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砖日记——大斌
(文 扬子鳄)
大斌跟我和二狗子是从小光腚一起长大的发小,比我长一岁,先后都去工地搬了砖,再后来他当了老板,我还是一直搬砖。我们彼此都很熟悉,私下关系也好。
天分
大斌能当老板我总觉得是天分好,自小就很有经济头脑、脸皮厚、胆大、仗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都才十来岁,有天一起放牛,他忽然冒出一句“要有个大汽车多好”,我问他要汽车干嘛,他说去蜀地拉车女人过来,卖给人做老婆会很赚钱。我是惊掉了下巴,他竟然想用这个门道赚钱。的确在我们那,几乎每个村都有蜀地过来的女人嫁汉生娃,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自愿或被拐过来的。
大斌爱装逼,装到丝毫不要脸还硬说是打造形象。小时候我和二狗子一直都骂他,谁不知道谁肚子里有几两油,兜里有几个钢镚,成天头梳的跟狗舔了似的。十六七岁那年冬天,我们三逛了趟县城,大斌花20块钱买件了皮夹克,回来的路上对我们说“回去谁问都说120块钱买的,谁说漏了跟谁没完”。我和二狗子顿时眼珠子都快掉到嘴巴里了,骂大斌脑袋被驴踢了,别人会说你傻,被人坑了!大斌耸了耸肩膀斜眼把我俩一瞅说“我乐意!我有钱!我愿意被人坑!”。
虽然装逼是大斌长久以来的强项,背地里其实也很节省,他兜里时常装着黄鹤楼、软中华,人前给人发和抽,自己一个人时经常抽的却是普通“白沙”。
大斌开始当包工头是二十几年在省建筑公司干零工跟秃头调度打架之后,当年公司接了个医院住院楼工程。工友阿黄老婆收麦子时摔沟里胳膊腿多处骨折,他白天来上班晚上去医院照顾,连续几个月。有天早晨阿黄迟到一个多小时,秃头调度在调度室里唾沫星横飞,骂了阿黄半个小时,完了给五块钱叫阿黄去买包软中华,不然以旷工处理扣半个月工资,大斌看见说阿华老婆住院家里紧张,他替阿黄去买,调度茶杯一端,椅子上一靠,颠着二郎腿,眼睛一眯说“哪个裤裆开线把你露出来了?在这里充大尾巴狼,你买就买一条!”大斌摘下头上的安全帽就摔了过去。我们很多人都被秃头调度骂过,只有大斌替我们出了气,成了我们心中的盖世英雄。
事后大斌后脑勺缝了八针,调度和他的几个老乡被调走了。
打架时甲方项目长院办秘书小金从头到尾看的真真切切,从此之后他和大斌成了好朋友。于是陆续帮大斌揽了些医院的补个围墙、掏个茅坑等零零碎碎小活,让大斌在上工之余带着我们一班弟兄额外挣些花水。
硬汉
小金他爷爷曾经打过鬼子,是市里有名的老革命,家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大斌也活套,属于自来熟,跟着小金去过他家里几次,在小金的引荐下认识了很多。
后来大斌活越来越多,当了包工头带了几十号人马,成了我们镇赫赫有名的致富带头人。小金则离开了原先的医院去了楚城医科大学进修研究生。
在大斌生意正搞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的时候,有个马上完工的项目甲方工程科长老唐举报大斌和另一个工头老张给他们公司一些人行贿虚领工程款,他自己先后收的一分没动全交了纪委。
大斌和老张很快都被抓走了,老张进去说了好多,最终因为都是些吃吃喝喝的事情,金额也不大,又主动坦白,就从宽处理没关几天放了。而大斌扛了一切,任凭怎么审讯,怎么套话,狱霸牢头怎么威逼利诱,坚决否认给人行贿,工程款有误是因为省钱没请专业会计做账,才出的问题,弄错的款项该退的一分不少全退,完全跟别人没有关系。
因此大家都称大斌是硬汉,被关了一年多,公司倒了,队伍散了,老婆也靠打零工给别人刷涂料养着一家老小。
大斌被放出来,是突然回来的,剃着光头,又黑又瘦似乎老了十岁。在家待了两月,其间去了趟举报他的甲方公司,在计生办找到当着光杆司令计生科长的老唐,说“老子吃的没文化亏,账做错了你当面不指出来,背后诬告我行贿,我挣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哪有闲钱给你们行贿?辛亏国家最后证明我没行贿,不然你个杂碎就毁了我清白,害一堆人!”然后扇了他两耳光,踢了两脚,肥头大耳的老唐酒糟鼻子顿时流出了血。
见大斌满脸凶相打骂他,办公楼里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劝架,老唐肥大的腮帮子变成了猪肝色,顾不得擦拭鼻血,一个劲道歉求饶,没有报警。
