度牵扯着陈式往前冲去。陈式这才想起来头棹的绳子还在身上绑着,当下心中大喜,双手攥住绳子就顺着往后拉,几个换手间,又看到了尾排,后腿一蹬一个冲刺,总算是抓到了尾排绑绳的绳头。也是在这一刻,陈式感觉到尾排又在甩尾,虽然幅度不大,但是那一股甩摆的劲已经形成了,手脚冰凉的陈式刹那间想到了头棹可能被自己的绳子拉偏了,现在恐怕已经拐到头了。

  陈式心里暗骂了一声,急忙放开腰间的绳子,然后寻找着力的地方想要重新爬上木排。

  但是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陈式身体被冻得僵硬,再加上绑排的绳子并不好抓,根本找不到吃力的地方让陈式从水里跃出来。

  陈式心急如焚,如果不能尽快回到头排操控,木排很快就会撞到岸上。想到这一点,陈式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在手指头上,抓着绳头狠狠地跃了起来,上半身已经爬上了木排,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木排又是一轮剧烈地震动,直接把陈式弹到了水里。陈式狠狠地呛了一口水,从水里冒出来后没命地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

  等木排再次恢复平静的时候,陈式一张脸因为呛水咳嗽得满面通红,一只手臂因为死抓着绳头而感觉到快要被扭断般的剧痛,即便是这样,陈式仍然不敢放手。头棹的绳子已经解开了,如果连尾排都抓不住,陈式怕是要落得个淹死在黄河的下场。

  此时的陈式脑子一片混乱,眼下的局面已经完全失控,四周的黑暗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陈式涌来,让陈式惊恐不已。陈式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自己根本无法解决这样的困局,除非突然有好心人从旁边路过,搭救一把,否则就要完蛋了。

  在面对真正的生死考验的时刻,陈式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巨大的不甘心,陈式想过无数个自己的死法,但绝对不是在这样窝囊的场景中被河水呛死或者冻死,也不是在这寂静的夜晚里被淹死。

  陈式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平日里自我悲凉是一回事,真到死的时候,谁也不甘心年纪轻轻就这么归于黑暗。陈式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一定有解决的办法,放个排而已,绝对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嗝屁了。

  巨大的恐惧加上浸透了身体的冰冷让陈式牙齿打颤,“噔噔噔”的声音在黑夜里的长河上异常响亮,连带着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河水奔流的声响。

  忽然间,陈式又想到如果撞排了,排木散架,自己或许正好可以抱住一根浮木,坚持到靠岸。与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撞排这件事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陈式眼中的亮光重现,对啊,撞排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用自己赔钱,又不是多么丢人的事情,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又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失败,捡回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自己怎么还在担心撞排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想通这一点之后,陈式瞬间感觉全身的力量又回来了,当下不再考虑头棹的事,而是专心地在尾排寻找能够插手的地方,经过一番摸索之后,陈式终于找到了趁手的着力点,稍微蓄力一番,一个跃挺,翻身上了木排。

“咳咳!”陈式因为高兴而再次咳出嗓子里的几点水星,大口喘着粗气,连滚带爬地赶到头排,看到头棹并没有想象中的彻底拐死,只是稍微偏了一些角度,可能是因为自己拉绳子的时候并没有带动多少幅度,也可能是因为刚才的一波震动让头棹回归了正轨,反正事情一下子出乎意料地回到了原始的状态,没有更坏,也没有更好。

  陈式双手重新抓住头棹,难以抑制地在黑暗中发出“嘿嘿嘿”的一连串神经质的笑声,只是这笑声还来不及尽情释放,就被木排突然的震动打断,“嘿嘿嘿”的笑声戛然而止,陈式屏住呼吸,双眼不断转动,静等接下来的动静,过了许久之后,木排一如既往地漂流着,又进入一个弯道。

  陈式平稳地操控头棹,拐过了这个弯道,前面恢复了峡谷深沉平直的河道,陈式这才慢慢从紧张的状态中缓过来。

  想到刚才的惊险,陈式一阵阵后怕,赶紧掏出救生衣穿上,嘴里气狠狠地念叨着:“妈的,再也不脱了,再也不脱了。”

 之后,陈式在木排上生起一盆柴火,一边烤火一边吃了点干粮补充体力,在这幽暗的水面上,陈式脸上的平静与河水逐渐融合,黑暗中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当东方的第一抹霞光映照在陈式的额头上时,陈式从一阵恍惚中清醒过来,慢慢睁大了眼睛,迎着这日出的光芒良久注视。陈式身上的衣服处于半湿不干的状态,头发又被露水打湿,带着满身的霜雾,从峡谷水道中漂流而出。

眼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沙洲,沙洲上大树点缀,枝繁叶茂,树叶宽大浓绿。岸边水草密布,清风袭来的时候,如浪涛翻涌,沙沙作响。再向岸边放眼望去,全是绿油油的庄稼,仿佛夏日的尾巴在这里被死死地揪住,怎么都挣脱不了似的。

  等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的时候,陈式感觉到身旁有一阵干燥的光芒在散溢,疑惑地转身望去,顿时一脸呆愕。

  在绿洲的对面河岸上,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连绵起伏蔓延到天际沙漠,不带一丝杂物干净纯粹的沙丘,黄沙粒粒晶圆饱满,延展平铺,被北方的劲风规划出齐整的脊线,一条条脊线曲蜒弯折,在蔚蓝的天空下极尽变化,宛如一位画家率性洒脱的素描画。

  沙丘上来自远古遗留的沙子,黄得不带一丝杂质,在晨光的照射下,如同金子般耀眼夺目,与河对岸的绿洲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

  沙坡头到了,虽然之前从未见过沙坡头的景色,但陈式确信无疑这就是沙坡头。陈式长出一口气,脸上重现久违的笑容。

  当陈式从一片片流连忘返的景象中回过神时,愕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沙坡头渡口的停靠点。陈式看着那座不起眼的渡口渐渐远去,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陈式再次拿出地图,愁眉苦脸地研究了一番,决定在下一个横城渡口停靠,这样,木排大概还需要在河面上漂流一个白天和半个夜晚的时间。

  陈式顿时头都大了,经过一夜的折腾,陈式好想洗个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躺在床上睡一个好觉,可是,可是,老天爷就是这么爱捉弄人。陈式看着地图连番苦笑,但是心情却出奇地平静,并没有多恼怒,大概是昨晚的经历,让陈式心里对放排黄河这一事情,坦然了许多吧。

  自从见到沙坡头的绿洲之后,一路上全都是绿洲,秀丽的景色毕竟还是养眼的,陈式做好了规划之后,静静地放排黄河,再也没有多少焦虑和急促了,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好好欣赏两岸的景色。

  感受着胸脯里充盈而又宽敞的呼吸,陈式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告别了高原,来到了平原地带。这平原的天气真是变化得快,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眨眼间就乌云密布了。

  天空阴沉下来,头顶云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花般不断往下沉,让才呼吸上几口轻松空气的陈式又感到一阵阵沉闷。陈式从装备包里翻找了一番,找出了雨衣,庆幸自己准备充足,连雨衣都带了,这样就算是下多大的雨,都比被河水泡一遍来得轻松。

  再后来,乌云变黑云,整个天都暗得如同黎明前的黑暗般。陈式走多了夜路,对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多么惧怕,仍然稳稳地行排,心里想着怎么提高一下速度,早点到达横城。

  耳边一道惊雷炸响,天际闪过一片光亮,一条粗壮的雷电如同鞭子般狠狠抽下。陈式心里嗤笑一声,老天爷吓唬谁呢,又不是没见过打雷,这么大的阵势,是看谁不顺眼想劈个活人吗。

  不去管声势浩大的响雷,陈式摆动双橹,行驶木排,稳稳前进。

“咔嚓”,这一声雷如同在身边响起一般,带着山谷断裂的气势,让水面上的风都为之一紧,随后天空下一道光亮急速闪过。

  陈式茫然地抬头望了望天空,阴沉的天空仿佛要倾塌一般,让陈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现在已然是排行河面,陈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继续摇橹。

遥远的天际突然闪出雷光,过了片刻,“轰隆隆……”沉闷的声音才缓缓地传来,陈式感觉耳边不像是刚才打雷那般紧迫,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可陈式摇橹的动作却不自觉地加快了。

  但是,接下来陈式感觉右手手臂突然一麻,惊得陈式立马松开了橹把。“咔嚓”又一声惊雷声响,然后是一道闪光。

  陈式似乎明白了什么,脑海中抓住了一丝线索,快速思索。天空中悄然无声飘下了雨滴,如针芒般落在陈式的脸上。陈式抬头盯着天空看了片刻,感受着雨点越来越大。

  河面上被雨滴击出无数个密布的水泡,偶尔有硕大的鲤鱼跃出水面呼吸。

  陈式苦苦思索,突然全身又是一麻,这一次感受得真切,一股电流如同一条鱼线般从右脚沿着右侧身子直通肩膀,陈式顿时头发倒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后,雷电的轰鸣声和一闪而过的光亮才姗姗迟来。

  陈式终于想通了,今天的雷电,它不讲道理,它竟然先响声再发光,这不符合科学道理。

  伴随着这一声雷电,雨水骤然变大,哗啦啦倾盆而下,瞬间将陈式淋个通身湿透,雨衣在这一刻什么作用都没了。但陈式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了,赶紧抓起摇橹疯狂摇动。

  天爷爷,自己竟然撞到了打雷的刀口下,刚才的闪雷,就是在自己的头顶上以直线距离劈下来的,刚才的电麻,那不是错觉,那就是被雷通了电的感觉。

  妈呀!陈式简直快要疯了,全身的鸡皮疙瘩如同雨后春笋般瞬间冒出,甚至都能顶开湿透的衣服了。但陈式根本顾不上这些,陈式只知道呆在这里死的更快,要赶紧离开这里,赶紧离开啊。
    陈式没命地划着双橹,木排很快提起了速度,以前所未有的冲劲在河道上快速划过,甚至在过弯的时候都不曾减速。

  陈式的内心简直快要崩溃了,常说被雷劈被雷劈,自己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居然会真的遇到。在这一刻陈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情了,居然能遇到这样的场景。

  陈式不敢保证下一道雷是不是就正好劈在了自己头上,仔细想了一番,自己身上没有什么金属啊,不对,手机,还有手机,陈式赶紧掏出手机就要扔到水里,但临扔的时候又犹豫了,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不信自己真的会被雷劈死,陈式把手机向尾排一扔,落在木排的缝隙里。

  接下来又连续响了几道闪雷,陈式没有再感受到胳膊一麻或者双脚一颤的感觉,有心想要蹲下点避免雷电枪打出头鸟,可是又不方便摇橹,最后只能用蹲着一样是河面上的最高点来安慰自己,硬着头皮,继续站着摇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在滂沱大雨中奋力拼搏,只想要赶紧离开这个雷劈之地。

