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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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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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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的心

石头的心

杨中

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爷爷说,每个人心里住着一块石头,但,最终都会修成正果。

村里的石头多如牛毛,墙壁是石头堆砌的,路面也是石头铺垫的,就连村头的那口井,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包裹着的都是石头。可惜村名没带石,令人心生遗憾。曾有人询问过大爷爷,得到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不过, 村里栽种稻谷的水田名儿大都带石,比如“石头田”、“仙石田”,村里唯一的水利灌溉坝叫“大石坝”。至少,在心里会觉得或多或少的名副其实。

生存的环境塑造了人的性格,不同类型的石头身上发散出来的特征,自然而然就成了评价村民为人处事的参照物:勤劳能干的叫“柱脚石”,偷懒耍滑的叫“泡沙石”,泼皮无赖的叫“茅厕石”,知错能改的叫“羊肝石”。把这些参照物放在村民的身上,作为本体的石头和作为喻体的村民对号入座,倒也相得益彰,活灵活现的,可见一斑。

村里田少人多,为填饱肚子,勤劳的人家会伸手向前山、后山索要耕地。秋收刚毕,匆匆种下油菜、麦子和蚕豆。提锄拎镐,全家老小齐出动,垦荒。大部分人家吃不了苦头,只有少数几户吃够了苦头的人家,才会想方设法地在石窝窝里开垦新的耕地。

父亲说,如果不是为了生活得更好,谁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爷爷埋头弄石,没有说话。父亲从土里刨出的石头,在他那干枯、皲裂的双手里臣服,石头堆垒出堵堵地埂,承载着三代人的温饱,石头的妥协,似乎是给父亲一个信誓旦旦的承诺。在父亲的驾驭下 ,地埂忠诚地守护着新开垦出的耕地。

冬日,风冷霜重。父亲绝不会因为我和我哥是孩子而纵容。中午放学回家,先背一篮厩肥到新开垦的地里,再背一篮茅草回家积肥,然后才能吃饭、上学。我们时常为劳作而上学迟到的事烦恼着,哭着,叫骂着。这时,爱骂人的爷爷就会言辞激烈地和我们怼骂,骂我们是“黄蚂蚁啃柱脚石”!

更多的时候,爷爷会伸出他的右手,给我们看不知看了多少回的中指,那是一根断了半截的手指头。然后给我们讲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现在,我已进入而立之年,那个发生在大集体时期的故事,我能模仿着爷爷当年的语气和表情一字不落说出来。爷爷说,小队开垦新的耕地,为了能垦出宽大、平整的耕地,他带头用刨出的石头堆垒地埂,不幸被石头砸断左中指,他没有因为失去一截手指头而泄气,相反,自认为他的手指断得其所。所以他自豪了一辈子。爷爷的断指让我知道了,只有解决温饱,身体和梦想才会像石头一样坚不可摧。

开春,阳光渐渐暖和,一声春雷过后,八十老几的大爷爷的蛰伏期也就结束了。转田逛地是他每日的必修课,今天逛“石头田”,明天转“陡石地”。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爷爷,那些被人嫌弃、谩骂的巨石,只要经过他的双手,就变成精美、实用的石磨、石臼、石槽、石缸等石具。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大爷爷雕凿的各种石具。据说,大爷爷给村里人雕凿石具从不收费,只要选好合适的石头,要什么就雕凿什么。但是,给石磨疏一次磨牙,得拿一升粮食。用大爷爷的话说,经常使用的石磨最伤的就是磨齿。不过,只有粮食多的人家才会经常使用。外村的人,大爷爷也是有求必应,不同于本村的是,每雕凿一件,收粮一升。

村里村外,打糍粑、做豆腐、杀年猪,没有哪户人家会忘记邀请大爷爷去家里坐坐。大人,小孩,对大爷爷人人都是感恩戴德的。十里八村,大爷爷是公认的“柱脚石”。村里人都知道,大爷爷最爱吃石磨做的石膏豆花,大家心照不宣,不论哪家做豆腐,刚出锅的第一勺豆花必定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大爷爷的手上。

清明,天干物燥,正是烧新地的好时节。在新开垦出来的耕地上,早已铺好我们一家老小收集的松毛细柴。父亲划了一根火柴,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裹着小脚的奶奶不知从何时冒出来,站在父亲身旁,嘴里念念有词:“羊肝石,有过失,火来帮,土留石失,土留石失,知错改错是好石!”