大斌又开始包活揽工程,工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多时手下拢了几百号人,涉及工程建设、预制板厂、养殖等多个产业。朋友也越来越多,三教九流、仕农工商都有人和他交的可好,甚至连抓他审他的警察、欺负他的牢头狱霸都成了好朋友。
卖车
大斌喜欢车,他当包工头不到一年,就买了辆桑塔纳,虽然是二手的,但每天擦的明光锃亮,引擎盖上不落一丝灰尘,几乎都能照出人影,成天拉着甲方领导等人到处跑,经常好久不来工地。我知道他曾开着桑塔纳去过西藏,那次工地做饭老李头夜里死在了宿舍,给他电话说还在珠峰跟前回不来,老李的尸首硬是在殡仪馆放了一个多礼拜才下葬。
大斌座驾前后换了三辆,桑塔纳在他被抓后充了公,他复出后第二年先买的是帕杰罗,现在用的是霸道。公司最火时候除了工程车辆外还有其他三四辆小车,都包干便宜卖给各部门经理开着。
本来我以为大斌的车我都知道,因为每一辆都是我经手入的户。直到有天在公司碰见很久不见的小金老婆开着辆白色沃尔沃S90来,打车走的之后,我的认知才产生了变化。
小金医学院进修结束后,就没有回来工作,留在了楚城医院,老婆也去了楚城,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都要和大斌聚一聚。
那天小金老婆走后,大斌把我叫去,给了我两把车钥匙,说公司里用不了那么多车,把车库里这两辆车想办法卖了。
在车库我看见小金老婆开来的沃尔沃和一辆黑色胜途停在那里,都是公司名下的户口。我问大斌这两辆车什么时候买的,以前没见过。大斌说都是他直接从省城买的,没来过公司,沃尔沃他送给小金,小金不要,一直放在市里他父母家里,现在给送回来的;胜途是城建公司借用的,现在上面清理不让借用、占用下属企业的车,所以还了回来。他说的政策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我找中介朋友给车估了价,中介说两车车龄都在三年左右,原装进口高配,沃尔沃用的人比较爱惜,跑了还不到两万公里,没出过事故,外观、车况都还好,估计能卖个六十万,胜途开的不太爱惜常跑的路况也不好,还跑了近三十万公里,虽没什么大事故,可小毛病不少,估计也能卖个七八万。
大斌让我都按八万块在中介那挂了信息,虽然我有点想不明白,好好的沃尔沃为啥卖这么贱,我知道他有他的理由,只是不说而已。
如此便宜的价钱,自然想要的人很多。胜途因为大斌交给我全权处理,很快就出手了。沃尔沃大斌说要等他同意才能卖,问我的人多了,他就叫我跟想买的人说车出过大事故、手续产权有问题,过不了户。如此一来车放在库里近两月都没卖出去。
我曾跟二狗子议论过,二狗子则皮笑肉不笑的说“你品、你品、你仔细品!”不说其他。
直到有天大斌叫我把车开到二手市场,说有买家在那里等着,已经说好了只卖四万,交易费用我们出。市场里我见到了买家,这人我认识,他在县城繁华的东大街开了一间服装店,生意火的不得了,火的原因是他家服装不但款式新质量好,而且比县城任何一家同品牌的都便宜好多,其他服装店根本没法跟他抗衡,有同行说他家的服装卖的价格跟广州的批发价钱差不多,省城有些服装店都来他家拿货。
交车手续很快办妥,对方开车走了,我拿着剩余的三万多块钱,回到公司天已经黑透,大斌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半坐半躺在老板椅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以前大斌这个点基本都在外面跟人喝酒吃饭唱歌打麻将,现在很少。
半晌大斌才回过神来,对我说辛苦了钱让我拿回去给老婆孩子买几件衣服,还问我如果他一直在村里种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说你就是在村子掏大粪也牛过村长。
之后我曾见过几次那辆沃尔沃,开车的却不是买车的服装店老板。
回乡
两年前几件事,实际还是一件事,让大斌坚定了回乡主意。
一件是之前有几个工程,甲方用三套临湖别墅顶了余下的工程款,没想到后来湖周围别墅都是违建,前年全被拆了,让大斌白白损失好多钱,他一直闷闷不乐。
另一件是,别墅事件后一个周末,远在楚城工作的小金天擦黑的时候忽然来到公司,与大斌在办公室里喝茶喝到后半夜才走。当晚公司就我和大斌在,连看门的老头都不在。
