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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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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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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祖母

温暖的春风中,我伫立祖母坟前,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回到了和祖母呆在一起的那个让人无法忘却的时刻。这是迄今为止我能够记起的关于祖母为数不多的几个镜头之一。

一个灼热的晴朗夏日,父母和其他社员都去生产队的地里干集体活了,只有几岁大的我陪着祖父祖母在家。不知疲倦的知了们在白杨树上争先恐后地嘶鸣,它们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知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知了”什么。祖父正在白杨树下给小二幺剃着头。小二幺是我堂兄家的亲戚,无事时爱串门,尤其喜欢到和堂兄家共用一个院坝的我家找我们几兄弟玩。小二幺的父亲是国营企业职工,家庭条件好,家里有一些平常人家没有的东西。有一次,我在邻居的建房工地上捡到一块二毛钱,就被小二幺用一个塑料烟盒换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样值与不值,反正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因为那个塑料烟盒是我内心很喜欢的东西。

我坐在祖母身边,听着祖父一边给小二幺剃头,一边念念有词:“好个小二幺,剃头不用刀,一盆温温水,抹个猪尿泡。”我不由得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小二幺却微笑不语,低着头,任祖父的剃刀在他的头上纵横驰骋,树荫下,一个圆而亮的脑袋慢慢地呈现出来。

祖母和我完则完完全全地沐浴在阳光里。我们的身后,是我家那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盖房的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发出轻微的声响。这草的轻响和天地间的其他声响一样,不时将院坝中跳来跳去的麻雀们惊起,箭一般蹿到房上,叽喳不停。

祖母脱了外衣,正在钉着一颗纽子,并缝补衣服撕裂处。祖母眼神不济,我在旁边当助手,给她穿针,等待中,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祖父和小二幺身上。钉好纽子、补好衣服后,祖母突然间就把她贴身的那件内衣也一下脱掉了,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我有些惊骇地把目光从祖父和小二幺身上收回来,望向祖母。

祖母竟然不以为意地笑了。七十多岁的她,身上的肉早已在岁月的长河里风干,只剩下一层松松垮垮的皮,曾经哺育过众多子女的乳房也干瘪地垂挂着,像两只被攫取一空的粮袋紧贴着枯瘦的胸脯。面对我的目光,祖母轻描淡写地说:“都是以前被你爸他们扯长的。”然后又浅浅地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我们的笑温馨而纯洁,像这个阳光炽烈的夏日拂过面颊的一缕凉风。

我很在意祖母锁骨和脖子之间那两个深深的凹陷。我问:“这里为什么有这样深的窝?”祖母说:“土匪杀的。”“什么是土匪?”“专门靠抢人吃饭的人。”“那,现在还有土匪吗?”“现在没有土匪了,但还是有人会抢人的。有些人好吃懒做,靠偷抢过日子。听说马路湾湾、指路碑、大石坎那些地方就有人挨抢过。”“没人管吗?”“管是有人管,派出所离这里远了,可能管不过来。各人出门还是要小心。”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锁骨和脖子之间那个部位,轻轻地抚摸着,感觉到一股隐隐约约的凉意。当然,我后来知道了,关于土匪将祖母的那个地方杀出两个深深的凹陷的说法,不过是祖母用吓唬的口气给我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罢了。

祖母的娘家是本地一个“大户人家”的本家。这个“大户人家”在前清出过秀才、举人、进士之类,上世纪二十年代还出过一位北伐军将领,颇有名望。不过,在这个望族里,在祖母长大成人的时候,祖母的娘家想来已“沦落”为和我祖父家条件差不多的穷苦人家了,并且在族里可能也不大受待见。这一点,从我自小见到的祖母娘家亲戚大多是一些比较寒酸的人便可见一斑,从我记事后并未听说祖母嫁给祖父时带来什么丰厚的嫁妆、也未听说祖母从上辈人那儿继承过什么遗产可见一斑。不过,这倒让我自来便觉得祖母和祖父真是“天生的一对”,非常般配。莫非,这就是可笑的门当户对观念烙在我幼小心灵的印痕?从我们远古的祖先开始,门当户对,便是国人择偶、成家的最为重要的标准,看来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门当户对,才有什么“天生的一对”吧!

