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天际翻滚着好些墨色的云,夕阳又给云彩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一带远山蜿蜒南去,宛如碧痕。远山脚下一片黛瓦粉墙的村子。女人的家就在那里。
女人开着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地吼叫着,颤抖着,犹如一只笨拙的兽,在上坡道上缓缓前行。浓黑的尾气慢慢飘散。雪亮的大灯晃抖抖地映照出扑来的飞蛾。这是五月麦收时节,空气中弥散着好闻的艾蒿的香气。艾蒿上缠着牵牛花细柔的茎,翠绿的叶,红色紫色白色蓝色的花朵在暮色中摇曳。暑热的气浪涌动,间或飘过一阵清凉的风。
女人载着刚收获的十五袋小麦回家去。金黄的麦浪滚滚已换作饱满的麦粒颗颗,沁人心脾的麦香如牛奶河般流淌。
女人的男人在南方打工。今年麦收他没有回来。女人在电话对他说:“我学会开拖拉机了,我自己能干!”男人在电话里夸赞了女人。女人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自己快变成个男人了,胳膊和脸晒得黑呢!”“你不知道,你那是国际最流行的小麦色,现在名模都喜欢把自己调成这个色。”男人笑道。女人拢着眉梢一绺秀发,嘴角微笑却不出声。男人顿一下,又说,“暑假时我就回来。你等着我。”女人呸一口笑道:“不知你在外面怎么乐呵呢,还晓得回来?”这时男人说了一句情话。女人脸腾地就红了,心慌乱跳地扭头看旁边的公婆。公婆却好似没有听到,只是说些村里的闲话。
上得坡来,路面就平坦了。跳动的灯光忽映照出一样小巧东西来。只见一瘦条黄色毛茸茸的物体,趴在路面上一动不动。女人心跳起来。难道是一条被人丢弃的毛领?女人记得在电视里看过城里人冬天穿的皮草,温暖可爱,衣领处却有一张狐狸皮盘在那里,狐狸头静静垂下宛然酣睡。
女人停车下来。拖拉机仍在突突地喘着气,节奏却变得舒缓了,好似一只黄牛卧在树阴下徐徐哞叫。这时夜色已然侵来。女人顺着车灯的光亮朝前走,踩着明灭不定的光线。每一根光线都被她踩痛了,夸张地映出女人的身影,如同行走在大地上的巨人。她向两侧伸出手,温柔慈悲也恰似如来神掌。
女人走近看时吃了一惊,不由“哦”的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黄鼠狼。只见它肚皮朝上,四脚蜷曲,安静地躺在地上。死了?女人心里疑惑着,弯下腰细看,那黄鼠狼生得两只半月状圆而弯的耳朵,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贼溜溜闪着光,眼圈黑漆漆,嘴角却白如雪,浑身瘦成一道黄色的闪电,身后拖着一条细而长的尾巴。原来还活着!却为何不动弹?女人凑得更近些,挥挥手假意赶它。
那黄鼠狼毫不惧怕,也没有一些要逃的意思。好个奇怪的黄鼠狼!“喂,小东西,你为啥躺在这里?迷路了?生病了?”她蹲下身来柔声道,“你快些走吧。车子开来会碾到你。”
黄鼠狼丝毫不动,两只眼里湿乎乎的。
女人从路旁寻根木棒,壮着胆子拨弄它一下。软塌塌温乎乎一团血肉。“你既不走,就跟了我吧。”女人用手抓住黄鼠狼的尾巴,将它整个拎起,起身回至车边,打开工具箱,把它放了进去。工具箱里本没几件东西,显得空落冷寂。黄鼠狼一躺进来,立刻就有了些生气。
女人的拖拉机又开动起来。一盏光亮在山坡间起起伏伏。几颗晶莹的星子自天际垂照着它。村子里传来的狗吠十分微弱,让人想起蜜蜂振动翅膀的声音。
婆婆在灶间喊女人吃饭。女人却失急慌忙朝门外走去。“哪里去?就吃饭哩!”“去去就回。”女人道。
刚才她和小叔把沉甸甸的十五袋麦子卸了车,又合伙吭哧吭哧把它们抬至园子过道摞起来。干完活,女人回家喘了口气,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凉水,忽想起那只黄鼠狼。虽说工具箱封闭不甚严密,黄鼠狼呆在里面一时倒也无碍,但时间过长也难活命。想至此,女人心有些慌,走的脚步就有些急。夜色迷蒙,令人不辨路径,道旁的松柏灌木全都化作幢幢鬼影。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蹿出,急急向路那一侧去了。女人吓了一跳,背后也惊出一层冷汗。“大概是只老鼠罢。”女人自我安慰着。她心里感到害怕,脚步有些趔趄,不想竟蹭到一个吃醉酒的壮汉身上。
壮汉骂道:“谁瞎眼走歪了道?”
