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欲望

他扭头向车窗外望去，火车渐渐慢了下来，车就要进站了。他的旅行也即将结束，又一个人生终点在等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个终点才能到达最后的终点。想起自己从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到现在，他心潮翻滚，感慨万千，他的经历象别人的故事一出又一出。想到这他还看了一眼对坐的女人。路上闲谈时那个女人告诉他，她也是回家探亲，还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苗青。湖南人，在西方市第三人民医院工作，心胸外科的一名护士。他相信女人说的都是实话。

可他自己却没对人家说实话。他说他这次是出来旅行的，散散心。可他自己清楚，话虽说得轻松内心却很沉重。人家对他说实话，他对人家却说假话。实际上他不是出来旅行的，准确地说是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预演。他不是不想说实话，他担心说了实话就再也没人跟他说话。闲聊时他告诉女人他叫赵军，甘肃人，现年44岁，这些都是实话。他心里也想说实话，他明白说实话才能和人交心，才能打动人。他不是做不到，而是他不能这么做，他内心的秘密一直在逼迫他满口慌言。

他还担心，如果他说了真话，人们会嫌弃他，防备他，瞧不起他，他受够了，尤其是让人瞧不起的滋味。他老家在甘肃的农村，地穷，家穷，人也穷。没读过多少书，说是高中毕业，他心里清楚那是混的。他是农民，却不会种地，心思不在种地上，做生意又没有本钱。二十二岁那年他结了婚。这个婚姻搜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也搜光了仅有的亲情。弟弟妹妹们指责他自私，结婚后不问家里的事，而是能搜刮就搜刮，兄弟们见面就吵，兄妹也如同仇人几乎不再来往。婚姻也不幸福。人活得累，小孩未出生，他就负气出走，逃离了家乡，逃离了家庭。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也不知是男是女。二十六岁那年，他浪迹到这个城市。头四年他主要和流浪汉，乞讨者，拘留所打交道。四年里他从拘留所进进出出，认识了一些警察。他还记得最后告别拘留所时，一个警察掏心掏肺地告诉他：乖乖的，乖乖地守规矩，乖乖地守法律。语重心肠，真像他妈妈说过的话。当时他心潮翻滚，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那时起他开始亲近警察。三个月后，他因盗窃抢劫罪被抓。这次不是拘留而是逮捕。这次他玩得太大，警察的忠告又被他当成耳旁风。

法院判赵军盗窃抢劫罪，有期徒刑十年。接着，妻子提出跟他离婚。四年里他妻子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最终也没能找到他的行踪。因为法院判他，让他妻子找到了他。他为人丈夫的位置是被打小玩泥巴一起长大的伙伴取代的，这个伙伴还代替他做了孩子的父亲。他妻子是在重上花轿前几天，千里迢迢跑来跟他离的婚。这是法院判决的后传，他别无选择。现在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刚入狱时，赵军情绪低落，心里抵触有抗拒情绪。他彻底失去了自由，万念俱灰。每当他看到高高的围墙，还有墙上的铁丝网，荷枪实弹的哨兵，一个个威严而冰冷的面孔。甚至墙上，房间里的标语口号都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凉。现在他认识到自由是多么宝贵。在管教干部的帮教下，在接受和服从是唯一的选择后，他慢慢转变和适应监狱生活。在这里他不用担心被抓，不用再流落街头，忍饥挨饿，餐风露宿。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甚至爱上了监狱。这里有他的同类，可以放开说话，大家彼此彼此，不存在谁瞧不起谁。可以说假话也可以说真话。这里不愁吃穿，不愁冷暖。一切有政府管。

从前他总是错误地认为：一切都应该得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该属于我。所以总是不择手段地获取，从来不计后果。他甚至不懂社会的文明就是法律和秩序，为所有社会成员创造一个公平获取一切的机会，但获取的手段必须合法，不能为所欲为。进监狱后，他常常想起拘留所警察的话。他开始接受和服从政府地改造，沉下心来积极改造自己，认罪悔罪重新做人，甚至希望早点出狱。

狱方组织的一场’积极改造，早日重新做人的大会上，监狱领导的报告让他刻骨铭心。报告讲了一了一个重新做人，融入社会后走上领导岗位的例子。那个人犯的是职务侵占，贪污罪。刑满释放后被安排在政府直属的一个多种经营企业里，一开始担任营销工作，由于表现突出，业绩优秀，被任命为企业副总经济师，走上领导岗位。监狱领导讲话结束时还着重强调了那位副总经济师的级别是副处级。

