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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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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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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雯的烟火味

            阎桦泽

                  (一)

想不到时隔40年,“地摊”这个词儿,突然间又火了起来。

一夜之间,大江南北兴起了一股地摊热,除了成都地摊上的热闹景象,朋友圈居然有一幅图片,一众小贩地摊竟然摆到了青岛市城市管理局门口,那活脱脱是在同城管“和谐共处”“平起平坐”呀!尽管后来青岛城管局辟谣说城管局已经搬离,但我还是觉得那块牌子是真的,就算没搬离,那又怎么样?

其实我最早接触到地摊,恐怕远比40年前还要早。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周天早上,一阵斥骂声伴随着儿童的哭号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推开阳台门,伸手遮住树梢尖上投射下来的刺眼的阳光一看,只见一个壮汉揪住一个头发蓬松、衣衫褴褛、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的脖领子,一路拉拉扯扯从单位家属院大门外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抱着那个壮汉的腿,哭喊着“不要抓我爸爸!不要抓我爸爸!”

那壮汉把中年汉子使劲拉到院门口旁边的大树下,喝令其跪下,从他身上搜出几张皱巴巴的一分、二分的纸币和一把硬币,然后把担子里的东西也收缴了。那小女孩搀扶着中年汉子离去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正好和我的目光相对,我看到了那双满含哀怨、凄楚可怜的目光。后来从围观的大人口中得知,这壮汉是军管会的。每到星期天早上,父亲单位家属院大门外马路上,就会有很多附近的农民和本地市民,挑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水果、鸡鸭鱼青蛙泥鳅之类或者家里用不着的一些旧家什,在路边摆摊售卖,有的还偷偷交换些布票、粮票、肉票、油票,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自发的地下小集市,那时叫“黑市”。军管会每到周末就会来抓这些“投机倒把”分子,有时候就会将他们抓到父亲单位家属大院里面来“处理”。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地摊,不让摆;摆地摊,会被抓。

后来有一天,我正在教室上美术课,班主任谢老师领着一位小女生来到我桌子旁,指着我旁边的空位说:“你坐那儿。”

我定睛一看,嘿,那不是那天那个小女孩嘛!

她也认出了我,满是菜色的脸上顿时涨红了起来。

她姓陆,叫陆晓雯,长得瘦瘦削削的身板,扎着两根细细的辫子,一双眼睛特别清丽,似乎内心里所有的情感都能从这双眼睛里滤出水来。

日子长了混熟了以后,我慢慢从她那里知道了她家的一些情况。原来,她家也有七口人,除了父亲母亲,她和四个姐妹共“五朵金花”,她是老二。她母亲身体不好,全家人靠父亲在厂子里的那点收入支撑,日子过得艰难,平时她母亲在家里帮人缝缝补补车衣服(南宁话做衣衫叫作“车衣服”),赚点小钱帮补家用,星期天父亲再带着她或姐姐偷偷地去摆地摊,供她们姐妹们上学读书。

                    (二)

春风杨柳万千条。

时间到了40年前,地摊第一次被解禁、被合法了,“地摊”这个词儿正式进入公众视野和经济词汇,长城内外立时掀起了一股全民地摊热。虽然我家门前那条被查禁多年的马路集市早已鹤去鹭飞冷冷清清,但是平等街、新华街、工人文化宫却一下成了南宁地摊最热闹的集市,白天黑夜熙熙攘攘,人流络绎不绝,热闹景象竟然持续十多年之久。

那天晚上我去平等街地摊夜市想买条裤子,突然在人头攒动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啊?陆晓雯!

小学毕业以后,我就同陆晓雯失去了联系。有时候我禁不住偷偷地想,这个陆晓雯到哪儿去了?没想到现在在这里遇上了!