奶奶神叨叨的言语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在心里把石头狠狠地记恨了一回。等烟火灭尽,我抡起锄头,学着父亲的样子,一锄又一锄,直到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父亲一边敲碎黑黢黢的石块,一边对爷爷说,这块地开得值,石质少土质多,再多施点厩肥,肯定大丰收。这地,好像如奶奶所愿,真的知错了,似乎还准备改错。对这“羊肝石”我又恨意全无。

日子过得飞快,在母亲的叹息声里,我们哥俩像庄稼一样拔节、长高。母亲常说,生对儿子是担石,生双女儿享清福。母亲的担忧是有依据的。村里大龄单身男子逐年递增,因为娶不到媳妇,他们自甘堕落,酗酒闹事、偷懒耍滑,家里家外重重地压在父母身上。村里商议村务,他们通过唱反调来刷存在感。这时,就需要大爷爷出来主持公道,一出场,大爷爷通常是指着闹事人的鼻子大骂,不外乎就是“茅厕石”又臭又硬,没用处,只会窝里横之类的言辞。被骂者耷拉着脑袋,从脸上滴落在地的水珠,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他们在场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倒是真的。那样子,像是一块被铁锤击碎的卵石,身心俱裂。

那年六月的某夜,暴雨。父亲躺在床上焦躁不安,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我在一阵怨骂声中惊醒,“都是你的错,那田埂要是用石头一层一层垒砌就不会塌。”父亲昨夜的焦躁验证了我的臆想。天刚亮,雨早已停歇,那是母亲的声音,哭中带怨。原来,“石头田”的田埂倒塌,母亲养在里面的鱼没了。她早有打算,等中秋节卖了谷花鱼,先给家里添置一台碾米机。毕竟爷爷年纪大了,石臼舂米已是力不从心。因为父亲的执拗,母亲的碾米机随着谷花鱼逃入湍流,淌得无影无踪。此后,家里的事只要出现分歧,母亲就会奚落父亲:“本事没有石头硬,莫装诸葛亮。”父亲自知理亏,便不再争执。

在新开垦的耕地上,母亲把玉米和黄豆套种。更没有忘记地埂边在栽上几棵南瓜秧。对这块地,全家都抱有希望。稍微有点空隙,爷爷就会把放牛时收集的牛粪往地里送。更多的时候,爷爷连一个羊粪蛋儿都没有放过。

秋分,玉米、黄豆和南瓜大丰收。每天,我都是在石磨的咯吱声中醒来。奶奶一手来回推着石磨,一手往磨眼里小心地放着玉米粒,两扇磨石间涌出的面粉,悄无声息的落在磨盘上,又细又滑。我惊叹石磨的神奇,于是,又痴痴地盯着石磨,直到奶奶的双手突然停止操作,也没盯出个所以然。我记得奶奶说,石磨一转,她便心安。

秋味渐浓。家里的粮食越收越多,这是意料中的事。爷爷说,人勤石怕,地肥粮多。晒粮,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土掌房头、院场是最理想的晒场,尽管地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小石子,但,晒粮食的时候,拾一堆牛粪浇上水,用脚使劲踩,踩得稀巴烂,扫把一挥,把晒场涂抹均匀,这叫糊晒场。粮食晒在上面,上能吸热下能滤水。灰尘、小石子也统统被牛粪覆盖,最重要的是能赶在土黄天来临之前把粮食晒干。这晒场,能让人省不少心。爷爷说的“人勤石怕”大概就是如此吧。