他积极改造，服从管教的指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把自己彻底交给了服从。报告会后没多久，赵军就获得一次减刑，之后没两年又获得一次。他的努力服从给了他回报。这极大地鼓舞了他。以后的时间里，他靠着本能或悟性把服从又向前推进一步，直到顺从，进而又演绎到屈从，逢迎。现在他不再混沌一片，自认为已把人生玩得炉火纯青。他多次被监狱评为积极改造，重新做人的典型。近两年他连续获得悔过自新的榜样。尤其是今年监狱举行的亲情改造活动中，他获得有史以来的最高奖赏：在押服刑人员破例回家探亲。狱方最初的安排是派一名干警陪同，后由于单位人手紧，还因为三个月后，赵军刑期已满，狱方又破一次例。赵军只身回家探亲。

探亲前，赵军已被狱方安排为监狱食堂采购，经常可以外出采购一些疏菜，副食品及一些零用品。其实也不是名副其实的采购，只是取回监狱后勤人员订好的东西。但赵军可以自由出入监狱。这是所有服刑人员都渴望的差事。赵军在监狱混得好，越来越多的狱友巴结他，说是向他学习，不断的和他套近乎，甚至挖空心思地取悦他，逢迎他。董三就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春节前，监狱订的东西太多，赵军就请求管教干部再派个帮手，董三还有四个月就刑满释放，是个可以推荐的对象，赵军就推荐了董三。也算是帮了董三一把。狱方认为可以就把董三派给赵军。赵军推荐董三还有个理由。董三力气大，干活好，手脚利索。人们都认为董三话多，满口假话。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还真得动动脑子。狱友们送董三一个绰号：假话大王。爱开玩笑的狱友说，应该请求法院判董三假话罪五年。一个管教干部被逗乐了说，刑法里找不着假话罪。

事实证明赵军选董三选对了。那天的活几乎被董三包了，赵军没干多少。赵军深刻体会到会用人，用对人，也是个学问。董三干活时，不怕苦也不怕累，还对赵军感激不尽，说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话，极尽巴结之能事。赵军听得泼烦，就对董三说，真把我当朋友就说点真话，心窝子里的话。不咸不淡肚皮外的话，少说，别说。董三听后不但不生气，反而与赵军的心贴得更近了。此后赵军只要能找到合适借口就带上董三。一来董三活好，二来也少些寂寞。

董三从心里乐意跟着赵军，虽说多干点活，也捞着些小便宜，饱饱口福，偷喝两口小酒，有时还弄盒不花钱的西方牌香烟。他心里还藏个想法，跟着军哥趟趟路子，找机会接过军哥手里的活。反正军哥就要自由了，一准得走。不过董三门清，这事得军哥出头搞定。所以他要死死抓住军哥，使出吃奶的劲也要走进军哥心里。

这天下午，管教干部把赵军叫到办公室，告诉赵军明天上面有个检查团要来检查，监狱要招待他们。明天采购的东西多，要求赵军把好关，一定保证质量不能出错。要及时把东西送到食堂，大师傅要准备。第二天，一大早赵军就带着董三去找供货商。选货，备货，装车。装车就要结束时，供货商把已装好的东西从车上拿下一件，同时对赵军挤挤眼，又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赵军已心领神会。快速装完车，把东西送回单位。管教见后非常满意，还客气地给赵军他们让了杯茶。赵军说茶不喝了，谢谢。货多没装下，还有一件东西去取。和管教告别就去了供货商处。供货商已备好简单的酒席。对赵军说，好久没聚了，薄酒素菜喝两杯说着就带领赵军，董三入席。董三有年头没喝酒了。见了酒就如同见了亲爹。他不顾主人客套话还没说完，就先干了一杯，说垫垫底时又干了一杯。主人和赵军一杯还没喝完，董三自己已喝了半瓶。赵军急了就立马制止，不让他再喝。主人客气说，没事，喝点吧。赵军就解释监狱严禁喝酒，发现了要蹲禁闭的。正说着见董三把剩下的半瓶一口灌进肚里。赵军害怕出事立即终止吃席。拉起董三向外走。主人追出屋外，将两盒西方牌香烟塞给赵军算是告别赵军拉着董三没走几步，董三就蹲在地上要吐。酒喝得急，到室外被冷风一吹，酒劲借势发挥。董三焉能不魂飞魄散。但是他干呕了几口没吐。一会董三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几步又蹲下来。不停地叨叨着，军哥没事，咱们走。赵军望一眼天色，心想多亏出来得早，还有醒酒时间，就架着董三找个避风处，在两块石头上坐下。让董三头靠在自己大腿上，一只手拉着董三的手，防止他倒地。自己点支烟，慢慢吸着，边吸边等消磨时间。