  也许陈式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让雷劈的事,虽然雷声阵阵,但陈式还是安然地摆脱了雷电的追击,在冲过一片沙滩遍布的河道之后,雨水逐渐变小,雷声也销声匿迹,不再响起了。

  当横城的拖船从后面追上木排的时候,陈式仍然没有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拖船长按了好几声喇叭,陈式才恍然惊醒,赶忙接住拖船抛下来的绳子,魂不守舍地在头排上绑了好几圈,直到双脚站到了渡口的木桥上,陈式才发现自己的小腿因为剧烈地颤抖已经抽筋了。

  

  

 

 

 

 

 

 

  教室里同学们都在上课,陈式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随风轻摆的松树,有几只灰色的麻雀在里面窜来窜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从乌云里钻出的太阳让整个天空恢复了光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她的背影一如既往地仟细。陈式想要再次看看她的脸,双眼注视着,希望她能回头看一看自己。

  只是课堂上同学们都很认真,没有人关心陈式的这点小心思。

  陈式感觉脖子有些困,只好转头再次看向窗外。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根孤零零的旗杆竖在那里。

  陈式有些索然无味,无处安放的注意力只好回到课本上,想要认认真真地学习。只是老师讲课的话语依然听不到,陈式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在梦里,一切都是一场梦,什么都不重要,只要静静地等待梦醒的时刻就好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陈式下意识地摸着枕头,这一次,枕头没有湿。陈式挤了挤眼皮,眼中也没有泪水被挤出来,陈式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房顶,失了神。

  昨天经历的惊险开始慢慢地浮现,陈式的思维渐渐回到现实,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确定自己已经平安上岸,现在正安稳地躺在一张床上,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陈式拉开窗帘,充沛的阳光立即涌了进来,把整个房间照亮,让陈式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简单的洗漱之后,陈式来到渡口上查看木排,看上去模样依旧,完好无损。陈式不放心,跳上去仔细检查了一下绑排的绳子,把松动的地方重新固定好,然后从缝隙中伸下手探查木排底部的情况。一番摸索之后,陈式感觉到下面有非常尖利的刮痕,应该是冲上了水里的暗礁被划开的。难怪自己会被颠入水中,看来水道里真的有暗礁,只是人们都不知道,或者有更加安全的航线,全部避开了。

  这一次,陈式更加意识到航线的重要性,虽然只是在河道中,同样也存在各种不知道的危险。如果不能事先把所有的风险都预估到,真面对危险的时候就会出现命运完全被老天掌控的憋屈感觉。陈式很讨厌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已经行走在半路上,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思想上尽量地准备好各种应对危险的预案。

  陈式住在横城渡口边的一家农家庄园,庄园里除了住宿和餐饮,还有一大片果园和一个池塘。眼下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在路上陈式摘了一串葡萄,享受着现采现吃的味道。

  庄园的老板娘告诉陈式,果园里的水果随便吃,但不能浪费。陈式当然不会浪费这样的好机会,从葡萄开始,梨子、苹果、脆枣、核桃,挨着吃了个遍,最后又返回葡萄园,紫葡萄、青葡萄、玫瑰葡萄,专挑熟透了的,摘着吃,啃着吃,叼着吃,吃得满嘴汁液,红紫相间,舌头都疼。最后挺着一个大肚子,意犹未尽地回到了房间,感慨着房钱真是交得划算。今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陈式不想赶着立马放排,打算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早晨再出发。

  脚底破了的水泡经过昨天的折腾,再次破开了口子,结好的疵痂被全部蹭掉了,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睡了一觉后,水红的嫩肉外结了一层光滑的亮皮,像是盖了一层干净的塑料膜。陈式用剪刀修剪了一下伤口周边的干皮,再给上了药,用纱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后,正好听到了敲门声。

  房间门被打开,门外站着个漂亮的姑娘,脸庞干干净净的,个头跟陈式差不多,梳着一个丸子头,腼腆地伸手摆了摆:“嗨……”

“呃……嗨!”

“我住在隔壁。”

“哦……”

“听老板说,你一个人?”

陈式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你要干什么?”

“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吧。”

“那你喜欢吃手把羊吗?很便宜的,每个人下来不到一百块。”

  陈式脑子的转速还是有些跟不上,看着姑娘想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说:“哦,那……那倒是挺便宜的。”

姑娘看陈式这模样,绷不住,捂嘴笑道:“小哥哥你要不要这么可爱,人家女生邀请你一起就餐呢,你就不能给一个爽快的答应吗?”

“嗯……”陈式犹豫了片刻,说道:“我……”

“你看你一个人出来玩能有什么意思呢,我们组个团,吃完饭就去坐船,一起来吧。”

“还有别人吗?”

“有啊,我和同学两个人,还有一对情侣,我们都约好了,旅游团就差一个名额了。”

  陈式爽快地说:“好,加我一个,我去穿个衣服。”

  手把羊肉是这里的特色美食,煮得软烂的羊排连汤端了上来,上面飘着鲜红的几粒枸杞,中间堆了一撮翠绿的香菜,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众人纷纷上手,把着羊肉蘸了韭花酱和蒜蓉酱,送入口中,连连叫好。陈式已经好几年没有跟这么多同龄人一起吃饭了,看着大家兴致勃勃的样子,感觉这才回到了自己该有的生活。

“你们都是大学生吗?”陈式忍不住问道。

  丸子头姑娘嘴里含着羊肉,指指旁边的同学说道:“我们两个都是大三,他们两个就不知道了。”

  另外两个年轻的情侣明显成熟一点,女的留着黑直的长发,更显温婉,吃饭的动作也很是矜持,边吃边说:“我们两个都是刚毕业,斌哥已经上班了,我在考研。”

  陈式“哦”了一声,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羡慕和失落的神色,不再说话,专心地吃起来。

  吃完手把羊肉后,五个人一起到码头登上了一艘游船,开始出游。等游船开始行驶后,丸子头姑娘看到前面停靠的木排,发出惊奇的呼喊:“哇……这是什么,感觉好古老的东西。”

  众人纷纷转头,向木排望去。陈式看着那静静停靠的木排,竟然也有一种新奇的感觉。

  开船的驾驶员自豪地说道:“这是我们黄河上特有的一种运输方式,叫放排。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在古时候,砍伐下来的木材不好运输,古人就想到了用河水运输的办法,把木材绑在一起,让放排人操控着沿河而下,这样就算是再多的木材,都能运到中原。”

  搂着对象的斌哥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木排,说道:“这种放排我以前在电视剧里见过一回,没想到今天看到真的了,挺壮观的,古人的智慧超出我们的想象。”

  几人连着发出几声惊叹,丸子头姑娘兴冲冲地掏出卡片相机,对着木排一顿拍。

  驾驶员又说道:“我小时候见过几次放排,也听家里的大人说过谁谁谁放排出事了,印象挺深刻的,放排人这种职业太危险,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这是近十来年头一次见到放排。”

“啊?还有危险啊。”丸子头姑娘小脸惊愕,被吓着了。

“那是。”驾驶员说道:“黄河水里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危险,放排人很少有一辈子不出事的,现在社会这么好,干啥混不上一口饭吃,只有傻子才去放排。”

  陈式心里暗骂了一声“你才是傻子”,原本想要骄傲地站出来承认自己放排人身份的心思立马没了,就静静地看着几个人对木排兴致不减地品头论足。

  陈式对下午的游玩原本充满了期待,可是一圈转下来,无非就是看看沙洲,去湾区里玩玩漂移,然后在月牙湖观赏一下水景和体验渔民捕鱼的乐趣,这些对于已经见识了大风大浪的陈式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四个年轻人玩得开心不已,呼喊声大笑声连成一片,一幅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让陈式好一阵无语。

  等到夜晚归来之后,几个人又聚餐吃了一顿,在餐桌上各自谈论着今天开心的事情,笑声不断。吃完饭后,五人一起回到庄园,在前厅里玩猜名字的游戏。

  丸子头姑娘组的局,就先作示范,从几个人里找到陈式作搭档,给陈式看了一个名字,要求陈式描述这个人的特点,让大家猜。

  陈式看着名字说道:“中国第一个诺贝尔奖得主,男的。”

“莫言。”另一个女大学生立即说道。

  陈式连忙说道:“不是不是,华人,物理学奖。”

“杨振宁。”斌哥立马说。

“答对了,有奖。”丸子头姑娘开心地送给斌哥一个手叠的小船。接着说:“来来来,下一个。”

  陈式看着名字,脸上露出微笑:“最早的网络作家,三驾马车之一,女的,四个字。”

  其余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满脸的茫然,都猜不出来。

  陈式说道:“很出名的,女作家本来就少,名字还是四个字,只有那么一个。”

  大家还是猜不出来,把目光看向斌哥,斌哥也是无奈摇头。

  丸子头姑娘忍不住跺脚:“哎呀呀,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们不会真的不知道吧。”看到大家还是一脸疑惑,只好把手机拿给众人看,是安妮宝贝。

“哦……”三个人相继明白的样子。

“来来,下一个。”

陈式看着手机上的名字,抓了抓头,有些不确定看着丸子头姑娘地说:“大教育家,北大校长,民国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部长?”

  丸子头姑娘满眼赞赏地点点头。

“谁啊?”
  “是不是郭沫若?”

