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生

楼生姓胡，是他娘在阁楼上找东西的时候生的，所以小名叫楼生。

楼生祖上是我们村的地主，所以楼生少年时能在省城里上新学，解放时就是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后来随着部队进驻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外科大夫，在西市号称“胡一刀”。

楼生弟弟拴儿，没有楼生命好，刚出生没几年，他爹耍钱败光了家产丢了性命，稍大一点放牛又从坡上滚了下去，伤了脑袋成了“二杆子”，他娘后半辈子就带着拴儿一起守在乡里种地。

楼生娘80多岁才去世，死前跟楼生说，要照顾好拴儿，不要带到西域去，在村里好坏她都能看见。安葬完娘，楼生跟老婆说，娘一辈子艰辛，自己大半生在外没尽孝道，娘的遗愿自己要去完成。为让母亲安心，楼生就从西域医院退休回到村里和拴儿一起过日子。

行医

楼生老婆也是西市有名的内科大夫，退休后自己开个诊所兼带孙子一天忙活的很。楼生回村不到半年，老婆也关掉诊所回来了，她说楼生弟兄两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做一顿饭能吃三天，不是夹生就是稀烂，不是盐多就是寡淡，没个女人打理生活不行。

老婆回来前，楼生说村子去城里路不好，人看病不方便，让把诊所里的家当一起带回来。从此楼生两口子就在村里开始了方外的悬壶济世生涯。

说他是方外的，是因为楼生两口子都干瘦干瘦、白白净净，颇有些仙风道骨之姿，但诊所除了两口子的医师证外其他证照都没有属于典型的无照经营“黑诊所”，伊始能找他看病的也都是村里乡亲，大多只在意能不能很便宜的看好病，不在意诊所证照，楼生本意也不想把诊所业务扩大，懒得去办证照。

诊所虽说简陋，但两口子内科外科都能看，收费又低，经常还给一些贫困病人免医药费，如此很快许多周边村子的人也慕名来找楼生两口子看病。久而久之却招来了邻村诊所老板的记恨，向市上举报了楼生诊所无照经营。

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带了呜呜泱泱一堆人拉走楼生诊所东西的时候，家里还住了一个楼生才给做完手术没两天的上山挖药摔裂胳膊骨头的孤寡老汉。

办公室主任本打算把病人一并带到医院去，无奈病人没钱，大小医院都不收，就留在了楼生家。楼生给老汉管吃管住管用药三个多月才让回去休养。

老汉伤愈后从家里带了12个祖上留下来的袁大头要给楼生顶了医药费和生活费，楼生死活不收，说自己有退休金不缺钱，药不值几个钱，茶饭更不值钱，让他拿回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推辞到最后，楼生取了一块老汉才抹着老泪提着楼生送的一堆药回家。

恢复营业

本来以为楼生的诊所就此歇业，没成想不出两月又重新开张。

市卫生局长他娘肚子里长了个东西，市医院院长说这个病他们医院治不了，要么去省城医院试试，要么找城南胡家庄的胡之儒看看，他说胡之儒是外地回来的退休老大夫，医术很高，他们医院也经常请来坐诊做疑难手术。

城南胡家庄就是我们村，胡之儒就是楼生，只是局长不知道楼生的官名。

局长他娘的事自然是全卫生局的头等大事，办公室主任第一个带了人跑到了我们村请胡之儒。

当办公室主任从村长二大爷那知道楼生就是胡之儒的时候犯了难，不去自己在局长那拍了胸脯的，去的话才没收了人家东西肯定请不动。主任顶着尴尬硬着头皮找到楼生，先是一番道歉接着说明来意，却被楼生推了回去，说我一个乡野老头，看病没执照家当都被你们收了，局长他娘那么金贵的身子自己怎么能看？