董三头在大腿上来回动了几下后静下来，象是睡着了，一会他就进入了梦乡。梦中他梦见母亲正往教堂走，他跟在母亲身后，几次想拉母亲的手就是拉不着。他看见母亲走进一间屋里，地上跪着一个人，他好像在哭诉什么。跪着的人面前站着一个威严的教士。母亲在胸前划着十字走出那个屋子。他跑过去问母亲，那个人为什么哭。母亲平静地说：那个人杀了人。他在赎罪，把魔鬼从心里赶出去。赶出去他就平安了。大约过了三个小时，赵军听见董三嘴里吐出个鬼字后醒了。他抬起头望了望天，又揉了揉眼晴，问军哥，你是不是我哥？我是不是你弟？是。你是我亲弟。赵军重复一遍，又加个亲字。那我就给你说一个我的秘密，这个秘密压得我太久了，压死我了。那是三年前的秋天，半夜三点多吧，我在一个洗浴店里炸金花，对手玩老千被我发现，就打起来，对手人多，把我打出店外，鼻子被打出了血。我无处可去，在马路上闲逛。这时我发现一辆出租趴在马路上，就上了那辆车。司机问我去哪，我随后说个听来的名子，大峡谷。司机开车就走。约摸有半个小时，车就开出市区，开进黑夜。在一片野地里，我说要撒尿，司机就停下车。后来司机也下车撒尿。在司机系皮带时，我绕到他身后，用绳套套住他脖子，司机没怎么挣扎，屁工夫就倒下了。人死了。车是旧的也不值钱，不好卖，弄不好还卖了自己。我总共搜出三百多块钱。我没想杀他，他太不劲弄了。说着说着他哭了，继而号啕大哭，哭着说，军哥，三百多一条人命——。接着他说，军哥，我现在把命交给你了。你是我亲哥···。哭了几声又说，在监狱里我总做恶梦，梦中被人套住脖子···，还有枪口对着我。军哥，好几次我想去自首，可是最后没勇气。说完又放声大哭。

赵军听得心惊胆颤，毛骨悚然。直到听完他一言不发，只觉得喉咙发堵，心情像渐渐沉下来的天色，一片昏暗。这时董三的酒已彻底醒了。赵军扔给他一盒烟。董三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着，大口大口地吸着，沉默了好一会，对赵军说，军哥，咱们回吧。原谅撒，我给你丢人球子。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赵军觉得这话象是自言自语，也象是说给自己听的。就说：三弟你听着，今天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我是你亲哥。记住。他又叮了一句。

两人动身往回走。路上赵军问：你常带绳套吗？董三说：军哥你知道我是宁夏人，打小给人放羊。宁夏滩羊知道吧，我就放那种羊。羊不好管，我就用绳套。一套一个准。时间一长我喜爱上了绳套。它不但弄羊好使，球也是自卫好武器。后来不管走哪，别的都可以不带球，绳套必带。球，绳套害死人了。他哀叹一声。之后不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语。

赵军回想起董三同室的狱友说过，董三刚入狱时经常在夜里大哭大叫。狱友们经常在夜里被惊醒。看他时他还在沉睡中。有几次哭叫声叫来了狱警。狱友们私下议论，他判的是盗窃罪，可能有冤情。

一声冗长的汽笛声把赵军从沉思中唤醒，火车按自己的钟点停靠在车站里。又一列火车长鸣着呼啸而去。驶向远方。几乎不约而同，赵军和苗青同时站起来，从行李架上，从座席底下拿出行李。苗青把行李一件一件放到座位上，边拿边叨叨东西多。赵军说，甭担心，我帮你。他们做好下车准备。

下了火车，他们把东西堆在站台上，等人少些再走。苗青盯着地上的东西发呆。赵军向后挪几步，点上一支烟，大口吸着。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出站的人流。一个人正进入他的视野，他正对着那个人的后背。那个人边走边打着手机，牛仔裤的右后口袋发鼓，那里面一定装不少东西。苗青一直盯地上的东西，心想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回家去。心里后悔不该带这么多东西。别说回家，就是拿出车站她一个人也做不到。一个中号皮箱，两个大提包，还有个软布袋静静地躺在地上，它们现在成了这个单身女人面临的困难。此时她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孤苦无依。虽说眼前站着个男人，可那是陌生人，跟她没有关系。她后悔没给儿子打电话可儿子远在两百里外的小站工作，来回跑几百里路还要请几天假。她真是舍不得。