“不是不是。是民国政府的人。”

“我想起来了,是蔡元培。”

“答对了,有奖。”

  丸子头姑娘搂着同学的脖子在脸蛋上亲了一口,同学连连躲闪:“不要不要,别人都是奖品,你耍赖。”

“哈哈哈……”众人哄笑。

“好了,接下来要换你们了,我和小哥哥猜。”

陈式对这样的游戏很感兴趣,和大家一直玩到了深夜,从天文地理到世界历史,从人文百科到心理学派,大家各显神通,把名人大家猜了一个遍。

游戏结束后,丸子头姑娘对陈式说:“让我猜一猜你的职业,你一定是老师吧,知道的这么多。”

陈式感到受宠若惊,连连否认:“不是不是,我连……书都没有念好,哪里能当老师呢。”

“啊,那你一定是比老师更厉害的职业吧。”

“没有没有。”陈式不想说自己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的状态,神色有些黯然。

  分别的时候,丸子头姑娘要加陈式的微信,陈式说自己没有,丸子头姑娘有些难以置信,陈式要了丸子头姑娘的QQ号,说回去一定加。

“为什么现在不加呢。”

“我手机没那个功能。”

“哦……好吧”丸子头姑娘眼中波光流动,很理解地冲陈式微微一笑,摆手说道:“那,拜拜。”陈式感觉这个笑容是那么的亲切,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张:“拜……再见。”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陈式就醒来了,收拾了一下装备,趁着淡薄的夜色悄悄地上了木排,继续开始自己的放排旅程。

  重新站上漂浮不定的木排上,陈式竟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之前对于放排的各种愁苦和退缩,在这一刻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尽管陈式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会出现什么样的风险,但陈式从来没有地,以一种拥抱的态度迎接放排的行程。

  陈式感觉自己成长了不少。

  大河平整如镜,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展现出奇幻美妙的暗系色彩,随着山影的后退不断变化着。光辉下,木排逐流而行,行稳致远,陈式心里如同这水面一般平静,等待着今天的挑战到来。

  行过一段时间后,太阳当空悬挂,陈式看到一座被黄沙包围的苍茫山颠,在碧空万里之下鳌头独立,雄浑久远。如果抛开黄河水道上各显风姿的奇山峻岭,这一座独立沙海的山峰绝对算是一处足以令人顿足品赏的风景了,但陈式见到了太多太多的大山,对这一座中规中矩的山并没有太大的惊叹,手里的头棹依旧摆动,木排依然在顺流而行。

  不知从何时起,陈式行排的目光不再是眺望远方的天空之下,而是收拢视线,凝视于眼前的河道水流之上。陈式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是在哪里,那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到的,而是只能在心里存在的事物。既然无法看到,将目光放得太远,难免就会分散注意力,会出现眼高手低的问题。

  陈式知道,不管那个目的地如何地遥远,如何地艰难险阻,在奔流的河水之上的木排,最终还是要行到的。黄河的水永远都在奔流,不管是不是有一个人放排而下,或者只有一截残木漂流而下,长河总归是要前行的,那么依存在长河之上的任何事物,都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现在,陈式终于明白在刘家峡水库行排的那个早晨,自己在焦虑什么。刚刚体验到放排乐趣,感悟到放排价值的时候,陈式害怕自己不能完成任务,害怕中间会出现必然会出现的意外让自己再次品尝失败的苦滋味,所以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地仿徨无助,因为想要做成一件事而对这件事连连后退畏缩,因为不想接受失败而在成功的道路上自我放逐,这本来就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黄河一直都在这里,不会因为某某人稍微存在片刻就会有什么改变,人啊,应该看清一些自己,不要把自己想得有多么重要,你成不成功,又有谁会知道、谁会在意呢。

  那么,放排黄河,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式苦苦思索了很久,始终都无法找到答案,最终不得不用挣一笔钱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木排漂流的速度变得有些迟滞,陈式探查了一下水流,大概是因为这一片沙洲滩头太多的缘故,把黄河凝聚的流劲分散了,这样的情况并不稀罕,陈式抓起摇橹,开始给木排助力。

  现在的河道已经不能称之为河道,更形象地说,应该叫湿地了,身处在一片滩头林立的中间,陈式看不到黄河的两岸,只有数不尽的沙滩小岛,行排的方向也变得非常凌乱,更多的时候,陈式不是在放排,更像是在划船。

  无所谓了,陈式手臂用力,一次一次摇动双橹,目光放得更加低沉,规律地前进,感觉像是用胸脯贴着水面在行走。

  可能是因为还在绿洲的缘故,水面上泛起薄纱般的雾气,陈式在偶尔抬头间,发现所能看到的确实只有眼前这三分之地。

  无所谓了,大雾遮蔽了道路,但是水流会指引前进的方向,陈式内心毫无波澜,继续前行。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双臂酸困的陈式抬头望了望,看到旁边的那座山仍然在那里伫立,只是山腰已经被浓雾遮挡,只露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山头。

  陈式稍微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停歇下来,依旧划动双橹,缓缓前行。

  人在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天色暗了下来,明显区分于阴天的不同时,陈式趁着仅有的一些光亮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座从早晨出发就遇到的山头,仍旧在那里稳坐着。

  陈式微微喘气,终于停下了摇橹的动作,死死盯着那座山头,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鬼打墙。

  但陈式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抛出脑海,陈式非常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不可能出现奇幻的事情。陈式再次拿出地图,苦苦研究了一番,也没个头绪,就检查了一下干粮和水,足够陈式在这木排上支撑三天三夜了。

  呵呵,陈式心里冷笑,跟我玩鬼故事,真是打着灯笼上厕所,找屎。陈式眼神冷酷,把装备袋子扎好,检查一遍木排的情况,确保一切正常,然后来到头排,带着战斗到天荒地老的决心,开始摇橹。

  长夜很快降临,前方的水面黑如沉砚,木排轻轻地划过去的时候,无法撼动,连波纹都不曾出现。陈式一直都在摇橹,橹板插入水中,往后推,推出水面,再往前跃,入水的时候悄然无声,出水的时候不带起一点水花,只有不停地转动,从水的逆流中一次次转动,不带任何感情地转动,不需要任何人关心地转动,无所谓前程是否光明,只是不停地转,一直到无法转动的那一刻。  

  双腿如同被石化了一般沉重僵硬,手腕每动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整条胳膊感觉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鬼知道自己在干着什么事情,长久的运动让陈式呼吸困难,吸气也不是,呼气也不是,怎么着都难受。陈式感觉到自己脚底板又破了,湿腻腻的,估计流血了,这很正常,这一次是从所未有的运动强度,虽然不剧烈,但是时间太长,长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奔溃的边缘下有了自己独立的反抗意识。曾有那么一刻,陈式好想放弃,好想扔开双橹一头扎进河水里从此不问世事,太痛苦了,陈式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用放排来偿还。老天爷啊,陈式心里在呐喊,给我一条坦途,我愿意以身相许。

  但长夜必须漫长,长河弯曲永无尽头。

  陈式心里憋着一股劲,靠着这股劲陈式才能支撑这么长时间。陈式根本不敢休息,陈式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恐怕就再也没有重新拿起双橹的勇气,所以陈式必须一鼓作气把这一段黄河之水渡过去,一直到一个河道的转折点,或者是再遇到一条幽深的峡谷,或者是水流重新回归简单专注的前进动力。

  必须要坚持,咬咬牙,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

  不,我不想要什么胜利,我只是真的不想再品尝失败滋味了。陈式双眼泪水肆溢,紧紧咬着牙根,刚刚才想通了的,怎么一下子又回到这个庸俗的问题上了,失败和成功真的那么重要吗?不是已经心态平和了,不是已经懂得接受一个平庸的自己了吗,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一条大河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既然都有了开头,结局也许不重要,但总要给自己一个结果,不管是好是坏,这么多年了,我能够承受得住,我只是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陈式泪水如涌泉,头一次这么冷静地以一个旁观人的角度,可怜着自己这脆弱而又绝望的心灵。

  但是很快,陈式心里又变得一片冰冷,有什么好可怜的,自己选的路,让谁来可怜你。陈式挤掉眼中最后的泪水,仰头长出一口气,夜空处于灰色与黑色混沌不分的状态中,映照在河水上,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荒诞。

  这是陈式眼睛看到的,但陈式心里知道,那夜的后面,也曾有过繁星满空,有过圆月当空,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此一时也并非彼一时。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式的情绪逐渐平复,身体逐渐归于夜的混沌,摇橹的动作越来越慢,也许做不做都一样,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现在的陈式完全是凭着一股惯力在勉强支撑着,精神的奔溃带来的是身体的无限消沉。陈式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处于梦中还是现实中,也许这两者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放弃,只是想要等一个结果,给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当晨曦的阳光悄悄爬上陈式的脸庞时,陈式仍然不能从现实与梦境的纠缠中走出来,整个世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吹过的风不能给陈式带来一丁点的感觉,麻木的神经,模糊的意识,机械般的动作,让陈式的灵魂脱离了肉体,彻底失去了自我。

  陈式的视线变得模糊,勉强只能看到头棹的黑影和黑影下的一大片黑影,连带着陈式背后的黑影,在这全新的天空下是如此的突兀。

  天空里白云朵朵,雄鹰在盘悬着,草原上骏马奔腾,牛羊成群,青草悠悠蝴蝶翩飞,长长的山脉守护着这里的一切,是一幅美丽的油画,是陈式不配拥有的一个世界。

  一群漂亮的天鹅掠过水面,扑腾着翅膀落在水草丰美的河湾里,逐水嬉戏,竞相捕鱼。

  陈式的眼中依旧是灰暗一片,如同一尊石雕般伫立在水面上,遗忘了所有。

  直到许久之后,陈式都不能回忆起自己是怎么上岸的,只是在脑海里大概留存了一幅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阴山脚下敕勒川,长河新日放排人。抛开那一段异常苦痛的感受不说,那一天的风景简直美到了醉人心神的地步,陈式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从过往的痛苦中走出来,多看一眼那天的美景,但是转念一想,一切都过去了,纠结那么多并不能让那天承受的折磨少一分。

到了河口之后,站在岸上的陈式对那近在咫尺的遭遇仍然有着深深的恐惧,陈式自忖如果早知道会经历这样的折磨,是绝对不会放排黄河的。

陈式心想,自己绝对不是一个骨头硬的人,以后再也不装了。

  

  

 

 

 

一觉睡醒,已经是蒙蒙亮的天空了。陈式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发现有三个木材老板的未接来电。陈式给木材老板拨回去,电话那边立即响起老板热情又激动的话音:“兄弟,你可吓死我了,你要今天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陈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老板解释了一番,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当听到陈式说已经到达河口时,老板立即连声说了三个“好”,然后非常郑重地告诉陈式,有一个当地的大老板听说了陈式放排的事迹,特意联系上老板,说要亲自见一见放排人。

陈式一听到这种场面应酬的事情就头疼,当下说道:“我马上就要出排了,还是不见了吧。”

“兄弟啊……”木材老板发出一声长叹:“这可不是一般的老板,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呢,你还年轻,有时候你一辈子的事情,人家说不定一句话就解决了。”

  陈式张着嘴呆了半响,想着见面以后的各种可能,直到电话那头“喂喂”了两声,陈式才说道:“可要是见的话我就得耽误一天的时间了。”

“哎呦,你这什么脑回路,耽误一天能咋了,我又没有给你限时间,咋滴,你的时间就这么宝贵,一天都耽误不得?”

  虽然是讽刺的话语,但是陈式听起来却感觉亲切,就说道:“见,我见,去哪里见,什么时候?”