第二天大斌告诉我小金在楚城医院,知道他别墅亏了半生心血,专门回来的,跟他谈了半夜,告诉他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他决定回乡。
大斌是个果断的人,很快就处理了公司工程、建材等业务,清空股份,回了乡。
好多年前大斌就在我们村子后面山沟里包了一片空地搞农场,种了瓜果蔬菜,盖了养猪场。我给工地拉猪也去过去,但每回只是进到农场院子,猪圈外一百米的二道院墙都没让我靠近过,更没机会进猪圈去看看。
我门村很多婆娘都在猪场打工,经常在外面说大斌猪场的猪圈比她家厨房都干净,每次进去之前都要穿好穿防护服全身消毒,搞得就跟进医院手术间似的。男人们常会哄笑着骂你个懒婆娘,把自己家弄的还没人家猪圈干净,你老爷们日子过得连猪都不如,你还好意思跟人讲。她们每次都是哈哈哈的笑说你不是也一样!其实我老婆也在猪场打工喂猪。
大斌猪场一直是自繁自养,一茬能养大小几千头猪,猪粪生了沼气,沼液肥了瓜果蔬菜,多余的农作物又喂饱了猪,也算是循环经济。可是之前那些年经营的很差劲,什么“蒜你狠”、“姜你军”“豆你玩”、“水果自由”、“羊贵妃”基本和他是反着来,总体是保本略盈,比不得他外面的产业,其实最早他是想把农场处理掉的。
回乡后,大斌彻底断了外面好多事宜,一心经营农场,不断扩大养猪场规模。事情也多,今天给猪打疫苗农田杀虫除草,明天收粮食加工猪饲料,后天又有人投诉污染环保要罚款,一段时间镇上吵吵着要禁养关闭,一段时间外面又来了非洲猪瘟让人提醒吊胆,连连不断搞得他头大的不得了,老婆好几次都劝他打辄摊子别干了,大斌一直说还有利润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
去年底,我又一次见识到了大斌的运气爆棚与经济眼光,猪肉从年初八九块钱一下窜到了三十多,让普世的人看到了“飞天猪”是怎么一个癫狂。
猪飞了,大斌焦虑头痛的囧态也没有了。往日三番五次要他猪场关门的镇长、村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隔三差五跟着县长来让他扩大规模,说一切手续从简,要地给地,要人给人,要水电给水电,只要求成品猪出栏多给县里一些。
过年
“飞天猪”让大斌滋润好几个月,过年前大斌很高兴,杀了好几头猪请我们几个老弟兄在农场喝酒吃肉,临走每人还提了二十斤猪肉一箱子苹果。
酒喝到最后,大斌走路乱晃舌头打卷,非要把我和二狗子送回家,路上他用打了结的舌头啰里啰嗦的跟我们说,天道有轮回,这世道真变了,以前都是他大斌求人说话,现在县长都来跟他搭话;别墅亏的钱能成倍回来多亏小金跟他喝了半夜的茶,不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哪个牢里吃着公家饭;还说买沃尔沃的服装店老板是城建公司董事长儿子,他家的服装店看着生意火爆根本不赚钱……
一里多的路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一路走一路吼,像极了几十年前三个疯狂的孩子。
第二天大斌去市里给小金父母送了腊肉、腊肠、猪臀、瓜子、花生等一大堆年货,说过年等小金回来了再去给老两口拜年。
没到小年,空气中却弥漫起紧张气氛,一天比一天浓,电视上说楚城发生了瘟疫,政府叫人少外出、戴口罩、不聚集。
村口设了栏杆卡口,小路用土堆堵死,不让外面车辆进入,外地回村的人被拉到村小学隔离,村子里的人凭《出入证》一家一天只能出去一人,邻居间串门也不允许。
我老婆天天都要去猪场,我就在家操持一家老小过年吃喝。大斌则在猪场里伺候他的一大堆宝贝疙瘩猪,见天让我老婆给我与二狗子带几块酱肉、鸡爪、花生米、二锅头什么的,让我们开着视频跟他远程喝酒聊天吹牛,扯一些老男人的无聊话题。
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待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很是无聊。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电视里忽然蹦出来一则消息“又一例医护人员倒在抗疫一线”,电视上放出的照片正是很久不见的小金!
我连忙给大斌打了电话,电话好久没接,接通后我听见大斌在那头哭的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