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核桃注视着黑沙地满目葱绿的田野,聆听着草木间悠扬悦耳的鸟鸣,内心深处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斗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尽管艰难,赵核桃把心一横,这决定就出来了。对于赵核桃来说,言必信、行必果是做人处事的重要准则。内心深处的决定一旦作出,即便没有人知道,也对他产生了约束力,他是一定会将其付诸实施的。
因为面临的诱惑实在太大,赵核桃必须这样做,而且只能这样做。谁叫赵核桃是一个生性羞怯的人呢?
在黑沙地这个小村子里,赵核桃的害羞是出了名的。赵核桃害怕与家人之外的一切人说话,害怕去别人家做客,甚至连村里人家操办红白喜事的场合,人来人往的,根本就没人会注意到他,赵核桃也害怕涉足。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赵核桃甚至害怕穿新衣服。有一次赵核桃的母亲从一家人紧张的生活费用里挤了点钱在分销店里扯了几尺白布,请另外一个村子的裁缝给赵核桃做了一件衬衣,拿回家后欢天喜地要给赵核桃穿上,赵核桃却因为害怕而对母亲连推带搡,死活就是不穿。母亲生气地说:“你这个硬壳核桃,咋这样讨嫌?”赵核桃高声答道:“我是你生的,你讨嫌在先,我当然跟着讨嫌喽!”
赵核桃的言下之意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母亲像被噎住了似的,伤心得说不出话,眼泪从她眼里无声地流了下来。一个生性羞怯的人,对自己的亲人却这么凶,这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赵核桃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羞怯却不能阻止赵核桃对那本书的爱。
那本书赵核桃其实是看过的。赵葡萄刚从二哥家借那本书来时,赵核桃草草地翻了几遍,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当赵葡萄把书归还二哥家后,赵核桃却对那本书产生了强烈的阅读欲望。赵核桃不断地回想着书中的一个个故事和故事中的一个个人物,仿佛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已经成了他亲密无间的朋友,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赵核桃像一个陷入热恋中的青年思念心爱的姑娘那样强烈地想着那本书,想得头都痛了。要怎样才能再向二哥借到它呢?
赵核桃之所以如此踌躇,全都因为二哥其实并不是赵核桃的亲二哥。如果二哥是赵核桃的亲二哥,赵核桃直接去二哥家把书拿来就是了。
在赵核桃家里,赵葡萄之下排行老二的其实就是赵核桃。二哥甚至与赵核桃们不是一个姓,二哥是寨中另外一家人的儿子,只因从小多病,在赵葡萄和赵核桃出生之前,按当地的风俗,二哥就拜赵核桃他爹做了干爹。那时两家商定,今后赵核桃他爹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后,在家里仍是大哥,干儿子是不能在家里排老大的。于是,年龄比赵葡萄大了十来岁的那个人成了家里的二哥。不过,值得那个人高兴的是,尽管赵葡萄在家里排行老大,也必须叫他二哥。这就使得他那次拜干爹的行动,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二哥的加盟,比赵葡萄小了五岁的赵核桃出生之后,在家里的排行从第二顺延到了第三。不过后来出生的弟妹们却拒不按照赵核桃他爹的要求叫赵核桃三哥,仍然叫赵核桃二哥,把赵核桃与那个二哥放在并列的地位。
据说,拜赵核桃他爹做了干爹后,二哥的病并没有立即见好。于是,二哥的亲爹还根据阴阳先生的要求,做了其他一些具有迷信色彩的事,其中包括立碑搭桥。在黑沙地,这是一个不知沿袭了多少年的习俗。在赵核桃有些懂事后,还见过二哥的爹为二哥立在山垭口的指路碑,一块不太规则的青石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天红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那座搭在一条小水沟之上供千人踏万人踩的小石桥,赵核桃后来也走过多次。只是赵核桃的踩踏已经无助于二哥了。二哥早已在读了两年高中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当兵去了。二哥去当兵的时候,赵核桃才三岁呢。
二哥究竟当了几年兵,赵核桃并不知道。但据说已经做了文书的二哥,突然就复员回乡了。二哥回来的时候,赵核桃已经是一个小学生,下面又增加了几个弟妹。二哥回乡后,到赵核桃家来看过干爹几次,第一次来时带了两个白色搪瓷杯子,一个杯子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另一个杯子上面印着“深挖洞,广积粮。”那些字都是深红色的。后来,赵核桃他爹一直用那个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杯子泡茶喝,那个印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杯子则被用作笔筒,装着两三支缺胳膊少腿的铅笔和圆珠笔,长期放在赵核桃家的窗台上。赵核桃他爹是生产队会计,以前读过私塾,在黑沙地是有些与众不同的。退伍后,二哥被区里安排在赵核桃家所在的公社搞基本路线教育,身份是半脱产干部。在一次下生产队开展基本路线教育的过程中,举止潇洒、口齿伶俐的二哥俘获了一个漂亮女人的芳心,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做了赵核桃的二嫂。
二哥退伍后的几年中,除了他和二嫂结婚那些天,赵核桃再也没有进过他家房子,这都是因为赵核桃自小羞怯的毛病导致的。性格外向而开朗的赵葡萄就不一样了。赵葡萄成了二哥家的常客,经常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去二哥家玩,在二哥家做作业,在二哥家摘水果吃,不时还从二哥家带回一些让赵核桃心神不定的信息或者物品。有一次,赵葡萄带回了一支笔,那支笔很奇怪,一端是墨水笔,一端是圆珠笔。见赵核桃拿着那支笔翻来覆去地看,赵葡萄神秘兮兮地问赵核桃:“你知道这是什么笔吗?”