据说,祖母和祖父结婚后是生了十余个子女的,只是因为缺吃少穿、缺医少药的缘故,大部分都夭折了。在我懂事后,有几次听长辈们说到祖母唯一的女儿死去时的情景。她是死在我祖母怀里的,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饿!”每一次听着长辈的讲述,我都会在脑海里想象这个无缘谋面的姑姑临死时的样子,感到她身体的余温仿佛透过祖母的双臂传到了我的手上,让我莫名地心酸和惋惜。要是她不死,我家如今不是多有一门亲戚了吗?

这家子虚乌有的亲戚,让我又展开了无穷的想象,天马行空地想了许久,然后留下一阵毫无道理的唏嘘。

在祖母和祖父的死命保护下,我伯父、我父亲、我幺叔成了他们硕果仅存的三个孩子。从外人对我伯父、我父亲、我幺叔的称呼“杨大爷、杨二爷、杨幺爷”来看,好像他们自来便只是兄弟三人。其实,要是祖父祖母的十余个子女都存活下来,保不定他们都是“杨几爷”呢!

祖父祖母死命保护子女,并不仅仅是让他们饿不死而已,还得让他们不受到无处不在的外力的侵害。那时候的外力除了强盗、土匪外,野兽的威胁也是一个完全不能忽视的存在。父亲后来多次给我们说过,祖父祖母外出时,如果因特殊原因不能带上三兄弟,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总是把他们藏到楼上装粮食的囤箩里,用厚厚的木板把囤箩盖上,木板上还要压上其他重物,以免被闯进家的野兽掀翻。藏在囤箩里,三兄弟常常听到豹子、野猪、豺狗等野兽从屋后的马桑林里闯到院子里来,在院子里转圈徘徊的豹子发着低沉的吼叫,用长嘴到处乱拱的野猪则不停地哼哼着,贼一样的豺狗发出的叫声也很瘆人。听着这些声音,藏在囤箩里的三兄弟吓得簌簌发抖,生怕饥饿的野兽爬上楼来,把他们从藏身之处抓出,撕成碎片,然后一点一点的吃掉。

在这样的死命保护中,我父亲他们三兄弟慢慢地长大了。但父母对孩子的爱远不止于一个方面,从来不是。也许是因为与“大户人家”有些亲缘关系、多少受了些影响的缘故,目不识丁的祖母在观念上与本地其他人家的女子有很多不同,她对孩子的教育非常重视。尽管当时的家庭条件很差,祖母还是和祖父一致决定让孩子们接受教育,给孩子们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解放前,我父亲就被送去读了私塾,解放后,我幺叔又被送进了人民政府开办的学校,后来,因为有了别人所没有的“文化”,我父亲在新生的人民政府里做了工作人员(在我和祖母沐浴在阳光中的那个夏日,父亲正处于被勒令回乡劳动期,不过离他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已经没有几年时间了),我幺叔则在读了简易师范后成了一位人民教师。虽然我伯父不知是因为年纪过大还是自己不愿意,并未入学读过书,但他对子女的教育也不输于别人,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后来也考上师范学校,做了一位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这几位前辈读书人的突围而出,改变了我家曾经几代人没有文化的面貌,奠定了如今人才不断涌现的基础。尽管我们拥有的并不都是高学历,我们的才干与别人相比也有很大差距,但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胜任本职工作,发挥着一技之长,为社会的发展、民族的振兴贡献着一己之力。