女人忙道歉:“是我啊……呀,你不是二贤哥吗?”女人忽地惊喜起来,抓住那壮汉胳膊问,“你啥时候回来的?”原来这壮汉名唤二贤,是女人丈夫自小的伙伴,年初他们一道背着铺盖卷坐火车南下打工的。
“哦?是弟妹吗?”那壮汉声色和软下来,“这黑灯瞎火的,我没看清!哈哈!别怪我!”
“哪里会。”女人也说道,忽然意识到手还抓在人家身上,忙红着脸缩回,嗫嚅着问道,“二贤哥,你自己回来的?我家的没跟你一起回来?”
二贤笑道:“我自己回来的。”女人还以为男人会给她一个惊喜,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她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二贤又笑道:“想他了?”女人默不作声。二贤叹一口气,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算了,为免生是非,我还是不讲的好。”
女人说:“二贤哥你恁个爽快人,如今也温吞起来。”
经女人此话一激,二贤方道:“好吧,我说给你听。你须做个准备,别一会我说了吓着你。”
女人笑道:“有啥话我不能听的。你讲就是!”
二贤道:“你男人外边好像有人了!”
女人如遭晴天霹雳一般。“你说啥?”她攥往壮汉的胳膊,“这话当真?”
二贤道:“我也是听说——因我没跟你家的进一个厂,近来接触得少——听说他跟一位纺织女工好上了。大家都是这么传!真不真你自己问!
女人沉默半晌,说:“这话我不信。”
二贤说:“我也不信。但很多人都是那么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将胳膊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让女人看。原来是一张男人抱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图片。女人一眼就认出那男人正是她的丈夫。“这张图是别人转给我的。”二贤又说,“恐怕是作假的。要不就是人长得像些吧。我好意提醒你,你千万别对人说是我讲的。”
女人犹如大暑天掉进冰窟窿,浑身直打冷颤,又好像西风里瑟瑟抖动的树叶。这个狠心短命的,竟背着她做出这等事来!她暗骂一句,脑海里回忆起最近一次电话里与男人的通话。哦,是的,就是那次,男人夸她晒黑的皮肤是国际最流行的小麦色,还与她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情话……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女人细细思量:以前男人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他那么沉闷的一个人,现在变成这样,也确实有些可疑。再说,男人孤身在南方城里,长夜寂寞,难保不生出事来。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二贤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本不该告诉你的。你别怪我吧!”
女人嘤嘤啜泣,后来又愣了半晌,竟不知二贤是何时走的。恍惚中,她想到那只还关在工具箱里的黄鼠狼,脚底软绵绵地走到车边。一团金黄的灯光自邻居家窗口涌出,给女人的拖拉机,还有不远处的柴草垛,裹上一层温暖的蜜合色的光泽。女人懒洋洋地打开工具箱,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黄鼠狼就突然从箱里蹿出来,跳到近旁一个柴草垛上,像小孩一样直起身子对着女人。
女人身子软软地道:“好了,走吧!”