赵军熄灭烟，走过来问，你丈夫没来接你？没丈夫，死了。她好像有点生气。她的回答赵军觉得有趣，又问，家远吗？不远。坐公交一个小时。这还不远？赵军笑了。帮个忙把东西送上公交，我自己可以。苗青说。别逞强了，这是男人的活。说话时赵军把两个提包栓在一起，搭上肩，一手拉着自己的行李，另只手拉上苗青的行李。苗青提上剩下的东西。两人走出车站，来到站前广场。赵军抢前几步，在出租车停车场叫辆出租，边往车上放东西边对苗青说，东西多没法坐公交。放好东西，两人坐进出租车。三医院，苗青关上车门说。车开走后，苗青才注意到身旁的赵军。问赵军家住哪里。顺路，先送你。赵军应了一句。苗青觉得赵军这个人很神秘，至于哪神秘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心里就是这种感觉。火车上闲聊时，赵军介绍过自己，但太简单，女人总喜欢细节。苗青追问赵军做什么工作。得到的回答是：保密。不再透漏任何细节。但苗青还是认为赵军挺有趣，这站下车卖些水果那站下车卖些小吃，挺会献殷勤。

到家时，车还没停稳，赵军就抢着付了车钱。又帮苗青把东西搬进屋里，做完好事后转身要走。苗青说：到家了，认认门，喝口水再走。赵军就进屋坐下。女主人简单收拾一下房间，給赵军沏杯茶。两人对坐在茶几旁，象坐火车时那样。坐一会后，双方都发现谁都找不着合适的话题，就东扯一句西拉一句，说些肚皮外的话。后来还是赵军一语打破僵局。他说，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故事，人人都在故事里。咋一听，苗青觉得不解，细一想又觉得有道理

赵军见苗青高兴，问，你喜欢听故事还是迷语？都行，都乐意听。苗青答。说真理和谎言一起下河洗澡，谎言提前上岸，见真理还在河里，就偷穿了真理的衣服走了。真理上岸后发现衣服不见了，断定谎言偷走了衣服。没办法只好穿上谎言的衣服。从此世界上真和假，是和非就颠倒了。因为谎言总是穿着真理的外衣。苗青认为故事象神话也象真实的生活，很有哲理。就要求赵军接着讲。赵军说没了，江郎才尽。那讲个迷语。苗青说。赵军就把公共侧所墙上看到的讲给她听：站起来是个一，蹲下去笑咪咪，满口没有牙，专吃硬东西。苗青听后哈哈大笑，笑得手捂肚子弯下腰。赵军看时她已笑出泪水。

又聊一会，赵军问苗青，你丈夫是离了还是···？苗青接过话茬对他说，丈夫开出租的三年前的秋天开夜车时被歹徒抢劫杀害。那天她也是夜班，和丈夫一起走出家门。丈夫要开车送她。她说走一走，活动活动身体，之后夫妻各奔东西。苗青接班换衣服时，交班护士告诉她科里新接收两个病人。那天晚上，她接班就开始忙，一直忙到天亮。交班时已疲惫至极回到家倒头便睡。大约下午四点时，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医院保卫处的人和两名警察请她去案发现场认尸，又核实一些情况。赵军全神贯注地听，中间还插话提了几个问题。案发时间，地点，杀人手段等。苗青一一回答了他。他又问：案破了吗？苗青说这是她的心病，凶手还消遥法外。赵军见苗青泪如泉涌，双眼朦胧。从纸抽里抽出几张纸递给苗青。还在她后背轻拍几下。透过泪眼，苗青见赵军紧咬牙关，腮帮上肌肉在抖。他脑海里浮现出董三。但很快他又否定。无奈地摇了摇头后，他长叹一声说，他得走。两人朝公交站走时，苗青顺口问了一句，你会再来吗？会的，不过时间不好说。神秘劲来了。苗青笑着说。