“好嘞,你呆在河口,等我电话。”

  这应该算是一个惊喜,陈式挂掉电话,嘴角泛起笑容,说不定好运就来了,当下起床洗了一把脸,顺带瞄了一眼镜子,感觉自己这模样也还行,不算丑。

  回到床上,陈式就开始等电话,大概半个小时候之后,电话还没有过来,陈式拿出药给脚底上药。现在的脚底撕开了好几条裂纹,又疼又麻的感觉不时地传来,幸运的是伤口好得很快,一晚上睡觉的功夫就结痂了,陈式认真地裹了纱布,期待今天能彻底好过来。

  等待是十分漫长的,陈式隔一会儿就看一下时间,终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接到了木材老板的电话,让陈式走出旅店找一辆车牌有五个8的奔驰车。陈式边听电话边往出走,出了门就看到一辆闪着光亮的黑色轿车,走上前去,车窗玻璃放下来,陈式稍微怔了一下,感觉这个老板看上去真年轻,跟自己岁数差不多。

“你是叫陈式?”那人摘下墨镜,上下打量着陈式。

“对,我是,老板你好。”

“老板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不过来了,让我接你过去。”

  陈式停在轿车旁边,有些犹豫,

“愣着干啥,快上车啊。”

  陈式默默拉开车门,上了车,被拉到县城里的一家酒店,在酒店的大厅里继续等着。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大厅里的旅客来来去去,陈式发着呆,耳边又想起了黄河奔流的声音,时而汩汩流淌,时而喧嚣欢腾。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年轻的司机走进大厅,一脸淡漠地说道:“不好意思,老板今天事情太多,走不开,你跟我去呼市吧,在呼市你就能见到老板了。”

  陈式想了片刻,坚定地摇头。

“那你明天再来吧。”

陈式站起身说道:“我明天肯定就出排了,请你告诉你们老板,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司机点了点,什么都没有说,走了。

  陈式走出酒店,打车回到河口,没有任何停留,直接收拾好装备上了木排,解开绳子操起头棹,再次开始放排。木排行在黄河上的时候,陈式的心情才平复了下来,看着黄河沉默无言的流动,陈式感觉这才是自己应该走的路。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式才发现黄河的水已经变黄了。陈式看着那浑浊污泥中的水流乱窜,有些感慨,不禁想起了洮河并流时自己那怅然若失愤愤不平的心情,那时的自己特别想要见证一场改天换地的改变,结果却是一厢情愿,黄河的水清得如同多少万年前的冰川深涧。

满心期待却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又悄然改变,陈式感觉黄河也有自己的小任性,可不会依着人们的想象去改变。

行排了一段时间后,木材老板打来了电话,语气尽是诚恳的歉意,说大老板的司机没听清楚吩咐,现在又开着车去旅店接陈式了,希望能在呼市见一面。

陈式心情平静,说自己已经放排离开了。

木材老板满心懊悔,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挂掉电话。过了一会儿,木材老板又打来电话:“兄弟,啥也别说了,大老板想要见你一面的诚意简直没得说,他愿意原价买下木材,你赶紧找个地方停排,等拖船过去。”

陈式感觉有钱人的世界真的是理解不了,问木材老板:“你答应卖了?”

“这……这,兄弟,这个主意你自己拿吧,我也不好说什么。”

  陈式脑海中的思绪在一瞬间经历了千万次起伏,一时间发起了呆。如果现在就交排的话,那么陈式放排黄河的壮举就算是完成了,自己可以马上上岸拿钱走人。不知道多少个思绪转变中,陈式一次次地想要答应下来,因为已经走完了放排的大部分行程,该遇到的惊险和挑战也基本上都冲过来了,放排的意义对于陈式来说,基本上都达到了。再加上脚底有伤,浑身酸痛,陈式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理由让自己马上结束这痛苦的放排旅程,陈式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事实是陈式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尽管有无数个理由让陈式答应下来,但心里仍然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地呐喊: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这是自放排以来,陈式头一次感到犹豫和纠结,在这之前,即便是面临再凶险的情况,陈式都没想过要放弃,现在风平浪静了,却在内心作着最激烈的心理斗争。

  考虑良久之后,陈式还是选择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对木材老板说:“老板,你知道,我放排不是为了挣那几个钱……”

“这我知道,知道,你是想去风陵渡嘛。”

“也不是为了去哪里,风陵渡再好也不值得我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去,我只是想要给自己作一个告别仪式,告别林场也好,告别过去也罢,总之它是一个仪式,仪式最重要的就是走完全程,老板,你懂不懂?在黄河上放排,如果没有穿过晋陕大峡谷,没有过禹门口,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一程。”

  木材老板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满是感慨和敬佩的语气说道:“兄弟啊,啥也别说了,我理解你,我必须支持你,你安心放排,我在风陵渡等你上岸,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一顿。”

  陈式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老板,你这个大哥我认定了,咱们风陵渡见。”

“好,风陵渡见!”

  天气突然之间好了起来,陈式迎着微微湿热的风,如同艄公一般,开始摇橹划排。从河口开始,黄河之水一路南下,水量变多,坡度变陡,水流随之开始提速,木排顺着河水而下,本来速度足够快,但陈式心情舒畅,手上就要做点什么,摇橹是最安逸的选择,只是在水面上不断地拨动,起一个调整方向的作用。

  脚下的木排随着水流起起伏伏,但是水面总是能溢上木排,陈式的双脚已经被完全浸湿,脚底板的伤口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还间歇带着针尖般的刺痛。陈式对于脚底疼痛不再畏惧,而是敞开心扉让这些痛觉从下面传上来,用全身的痛觉神经去感受,这样一来,感觉脚底的疼痛就像是毛毛雨般不值一提了。

  应该是晌午的时间到了,陈式再次闻到了饭香味,隔着浑黄的水面,陈式看到岸边村落有炊烟升起来,秋收回来的庄稼人带着满身的柴草碎屑走回院子,家里的饭一定很香吧,大烩菜还是炝锅面,馒头微微熏黄,顶上爆裂出深深的沟纹,蘸着浓香的汤汁大咬一口,再配上一口嫩白的大葱,简直绝了。

头顶的太阳异常地光亮,陈式的脑门被晒得微微发胀,与脚底传来的冰凉刺痛的感觉在陈式的身体里相互冲撞,陈式多想倒栽一个跟头,把身体两端的处境互相对调一下。

前面很快就进入了峡谷中,陈式长出一口气,放开双橹,到二段排上坐下来,也开始今天的午饭。排上没有热乎乎的馒头,更没有大烩菜用来蘸汁,陈式舔了舔布满干皮的嘴唇,用一双与庄稼人一般无二的粗糙黑手,掰开一个干硬的馒头,就着一包榨菜啃了起来。

虽然不能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啃那熏黄的碱面馒头,但是陈式闻着饭香同样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因为前途光明,日子就有奔头,也因为经历过了风雨,就相信总归要见到一片绚丽的彩虹。

峡谷里的风有些劲道,陈式快速吃完之后,又忍不住开始摇橹,陈式对前方的风陵渡已经迫不及待了。

  下午太阳落下威严的时候,陈式感觉到河水的流动开始内外交错,知道这是遇到大弯的前奏,赶紧拿出地图,仔细比对了一下河道走势,确定前面就要经过老牛湾了。

  在研究地图的时候,陈式总是能看到老牛湾的边上有乾坤湾的字眼标记,什么乾坤湾观景台,乾坤湾旅游区,陈式看着那湾道曲圆呼应如同阴阳双鱼的图案,想着叫一个乾坤湾的名字真是一点都没错。

  陈式暂时还搞不清楚老牛湾和乾坤湾的关系,不过这都不重要,只要穿行在湾道里,欣赏那青山黄水之间的起承转合就足够了。

木排很快就进入湾道,在这里水流异常地丝滑,几乎不用怎么摆动头棹,木排就顺着水流自动转弯。陈式站在头排上,双手背负,两脚岔开,稳稳地踩着,左右高低互换,用来控制木排的方向,眼看着两边山壁快速掠过,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一时间竟然有了御剑飞行的错觉,这是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放排乐趣,陈式大感痛快,在这乾坤之间,方圆之内玩得不亦乐乎。

  穿过老牛湾之后,河道两岸骤然平缓,开始了一段绿洲沙野的风光。此时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刻,余辉倾洒在水面上,金光灿灿的,在青蓝的绿洲上曲折蜿蜒,犹如一条即将入眠的金龙一般。陈式身披霞光,一路前行,在川流不息的河水上无声划过,给这一幅山水画留下一丝悠长的叹息。

  再往前行排一段时间,天色将暗,两岸的原野村庄笼罩在一片暗青色的暮霭之中,水面失去了阳光的彩照,变得清冷,河道背阴的一面向陈式展示着无声的优雅,留下一片空白的山影,河道的另一面泛起点点灯火,偶尔会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和汽车急速奔驰的呼啸声,但很快都被黑夜所掩藏。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扑面而来,陈式向往那孤独的灯火,或许是哪个拒绝了城市拥抱的留守老人,独自一人在老旧的小屋里生火做饭,陈式似乎听到了马勺舀水的哗啦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那断续响起的狗吠声……

  陈式沉浸在一片美丽的浮想中,林场里的小木屋如同夜空下的舞台一样,顷刻间被一轮新月洒下的光芒洗刻出了轮廓,如果自己没有放排,此时此刻应该是煮好了一碗面,就着刚刚腌好的新鲜的烂腌菜吸溜溜地吃着。同样是普通又平凡的日子,陈式总感觉那是只有别人才能拥有的平凡。

  那样的日子曾今是那么地枯燥,但是现在想起来又是那么地安逸,不用想太多太多不应该想的事情,只是专心地做一件事就好,树苗栽下去就会长大,母鸡抱回来就能下蛋,黄河的水总是不停地奔流,时间从来都不会停留在某一刻,总会慢慢地过去。

曲曲绕绕的水流,分开又汇合,转弯再转弯,一年下来四季换了一轮又一轮,青山、绿水、黄土、沙洲,同样换了一波又一波,河道的两岸依旧是那个模样,什么都没有变。

  但是陈式知道,每一处景色,都是黄河几千里水道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很多事物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替代没有相似,所有的风景都在路上,不会停在某一个地方等着你回去。

  今夜晚风微醺,今夜星空灿烂,陈式与宁静的河水相伴,共度这安宁亲切的时光。

  一夜平静无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陈式从一阵迷糊中翻开眼皮,看到两岸再次变成山崖高耸的峡谷,这里应该是进入了最后也是最长的一段峡谷,等行出这段峡谷,就到了禹门口了,在那之后,黄河再无天险俊岭,只有宽广泛流的河滩了。

  陈式算了一下时间,按照现在这个水流速度,估摸在今天中午就能到达下一个停排点——碛口古镇。想着接下来的行程并不艰难,陈式心情开朗,努力眨眨眼睛,把一晚的困意全部挤干净,开始摇橹前行。

  峡谷崖壁上有一条公路,与黄河相伴而行,有的汽车发现了水面上的木排,就放慢了速度跟在后面。陈式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关注的感受了,看到前方有人从汽车上走下来拍照,带着微笑挥手示意。

  前方的公路起起伏伏,时而长坡直上,时而弯曲盘绕,木排转过一个弯的时候,公路隐入山石之中,陈式稍微有些失落,可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公路又出现在黄河岸边,这一次是公路与河面平行延伸,一直伴随到陈式看不到的远方。

  陈式发现公路上有一条黑色的大狗,四肢粗圆,毛发黑亮,鼻子方方正正的,就连眼睛都给人一种沉稳厚实的感觉,正在一步步蹒跚着往前走。之所以说蹒跚,是因为这条狗的右后腿受伤了,爪子不能着地,走路只靠三条腿,所以看上去像是一蹦一跳的样子。

  陈式莫名地感觉自己跟这条狗一模一样,就忍不住冲岸上大喊:“哎,狗兄,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狗兄听到陈式的呼喊,稍微偏头瞟了陈式一眼,那淡漠沉静的眼神让陈式一阵尴尬,摇橹的动作也停止了。狗兄行走的速度不快,都跟不上木排漂流的速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陈式的视线里。

  陈式想着刚才被一条狗无视的尴尬,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也不再想狗的事情,继续行排。又过了一会儿,两岸山崖下降,河道水面放宽,河流也缓慢了下来,陈式趁机把五脏庙供了一番,刚刚喝完水放下水壶,就看到狗兄从山脚拐弯的地方走了出来,慢慢地竟然追上了木排。

  陈式感叹地说:“你真牛,你这是要去哪里,难道要跟着我一起穿越大峡谷吗?”