黄鼠狼兀自不动,直着身子,脸朝向女人这边。它的脸恰好被女人头部造成的阴影遮住,隐藏在黑暗里,显得神秘莫测。
女人无力地挥挥手,黄鼠狼却一动不动。
女人只好说:“那你就呆在这里吧。这是我家的园子。”
吃饭时,婆婆注意到了女人的异样。“你哭过了?眼皮红肿肿的。”
女人揉了揉眼睛,道:“没事。被麦芒刺的。”
小叔说:“嫂子,麦收过后,我打算到南边找我哥去。”
女人端着瓷碗,忍着眼眶里的泪,说:“去吧,给他捎点园里新结的杏子吃。”
公公说:“也好,先打几年工,攒下钱来好娶媳妇。”
婆婆说:“前儿张婆婆来家了,说是个给咱二小说媳妇呢!”
公公问:“说的是哪家?”
婆婆还没来及说,小叔就红了脸道:“我还小呢,没打算结婚。”
女人强笑道:“说小也不小,过一两年就要结婚的。”
小叔说:“我不结婚,我要到外面去,将来不回来的。”
公公骂道:“好大的口气!你知道那城里的房多贵的!工作多难寻,——你又没个文凭,只混个高中毕业证!——如今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
小叔颇不服气地说:“咱村不是有好多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吗?他们好多都是初中毕业,还不如我呢。我不信凭我的本事混不下饭吃,买不起楼住。”
公公又骂道:“你有啥本事?本事大得家里都盛不下了!”小叔瞪着眼睛顶一句什么,眼看父子俩就要戕杀起来,婆婆忙劝和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罢!吃个饭也不让人消停。”
女人睡不着觉。以前男人夜里总要给她打个电话的,不知为何今晚没有。她想起新婚时男人和她那样恩爱,往事历历在目。临走前一个晚上,男人抱着女人说:“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咱们一起在外面打工赚钱。等赚够了钱,我们就回来盖新房。到时你就给我生一堆娃娃。”女人佯嗔道:“我还不想生娃呢。女人一生娃就显老,到时你可不嫌弃我?”男人笑说:“咋会呢?到哪儿我都不会忘了你。一到夜里就是想你。”
女人想给男人打电话,问问二贤所说的事。她想问他:“你在外面有了人,那我算啥?”如此想着,女人委屈的泪就从眼眶里涌出来,像断线珠儿般止不住往下掉。“好,你有人了。我索性不理你罢。”女人有些赌气地想,“你不打电话来,我也不给你打,看谁撑得过谁。”女人翻个身,眼皮变得沉重,渐渐浸入梦乡。恍惚中,她看到一团黄色的影子在前面飞奔。“你回来!”她喊道。那团黄影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女人使劲追它,却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梦里的疼痛惊醒了她。女人额上沁着一层冷汗,手心脚心俱是冰凉。猫头鹰夜光表嗒嗒嘀嘀地走着,不细听还以为是外头下起了雨。
潮湿,这就样洇透了女人后半夜的梦境。
清早起来,女人来到院里,地上竟真的落着些雨点的痕迹。抬头看,梧桐叶子也鲜翠欲滴,天空透明瓦蓝,没有一丝云彩。昨夜的事女人回想起来恍如梦境。二贤真的对她讲过那番令人苦恼的话吗?这一切难道不是她疑心生噩梦吗?她男人是这乡里出名的实诚人,对她也是百般的好,他真的会干出那种事吗?还有那只黄鼠狼,黄鼠狼怎么会跟人亲近呢?她又不是菩萨,能招得万物生灵匍匐来拜?
女人跑到园子里,看到拖拉机静静趴在那里俯首待命,柴草垛在明亮的日光底下蒸气腾腾。她“喂喂喂”地喊着。小叔睡眼惺忪从屋里出来,头发乱得像一个鸟窝。“嫂子,大清早的,你喊什么呢?”女人弯着腰,围着柴草垛转圈。“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黄鼠狼?”女人问。
“黄鼠狼?”小叔有些懵,抓着后脑勺。“哪有啥黄鼠狼?多少年都没见过了。”
女人掐着自己的手腕,神情有些发怔。牵牛花都开了,红色紫色白色蓝色的花朵,在清风里沉吟。
女人从柴草垛抽出根枝条,敲打着垛底:“喂,你出来。你出来!”