几辆车进站又出站，赵军还在等，这时一辆704路进站，赵军上了这趟车。两人挥手告别。

连续几天的旅途使苗青又困又乏。一到家她就赶紧退去外衣，换上睡衣，想上趟侧所就睡觉。她坐在马桶上又想起赵军讲的迷语，噗嗤一声笑了，随口说一句：真缺德。

她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忽然从她记忆深处走出一个人。说来也怪，她和他只是医患关系，她没和他没一起喝杯茶，没什么实际来往。在世态严凉，人情冷漠的生活中，人和人彼此心里都设一道防线，很难交往，更不要说偶遇知己。可是这个人却一直在她心里，在她灵魂深处一个神圣的位置。她格外敬重他。她也问自己，在这个金钱、利益和权力统治一切的生活里，人们对即得利益，钱财和社会地位趋之若鹜，使尽浑身解数，投机钻营，拉帮结伙，卖身投靠。金钱和权力勾结在一起，上演着一出又一出人间闹剧。一些人为了追求金钱地位，追求名誉功利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得到的越多就自认为越成功，越成功就是越有才能的人。否则你什么都不是。苗青现在就是这样的人。可她本性难移，她看到的越多越真实，她反而就越敬重心里的人，甚至是万分敬重。

苗青的人生哲学是干工作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二要对得起拿的工资。苗青对工作精益求精。她是院里有名的业务尖子，各科室都抢着要她。她责任心强，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大夫都高兴有她配合，病人交到她手上大夫尽管放心，她总是完美地完成工作。一个好护士很大程度上决定病人的康复时间，康复程度。任何一个名医，他的荣誉里都包含着好护士的辛苦劳动。但苗青不食人间烟火，个性太强，难以驾驭。她坚持己见，从不委屈求全，从不逢迎他人，常让人难堪。最可怕的是她无所畏惧。是院里的舆论焦点。

十五年前，科里新收个病人。从病人的病历里苗青看到医生的诊断是心跳过速，疑似心脏有问题。那个病人乍看上去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他话不多，表情平静，走路时步伐敏捷但脚踏实地。如果你当时看到他，你会感觉他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那怕是医院的大理石地面。信不信由你，反正苗青心里就这么认为。

一般情况下，新病人都是实习护士打针，这不是惯例，但实际上一般都这么做。实习护士给这个新病人的第一针就把血管扎穿了。很快病人的手背就鼓起个大包，包越鼓越大。实习护士还在固定。她根本没顾自己已犯了过失。苗青幸好此时赶来，这个实习护士是她带的徒弟。苗青马上把实习护士拉到一边，关上注射器，拔掉针头，换个新注射器，在病人的另一只手背上重打。处理好后，苗青赶紧向病人道歉，一再说对不起，对不起。扎好了？病人问。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扎好的。这才叫打针。告诉你徒弟，打针不是简单的活，想打好不容易，要多练，直接拿病人练不出活，反而惹麻烦。对自己白挨的一针只字未提。

一会后，苗青拿着用开水烫过的纱布来到病房，把两块带温度的纱布敷在病人那只受冤的手背上。苗青做这一切时，病人只是会心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总共在医院住了十天，其间都是苗青给他打针。他出院的事，苗青也是事后得知。他还给苗青留赠一本《南丁格尔传记》署名是谭大地赠。

五年后，在湖南张家界景区，苗青又一次与谭老师邂逅相遇。那天在一个美丽的瀑布前，人们争相观看美景。边看边惊叹大自然的造化，真是鬼斧神工。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想象自己走进瀑布里会是什么样。然而他无法实现目的，只能空想。苗青也在人群里。她看得很专注，也很仔细。她想把这不可多得的美景留在记忆里。就在苗青抬头向远处望时，她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致。在热热闹闹的人群外，远处高坡的石头旁站着一个人。苗青站的角度只能看清那个人的侧背。那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高昂着头注视着天空。像是一幅奇美无比的剪影。苗青不再看风景，她凝视着远处那个剪影。一个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她正在看的是一幅油画：画的主题是人，张家界就是他的背景。只可惜自己不是画家，若是立刻把这瞬间的美景用画固定下来，让他变成永恒。他不是看客，而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好奇心驱使苗青心不由主地朝奇景走去。越走近那个人苗青就越觉得那个身影熟悉。及到走得更近时，一眼看见果然是他。苗青喜出望外，兴奋至极，她大喊一声：谭老师！立即跑过去握住谭老师的手。谭老师也紧紧地握住苗青的手说：在美景里遇美女！苗青盯着谭老师也盯着他的满脸惊喜。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握得很紧也握得很久。苗青觉得这双手很温暖，感觉心里异常舒服，可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舒服的握手。十年前她给这双手打针，那是例行工作，他是被动接受，没有现在的感觉。

