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桦泽
小时候,我家院门外马路对面朝阳河边,有几棵苦楝树。
朝阳河是南宁穿城而过流入邕江的一条百十米宽的小河,河边有很多芦苇,河里有很多鱼虾。河边的苦楝树的模样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叶子稀稀拉拉,树干细长,大约只有大海碗口粗,树皮像贫瘠砺裂的土地一样粗粝,营养不良似的,似乎成不了很大的用才。
每年三、四月份开花的时候,苦楝树树杈上爆出一束束紫色或白色的小花,花期不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落花时节,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到树下,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地在地上洒落一圈,仿佛铺上了淡淡的白色或紫色的地毯。到五、六月份直到七、八月份,苦楝树渐次结成一束束的苦楝果,青青的,小手指头大小,待果实次第变黄、软熟了,便引得众多采食的小鸟飞来树上“吱吱喳喳”地边啄食边嬉戏闹个不停。
每天放学回来,我们一群孩子总喜欢跑到河边玩,玩到兴之所至,脱光脚丫,“噌噌噌”地抱住苦楝树的树干比赛往上爬。有时候谁家的土狗追谁家的家猫,猫没处逃了,也被狗撵得飞快地爬到树上去,抱着树干扭头看着地上追来的狗“喵喵”直叫。
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一个剃头匠,往苦楝树上打上几颗大钉子,挂上一块半间屋子大小的毡布遮阳挡雨,又挂上一面旧镜子,摆上一张破椅子,摆起了理发摊。每位来理发的老人、小孩收费五分钱,青壮年收费七分钱,价格公道,理得也清爽,成年人还顺带给用剃刀刮胡子、用耳瓢掏耳朵、肩膀上还捶捶拍拍按摩一番。自此,三坊五巷的居民都到这里来理发了,有时候来的人多,还得挨个等待。卖雪条的小贩拉着改装的边斗自行车也常到树下来卖雪条(北方人所称的“冰棒”,我们两广人叫“雪条”),苦楝树下一时间热闹了起来。
不久,又有一位50多岁的大叔和一位20岁出头挺壮实的年轻哑巴,在苦楝树的另一头,埋下几根粗大的木桩,系上几根粗麻绳,开了一片钉马掌的露天工坊,南来北往的马车夫自此都把马牵来这儿换马掌。
小学每天下午放学不早不晚,我常常下午四点半钟就放学回家了。回来就背着干瘪的书包跑到工坊看师傅钉马掌。
通常马主把马牵进马桩,在苦楝树上系好笼头,两位马掌师傅配合默契地把马的一条腿用粗大的麻绳栓在马桩上,再用一条小矮凳托住马脚。年轻哑巴系着一副粗布做成的厚厚的蓝布围裙,半蹲半跪地把马腿搂在怀里,肌肉隆起的粗壮大手攥住马脚,另一只大手用钳子一根一根地拔掉磨蚀了的马蹄铁上的钉子,然后用一柄锋利的刮刀,把糊在马掌上的厚厚的泥垢清理干净,再把马掌上的角质死皮一层一层地切掉,然后用小铁锤把新马掌“叮叮叮”地锤锤打打调校好,用钉子钉到马掌上,接着用钳子把马掌角质上露出来的钉子尖夹断,用锉刀把马掌边沿锉平,修理得整整齐齐。有时钉马掌的时候,马匹敏感或者负痛,就会仰脖瞪眼撅蹄子“恢恢恢”地嘶叫起来,把苦楝树撞得叶落纷飞,飘落一地,马主就会急忙跑过来抱着马脖子安抚一番让马安静下来。
随后,又有一对夫妻俩在苦楝树下开了一家打铁铺,男主人长得精瘦,瘦长的罗锅腰,细长的罗圈腿,说话时嘴里还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金牙;女人则长得高高大大、丰满结实,为方便干活,辫子都盘在头上。每天天还没亮早早就听到他家升火打铁,男主人一手持把小铁锤,一手拿着大铁钳把铁件插到火炉里去烧,女人则负责拉风箱,直到火苗窜上来把铁件烧到发红,男主人再用大铁钳把铁件夹到铁砧上,女人则抡起大锤,夫妻俩大锤小锤交互着敲打起来,打成型后“滋——”的一声又把铁件放到水盆里面去冷却。晚上吃饭时,女人和男人一样,就着油炸花生米、一碟酱猪头肉、一盘炒青菜喝起了烧酒。