小叔走上前,慌乱地道:“嫂子,你干什么?啥出来?”
女人还是将枝条不停地敲打着:“你出来!出来!”小叔一把将女人手里的枝条夺过来,扔到柴草垛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人就蹲在地上哭起来。她两手捂着脸,头发披散开来,凌乱地垂着。只能听到她哭,却看不到她的泪水。“嫂子,”小叔慌张地道,“你这是为啥呢?”
女人哭一会,觉得心里的委屈如阴云般一点点散去了,方止往哭泣,站起身整理一下裙子,慢慢走出园子。她脸上泪痕点点,头发犹为凌乱,却迎面碰到二贤。
女人回到家里吃早饭。婆婆诧异地着看她:“你眼睛红肿肿的,哭过了?”“有啥事吗?”公公也关切地问。
女人与公婆关系极好,要是平时,要是别的事,她早就告诉公婆了。可是,昨天她晓得的这个事,她咋好意思告诉公婆?公婆毕竟是男人的爹娘,说话行事还不是向着男人?女人存了这个狭量心思,再听公公婆婆说话,皆像是对她有所隐瞒的神态——婆婆眼神闪烁,公公含糊其辞。难道,他们都晓得了男人在外的事?他们是在嫌弃我吗?女人变得极为敏感,就连极平常的话,也能咂摸出别的味道来。比如婆婆说道:“刚才,我看见二贤家的小孩在路边玩,那小孩长得可好看了。”女人暗想:“是了,这是嫌弃我没有给他家生娃……可是这能怨我吗?我们结婚没多长时间,男人又长年在外,我能怀上娃吗?”
女人就心存一口怨气了。当婆婆让她去灶间取样东西时,她竟然说:“要东西自己去拿啊。”这与平日女人的所为判若两人。婆婆诧异地望着儿媳妇,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低头跟公公小声叨咕了一句,女人没有听清,公公就起身出去了。“是的,这就对了。”女人暗想,“他们是商量着怎么对付我。”女人攥起拳头,心里暗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公公进来,手里拿了那件婆婆要取的东西。
女人红了脸低了头只是吃饭。
白天依然是割麦子,装麦子,往家里运麦子。女人和小叔子、公婆等人站在地头看联合收割机作业。体型巨大的收割机发出连续不断的雷鸣般的声响,像巨兽般吞进灼热的麦浪,吐出滚滚的烟尘。收割机走过的地面,只剩下整齐的麦茬,还有被压得瓷实的地面。女人的心也像是在被机器反复碾压似的。
女人开着拖拉机,往家运麦子。天很蓝,风景很美。女人的心事却很坏。
拖拉机坏了。小叔让村里人帮忙把车拖回了家。他和女人检修机器。原来是某个零件损坏了。零件很不好找,女人骑着电动车跑了很远的路才买到。这时天已经黑了。小叔打来电话说:“天晚了,明天再修,不必来园子了。”女人回到村子的时候,看到园里的灯还亮着,就推开园门走进去。她刚想喊,忽然听到屋里传出说话的声音。这勾起了女人的好奇心。她从窗户往屋里偷窥,小叔子正和一个穿着黄裙子的女孩说话。那女孩哭得泪人一般。小叔把那女孩搂在怀里,吻着她泛着泪光的脸。“这女孩是谁?”女人暗自忖度,“他们在谈恋爱吗?原来小叔心里有人了,怪不得讨厌媒婆来说媒。”
女人想把零件放到工具箱里。经过柴草垛时,女人忽然看见柴草垛上立着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瘦长的身子,小小的耳朵,长长的尾巴,一动不动地朝向她。它的身子完全隐藏在女人的身影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女人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想起来这就是那只黄鼠狼。
“你还在这里?”女人悄声问道,“为什么不走呢?”待女人走近时,那黑影忽然纵身一跳,消失在幽暗中。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
屋里的哭声止住了,灯也灭了。小叔拿着手电筒从屋里走出来,晃着女人的脸,“嫂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明天再修吗?”女人说不出话,手机铃声还在一个劲地响。“是你哥打来的。”女人庆幸自己总算找到这句话来解围,“我接一下。”男人闲言碎语地问着家里的情况。女人支吾着道:“好,什么都好……就是,拖拉机坏了。不过是小毛病,明天就能修好。”男人嗤嗤笑着还要说些什么,女人却说:“没什么事我就挂了。”说完不容分说挂断手机。女人看向小叔。因为是逆光,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
女人还想再给男人打个电话,可又觉得无从说起。她应该怎么样问男人呢?似乎怎么问都不合适。思来想去,这个电话女人没有打。男人却先把电话打了过来。隔着千山万水,男人的声音从话筒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想我了吗?”“没有,”女人的声音有些冷硬,“一点都没有想。”男人试图哄女人开心:“我可是想你了,想得心都疼了。”
“还是去哄你的小情人吧。”女人忍不住道。
男人一听话音不对:“啥小情人?这是谁胡说的?”