  狗兄对陈式依旧没有丝毫搭理,继续一蹦一跳地往前走。陈式佩服狗兄这专心致志的劲头,不受外界的干扰,只闷头走路的样子真的很帅,陈式掏出手机,给狗兄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专心地放排。

  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陈式与狗兄互相赶超,相伴相离,在快要到达碛口古镇的时候,陈式依依不舍地与狗兄道别:“别走了,知道你很厉害,赶紧找个好人家看家护院去吧,你一条狗,就算是走完整个黄河又有什么意思呢。”

  狗兄对陈式不理不睬,吐着舌头微微喘气,眼光从始至终盯着前方。马路上冲过一辆大卡车,卷带起漫天的尘土,很快遮挡了狗兄的全部身影。陈式对大货车一阵讨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两个馒头用力扔了上去,落在在狗兄的前方。

  陈式看着手机里狗兄的照片,沉默良久之后,给自己也拍了一张照片,这是陈式在放排黄河上的唯一一张照片,从来都没有删过,在之后的时光中经常拿出来对着照片回忆,遗憾的是后来随着手机的丢失一并消失了。

  再次转过一道湾流之后,碛口古镇的模样如期出现,开始是几幢朴素的民居,零星地坐落在黄河与青山之间的狭缝中,随着狭缝逐渐延伸,一幢幢依次错落的民居开始充实,陈式的目光顺着昂首翘尾的屋檐往下放,那一堵堵充满历史厚重的墙壁和窗洞,就像是一段段分散了阵型的古城墙般展示在陈式的眼前,这里的人们是淳朴的,从那历经岁月沧桑的墙砖上就能看出来,虽然被风雨打磨掉了棱角,但是内里的方正之气仍然能够从欣荣的野草中透露出来。

  刚开始的小屋小楼还带着荒野古朴的味道,前行一段距离后,高墙阔院相继出现,这里门楼精致典雅,房梁恢弘大气,与背后的山峦走势相互倚对,于是借了山势的楼墙,将高挺雄阔的身影倒映在平坦如镜的河面上,自有一股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傲气。

  黄河美景千千万,碛口古镇独一份。

  陈式一边感叹这小镇的古韵,一边寻找停排的地方,但是眼看着古镇就要完全错过,都没有找到像样的渡口,稍微错愕了一下,随即马上接受了眼下的处境,决定连夜放排到禹门口再休整。

  碛口古镇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岸边出现各种旅店和餐馆,陈式看到一家卖碗托的店招牌上有电话,急忙打过去:“你们给送餐吗?我可以给路费。”

“可以可以,只要在碛口我们免费送。”

“呃,我是在碛口,不过是在河里。”

“没问题,在哪条船上。”

“就在你们店前面的水上,有木排。”

“啊?大哥,那个在练轻功水上漂的人就是你啊。”

  陈式前后看了看,说道:“应该就是我了。”

“哈哈哈,大哥,你等等我,我给你送碗托。”

  不一会儿,一个背着外卖箱子的年轻人开着小船追上了木排,年轻人很熟练地跳上木排,用力跺跺木排,大是惊叹:“真的是放排啊,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大哥,你真是我的偶像,请接受我的膜拜。”说着年轻人就要单膝跪下,吓得陈式赶紧过来扶起:“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还想安全地上岸呢。”

  年轻人嘿嘿一笑,给陈式连着递上三碗碗托。陈式也不客气,端起碗连吸带喝,裹着醋汁和麻酱就吃下了一碗。荞麦面的香味和老陈醋的酸味一起刺激着陈式的味蕾,让陈式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

  三碗碗托下肚,陈式仍然不满足,看着空碗真想把碗里的汤汁都舔了。年轻人一边收拾空碗一边说:“碗托不能多吃,会梗拧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在风陵渡交排。”

“哦……一见杨过误终生的那个风陵渡?”

“应该是吧。”

“哈呀,我真想跟着你一起去,当一回大侠。”

“那走啊。”

“不行呀,老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有的人死在了坟墓里,有的人死在了木排上,还有的人死在了老妈的扫帚下,就看怎么个死法。”

“哈哈哈哈……大哥,我真服了你了。”

“别叫我大哥,我岁数还没你大呢。”

“哎呦,你不光是我大哥,还是我偶像,我必须得跟你合个影。”

  年轻人搂着陈式的肩膀,快速拍了几张照片,眼看木排就要进入快流区了,留恋不舍地回到小船上,最后跟陈式道别:“大哥,今天天气预报有雨,你一定要小心。”

  陈式轻轻点头,挥手告别。

  前方的水域因为河道的缓慢收窄而流速渐快,陈式在最后缓流的时刻浏览了一下地图,将碛口到禹门口的河道的走向和长短距离大概记在心里,这样就可以根据湾道的急缓判断出自己的大概位置。

  峡谷两边的山坡在拔高,随着河流前行的木排仿佛是在驶入一段陡直的下坡路,而谁也不知道路的尽头有多深。这难免给人一种即将要冲入深渊的感觉,再加上天气开始转阴,灰蒙蒙的山河逐渐融为了一体,让任何人在这寂静无声的峡谷中都要忍不住心里发颤。

  但这一切对于陈式来说,都不算什么,陈式压根不在乎这些,反而对陆续出现的山头和奇形怪状的石头兴致勃勃,青色褐色的山坡,陡立斜跨的巨石,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看那变幻无穷的山石是一种莫名的享受,忍不住感叹着黄河水道边的山头真是看不够。

  木排缓缓地流过一个湾道,前方豁然开朗,一条笔直的大道出现在陈式的眼前。陈式还来不及揣摩这条直道的长度,就感觉木排漂流的速度急速加快,耳边竟然响起了风的呼啸声。

  陈式抬头看天,天空乌云压顶,飞鸟在乌云之下盘旋,山头野草疯狂舞动,一幅山雨欲来的景象。陈式把救生衣的绑带系尽了,拿出雨衣穿上,再次检查各类装备是否齐全,然后把手机压进尾排的捆绳里,这一次陈式准备充足,绝对不会让上次天打雷劈措手不及的情况再次上演了。

  这一条直道仍然没有看到尽头,木排的速度越来越快,排头已经有些轻微的上扬,陈式必须想办法给木排减速,否则自己恐怕真的要乘风直上九万里了。

  双橹插入水中,与水流垂直,陈式压着橹板,木排的速度缓慢下来,只不过因为是顺流,并不能减缓多少速度,陈式不得已开始倒划,顺划容易倒划难,陈式感到每移动分毫都需要用出全力,心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条水道还没有看到尽头,如果自己坚持不住让木排失去控制,遇到的头一个拐弯就是撞排的下场。

  就在陈式快速思考应对之策的时候,耳边风声突然停止,逼仄的天空先是稍微一缓,然后无声的雨滴簌簌掉落,如同找到了倾泻的口子一般,雨水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世界涂染成暗灰色的一片,滂沱大雨阻挡了陈式的视线,让陈式连前方十步的距离都看不清楚。

  陈式不觉中抓紧了橹把,尽量把身体往前靠,增加一些自己的视线范围,只可惜这根本就是徒劳的,大雨如同一道水幕,把陈式深深地浸泡在缸底,上下左右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脚下的木排都看不清楚。

  黄河因为突然的大雨而河水猛涨,在几个呼吸之间,山川沟壑里汇集的雨水全部涌入黄河,河水十年卧薪尝胆,一朝厚积薄发,波涛汹涌地狂奔起来,席卷着一切,气势磅礴,山呼海啸,让陈式差点以为自己放排进入了大浪滔天的海洋之中。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陈式心里大喊,抽出竹竿在尾排的前面狠狠地插进去,一捅到底,泥沙迅速吞下了竹竿,发出一连串沉闷的怒吼,将木排震动得连连颤抖。

  但即便是这样,木排的速度仍然很快,陈式确信这样的速度遇到转弯根本来不及变向,但怕什么来什么,竹竿传来的弹劲清晰地告诉陈式前方出现了弯道,而陈式现在连弯道的方向都搞不清。

  在这样的时刻,陈式放弃了一切花里胡哨的做法,来到头排操起头棹,在大雨的冲击下努力瞪大了双眼,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眼珠子上,竟然意外地看到了前方模糊的山影,陈式当即调转头棹,开始拐弯。木排有惊无险地拐过一个弯之后,是连续的几个弯道,而木排的速度比刚才的更快,这样的速度下只要稍微碰一下山壁,立马就是散架的下场。陈式憋住呼吸,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着前方,掌控头棹连续拐弯,急行的木排不堪重压地发出痛苦的嘎吱声,让陈式心里一阵阵惊恐。

  好在弯道连续的峡谷里雨水减弱,陈式的视线恢复到能勉强看到山壁的地步,每一次拐弯都是刚刚好避开了撞排。两侧的山壁如同游戏空间一般快速变幻,光线在微不足道的缝隙里快速突闪,木排带着余劲不断地上下起伏,在这其中,陈式不能出现一点的疏忽大意,眼前的世界压缩在只有两岸交汇的中间的那一个小点,只感觉耳边的呼啸声远在家乡,雨滴冲击在脸上的感觉堪比碎石糊脸,沉重的身体在不断地下沉,而灵魂在渐渐飘离身体,人在水上飞,魂在后面追,陈式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思绪了。

  这样行进了一段时间,雨滴逐渐变小,但是黄河两岸汇集的雨水却是越来越多,河水猛涨之下水流比刚才又快了许多,陈式心里叫苦,手里的头棹已经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了,在遇到一个连续的拐弯时,独木难支的头棹根本带不动木排的转向,木排斜垮垮地朝着山壁撞去。