办公室主任吃了瘪灰溜溜的回来，无处撒气去举报楼生的人诊所泄愤，结果查出很多假药，抓了老板，反而立了功上了报纸升了官。

市医院院长带着卫生局长，拉着楼生被没收的东西和局长他娘的病历到楼生家，恳请楼生出诊，楼生看了病历说这个病就和劁猪娃一样简单，要治就在他家里做手术不去市医院。

满脸猪肝色的局长给面色讪讪的院长点点头。

手术那天市医院来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大夫，在楼生家观摩两口子给局长他娘做手术，术后一礼拜楼生才让市医院接走局长他娘，局长拿来个“华佗再世”的锦旗，楼生不要说医者治病救人是本职，自己年纪大了只是在余生为乡邻解一分病痛，堪不得如此盛誉，倒希望局长日后多为乡亲办实事。

抠门

我们村婆娘谝闲话说楼生抠，在外面当了几十年的大干部，衣服没几件新的，多是穿了好多年的，只是洗的干净、利整些；吃的也不比自己好多少，也是早上糊汤、中午面条，晚上经常不吃。

大家最喜欢八卦的是村里谁家喜事楼生都随礼，但只随五块，多少年不改，甚至二狗子结婚也是。

二狗子他爹黑娃和楼生是发小，他家原是楼生家几辈子的长工。楼生走了西域后黑娃多年一直在帮衬楼生娘和拴儿。二狗子结婚楼生给了五块钱的礼钱，黑娃老婆唠叨很久一直放不下，说五块钱二斤大肉都买不到，真好意思拿出手！黑娃可说人家楼生想法对着呢，办喜事请客是图热闹喜庆，人情人情，人来了是情，不要攀比礼金，不把人情变成负担！

黑娃老婆解开心结是在黑娃死之后。

楼生回到村里没半年，就对黑娃说他家大狗子精神可能有问题，要带到省城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不然以后会出大问题。大狗子其时方才三十多岁，膘肥体壮能吃能喝能干活，一家人根本不相信，任凭楼生多次督催，兀自我行我素全当耳边风。

几年后秋收刚过，大狗子卖粮回来钱被贼偷了，老婆跟他吵了一架，晚上大狗子就在后山上了吊，家里人悲痛之余才相信楼生早先的话，但为时已晚。

大狗子一死黑娃先是熬不住倒下，悲伤过度睡到床上再就没起来，不到三个月也撒手人寰。

二狗子婚后一直爱折腾做生意，可二狗子命实在不好，贩猪遭遇猪瘟、贩牛遇到口蹄疫、养鸡碰到禽流感几年里把家当赔的一干二净，年前三十晚上躲债主翻后窗跑了，他爹死都没回来。

到这时候黑娃家只剩下黑娃老婆和大儿媳这两个两个婆娘和一堆娃娃，大狗子两个丫头一个正上高中，一个才上初中，都要要辍学出去打工，二狗子老婆把娃娃丢给婆婆跟二狗子一起不见了踪影。

眼见着黑娃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楼生来对黑娃老婆和大狗子老婆说他找市医院院长给大狗子老婆在医院里谋了个差事，大狗子这两个丫头要继续上学，以后学费他都管了。两孩子也争气，在楼生的资助下先后都考上大学，当上公家人，当然这是后话。

二狗子也是楼生资助才能够咸鱼翻身。二狗子躲债跑路之后老婆也跟他离了婚，他一人一直在外地流荡，混到最窘迫是从北省黑煤窑里跑出来，扒火车回到的省城，彼时兜里一个钢镚都没有，三天没吃饭，衣服都烂成了布溜子，在站前广场翻垃圾桶被楼生碰到。

楼生带着二狗子吃饭、洗澡、买衣服，问二狗子后面怎么打算。二狗子一脸悲戚说自己一生不服命运，命运屡屡和他作对，创业总失败，打工被人骗，妻离子散，爹死了都不知道，一身外债有家难回。说他还是想做生意，这几天在省城转了几圈看卖肉夹馍的家家生意都好，问了一家要3000块学费才肯教。楼生看着眼眶发红泪水打转的二狗子说娃儿我给你两万去学，学成开店赚了钱再还我，若赔了就回家老老实实种地打工，照顾你娘和你娃。