女人挖苦道:“哼!怕是让人说准了吧?!我看到你跟那个女人的照片了。”
男人急了,嚷道:“啥女人?啥照片?你说清楚!”
女人冷笑道:“你倒先急了。”
男人说:“我咋不急?怕是有人造谣生事。这是谁说的?”
女人实在不好说出二贤的名字来,只好说:“别管是谁说的。你就说有没有这事?”
男人举手发誓说绝无此事,又说:“真是冤枉死了我!谁这么缺德,平白无故编这些瞎话!”
本来男人出轨的事,在女人心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现在忽又变得难测起来。女人心想:“听他说的这样恳切,也许真是冤枉了他也不一定,不如等以后查清楚了再说。”打定主意,女人笑道:“你也不必着急。我这是玩笑话。”
男人松了口气,笑道:“我说呢,谁会造这个谣?。”女人冷笑不止。
睡梦中,女人的床化作一只在风浪里颠簸的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船上,和她争抢位置,还要把她推下水去。她不肯相让,那女人就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气得要死,伸手去抓那女人的头发。那女人却化成一串水泡。
流言在以惊人的速度传播。隔壁的胖婶已经在女人身后指指点点。村里的妇女大多知道了男人在外面的事。女人走到大街上,闲言碎语就围着女人转。她实在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别人的目光,只好躲在家里。
公婆都知晓了此事。婆婆诧异地说:“这是咋说?满大街都在传你男人在外面又搞上女人了?”女人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公公说:“我们家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是真是假总要先问个明白。”说完就给大儿子打电话。男人接了电话,听老爹说明情况,着急地道:“一点影子都没有的事!是谁在瞎说?”女人夺过电话说:“我都看到照片了!你抱着那个女人的照片!”男人愣住:“啥照片?在哪看到的?”女人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反正我看到了。”男人吼道:“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他从没有这样大声对女人吼过。女人心里酸涩难忍,不觉流下了眼泪,却说不出话,拿电话的手一直在抖。电话那头的男人说:“要我咋你才能相信我?“女人默默挂断电话。
近来女人有些魂不守舍,做事总是丢三落四。婆婆责怪地看着她。女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女人开着拖拉机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又走了神,拖拉机偏离了原先的路线。车头冲进沟里。所幸沟不深,拖拉机损坏并不严重。女人也没有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公公和小叔赶过来时,女人已经自己从沟里爬出来,蹲坐在路边。她的神情显得沮丧、惊恐,原本扎成马尾的头发也披散开来,凌乱地飞舞。女人感觉无助孤独。暮色降临,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一束光亮自道路远处射来,伴随着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是小叔和公公来了。公公一看到她,就紧张地问:“人没事吧?人没事就好。”小叔将她扶起来。女人看着公公衰老的面容,小叔关切的神情,喉咙里哽咽一声,竟大哭起来。
天下着雨,女人去园子取一样东西。看到小叔正在屋里一边喝酒,一边琢磨棋谱。下棋一直是他的爱好。女人忘了取东西的事,却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大杯白酒。她现在特别想大醉一场。
半杯白酒下肚,女人脸颊有些灼烫,说起那天夜里看到的穿黄衣裙的女孩。