他们不再看风景，沿着一条景色如画的路向前慢步，边走边说着话。苗青告诉谭老师她利用休假出来玩一玩，散散心。谭老师告诉她自己也是假期出来旅游。“谭老师，你说人间是景色美还是美人美？”苗青问。“都美，但都不是最美。先说美景，天下多美的美景你只能看一看，饱饱眼福，她不属于你。在美景面前，或者说在存在面前，人永远是看客，过客。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都属于大自然。想想你家养的花草为什么经不起风霜？

再说人，尤其是美人，岁月沧桑容颜易逝。你就是个美人，更应该感同身受。花无百日红，月无百日圆。这是自然法则，谁也改变不了，除非上帝。我说的对吗？”谭老师侧过头问。苗青点头应着。他接着说：人的美，无论男女。首先是真实，它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先天的秉赋，再是后天的修养。尤其是个人修养，它是美的核心。当然修养包括很多内容。有家庭教养，社会教育，受教育的程度，受教育的内容等，还有个人的信仰，价值观，人生观等等

简单说吧，你天天做饭，烧开水时水花翻滚。你会惊奇它的美吗？可是你见到火山喷发时，你会认为很美。它是自然美，力量的美，是一种天翻地覆的美。活火山美，死火山更美——那怕它死了千万年。苗青听着听着感觉恍若置身一种梦境。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美。天美地美，山美水美，景美路美，路边的小草也散发着异乎寻常的美。她感到生活真好。她心里不停地感谢休假，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个旅行决定。

谭老师，那人的美呢？苗青又问。至于人，要说清这个问题，要先把人放到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自然状态。在自然状态下，你只须观察人的举止言行，就可以大概了解一个人。还记得伯乐相马的故事吧？其实，人也是可以相的。有的，看一眼便知是个有教养的人；有的看一眼便知是个粗俗寡陋之人；有的，看一眼便知是正人君子；有的，看一眼便知是卑鄙小人。老师，这与一个人活得好坏，得意失意有关吗？没关系。比如溥仪，如果这个末代皇帝有高尚的人格，胸中有信仰，心中有正义，如果他有自知之明，他就不会去做傀儡皇帝，去加害这个饱经沧桑的民族，助纣为虐。恰好相反，社会地位象面镜子。如果一个人的德行教养跟他得到的社会位置不相匹配，镜子会不遗余地曝露他的原形。落入猎人陷阱的往往是最聪明，最强壮的动物。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就是生活。

老师讲话的语调低沉，语速不缓不急，像山间涌出的清泉，没有惊涛拍岸的力量，也没有汹湧澎湃之势。但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他前行。清泉冲出山谷，又跃上岩石，冲决一切险滩急流，向远方流去。苗青感觉一股清泉正流淌在她心里，冲走了心中的杂念，也洗涤了她的灵魂。

谭老师接着说：你是个南方人。你不用回答我。人的秉赋中还包含地域人文的因素。山河险峻壮丽之地，或江山如画之地，往往是一个民族精英们诞生之地。例如中国的四川，例如张家界所在地湖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从这些地方崛起，演绎着波澜壮阔的人生，撼人心魄的故事。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正在欣赏的美景，我们正在享受的生活。都是无数先烈，无数英灵用他们宝贵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而我们只是享受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成果。面对他们，我们没有资格谈论个人的荣辱得失，谈论个人的一切。我们只有继承他们的遗志做好自己工作的权利。他们用崇高的理想和美好的青春书写了世界上最生动，最不朽的人生教课书。让这个民族懂得了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格，什么是信仰，什么是尊严。假使没有他们前仆后继地奋斗。这个民族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无法想象。

一个有教养的人，他的气质，精神必然反映在举止言谈和做派上。看一看英国的王子，即使给他穿上拾荒者的衣着，他的气质也不折不扣地告诉你：他是个贵族，是个高尚的人。反之，给拾荒者穿上世界最华贵的衣服，他依然一脸穷相。骨子里的东西没办法遮掩。