赵核桃已经被那支笔迷住了,独自发起了呆,根本没有听见赵葡萄的话。这是一支与赵核桃用过的所有钢笔和铅笔都不一样的笔,既可直接书写,又可用于复写,更为要命的是,它还非常精致漂亮,让赵核桃爱不释手。
见赵核桃不说话,赵葡萄拿过那支笔说:“这是二嫂的金芯笔。二嫂对我可好了,她还教我写作文。二嫂是高中生呢!”
赵核桃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赵葡萄带回来的一本书上。在赵葡萄还在自顾炫耀二嫂借给他做作业的金芯笔的时候,赵核桃把那本书拿了过来。这本书装帧并不精美,纸张也很粗糙,但字迹非常清楚。赵核桃翻开书,在扉页上看到两句用毛笔题写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诗的下面一行写着“鲁迅”两个字,再下面一行是二哥的大名和某年某月某日购于某地字样。
这几行毛笔字让赵核桃再一次呆住了。就凭这几行毛笔字,赵核桃就有理由对二哥产生崇拜之情。二哥竟能写出这笔法圆润、柔中带刚、功力不凡的毛笔字,让赵核桃觉得他身上笼着一层神秘色彩。赵核桃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距黑沙地非常远的地方,他想象中二哥当兵的地方。赵核桃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二哥这非同一般的笔力,让二哥在赵核桃眼里成了“文化”的化身。
赵核桃飞快地翻着这本书,从前面翻过去,再由后面翻回来。这是一本神话传说与真实历史相交织的通俗历史读物,带有那个年代特有的批判色彩。书中讲到了舜帝与娥皇女英的爱情,讲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强征民夫修长城,还讲到刘邦和朱元璋诛杀功臣等等。其中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让赵核桃深受震撼。
见赵核桃又对那本书爱不释手了,赵葡萄于是收起二嫂的金芯笔,说:“二哥家的书多得很,你想看可以去借。”赵核桃说:“我就想看这本。”赵葡萄说:“那就等我看完你再看。”想了想,他又说:“在我不看的时候,你也可以看的。”
此后,赵核桃便按照赵葡萄的要求,在赵葡萄不想看书或者不得不去做作业的时候,争分夺秒和赵葡萄分享那本书。突然有一天,赵核桃发现那本书不见了。原来,赵葡萄看完之后,因为急于换另外一本书,已经把它还给二哥家了。赵核桃一边想象着赵葡萄描述中二哥家“堆成山”的藏书,一边焦虑于那本书回到“书山”后消失在某个未知角落的情景,急火攻心,茶饭不思。
由于羞于见人,赵核桃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赵核桃是根本不好意思自己去向二哥借书的。
这段时间,二哥二嫂的关系很不好,已经闹到离婚的地步了。人们说二哥在工作中认识了另外一个女人,并被去公社送饭的二嫂遇到了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的亲密样子。说当时二嫂气愤地将饭盒摔在地上,喊道“我宁愿喂狗也不给你吃!”当天晚上,看起来温柔贤淑的二嫂在家里又对着二哥大喊大叫。二嫂尖利的声音在寨子里飘荡,寨里人都听得真真切切。赵核桃也听得真真切切。二哥二嫂的婚姻亮起了红灯。过几天人们又说二嫂跑到公社书记那儿去哭闹,被公社书记劝了出来,二嫂转身便搭了辆拖拉机跑到区里去告状。对于懵懵懂懂的赵核桃来说,二哥二嫂婚姻亮起的这盏红灯并不能冲淡他对那本书的牵挂,他一门心思盘算着怎么把那本书再借来看。
很久之后的一天早晨,赵核桃起床之后,吃了母亲做好的早餐,就根据母亲的安排,跟着他爹上了山。这是炎热的暑假季节,黑沙地的田野里一片片乳白色的晨雾漂浮着,野鸟们在草丛、灌木间飞翔、鸣叫,到处生机勃勃。赵核桃他爹在庄稼地里躬身忙碌着,赵核桃顺着土坎沟沿割猪草,一边干活,一边挖空心思地想着借书的事。在赵核桃的背箩装满猪草的时候,一个办法浮现在脑海里。赵核桃的心情愉快起来,竟感觉身上轻飘飘的。
背着猪草回家后,赵核桃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方格本,撕下一页来,拧开钢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构思了一上午的信,然后将纸折成一块小豆腐干的样子。他把赵香桃叫到面前来。赵香桃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把神圣的送信任务交给了她。别看赵核桃生性羞怯,其实自小就有些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胆识。对于赵核桃的安排,很乐意当跑腿的赵香桃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很快,赵香桃便从二哥家回来了,手里拿着赵核桃日思夜想的那本书,双眼笑成了花,一副邀功的表情。赵核桃却完全忽视了赵香桃的心思,一把抢过赵香桃手里的书,不断地抚摸着,仿佛找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赵香桃并未计较。赵香桃说:“二哥,二嫂看了你的信后,给我说‘小二要看书,怎么不自己来呢?不过,他的信写得真好,真感人!’她还说很高兴把书借你读呢!”