  陈式快速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退几步,然后疾跑上前,飞起一脚把头棹狠狠地踹出去,头棹一下子就以一个垂直的角度卡死在头排上,木排因此而微微变动方向,可是这样下去仍然不能完全避开山壁。

  陈式实在没办法了,操起竹竿直面山壁,打算用身体来抵抗这如泰山压顶般的巨石。很快竹竿就顶住了山壁,陈式背靠山壁没命地往后推竹竿,整个人几乎要躺在了木排上,陈式有信心只要自己拼死抓住竹竿不松手,就能扛过去这道弯。只可惜竹竿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立即崩裂,木排刚刚缓了一下就以更快的速度撞向山壁。

也就在木排快要撞上山壁的时候,陈式突然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快速调转头棹,依靠水流的冲劲说不定可以把木排整体推离几分,这样正好就能避开这道险弯了。没有太多时间的思考,陈式立马拉拽头棹掉头,可是头棹已经被死死地卡主,任凭陈式怎么用力都不能转动分毫。

陈式的大脑简直是被逼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潜力,在电石火花之间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一把扯掉身上的雨衣,用堪比大侠轻功的速度冲到尾排,把腰间盘着的绳子放到最末端,然后在排上横着冲刺跑了出去,一个飞跃跳上空中,还来不及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就被绷直了的绳子一扯,身形在空中一顿,然后笔直地掉入湍急的河水中。

落入水中的陈式不等爬出水面,就感到腰间被狠狠地一抽,感觉快要被拉断了一般,整个人被直接带出了水面。

“啊……”陈式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一边扑腾一边转头看向头棹,果然在陈式以自己身体为代价的冲劲中被拽动了方向,恢复了正常。陈式急忙顺着绳子爬上木排,跑到前面再次飞出一脚,把头棹的方向拐向山壁。

  木排立即开始在一阵颤抖中强行改变方向,看上去是朝着山壁,但是余劲仍在,将木排一阵纠结万分地摆动之后,开始整体向着河水里侧移动,外侧已经触到山壁的木排尾部在石头上划出深深的痕迹,粗重而又刺耳的声音在山谷里不甘地怒吼,但形势已定,一切挣扎都是徒劳,随着山壁变直,弯道转平,木排最终回到了河流中心。

  陈式冻得嘴唇直哆嗦,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排上,双手扶着腰,双眼看着前方,大口大口地喘气。

  妈的!陈式心里想,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真是脑残了才想出放排的主意,简直是作死。

 

 

 

 

 

  

禹门口是晋陕大峡谷南端出口,只有几十米宽的峡谷上有一座铁桥横跨而过,很好辨认。陈式通过禹门口的时候是在夜里,只是在月色朦胧中看到头顶上一根粗重的黑影搭在峡谷两侧,与河面齐平,与两边的山壁组成一扇巨大的天地之门。

传说鲤鱼跃龙门的龙门,指的就是这里。

过了禹门口之后,河面几乎是一瞬间宽阔到双眼望不到的地方,河流也顿时缓慢了下来,木排恢复了往日悠哉游哉的速度。来不及感受这重归平静的天地,陈式沿着河岸划动双橹,找到了龙门古渡的停排点,把木排停好,强忍着满身的疲惫拎着装备包走到旅店,钻进房间倒头就睡。

连着几日来的熬夜让陈式身心俱疲,加上昨晚浑身湿透,偏偏又一直下着雨,连火都点不起来,陈式整整一个晚上都在瑟瑟发抖中与瞌睡作抗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披着一身银屑般的月光上了岸,整个人头昏脑涨,鼻子发堵,四肢冰冷,连一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一觉睡醒之后,陈式抽了抽鼻子,畅通无阻,握了握拳头,活动自如,顿时放松了下来,没有感冒,没有生病,一切都很正常,陈式精神头一下恢复过来,起床推开窗,一股稍微带着清冷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天空青灰色一片,仍然下着蒙蒙细雨,但是陈式感觉自己又可以去放排黄河了。

收拾装备的时候,陈式看到了藏在最底下的日记本,心里一阵感叹,回想着自己这一路上的心酸,真是有千言万语需要倾诉一番,于是坐在床上写起了日记。

天晴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陈式合上笔记本,若有所失地看着前方,思绪还在一片回忆中不能自拔。

一切苦难都过去了,禹门口之外,黄河再无挑战,或者说,再也没有比之前更难渡过的关口,对于陈式来说,就是一片坦途。然而此时陈式的心情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惊讶,没有意想中的兴奋难忍,也没有骄傲自得,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的天空,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过往的一切其实都不值一提,未来所要迎接的一切,也都那么平平常常。

不管怎么样,能够走到今天让陈式非常满意,随着肚子一阵空饷,陈式走出旅店,来到一家餐馆,非常奢侈地点了一盘红烧鲤鱼犒赏自己。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放排,陈式虽然一身的精力想要立即放排南下,但前面的路程已经稳操胜券,根本不急于这一时,就决定明天早上早早出发,一个白天的时间就可到达风陵渡。

可能是阴雨天的缘故,龙门古渡的游客少之又少,餐馆里只有陈式一人在就餐,墙壁上的电视播放着晚间新闻,陈式捏颗花生米,品一杯小酒,静等深夜降临。

第二天,从龙门古渡出来,随蜿蜒河道逐流,两岸一片翠意欣荣,与高原上秋意渐浓的景象形成明显反差。黄河在一片绿洲之上,被一块块细长的原野沃土分割成一条条温静平淌的小河。大部分的小河被一片绿意包裹,但也有沙滩裸露,污泥纵横的河道,如果不能提早地避开,木排就会被搁浅。

陈式并不担心木排通行的状况,因为相比于之前的河道,眼前这些小风小浪已经和蔼多了,就算出现什么状况,陈式有太多的办法和方式去应对。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式得以空闲下来,在低头看排的时候,思索着一些事情。在放排的最后一段路程上,谁也不能再阻挡自己直达目的地,但是在结束了这段旅程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回到林场去种树吗,当然不会,三年种树的时光已经结束,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一辈子呆在林场,那么下一步的自己,是该从风陵渡直接返回老家,还是应该去个什么地方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三年林场生活下来,自己除了种树,似乎也干不了别的了。不对,还有放排,倒是可以以放排为生,有了这样一个经验,不愁接不到生意,只是恐怕再难娶到媳妇了。想到这里,陈式笑了,忍不住摇摇头,笑自己的傻,沉寂了这么多年,都快要忘掉自己的老本行了,居然想着要在黄河上渡过自己的余生。

耳边似乎想起了水浪冲击的哗啦啦的声音,陈式抬头望去,一条清澈的河水从一片绿草茵茵的滩地里冲了出来,与从上而下的黄河汇合在一条河道,并肩而行。黄的水依旧黄得浑浊,青的水照样清澈幽深,谁也不影响谁,谁也不耽搁谁。

陈式拿出地图看了看,又看看四周的环境,确定这条河流就是汾河,黄河的一条重要的支流。

看到这样的场景,陈式立即想起了洮河并流的场面,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反了一下颜色。当初的黄河不肯接受黄色,而如今的黄河也同样不会接受青色,陈式一阵阵地感叹着,黄河的黄,就是这么骄傲,从来都不按照别人的想法去改变。

再往前行排一段距离,几股分流相继合并到一条干流上,汾河青蓝的身影在无声之中消失不见,河面再次恢复到一视同仁的浑黄颜色上来。

回想黄河起源之地,从一股涓涓细流,到星宿成海,再到水库藏拙,黄河从来都不曾理会外人的目光和干扰,以自己独有的节奏慢慢行走在神州大地上,过草地,穿峡谷,慢慢积蓄着自己的力量,一直到大河浩荡,百川归纳,势成之时已然是变了模样,换了天地。等到人们幡然醒悟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条黄河,就是一条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而这个时候,任何事物都已经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

陈式心里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苦苦思索,但又什么都没有,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条大河,在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敬意。

黄河有足够的胸襟,容纳了多少支流,黄河也有足够的底气,带着这些河水一起奔向大海,这是母亲河的魅力所在,是所有人都要从心底产生敬畏的根源所在。

陈式低下了头,喃喃说道:“从源头涌流而出的河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奔流到大海,只是需要不停地奔流……剩下的一切,交给时间就好。”

天空晴朗,白云朵朵,木排在黄河之上漂流着,转过一个个弯道,弯道的前面还是弯道,虽然看不到尽头,但是却已经知道了结果。

陈式莫名地开心起来,张开双臂,拥抱天空,仰天大喊。

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队赛艇,奔驰在水草丛中,将河水激荡起明亮的水花。后面有一个划着皮筏的男人,逆流而上,与木排相错而过,在陈式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陈式,错身的那一块,互相为对方竖起了大拇指。

木排继续前行,两岸田野分割成块,浓密如林。当风吹大地的时候,麦浪滚滚,草香阵阵袭来,陈式看着那些陆续出现的赛艇,在水面上飞掠而过,眨眼间就消失在水湾深处,脸上露出一阵阵的羡慕。

片刻之后,一艘旋桨小船冲木排驶来,船上有个年轻人手持自拍杆,向陈式挥手打招呼,嘴里介绍着木排的历史和由来。陈式看到手机里自己也出镜了,就跟看直播的观众挥手打招呼。

小船跟了木排一段时间之后,调转方向逆流而上,去追赶那些赛艇去了。

天空上还有无人机在盘旋,陈式头一次见到真实的无人机,仰头观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脖子受不了了,才低下头,发现木排已经进入到一片宽广的水域里。

前方有几艘小船围在一起,不时有人们的喊叫声传来。等木排再靠近一些,陈式才看到是有一艘游船搁浅了,上面的游客正在被陆续地接到别的船上。

陈式心里一惊,下意识抄起只剩半截的竹竿,试探水的深度。还好,河水足够深,目前没有搁浅的危险,随后陈式才想到,木排跟游船不一样,是很难搁浅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再转头看那些游客受到惊吓的模样,忍不住咧嘴笑了,真瞧不起这些又菜又爱玩的人,花钱找刺激,真是闲的。之后又转念一想,自己这放排的行为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前面还让整得落花流水,现在却嘲笑起别人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陈式定睛一看,一个满头金发的外国大妞正踩着冲浪板,拽着一根绳子在快艇的后面吊着冲浪,穿着短裤的大腿就那么露出一大片白,在太阳底下白得反光,让陈式一阵目瞪口呆。

外国大妞很快就朝着木排冲过来了,用戴着两片大墨镜的眼睛瞥了陈式一眼,随后看到长长的木排,明显吃了一惊,差点从冲浪板上翻下来,等外国大妞继续向上游冲去的时候,陈式看到她还在扭头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陈式摸了摸鼻子,脑海中的那一片白久久挥之不去,心想外国人真会玩……她这么看我不会是感觉我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

今天的天气变幻得真快,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就多云转阴了,看这情况似乎还要下一场雨,陈式刚刚开心起来的心情立马愁苦起来,现在陈式什么都不怕,就怕再来一场大雨被淋一个落汤鸡,那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承受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只不过陈式想象中的大雨并没有到来,河面上只是泛起了一层薄雾,视线也足够,对陈式行排没有任何影响。

这样也挺好,陈式心里想着,省去了被太阳晒的辛苦了。中午的时候,陈式翻出所有的干粮,就着热乎乎的开水吃了起来,这一次不用担心路上会饿肚子,因为晚上就能上岸吃一顿好吃的,所以陈式放开了肚子,一连吃了两个鸡腿三袋方便面一个鸡蛋,看看兜里还有很多干粮,陈式有些无奈,吃肯定是吃不完了,只能带上岸慢慢消化了。

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是木柴老板的电话:“兄弟,你到哪里了?”