……苗青早已睡着了，是在回忆往事时睡着的，是在香甜的梦中睡着的。她眼角上还挂着泪珠，晶亮的泪珠放出纯净的光，像她那颗纯净的心。

赵军只坐了两站，从704路下车，横穿马路，上了一辆反方向开往郊区的车。一个多小时后，车到终点，赵军下了车。他前面还有很长一截路要走，他看见路边一张石椅，便拉着行李走过去坐下。此时他心里很乱，需要静下来理一理纷乱的思绪。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又掸掉烟灰。距刑满释放还有三个月，准确地说是两个月二十天。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就要自由了。但仅有自由还远远不够，他心里又萌生一个念头：他想有个家。他想起公家人常说的一句话：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敢想敢做。这话太妙了，说得好。自从遇到苗青后，他心里越来越清晰。尤其他听了苗青丈夫的事后，心里的念头变成了想法。美女苗青，单身有房，有工作，有固定收入，是个有身份的公家人。人善良开朗，接人待物落落大方。比起离婚的那个土娘们，真是天上地下。人和人真是没法比。他庆幸离婚离对了，没离，那才泼烦哩。在家乡，在亲戚们眼里他就是个人渣，痞子，小偷，罪犯。人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他要一雪前耻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狗眼看一看。他要娶一个漂亮的自带粮票的公家人。他要让乡亲们看一看，自己怎样成为他们眼里的天方夜谈，自己的祖坟怎样冒出了青烟。他的家里人亲戚也会跟着翻个身。还有哪个王八蛋敢小瞧他。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苗青。苗青的条件对未来的丈夫一定要求很高。一阵冷风从眼前走过，他感到心里一阵发凉。他由苗青丈夫的死联想到董三，心想一定是这个怂做下的。要不董三说的怎和苗青说的这么吻合，一定是他。想到这，他又充满信心，他有了自信。苗青条件是不错，可他也有条件。并且他坚信这个条件一定能把他和苗青紧紧捆到一起。想到这他心里一阵轻松，一阵欢乐，拉起行李继续前行，大约三公里后，他来到一个黑色的大门前。在门前他停下。“报告！0165号探亲结束，现在归队！请指示！”黑大门徐徐打开，赵军拉着行李走进去，还向警卫人员施个礼。这里才是他的归宿，这里无需保密。

与赵军分别后的第五天，苗青休班，她决定去逛商场。这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也是她排遣寂寞的方式。去的有点早，商场还未开门。等待时天降大雨，她躲进一家开门的书店避雨。书店里就她一个顾客，她就在书店里转着看，小说区的招牌吸引了她，她走过去站在那里看，她看到《秋瑾传》，就从书架上抽出书，拿在手里翻看。在张家界谭老师提到过秋瑾。她找个空位坐下看了起来。秋瑾的人生经历紧紧抓住了她。她全神贯注地读起来，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忘记了逛商场，忘记了吃饭。直到一个店员过来喊她：大姐你还没吃午饭。这时她才意识到天要黑了。她从书架上拿了三本名人传记，付了钱，走出书店她无心去商场，而是直接回家。草草地吃过晚饭后，她就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待到困倦时揉眼睛，她才发现天又亮了，她整整看了一夜书。

此后读书就成了苗青最大的乐趣。她把很大一部分钱都用到买书上，有空就读书。从书里她认识了法国的司汤达、莫泊桑、福楼拜；德国的哥德、贝多芬；俄国的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从书里她还认识了伏尔泰、叔本华、尼采、卢梭、加缪、海明威……。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一个西方幽灵，唤醒了一头东方睡狮’。

这些伟大的灵魂像天马行空，在苗青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滋润着她的心灵，丰富了她的内心世界，使她肋生双翅，在理想的道路上奔跑。苗青的内心世界不再孤独，不在空虚，不再无所事事。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里流淌着力量。她的心明了，眼亮了。她天天生活在充实快乐里。她现在真正认识到：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生，什么是信仰。一次一个好姐妹搂住她问：姐姐心里整天想什么美事，脸都乐开了花？其实她心里正想着伏尔泰说的话，就随口说了句伏尔泰。伏尔泰？是新药吗？苗青觉得三言两语没法说清，就应了一句，是。

最近医院里曝出一条新闻。一个护士长从医院的十楼跳楼自杀了。这个护士长的丈夫是个军人，工作保密，两年没有回家了。他回家的第三天，一个神秘的人告诉他一个消息，说他老婆一直和院长偷情，院里人都知道，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那天晚上，护士长丈夫做了一桌菜。酒过三旬后，他哭了，边哭边说对不起老婆，两年多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让她独守空房，是他自己给了那个色鬼院长机会。他狠狠地搧了自己一个耳光，一再说都是自己的过错。他理解老婆。也希望老婆理解他，他是个男人，戴个绿帽子没法活。希望老婆和那个色魔断绝关系。护士长跪在丈夫面前，痛哭流涕，承认自己的过错，只要丈夫能原谅她，她保证一刀两断，用自己的后半生向丈夫赎罪。让我相信你，你必须写个保证书，写清事情的经过，这一页就翻过去，咱们好好过日子，重归旧好。他丈夫说。她内心感激丈夫给她的机会，她想维系这个婚姻。按丈夫的要求写好，交给丈夫。她丈夫拿到证据的第二天，就把她和院长告到法院。那个院长因破坏军婚被判有期徒刑三年。撤消院长职务，留党察看。护士长丈夫同时提出离婚要求。法院判决离婚。护士长回到医院后跳楼自杀。