青黄不接的六七月,砚生二叔每次来家里借粮,爷爷总是一边装谷子,一边破口大骂,“泡沙石”这个名词从爷爷嘴里钻出来次数最多。其实,想想砚生二叔的家境,怪可怜的!他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已经够勤劳的,怎奈二婶子瘫痪在床,一个女儿和我同岁,除了家务啥也做不了。生活的重担全压得他寡言少语。在父亲看来,粮食苦不够吃那是正常的。所以,父亲常常背着爷爷,把砚生二叔还回来的粮食又偷偷送回去。

大爷爷找半仙给砚生二叔算命,半仙掐指一算,有鼻子有眼睛地说,是名字作怪。砚生,石见,顽石挡道也!听完算命先生的解释,所有的人硬生生地把二婶子扯进去。这时候,父亲会站出来驳斥:莫睁着眼睛说瞎话,人家嫁过来可是好好的!众人想想也对,别人的家事少掺和,万一那病人想不通做傻事... ...于是,又纷纷改变看法。不过,有了砚生二叔的前车之鉴,村里便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给自家小孩取名,谁都会有意避开部首带“石”的字。

新开垦的羊肝石地,第一年种上玉米、黄豆就收获颇丰。今年,父亲决定在羊肝石地种烤烟,爷爷第一个持反对意见,理由是方圆四村八寨,从来没听说过有哪户人家在羊肝石地上种过烤烟。父子间的分歧越争越仇,见父亲种意已决,爷爷嘴上依旧骂骂咧咧的,但他没有阻拦父亲,父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在他的骂声里常会听到:人教人,教不会;地教人,打打脸。听得出,爷爷打心底就没有服气过!不管怎么说,地总是要耕种的。我知道,父亲的不容易。我哥初中即将毕业,如果考上中专要花钱,我即将升初中,也要花钱。父亲对爷爷说得最多的就是:农村人不种烤烟,拿什么供娃上学?总不能让娃像我们一样在石头缝里刨食吧?

应着节气,父亲小心地侍弄着土地和烤烟种子,什么时候开始该堆营养土,什么时候该撒种,什么时候该培土育苗,什么时候该捞墒打塘,什么时候该移栽,他都会精心地策划。日子一天天流逝,除了吃饭、睡觉,父亲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烤烟身上。玉米、水稻、牛羊、猪鸡之事,他一概不过问。烤烟的生长状态决定着父亲的情绪。母亲说,不用去烟地,看看那脸就知道烤烟长得好坏。的确,我时常看到父亲挂在脸上的笑容。

火把节。成熟的烟叶被父亲采摘回来,编绑在烟杆上,装进烤房里慢慢烘烤,从小火到中火再到大火,父亲总是亲历亲为。包括后面的挑拣、分级、出售,他做得一丝不苟。当金黄的烟叶换回一张张百元大钞时,全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父亲也会得意地对爷爷说,他实现了“点石成金”的愿望!烤烟卖完之后,父亲近万元的烟款在村子里引起了轰动。此时,家家户户都相信“点石能成金”,在心底里早有打算。我突然发现爷爷竟然比父亲还要乐呵。父亲说,兜里票子足,骨头就比石头硬。

村里村外,使用率最高的石磨、石臼逐渐退出劳动序列。邀请大爷爷雕凿石具的人家几乎销声匿迹。大爷爷显得愈发苍老,他时常坐在村口那块千疮百孔的大青石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像是在等待某人的邀请。那眼神充满期待。村里的人都知道,大爷爷坐着的那块大青石,在许多年以前,他一直把它当作练手石。现在,坚硬的身躯上,长满了苔藓,像是大爷爷脸上的老年斑。其实,大爷爷的心里也长出了许多苔藓,那块大青石也长出了许多老年斑,他们互为自己,静听时光溜走的回音。

日新月异的时代变迁背景下,更好地生活才是目的。可惜,大爷爷转不过弯。吃惯了石磨做的石膏豆花,居然吃不惯机器做的石膏豆花。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敲打了一辈子的石头,到最后还是惦记着石头的味道。“坚如磐石”的意念随着时代的步伐渗入到大爷爷的每一寸肌肤,成为他晚年一道迈不过的坎。