小叔说:“那女孩是外乡的,我们是高中同学。早在上学那会儿,我们俩就互相有感觉,毕业后她常常来看我,意思是想和我发展一下。但她父母不同意我们的事,他们想把她嫁给同村一个有钱的男人。她不愿意,所以那天你看到她哭得很厉害。”女人问:“你们打算怎么办?”小叔说:“我们打算到南方打工去。她跟我一块。”“私奔?”女人狡黠地笑了。小叔也点头笑了。
女人情绪高涨,又斟满酒杯:“为你们美好的爱情干杯!”她嘴里冒着酒气,醉意袭来,说话已经有些咬舌。“为美好的爱情干杯!”小叔举杯附和。不多时,女人喝醉了,脸颊红扑扑的,犹如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女人歪斜着身子要走,小叔却扶她到床上,给她身上盖条夏凉被。然后,独自到外面去抽烟。
雨,不知何时停住了。很好的月色。小叔点燃烟。烟头桔红色的火光时明时暗,恰如他的心事,幽幽暗暗明明灭灭。烟抽完后,他抬头仰望天空的月亮。冰轮玉盘,皎洁生辉,将园子里的拖拉机、柴草垛、农具照得清清楚楚。
拖拉机在夜色中沉默。他摸了摸它那冰凉冷硬的钢铁表面,露水的痕迹很重。绕过柴草垛,正要小解,小叔忽然看到嫂子曾说过的那只黄鼠狼。它像小孩一样站立在月光中,如梦似幻,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像黄金般闪闪发亮。
小叔叫来公婆。公婆没有责怪女人喝醉了酒。女人却很难为情。
女人去了南方男人打工的城市。她是和小叔一起坐火车去的。
在火车上,女人又见到了小叔的那个女朋友。女孩神情有些羞涩,一直低着头不敢言语。倒是女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那么拘束。”这时,女孩才不自然地笑了笑,却又忙扭头看向窗外。女人抚着她的肩,也看着外面。视野所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收割后的麦田。几只喜鹊在地头蹦跳。女人忙指给那女孩看,女孩的脸就更红了。
火车进站,女人一下车就看到早早来接站的男人。男人笑着来拉女人的手,女人却嗔怪地甩开。男人又来拉,女人再次甩开,且瞪了眼对着他。男人知道女人还在生他的气,却并不晓得女人为啥原因生气。直到女人将手机上存的那张照片给男人看,男人才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是男人是在救一个晕倒的女工时被人拍的那张照片。传来传去,最后竟演变成了男人有了外遇的谣言。男人将女人揽在怀里,女人委屈的泪水不禁又流下来了。
小叔和女孩直奔他们事先联系好的一家工厂去了。女人则跟男人来到他们厂的职工宿舍,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安置好。四下打量一番,这才从兜里掏出一枚杏子,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来咬一口,甜中带酸,果然还是家乡杏子的味道。他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园子里那株杏树,还有爹娘年迈的面容,心里涌起一阵微微的酸楚。这时,送奶工人的喇叭在楼下叫响。新的生活开始了,男人待女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在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后,男人变得爱说话了,也更加成熟了,女人则惊喜地着感受着他的变化。
几个月后,女人独自回到了家乡。这时,她肚腹微微隆起,脸上总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公婆叮嘱女人不要再开拖拉机了。就这样,女人被全家优待,不必干重体力活。闲暇时,她就四处转悠消遣时光。去园子时,她常常见到那只黄鼠狼。它的个头已经长大了,毛发分外金黄明亮,看到女人来园子转悠,就机警站住,像小孩那样立起身子,远远地望着女人。女人也望着它,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它是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