这个事对苗青触动很大。她不明白这种事为什么女人总是受害者？院里哪个有点姿色的女人没受过骚扰？为什么总是女人的过错？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她丈夫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天单位的一个领导找她谈话，那个领导不坐自己的座位，走过来跟她挤在沙发上，眼睛不时地溜着大门，手摸着她的大腿说：组织上正考虑护士长人选，希望她靠近组织，要求进步千万不要错过良机。苗青已满腔愤怒，正待发作时，科里给她打电话。这个电话帮了她的忙，她说了声再见，告别那位领导。

又想起伟人说过的话——要么孤独，要么庸俗。生活真是一对矛盾，没有绝对的孤独就没有绝对的自由。人们为自由奋斗，却要忍受孤独。一个人不愿意做饭也不愿意吃饭，在吃饭问题上苗青总是凑合，甚至是不得不吃。今天她要战胜自己。去超市买菜，她要给自己做顿好吃的。当她提着东西回到家时，看见赵军在门口等她。赵军说：我等你两小时了。终于等到你了。苗青见赵军手里提着一块肉，一条鱼，还有两瓶西方牌老白干。你太客气了，买东西干啥。我都买菜了。苗青说。今天我给你露一手，就随手买了点。赵军说。

赵军手脚还真利索，只一会工夫就做好四道菜。赵军还打开一瓶自带的老白干。苗青也高兴就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饭后苗青觉得有点头晕，摇晃着向沙发走去。赵军顺势一把搂住苗青。苗青一把推开赵军。问，你想不想和我交往？赵军马上回答：想。那你听清，第一你要自尊自重，第二你要知道尊重我。否则，不要和我来往，免得大家伤和气。这一结果出乎赵军意料，他本想借机套近乎，没想到惹苗青不愉快。心想见好就收，找了个借口说还有事，得马上走。苗青也不再挽留，说，我送送你。在车站，苗青见赵军上了704路，就转身回家。

赵军走的是上次相同的路线。路上赵军忧心仲仲，没了上一次路上的浪漫想法。没戏了？难道故事就这么结束了？美好的一切就这样成为泡影？他心有不甘。他认为还有努力的希望，不过这次他得重新认识苗青。这不是个一般的女人，用常规的手段征服不了这个女人。他要为她做一件出其意料之事，暖一暖那颗孤独的心。他又联想到董三。心说董三，哥哥对不住你了，哥哥也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原谅哥哥吧。哥哥保证年年周年给你烧纸。

一天苗青正在看书，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她见到两名警察。警察向苗青做了自我介绍，中级人民法院法警。警察告诉苗青两件事：她丈夫的案子告破，案犯已被抓获；赵军系在押服刑人犯。刑满释放的前两天重犯盗窃罪，系累犯。但因检举揭发董三漏罪有功，法院判处赵军有期徒刑四年。警察还交给苗青一张法院传票。

赵军这个神秘的朋友终于在一番苦心经营后，原形毕现。对于结果苗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结果证实了苗青心中的疑惑。冷静之后苗青还是对赵军心存感激。她马上给儿子打了电话，又给丈夫的直系亲属一一打了电话，告知案件已破，真凶落网。

•苗青带着儿子去了丈夫长眠的陵园，告诉丈夫案件已破，罪犯已被抓获。

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苗青和儿子去了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做为被害人家属旁听了法院的审判。法院判决：抢劫杀人犯董三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执行。苗青和儿子亲眼目睹了董三被押出法庭，押赴刑场。

几天后，苗青去监狱看望了赵军。她给赵军带了一条西方牌香烟。在监狱接见室见了赵军，两人相对无语。狱方限定的时间只剩两分钟时，赵军终于鼓足勇气告诉苗青：他是想给苗青买个礼物才偷了供应商的钱。苗青听后，无言以对。告别时，苗青说：谢谢，谢谢你！你的故事我要写成小说，小说的名叫《信仰与欲望》。

苗青出接见室大门时，见一个狱警还愣在那里，他在看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