长的是日子,短的是人生。“坚如磐石”的大爷爷始终不敌岁月的侵蚀。埋葬他的坟茔除一堆红土之外,居然没有立碑。这个把石头娴熟地玩弄于手心的老石匠,为了证明这辈子活得有出息,竟用这样的方式永久地证明着自己坚如磐石。他坟头上的芦苇长得旺盛,上头,干枯苇穗意气风发,根部,半尺来高的新叶发得肆意。我猜,这芦苇一定是大爷爷的转世。有时,我又觉得这芦苇不过是沾了石头的习气,坟头上,那密密麻麻,黄豆粒般大小的石粒丛里,最硬的那一粒应该才是大爷爷。

日子书写生活,生活点缀日子。在石头缝里劳作的人,在和石头争抢土地时被石块割裂的伤口,经过岁月的缝补,成了晚年的功勋章。所有的伤和血,抵不过生活烙在手足上的疤痕。在石头缝里刨食的人,注定要和石头如影随形,可谓:成也石头!败也石头!

爷爷一生爱热闹,爱骂人,也爱笑。人有祸夕旦福。自从爷爷变为“石门峡”之后,到死都没有离家半步,不曾见他骂人,也不曾见他笑过。事实上,“石门峡”这个绰号爷爷才领受不足两年就驾鹤西去了。父亲说,爷爷临终前告诫他,他的坟前和大爷爷的一样不准立碑。我不知道一向对石头不喜也不厌的爷爷,为什么会和石头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后来,通过嘴快之人,我才知道在省城做厨师的福生叔回村,邀请至亲品尝拿手菜:铜锅石头鸡。爱凑热闹的爷爷不顾年迈欣然赴约。据在场的人后来回忆,福生叔把烧得通红的、鸡蛋般大小的麻布石放在铜锅里,再把煮熟的鸡肉连汤带肉倒进铜锅,整口锅沸腾着,翻滚着。爷爷不知那根筋搭错了,首先夹了块石头送进嘴里。最后,鸡肉没吃成,还搭进了两颗牙齿。

爷爷七十出头,牙齿完好无缺,平日嚼烂生硬的干蚕豆不在话下。这口铁齿铜牙让爷爷骄傲了一辈子。被一颗石子硌掉两颗门牙。缺口处,像极了高山间的峡谷。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写过:有了高山,峡谷才有出路。可是,摊上这小块石头,背上“石门峡”的绰号,爷爷的峡谷就堵成了堰塞湖。所有的坚强,终究抵挡不了一瞬间的溃塌。

女儿第一颗乳牙的脱落,见证人只有她的爷爷、奶奶。女儿不顾满嘴的血,就打电话告爷爷的状。

“爸爸,爷爷要给我吃石子。”听得出,电话的那头带着委屈。

“爷爷为什么要给宝宝吃石子?”我一头雾水。

“爷爷说:缺牙齿,吃石子。”

“孩子,爷爷逗你开心的!他想他的爸爸了”从她爸爸的嘴里确认她的爷爷并没有要给她吃石子,这孩子的声音顿时由阴转晴。和她爷爷的嬉闹声传到电话的这头。我知道,父亲还没来得及卸下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石头,又要润物无声地以孩童的方式引领孙女开始和石头打交道。其实,无论生活何方,我们的心里都生活着一块石头。

有一次,就着周末带家人去一处叫“石来运转”的民宿游玩。还没走进去,女儿被外围极具特色的石屋、石阶、石板吸引得雀跃,于是,迫不及待地站立在大门口的巨石旁,央求我给她拍照。父亲突然提议道:“我全家在巨石下来一张吧!”全家人都知道,父亲一辈子不喜欢抛头露面,但这次破天荒的提议,着实让我惊讶了一回。在亭子里休息的时候,我幸福地欣赏着照片上的至亲,忽然,我发现父亲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笑眯眯地面对镜头,唯独父亲侧着脸,若有所思地直视巨石上的字。这时,我才懂了父亲的提议。