二狗子拿着楼生的资助拜师学了三月，深得老板两口子喜欢没让走，一年后老板两口子要去京城帮儿子带娃，将秘方带店一并转给了二狗子。二狗子运气从此逆转，把店经营的越来越好，还开了好几个分店。没两年就还清了之前所有烂账，还开上小汽车、娶了新媳妇。

为此黑娃老婆逢人就说黑娃祖上积德，遇到楼生这个贵人庇佑后代。

癌症村

我们村子处在西河与东河交汇的山脚下，虽然离城不远，但人均土地少，500多村民主要靠打零工养家糊口，无论从村规模还是经济上论都非常不起眼。但楼生却让我们村在全国闻了名，火了一把。

我小的时候西、东两条河丰水期都能放木排跑船，枯水期也能在里面游泳捉鱼、摸虾抓泥鳅。成年外出谋生再回去却看见河水一年比一年小，一年比一年浑浊难闻，而村子周围小纸厂、土炼油等小工厂却越来越多。

楼生那几年看到我们村很多人死于癌症，就告诉村长二大爷，村子人患癌率高于全国水平很多倍，是环境被污染造成的。建议村里填掉家家户户的水井，改吃城里的自来水，再找政府关掉村子周边的污染工厂，才能让子孙后代不被继续毒害。

楼生的话初始是没有多少人信的，更有人反对，工厂都是当地“能人”开的，岂容得你轻易断人财路？至于填井更是反对声一片，这个说我家的井水吃了人老几辈，都没问题凭啥要填？农村人没你楼生有钱吃得起城里的水……只有极少户经济好的人家和楼生一样从城里买水回来吃。

随着后几年村里癌症死亡人数越来越多，严重时几乎一月一个，好多还是壮年就死掉了，村民对环境关注度才高起来。经济好的人家纷纷效仿楼生从城里买水吃，经济差的就从半山腰娘娘庙旁的泉眼处挑水吃。但厂子可是一个也没有被关，反而更多了。

楼生不断鼓动，村长二大爷终于下定决心向镇上反映污染问题要拉自来水管进村，反映多次镇上说工厂关系到地方GDP和就业上面不让关，原则同意拉自来水进村但资金自筹，这可难住了二大爷。

往往文化人和农民关注事情的方向、层次都不一样，处理事情的方法更不一样。楼生从新闻里看到马上就要修建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是供京城人吃水用的，他对村长二大爷说东风来了，村子东、西两条河都是南水北调水源支流。

这边二大爷组织村民去市府上访，那边楼生学生带了京城的记者来采访，我们村一下荣登全国“癌症村”榜前列，在全国有了名。

村子出名之后，各地记者轮番来村子采访，省上也挂牌督办整改撤了个副市长，市上又是给我们村检测水质污染程度，又是拨专款免费给村子拉自来水到各家各户，还把污染厂子关个干干净净。

楼生之死

五年前，楼生死了，和他弟弟拴儿死前后不到一个月。

那天快七十岁的拴儿在东河河堤公园逛达了一下午，天擦黑的时候才往回走，横穿马路被一辆渣土车撞死了。

处理完拴儿后事，楼生老婆说了婆婆的遗愿，两口子可以安心回儿子那里养老了。楼生说等拴儿五七过后再走。

终究还是没等到拴儿五七那天，第二十九天一向喜欢早起的楼生在老婆做好早饭还没有起来，老婆进屋一看，楼生被子盖得板板正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

楼生之死村里人都说他是完成了娘的交代，没了牵挂，心空力竭了。

楼生丧事虽然家属简办不待客不收礼，但村里户户都去人帮忙，很多外村人甚至于省城都来了好多大人物吊唁。

楼生老婆在儿女们安葬完楼生后，就随着儿子回了西域再也没回来。

楼生的坟就在他娘坟墓脚下，旁边是他弟弟拴儿。他儿女很少回来祭奠，这些年都是二狗子每年清明和农历年前带着老婆去给楼生和他娘上坟，维护着陵园的整齐。

有人说二狗子你咋比楼生他儿还殷勤，二狗子说你不知道我家人老几辈都是楼生家长工啊？
（扬子鳄 /20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