赵核桃很快又进入了那本书的世界。后来,赵核桃把那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日子,才在二嫂的催促下很不情愿地给二哥家送去。二嫂接过书的时候,用欣悦的语气对赵核桃说:“你可以另外找你喜欢的书拿回去看!”
奇怪的是,赵核桃拒绝了二嫂的好意。看完那本书后,赵核桃便对二哥家的其他藏书失去了兴趣,从此再也没有去二哥家借过书。一方面可能还是因为生性羞怯而难于张口,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某种东西触动了他的心,让他决心不再把关注点放在二哥家的书上。从此,赵核桃规规矩矩地去学校读书,回家后乖乖地放牛割草,或者帮爹妈干其他家务,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完了他的小学、初中生涯。在这段日子里,二哥由于以前和那个女人的事造成的不良影响,被区里勒令公社清退回家,从此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久,黑沙地的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二哥也像生产队里的其他人那样,在分给自家的地里耕耘起自己的生活来。不同的是,其他人都是欢天喜地,二哥却是不情不愿。
后来,赵核桃又到外地读了高中并顺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城里做起了机关公务员。从那之后,赵核桃再也没有听到二哥二嫂闹矛盾的事情,更不要说离婚那样严重的事了。反倒听说他们恩爱有加,生活也越来越好。
夏天,赵核桃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黑沙地,特意去看了年近古稀的二哥。二哥家坐落在一个小山脚下,走过一段几百米的通村公路就到了。二哥坐在修葺一新的平房前面,一见赵核桃便咧开嘴笑了起来。二哥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不抽烟不喝酒,身体素质好,脸色红润,牙齿很白,没有松动脱落的迹象。他头顶的楼板上,安装着被村里人称为“小铁锅”的卫星电视天线。天线的旁边,立着硕大的太阳能热水器的水塔。一根长长的木烟杆像枪一样斜靠着墙,那是二哥为会咂老皮烟的客人准备的。黑沙地的村里有这样一种人,烟瘾上来的时候舍不得咂他们自家种的老皮烟,却常常借串门摆寨的名义到别人家混烟咂。看着那根长长的烟杆,可以想见二哥这里平时一定不乏那种混烟咂的乡邻。
见赵核桃盯着烟杆看,二哥问赵核桃咂老皮烟不,赵核桃笑着摇了摇头。别说老皮烟,赵核桃是连纸烟也不咂的。赵核桃问候了二哥之后,又问二嫂在哪里。二哥指着房前的地里说:“那不是?不晓得在忙哪样鬼!”赵核桃顺着二哥的手看去,见二嫂略显佝偻但仍很精神的背影在深绿色的苞谷林里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二哥二嫂的一对儿女都在外地的企业工作。二哥说,前几天姑娘姑爷刚开着车来看过他们。赵核桃一边与二哥说着话,一边试着从二哥家敞开的门里看一看他家以前的藏书是否还在,除了该有的电视机之类,没有看到书的影子,赵核桃不由有些失落。
赵核桃告别二哥回家了。二哥在后面留他,他高声应着谢绝,低着头往前走。突然,他听到二哥大声问了一句:“那封信,你还记得吗?”他迟疑了一下,回了回头,但很快恢复了刚才的姿态,继续往前走。
什么信?赵核桃记不得了。走着走着,赵核桃记起来了。赵核桃记起了多年前向二哥二嫂借书时写的那封信。当然,赵核桃记起的只是那封信的基本内容,或者说主要意思。毕竟,那时赵核桃的文笔还没这么好。
“敬爱的二哥二嫂:我是你们的二弟!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书,我知道你们读了很多书。你们在我眼里是那么知书达理,那么有文化,你们的家庭是那么美满。我也想读书,做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将来也像你们那样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所以,我想向你们借《×××》那本书,希望你们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赵核桃一边在心里重温着当初的“杰作”,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绪恣意翻腾。走着走着,酸涩的泪水突然模糊了他的视线。赵核桃没想到一大把年纪的自己,还这般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