民宿以石头布景,石头在这里找到了存在感,只要挪动脚步,总有赞美声发出。想想那些躺在村里被人们谩骂的石头,这里的石头是何其的幸运。每每失眠的时候,我总会睁大眼睛,心如止水地为村里每一块石头辩解:石头是放错地方的资源。当然,每次回乡我也会这样跟乡亲们讲。地埂石是,羊肝石是,石磨、石臼是,磨刀石是......茅厕石也是。

接到“茅厕石”中安大哥的结婚请柬是在一个午后,中安大哥长我三岁,曾经可是村里最臭最硬的“茅厕石”,两年不见,现在,完成了终身大事,就只差一个仪式、一场宴席了。中安大哥又臭又硬的顽劣形象一直在镌刻在我的心头。时代的钢钎将他雕凿成生活的必需品。物尽其能,人尽其才都是生存方式的转变的见证。

回村里参加中安大哥的婚礼,很意外地遇见砚生二婶,她是来帮忙的,看她忙来忙去的身影,这哪像是曾经瘫痪在床的人呐!后来,我才知道,得益于帮扶单位,在省城医治三个月就能下床走路,这真是一个奇迹。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的石头不计其数。在村里呆久了,坚如磐石的生存欲望已经在砚生二婶子的躯体里生根发芽。可怜、苦楚终将被时代的钢钎凿弃,雕凿声声,二婶子曾被敲打得遍体鳞伤,现在,愈合的伤口处长出的却是翅膀。

半个月前,我哥找来挖掘机把爷爷和父亲开垦出来的耕地改造成集中连片的大地,他告诉我,春节过后,将按时令分批种植中药材。他还告诉我,乡里的农科干部说,村里的砂石土质最适合种茯苓。我真替我哥感到高兴,能在石窝窝里找到门道,能在迷茫中点燃星星之火,他的“点石梦”离“成金”越来越近。我哥谋生的愿望告诉我:有些东西,你越上心,它越顺然,如若有了坚如磐石的底气,成功自然不在话下。

成功没有也许。但凡在细细大大的石头窝里生存的人,有谁的身心不具备坚如磐石的底气?一切都过去了。那些年懒惰的、勤劳的;贫苦的、富足的;饱食的、饥饿的。哪一个的生活经历不是和石头息息相关?褒,凭石;贬,凭石。一块石头道尽众生相。

以城里人的身份和村里的石头打交道,有些不自然。但,我不想就此别过。才刚参加工作,父亲就把家里仅有的两件石具作了交代:石磨归我哥,石臼归我。对于这样的分配,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石臼的心思。好吧!既然不懂它的心,为何不在上面留点什么。于是,买来毛笔和红色的油漆,对着着石臼冥思苦想一阵,心中便有了底气,泼漆挥毫,在石臼上题下白居易的《莲石》:

青石一两片,白莲三四枝。

寄将东洛去,心与物相随。

石倚风前树,莲栽月下池。

遥知安置处,预想发荣时。

领郡来何远,还乡去已迟。

莫言千里别,岁晚有心期。

我甚至想到把这石臼带回城里去,请装潢店的工人把我题写的《莲石》诗刻在石臼上。把它摆在阳台,灌满水,种上莲,再养三五条鱼,这样,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念想。然而,无论多么完美的想法,始终无法逃避清醒的现实。一醒百醒,万念俱灰。当,我走进摆放石磨和石臼的旧屋,它俩静静地端立墙角,仔细打量,谁忍心拆散这俩兄弟呀!我曾狠下心来准备运走,双手触碰的那刻,坚如磐石的底气瞬间消失殆尽。也许是读懂了石臼的心思,才会这般艰难抉择。

在谩骂与赞美的夹缝间,做一块石头,好像一生都身不由己。在回城之际,我告诉我哥,父亲分给我的那个石臼,就不运回城了。它应该静悄悄地陪伴着那副石磨,它们同出自大爷爷之手,就像我和我哥,身上都流着父亲的血。无论走到哪里,打断骨头连着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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