“快到风陵渡了。”

    木柴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的,原来联系好的交排老板改了地点,我当然不答应了,他不知道放排有多危险,这几天我连个好觉都没有,我是一天都不想操心了,可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心软,架不住他一直求我……”

陈式笑着问:“改到哪里交排?”

“茅津渡,平陆县的。”

“哦,那还好,也就是一天的行程。不过我这几天也没睡过个好觉,还有几次差点丢了命,老板,你得跟他好好说说啊,我这是拿命在陪他玩,现在眼看就能平安上岸了,他这多加的一天,谁知道会出现啥意外……得加钱!”

“是是,兄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那就这样说好了,你一切小心,还是那句话,排散了不要紧,保命重要。”

“嗯嗯,一切放心。”

  挂掉电话之后,陈式看着奔流的黄河,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失笑一下,没想到又增加了一天的行程,原本还有些舍不得交排,现在如愿了,可以再多看看黄河的风景了。

只可惜现在太阳不知道躲到了何处,水面上烟雾缭绕,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陈式感叹了一声,真是世事无绝对,安得两全法。

再往前行排一段时间,烟波如浪涛般翻涌,河面已经无法看清,只能依稀感觉到静谧的水流,木排顺着水流拐过一个弯后,陈式看到远方岸边出现了一排黑影,陈式以为又是一座山头,等靠近了些,才看清楚是一座古楼的脊顶。

楼与山毕竟是大有区别的,陈式心里为那座藏在云雾下的古楼感到震撼,不自觉地摇橹向着岸边靠近,但越靠近古楼越是被水岸陆地遮挡,陈式只得摇橹向外侧而去,在斜跨过整个河面来到最远处的时候,终于看清了那座古楼。

石台之上层层垒叠,青瓦蓝楣尽显古韵,屋檐从山墙上延伸出来,四角方正,披盖而落,在这空无一物的烟雾中尽显大气磅礴的底色。

这是什么楼?陈式心里惊骇,难道是遇到了仙境里的天宫,看那古楼四周云海涌动,翠松隐现,陈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一幕景象。

木排继续流动,那古楼的侧面显露出来,雕梁画柱,规整如一,在一阵云雾缭绕中光影绰绰,似乎有仙人凭栏而立,又或者把酒言欢,陈式使劲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是在做梦,甩甩脑袋拿出地图,一番找寻之后,抬头长长地“哦”了一声,是鹳雀楼啊,那个“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鹳雀楼,没想到竟然以这样奇妙的方式遇见了它。

陈式心痒难耐,真想登上鹳雀楼,好好体验一把古人登高远望的意境,只可惜黄河的水一直都在流动,陈式只能放慢了木排的速度,在水面上远远眺望那楼。

此时的浓雾有所下沉,鹳雀楼的石台全部显露出来,石台下的台阶平直宽阔,向下延伸入仙雾之中,好似直通这边的黄河一般,陈式在木排上来回换着脚步,一次次地按压下抬脚迈出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这不是在梦里。

河水稍微偏折,木排转过一个角度之后,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一轮红色的太阳,边际分明,饱满圆润,仿佛是一颗挂在古楼檐角上的宝石,将歇山高顶染出了一片古朴的金色,屋脊上两端的鸱吻巨兽相对而视,又仿佛在对峙而吼,在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奇妙而又对称的线条,让整座古楼都散发出一种充满历史味道的气质。

陈式无法想象古人登楼而望的那种豁然心胸,只是感觉胸腔里有一股劲在憋着,不吐不快,可又什么都做不了。陈式抓耳挠腮,坐立难安,快速翻找出日记本,想要记下这一波澜壮阔的景象,可是笔头在纸页上落了又落,心中无墨,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陈式只恨自己平日里读书太少,临了到头一句骚话都整不出来,真是枉对这么难遇的景象。纠结了片刻,陈式想要把这座楼的模样描述出来,什么斗拱飞檐,什么歇山脊顶,可是偏偏一个专业名词都不懂,伸出食指点着数了一下,一层,两层,三层……上面那一层到底算不算是一层?那么矮,人都进不去,可它明明就是一层,算了,不管了,最上面还有一层,一共,嗯……算了算了,屋顶好看就行,好像这种楼不应该叫屋顶,那该叫什么?又是翘尖又是铜雕的,连个描写的词都想不出来。陈式张大嘴巴,一口连着一口喷着冷气,干看着那一座楼只能写下“鹳雀楼真他娘的好看”几个字迹潦草的大字。

沮丧万分的陈式最后连给鹳雀楼拍一张照片都忘记了,等到木排再度转过一个弯,眼看着楼影从一片雾气中化为虚无,陈式泄气地坐下,用断了半截的竹竿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河面。

木排冲上了一片浅滩,头棹因为沙堆的阻拦左右摆动,像是被抖出洞穴的小蛇般。陈式赶紧用竹竿撑地,将木排撬离沙滩,就这样,木排拖着笨重的身躯,继续航行在黄河上。

水面上的浓雾渐渐消散,天空恢复了些许清明,陈式能够看到岸边一如既往的田野景象,只可惜再也看不到身后的那一座楼了。

过了片刻之后,陈式心里释然了,专心操控头棹,不再多想。

薄薄的一层纱雾似有似无,远方的天际逐渐清晰,陈式看到一座大山的轮廓逐渐显现,山脊一条挨着一条,错落有序地向后排列,在山坡的浮层上仍然有烟雾飘卷,青灰色的纱雾与蓝影般的山峦相互依偎着,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无声中展露出一副水墨山水画。

陈式突然觉得,这山是如此的妩媚,如同一缕缕轻纱般在空中飘舞,虽然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但是那轻盈的身影似乎在白雾缭绕中变幻着数不尽的舞步,陈式从来都没有想到,厚重沉稳的大山居然能够和“灵动”这两个字牵扯上关系,到底是大山赋予了烟雾的厚重,还是烟雾带给了大山的灵动,陈式一时之间分不清楚,只知道今天真是大饱眼福,可以在片刻之间看到这么奇妙的美景。

随着木排的行进,大山似乎靠近了一些,山脉的起伏和沟壑的蔓延都能够清晰地看到,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副水墨画突然有了空间,出了灵气,完全变成了一片真实的三维景象,再到后来,大山绵长的身姿逐渐显现,从黄河的岸边,一直延伸到了天际的最远处,直到此刻,陈式才真正地感受到了这座山的雄伟壮阔。

好一座青山!陈式大叫了一声,真是表里山河,绝世风采,此时此刻能够见到这番景象,简直是三生之幸。

  西边的天空下,一缕阳光从云的边缝里突然打了下来,紧随其后,又是一柱阳光照射下来,天空一下子亮了许多,然后,数不尽的光彩从云的边缝里透露出来,在原野之上尽情释放,云朵的形状全部被描上了细致的金边,太阳出来了,尽管已经是夕阳即将西下的最后一束光芒,但仍然是如此的热烈和纯粹,陈式大口呼吸着阳光的味道,心旷神怡。

  伴随着太阳的照耀,河面上的雾气快速地消散,黄河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映照在陈式的眼中,而远方那一座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陈式分辨了一下东西方向,对着那座即将隐去的山说道:“中条山嘛,我记住你啦。”  

  水流的速度有些疲惫,陈式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到风陵渡了,再次摇起双橹,划水而行。木排前行片刻之后,前方一片绿茵茵的大草地上,有一条河横着拦住了黄河前进的方向,再靠近一些,这条河冲进了黄河,把黄河的方向带偏了,一个拐弯直直地朝着东边的暗色天空下行去。

  陈式有些不敢相信,再细细一看,前方蓦然出现一条横跨天际的山岭,将黄河的去路彻底堵死,这才让黄河变了方向。这是秦岭山脉,陈式继续摇橹,看来风陵渡就快要到了,黄河拐弯向东流的第一个渡口,就是风陵渡。

  陈式拿起划桨,做好木排拐弯的准备,在等待的片刻之中,一片稍微有些暗淡的金光缓缓出现在眼前,陈式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了一下眼睛,那片金光已经明亮了许多,陈式在一片山影中仔细寻找,终于把一座直入天端的高峰的轮廓边际描摹出来,真是好一座山峰,顶天立地,飞鸟绝迹,傲视苍穹,不可一世,陈式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沉默了。

  在这样一座高峰之下,人类是如此的渺小,就连泛泛而流的黄河,都显得那么温顺小巧。陈式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只能瞪着双眼,久久地注视着这座高峰。

  峰顶山石凹陷的地方,将夕阳的余辉聚拢起来,形成一面金光灿灿的镜子,在巍峨群山之中傲然独立,鲜明亮丽,是那么地庄严神圣。

  抵住人间是此峰,陈式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是华山无疑了,只有华山,才能显露出如此辉煌盛大的景象,

  陈式不满足于华山那单一的一个峰顶,再次划动双橹,想要靠近了看得更多一些,随着木排转过一个大弯,超然于世的大山全部暴露在陈式的眼中,让陈式连连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视线从最远的地方沿着山脊而上,曲折的起伏线将天空与大地清清楚楚地分开,在山的这边河水静美,波光粼粼,在山的那边青山翠屏,蓝雾缭绕,仿佛一块润玉掉入了流淌着的涧水中,水是那么地婀娜多姿,山是那么地静守巍然,转过一片山脊之后,是更大的一片群山,浑然连成一片,山头起伏不断,犹如连绵波浪,山上绿被点缀,仿佛存在了千年之久。山涧河水从某一处一泻千里,在九天之上开出一条楚翘大道,习习凉风从中吹过,在大山的怀抱中积蓄着足以卷动天地的暴怒。如此,山上的褐松怎能不为之所动,悄然静立中却蠢蠢欲动,似乎欲要翻起碧涛波浪。唯一坚守的只有那寂冷的峭石,不管风怎么吹,枝叶怎么耸动,就是纹丝不动,唯有不动,才能坚守,坚守中透露出峥嵘之气,令人侧目。