祖母是被缠小脚的陋习残害的老一辈女性,但为了生活,为了养育自己的孩子,她不能不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劳动。她年轻时的情况我不知道,但老来她基本就去不了远处干活了,热爱劳动的她只能在我家附近的地里打发一下闲不住的时光。那段时间,幼小的我常常屁颠屁颠地跟着祖母下地,虽以玩耍兼破坏居多,但也在心里孕育了爱劳动、不怕苦的胚芽。有一次,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材瘦小、步幅不大的祖母身后,去一块自留地里薅苞谷,在苞谷苗已经能够遮阴的地里,她指点着初学农活的我,锄头应该怎么举怎么落,草要怎么薅才能断根,怎样做才不会铲到秧苗。“一颗露水一棵秧苗,它们长这么大不容易。”祖母反复对我说。那一天,祖母给我上了人生的一堂重要启蒙课,我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当时,祖母正俯着身子,矫正着我不规范的动作。就在我根据祖母的示范举起锄头薅草时,由于用力过猛,锄背重重地打在祖母的脑门心。也许是太痛的缘故,祖母当时就大叫了一声,丢下手中的锄头,立起身子,用双手捂住了脑门。我吓坏了,也丢下了手中的锄头,伸出小手去抚摸祖母的脑门。祖母的脑门心很快就肿起了一个不小的包,青青的,淤起了血。性格和善的祖母并没有生气,她甚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给她揉了揉受伤之处,闭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恢复神智之后,又接着干活了。后来,祖母脑门心的包是何时消退的,我并不清楚,但是自那以后,我心头的愧疚一直延续到今天。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冬日,在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祖母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小脚的祖母在一次舀水掺锅时不慎被绊倒在地,由于无人在家,无力撑起身子的她经过艰难的挣扎后就一直躺在地上,直到有人回家后才被扶到床上。祖母中风了,自此一直瘫痪在床。几个月之后,她溘然长逝。在她卧病的日子里,有时我在家陪伴她,清醒的时候,她会不时跟我说几句话,用慈祥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迷糊的时候,她会闭着眼,嘴里不断地咕哝着什么,我凑近去仔细地听,除了个别字眼之外,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有人说,这是“病人在和鬼说话”,说是黑、白无常就守在濒死的祖母旁边等着拿她,她在和黑、白无常说情,让黑、白无常等一等呢。黑、白无常之说另当别论。其实,弥留之际的人如果意识还清楚,都会回望人生,都会有一些未了的俗事让其牵挂。于祖母来说,每一个子孙能否健康成长,每一个后人能否过上好日子,可能都是临去的她未了的心愿。为此,她要求等一等,再等一等,让自己多活一些时日,于情于理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应该给以深切理解的。

祖母去世后,被安葬在一个通过我父亲三兄弟请人精心挑选的地方。说是因为命理不合,她不能与先她两年离世的我的祖父葬在一起,正所谓生能同床死却不能同穴。

数十年之后,祖母的坟墓一如当初,静静地被大山揽在怀抱里,如祖母自己在活着时那样平和安详。又是一个清明,我和一帮由前辈、同辈、后辈组合而成的族人一道,来到祖母墓前祭扫。炮仗噼啪作响,纸钱青烟袅袅,在春已垂暮的四月,祖母坟头上的青草和矮小的木本植物生机勃发。对于这些看起来很美的青草和木本植物,我们作为祖母的后人却在勉力除之。“有儿坟上飘白纸,无儿坟上草生青”,这个日子,我们就应当铲除这些野草杂树,在祖母和其他先人的坟头放上寄托我们哀思的东西,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这,也许才是清明这个延续了千百年的节日的意义所在。

除草,挂纸,烧纸钱,放炮仗,一切按既定程序进行着。在这个没有火灾风险的地方,我们用传统的方式祭奠祖母。包括我在内的这一大群祖母的后人,围着祖母的坟墓,看纸钱在地上慢慢化尽,看白纸在坟头悠悠飘飞。这时我突然神思恍惚,大脑里涌出一通胡思乱想。我觉得,从人类繁衍生息、文明不断演进的角度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功不可没的,尤其是那些成人后能及时谈婚论嫁、成家生子的人更是如此。是他们,及时地给人类这个物种补充新鲜血液,让社会文明有了不断绵延、生生不息的载体。我还觉得,那些遵循传统伦理道德、带着神圣庄严情感组建家庭、养儿育女的人,对人类文明的发展贡献也许更大。因为这些人组成的家庭更为稳定,社会责任感更强,他们会有计划地生育子女并让子女接受系统教育,然后再把拥有相应知识和一定技能的子女送到世界某一个角落,让子女们通过劳动去为这个世界做贡献。而他们的子女如果能够继续践行前辈的理念,必然会出现“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大好局面,最终枝枝蔓蔓地铺展成一个高素质的大家族。这样,他们对这个社会的进步、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不是贡献更大了吗?

尽管这种想法可能被人嗤之以鼻,但我还是要说,祖母,我的祖母,也许就是我们这个家族中曾经无意识地践行过这种理念的人。正是因为有了她完全出于本能的决策,才让我们一家逐渐摆脱愚昧落后,慢慢地培养出一个又一个有了知识、技能的后代,其中包括刚刚产生了前面那些念头的我。

这天,头发花白的我百感交集地立在祖母的坟前,内心波澜起伏。在场的人没有谁会想到,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阳光灿烂的午后。

鸟声啁啾,微风习习,似乎在替祖母传达对后人的致意,并向这和煦的暮春表示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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