他家7年5个孩子,差不多一年一个,最大的孩子梁铁龙,则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过不多久,又有一位头发凌乱的大叔,用蓝红簪花的布背带背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女孩,在苦楝树下摆了个小人书摊。这下苦楝树下更热闹了,大人小孩闲暇下来都到书摊来看小人书。小女孩嘴里吮着手指,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人们,两只胖乎乎的小腿在背带下晃晃悠悠。每到晚霞在天际燃烧,月亮开始在半透明的天空挂上苦楝树梢的时候,背着小姑娘的大叔端着锅头到河边洗洗刷刷准备晚饭了,还有人恋恋不舍地或蹲或站或坐地看书,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看不见字才放下书离开。
我也常常下午放学回来,脖子上栓根用红绳子系着的家门钥匙,到苦楝树树荫下的书摊去看书。我看过的书有好多好多,《岳传》《向阳院的故事》《林海雪原》《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等等。书中的故事,让我每每把自己当成了书中的人物,忽喜忽戚,回到家还不能从书中自拔,有时候一迷进去就忘记了时间,直到晚霞中爸爸或者妈妈吆喝我的乳名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才猛醒过来,赶快撒腿跑回家。
一晃几年过去了,小女孩也一天一天慢慢长大。每当我和住在附近的同学庞梦龙、梁铁龙到书摊看书的时候,小女孩都会蹭过来,挨在我们身边吸着鼻涕跟着我们看书,遇到她家有剩饭的时候,还会把她当零食的锅巴用小手托着送来给我们吃。慢慢熟络了以后还跟我们学起了认字,我们仨用苦楝树枝在地上划,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和很多常用字。她叫春妮,两只眼睛大大的,小脸蛋上挂着两朵冻得通红的红云,荒年从河南跟随父亲来的。钉马掌的年轻哑巴没事的时候也跑过来看书,他识字不多,长那么大还是只看小人书,主要看图画。有时候他也会拿几个烤红薯或者煮玉米掰成几瓣或几截给我们吃,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或煮玉米的那股香味直钻入我们的鼻腔,让我们根本完全无法抵御它的诱惑。我有时候也偷偷地把家里的鸡蛋藏在书包里拿来给他们煮来吃,有一次不小心书包里面的鸡蛋压破了,从来不洗衣服的我,回家后偷偷地自己洗书包,父母亲看到挂在阳台上的书包还把我好一顿夸。
哑巴、春妮父亲和梁铁龙的母亲,他们都在河边开荒种了一些玉米、红薯和蔬菜,有时候我们放学回来也帮他们在河边挑水淋菜,拔草施肥,看菜花上的蝴蝶、蜜蜂互相追逐,翩翩纷飞。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太阳依旧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下,生活平淡又恬静。转眼小学就要毕业了,春妮也穿上新衣服,扎着两根羊角辫,背起新买的书包要去上学了。
那天上午,参加完学校的毕业典礼,我和庞梦龙、梁铁龙各自拿着不同的奖状兴冲冲地往家走,走到单位家属院门口老远就愣住了,苦楝树下的那些人家的棚棚都拆掉了,听大人们说,城市建设规范了,这些人家都搬走了,朝阳河边只剩下了那几棵孤零零的苦楝树随风飘逸,一阵微风吹来,临近河边的树上几颗苦楝果晃晃悠悠地落入河中,随河水汩汩而去,像是去追寻它的归宿。
小学毕业后,我和庞梦龙、梁铁龙各奔东西,上了各自不同的中学,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哑巴和春妮我也没有再见到,他们都会有各自的梦想和生活,唯有那几棵苦楝树,还在我的心中摇曳。我想,这落入河中的苦楝果,随河水沿途漂浮,或沉入水底让鱼儿吃尽,或让河浪冲到岸上,在沿途落地生根,发芽抽枝,它的生命或许不尽伟大,但是它平凡的生命却维继了沿岸的水土,给沿途的生命平添一分向荣生机......
(2020年5月21日完稿于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