陈式无法看到天外之天,却想到了寰宇之精神奥妙,陈式无法见到山外之山,却感受到能够容纳九荒大地的宽广胸襟。

脚下木排沉入水中,陈式的双脚被一片冰凉的河水浸润,陈式顾不上这些,只看到那山壁如同刀削一般朝天立仞,就连一粒尘埃都无法落上去。从此回首望去,黄渭之水并归一处,汇集于趾上红泊,众山如同群臣伏首,排列到目光望不到的远方,沧海桑田,岁月变迁,这样一幅景象,是如此地坚韧长久,就算是海枯石烂都不曾改变过模样,只是在夕阳之下自耀着无限的霞光。

陈式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山,在这亘古岁月中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片大地,多少王朝兴衰、多少云烟往事从它的身边流过,他从来都不曾触动分毫,冷眼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超然于世外。恍惚之中,陈式看到,历史的长河在这里停止凝固,庞大深奥的宇宙在这里化为沙芥虚无,无论风云如何变化,鱼露循往了多少轮回,这山始终怫然千古而不变,在可以想见的未来,星移斗转,日月争辉,依然能够再次伫立万万年。

 

 

 

 

 

 

在风陵渡休整一晚之后,陈式再度起航,迎着初升的太阳放排而下。清晨的凉风微微吹拂着陈式的头发,来自东方的柔软的光线映照在陈式的脸上,让陈式分外惬意。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悠闲地看太阳了,陈式心里感叹着,今天的太阳真漂亮。

昨晚在风陵渡停排之后,木材老板再三跟陈式确认,在今天晚上能否到达茅津渡,陈式疑惑地问到底有什么重要事的时候,木材老板又是一幅神秘的样子,让陈式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不过看木材老板这么在意,陈式还是早早地开始放排,免得发生什么意外耽误了时间。

按理来说,接下来的行程基本上是毫无悬念,但陈式依然提高注意力,专心地放排,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不过从风陵渡出发的黄河段,确实是安全地让人忍不住打瞌睡,水流平缓温顺,根本不用怎么操心,木排顺着水流就漂下去了,百无聊赖的陈式最后还是想到了用日记打发时间。

  昨晚见识了华山的绝世风采,本来打算完完整整写在日记上的,只可惜平凡的文字怎么都描写不出陈式心中的华山,憋了半天只好扔了日记本倒头大睡。今天再次拿出日记本,盯着空白的页面,陈式的大脑仍然是一片空白,从未有过的憋火感觉涌上来,让陈式恨得差点把日记本扔进黄河里。

  风陵渡的对面是闻名天下的潼关,与潼关相关的战争典故有太多太多,不过陈式一个也数不出来,越在这个时候,越是感觉自己知识的浅薄,看着手中的日记本,不禁又增加了几分恨意,于是气鼓鼓地把日记本塞进行囊,打算就此封笔。

  黄河在黄土塬下奔流不止,黄土塬上城关矗立,如同站岗的士兵一般,目送陈式远去。在与潼关那耿直的砖墙对视片刻后,陈式最终还是掏出笔记本,打算在放排的最后时光里写一些潼关,毕竟这应该是最后值得一写的景点了。

  木排按照黄河水流的方向飘动,不需要陈式太过操心,陈式在木排上苦思冥想,望着满目狰狞的黄土塬,望着方正敦厚的烽火台,大脑却蹦不出一个字来。

  许久之后,陈式还是长叹了一声,无奈接受了自己不能写出任何东西的事实,把笔记本搭在桅杆上,操起了头棹,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着。

  身侧大山与黄河并行,陈式一下子又回想起出了横城遇到的那座山,以及转山不能离的那种痛苦,陈式下意识地抓起了双橹,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如今的陈式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年轻人,这山远比当初的那座山长远,可是陈式心里再无半点波澜,陈式对着山发出嗤笑,我只是是在黄河上放排,关你这座山什么事,你再长又如何,再难转出去又怎么样,黄河的水在不停地奔流,你又能怎么样。

陈式如一只鹅般在木排上呆立片刻,突然感觉放排的最后时刻竟然是这么地难熬,虽然风景依旧看不够,但陈式已经厌倦了放排的日子,如此枯燥,永远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尤其是当清楚地确认自己的前路再无悬念的时候,就连最终目地的最后一丝神秘感也都荡然无存,陈式已经彻底忘记了出发时自己心中的那股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壮志,被这毫无新意的放排动作所纠缠、沉陷,感觉生命的前行大可不必如此浪费,最后的一段旅程也可以直接略过,直接到达目的地把任务交接完成,就完全足够,一点也不影响自己想要得到的一些心灵感悟或者人生体验。

这样一想,陈式对目的地的到来又有些迫不及待,再次划动双橹,奋力前行。不是想要体验成功的感觉,只是想快点结束,然后该干啥就去干啥。

中午时分,吃完干粮的陈式在瞌睡中看到一条弯曲流淌的小河,水波粼粼,清冽甘甜,如同一股碎银子般滚滚流动。半人高的水草像麦浪般来回涌动,天空里的太阳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从九天之外撒下的茫茫荧光,照亮了青绿的河滩,洗刷了喧嚣的天空。

她静静地站立在银缎般的河岸边,头上的飘带随风轻摆。长长的头发,明亮的眼眸,柔嫩的绿草翻涌在水岸,大山中孕育了千年的娇嫚,尽在她身上展现,她转动那一张从日月光华中洗浴而出的脸,回头望向那个已经痴呆了的人儿。澄净的蓝天是她嘴边的微笑,高耸的青山在为她的美丽激昂,弯曲的小河为她虔诚地祈祷,有一个人的心儿随着她的脚步飘荡,却不知道该如何追寻到她。

啊,我的姑娘。

陈式的血液在逐渐沸腾。我愿追随你到史前,让我为你朗诵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千古绝唱,让我流浪到汨罗河边,接受冰寒河水的涤荡,或者,在高冷的冰山上,将一颗颗星辰点得火旺,最后化成一缕灰烬在风中飘荡。

但是,我不在乎,这一切我都不在乎。

陈式泪眼朦胧,泣不成声,一座木排飘荡在水面上,孤独而又无助。

许久之后,陈式悄悄地擦掉眼泪,坐在木排上,望着前方的水天一色,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又是一个夕阳,漫天的红光铺满了整个世界,只在木排上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陈式从一片历经岁月洗涤的黑暗中缓缓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夕阳,再次拿起笔记本,躲藏在山影的角落里,缓缓地写着。

片刻之后,陈式收笔闭眼,稍微吐息之后,再次睁开眼睛,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观望着这个世界,大山与长河之中,从此再无放排人。

清泉汩流无处依,辗转一夜恍若梦。泪雨沾巾,长夜难鸣,曾到水穷处。

黄水奔腾肆意日,小浪之上再乘风。湾湾长道,重重山峦,坐等云起时。

某年某月某日的傍晚,华灯初上,汽笛悠长,放排人放排到了终点,停排上岸。

岸上人影绰绰,纷纷翘首,等看到那个人从码头上走下来时,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等待许久的电视台记者举着话筒第一个迎上来,用激情洋溢的声音采访着陈式:“放排人,你好,大家都这么称呼你,真的是一路风尘啊,我们已经等待许久了,你可以向大家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吗?”

面对镜头,陈式满脸的平静和坦然,说道:“我是一个放排人,我从黄河的上游,放排来到这里交排。”

“哈,观众朋友们,这位放排人的自我介绍还真是幽默。那么接下来由我代表观众朋友们提问几个大家都很关切的问题,请问你今年多大了。”

“21岁。”

“请问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你决定到黄河上放排呢?”

“嗯……刚开始是想要为自己作一个告别,但实际上是想要给自己寻找一个答案。”

“那么这个答案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是吗,你可以谈一谈在这段非常奇幻的旅程中的感受吗?”

“很奇幻,感觉跟做梦一样。”

“哈哈,大家都比较关心你的安全,请问这一路上你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情。”

“最危险的事情是自己放弃自己,所以,我也要借这个机会告诉大家,无论遇到再难的事情,一定不要放弃。”

“嗯……或许你还不知道,关于你放排的事已经在网络上广泛传播了,相信你的事迹一定能够鼓舞更多的人去勇敢地追寻自己的梦想。现在网友亲切地称呼你为‘最后一个放排人’,请问你喜欢这个称号吗?”

“不……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你可以总结一下自己这段放排的经历吗?”

“总结……我总结下来的感想就是,任何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只要你肯迈出第一步,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真是一句言简意赅的话啊,生活中我们有多少人是因为迟迟不肯迈出第一步,才错失了许许多多的机会。”

“嗯嗯。”

“好的,观众朋友们,我们的放排人看上去非常疲惫,他急需要一个好好的休息,那么,请回答一下大家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放排成功之后,会有什么打算?”

“上岸。”陈式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你已经在岸上了啊。”

“虽然还没有下水,但我厌倦了四处漂泊的日子,我想上岸。”

  记者一头雾水地看着陈式,想要陈式作出更多的解释,但陈式也在看着记者,希望记者能够快点结束采访。

  等了片刻,记者眼看陈式闭口不谈,只好无奈地看了陈式一眼,然后对着摄像机说:“观众朋友们,放排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职业,这其中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对人体体能的极限考验,下面我们采访一下此次出排的木材老板,由他来向大家介绍具体情况。”

  陈式提着装备包包,向河岸深处走去,岸边围观的许多人跑过来想要合影,都被老周拦下了:“各位,各位,真不好意思,放排人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在酒店大厅举行一个见面会,大家到时候可以互动交流,来来,请让一让。”

  老周保护陈式穿过人群,来到酒店里。

“我没想到你也过来了。”陈式有些惊讶地说。

“本来是没打算来的,后来在网上刷到你放排的视频,穿的是我店里的冲锋衣,这广告打得漂亮,怎么着都得当面感谢你一下,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哦……有点效果吗?”

“嘿嘿,效果好得很,我都想在西安开个分店了。”

“是吗,我正好也要去西安一趟。”

“去干什么?吃泡馍?”

“不是,去参加考试,就差最后一场考试就能拿到毕业证了……当然,可以顺便吃个泡馍。”

“哦,可以,你可真是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拿到毕业证后怎么打算?”

“买书,考试,上岸。”

“还要上岸,你到底想上哪里的岸?”

  陈式咧嘴一笑,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老周把陈式送到房间里,在门口说道:“你先收拾一下,一会儿到一楼餐厅,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跟我们好好讲讲你这几天的经历。”

  陈式接过装备包,说道:“人就像是水里的鱼,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上岸的过程,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你现在拽得很,到时候跟大家好好吹吹。”

“我真不是吹,你看我像是那种吹牛的人吗?”

  老周沉默片刻,然后非常认真地说:“你不吹,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最有恒心的一个,我相信你能上岸。”

  陈式露出满意的笑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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