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
高步的山风像有了魂,却是孩童心性,顽皮的从吴炳军的衣服缝隙往里钻,促狭似地掠过他的肌肤,令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瞄了几眼塑料布围起来的简易帐篷和脚下那盆有气无力的炭火,便再也坐不住了,缩着脖子,裹紧了大衣,走到帐篷外,来回踱着,以期驱走寒意。
夜色如漆,目之所及,两个红点悬在这如墨里忽明忽灭,不时还划过一道红影,并依稀传来只言碎语。
吴炳军知道,这是乡政府的大刘和小杨正在吞云吐雾。虽然他没有烟瘾,但在这样彻骨的寒夜,有时也会想来上一根,喉结便不由自主地上下滚了滚。这一吞咽,一股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喉咙底迅速传遍了全身,仿佛在每个毛细血管里都炸了开来。
咽炎很是恼人,在执勤点的半个月就没好过,这几天喝水都疼。
高步、高友、高秀三村呈三角之势错落着,多年来,三个村多有通婚,走动频密,加之侗人好客,又值新年,执勤点的任务显得尤为繁重。
吴炳军已经记不清劝返了多少往来的车辆和乡邻。山民淳朴,对于设卡也能理解,但总会有些人想趁夜深摸黑过卡,因此半夜的值守尤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车响,在深夜里格外入耳。那两个小红点定住了几秒后被掼到地上,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大刘和小杨从夜色中跑了出来。
这是一对去广西走亲戚的小俩口,一辆摩托车立在那儿,还没有熄火,兀自低鸣着。
做群众工作不能生硬,但又要坚持原则,他的警服威慑的只是坏人。一番口苦婆心下来,又过去了半小时。
常年不规律的基层工作,导致肠胃不好,易饿。刚劝走这俩人,大刘嚷嚷着要吃夜宵,便自话自忙起来。
说是宵夜,其实就是在炭火上架一口锅,弄一些油渣、菜帮子、菜叶子之类的炖一锅方便面。疫情以来,物资很紧张,刚到点上那几天,一日三餐只有方便面果腹,后来才陆续有村民送一点菜过来。方便面是永恒的主材料,什么方便面炖萝卜、方便面炖白菜、方便面闷土豆腊肉……只要能找得到的食材,似乎都能和方便面发生化学反应。
连吃半个月的方便面,以至于让吴炳军现在一看到这些,胃都直反酸水。他实在吃不下去,只是泡了一大杯罗汉果水,跟微信那头同样在熬夜的妻子聊着。
他的妻子是林业公安,典型的双警家庭,疫情防控以来,她也一直战斗在一线。
这半个月间,他才回了一次家。孩子刚上小学二年级,无限期延长的寒假让孩子有些玩野了,老人身体不是很好,煤气该换了,口罩好像不多了……这都是让他烦心的事。
他不方便说话,却又心心念念,在微信里嘱托了许久,得知妻子最近终于可以多些时间时,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刚才烧得冒火星儿的炭火又黯淡了些许,架着的那口锅依旧黝黑,锅底一层浅浅的油汤温吞吞的汩着泡儿,已经看不到什么吃食了,只有几片菜叶子耷拉在锅壁上。
大刘不挑食,打着嗝儿的他正和同伴们热聊着。吴炳军忽然有些羡慕他的胃口,喉结下意识翻动了一下,那股恼人的痛感又将将袭来,于是他赶紧把心思转移到了他们正在聊着的话题上——“本县零病例”、“确诊病例持续减少,治愈率继续攀升”。
前者对于每一个奋战在一线的人来说,是最骄傲的事,也是最大的褒奖,后者的数字则是让处于灰暗中的人们看到了曙光,欢欣鼓舞着国人的心。
几人热议着,不经意间,帐篷里多了一个人。
他年约五十,身形瘦削,披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军大衣,头发有些蓬乱,脸色苍白,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双目有些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帐篷里的某处,有些渗人。
大刘他们确实被吓了一跳,不过看清楚来人后便安定了许多。
他的大名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村里人都叫他“诗人”。年轻时是村里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精神出现了问题,便一直游荡在村中。
诗人不疯,很安静,很干净,一如少年时。只是喜欢一个人蹲在村口,或蹲在一群人后面,不吵不闹,在话题接近尾声时吟上一段诗,两手互相插在袖子里,在村汉们的错愕中飘然而去。
吴炳军看了看空锅,又取出一盒泡面,招招手示意。诗人摇了摇头,也不言语,指了指桌上那包烟。大刘哈哈一笑,将整包烟递了过去。诗人倒也不客气,抽出一支,将烟又恭恭敬敬放了回去,在火盆里将烟点着后,美美吸了一口,蹲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执勤组已经呆了半月了,对这个与小山村格格不入的诗人倒也有些习惯了,便继续着话题。
……
后半夜再没有人来试图过卡,竟也不觉漫长,直到被高步的第一声鸡鸣打断。诗人的脚下已经有许多烟头。他站起身来,用脚将烟头拢到门口的撮箕里。忽然朗声道:
我听见旭日掷黑夜以第一根镖枪,
清脆的,若金属铿然之坠地。
荡开挑战者警告的骤响。
然后是蔷薇丛的云旌招展,在地平线上,
然后是金骑士赫然之跃现。
黑夜之围的迅速瓦解,海岛旗的下降。
辽远的,在东方,自壮阔的太平洋上,
一阵一阵胜利的欢呼荡开来,荡开来,
向琉球,向东印度,向南中国海。
念罢,诗人一改往日闲适得有些佝偻的模样,也不理谁,昂首大踏步径直离去。
几人面面相觑,各自陷入了沉思,回味着余光中这首《黎明》,咀嚼着那黑夜之围迅速瓦解后黎明到来的景象,和胜利到来的欢呼声。
远远的天际泛出了一抹鱼白,群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村寨里楼阁的轮廓依稀被勾描出来,那条守了半月的路也在脚下显出真容,被雾霭环绕着,轻抚着,雀跃着向那熹微前行。
吴炳军下意识咽了咽,却欣喜地发现没那么疼了。
天终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