陆晓雯看见我,脸上一红,神情顿时有些慌张不自在起来。一问,原来她家在这里以她母亲的名义要了个卖成衣的摊位,平时都是她母亲和父亲打理,她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就要早早帮家里出摊,晚上回去吃完饭做完作业再来帮家里看摊、点数、扎数、收摊。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摊位坐了蛮久,直到晚上11点多收摊。看她利索地跟客人谈价、介绍推荐商品,也许是她中学生的清纯,很快就成交了几单生意。来买的都是些赶时髦的年轻人,间或也有些中年人。看她最后扎数的时候一张一张地数着手上五块、十块的一大摞票子,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自从知道她家这个摊位以后,我偶尔会去她家摊位坐坐,帮衬买她几件衣服裤子。从她那里我开始知道了那时候开始时兴的英式西服、日式西装、喇叭裤、直筒裤、牛仔衣、牛仔裤、苹果牌等等,知道了什么叫“潮”!也看见了她母亲身体渐渐好起来,还懂得了一些经商术语,原来呀,“点数”,就是清点商品,类似盘点的意思;“扎数”,就是么,数钱!嘿嘿。

后来才知道,在李晓华在北戴河摆地摊卖冰棒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的时候,她家在南宁平等街摆地摊也成了南宁市第一批万元户,成为了南宁乃至全国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三)

再后来一段时间,文化宫拆了,平等街、新华街夜市又不让摆了,市场也冷清下来,我也失去了陆晓雯的消息。

前些年兴起了同学聚会,听同学说,陆晓雯开了家成衣店,具体在哪儿不清楚。

也凑巧哦,那天我同儿子逛街,天气热,走着走着拐进了一家商店,同柜台上的老板娘四目一对,那不是陆晓雯嘛!

多少年不见,也许是已经成家的缘故,陆晓雯成熟了许多,神情也大方了起来,说话风趣幽默。聊起了这些年的情况,原来,她毕业后工作进了一家工厂,每周三班倒,身体也渐渐吃不消,企业前景不好,财务状况也越来越不佳,想来想去还是熟门熟路干回她家的老本行好,所以她就干脆辞职不干了,用当时时髦的话说是“下海”了,用早些年家里摆地摊赚下的钱做本金租了门面开起了服装店,幸好她辞职得早,后来她原来所在的那家厂子也倒闭了。她以前隔段时间就坐夜班卧铺车去广州打货,睡一个晚上就到广州了,早上吃碗米粉立马就到市场进货,晚上再带货坐夜班车赶回来。打货10元的衣服在南宁能卖到3、40元,3、40元能卖到100元,80元的衣服能卖到200元。而她现在是“打飞的”去进货,一个小时就到广州了,不用起早贪黑坐夜班车了,还请了两个姑娘轮流帮她看摊,每月付工资,当上老板娘了,现在是“一家两制”,丈夫在单位上班,她开店做生意。

同学联系上了以后,陆晓雯久不久会摆饭局,请同学们去吃烧烤,或者去歌厅唱歌。她对唱歌特别喜欢,《千千阙歌》《何日君再来》都是她最喜欢的歌,虽然说不上唱得很好,但是高兴。有时候还会请大家到她新买的160平的大房子去“锄大地”,打“拖拉机”,然后下厨弄几个好菜招待大伙。日子过得挺惬意。

那时候有同学主张她投资房地产,但是陆晓雯不感兴趣,她说她只做自己熟悉的生意,不熟悉的不敢碰,小心驶得万年船,她只是个胸无点墨的俗人,能够平平安安、够吃够穿就好了。

事实证明,她保守了。

                      (四)

后来,陆晓雯的门面两年换了两三个,越换地方越差。用她的话说地摊没了,外地来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好的地段店铺租金都不问价,把本地房价和店铺租金都抬起来了,步行街整条街的店铺都被买断了。店铺租金太贵,东西卖不出去,赚的钱大部分都给房东交了租金,生意越来越难做,只好换到租金低的地方去了。

到了今年疫情,同学都不方便见面了,只能微信里面互相问候。听说她干脆退掉店面不做了,在家休息歇业,邀几个朋友在家打“拖拉机”打发日子,整天唉声叹气,说要坐吃山空了,以前积攒下来的家底差不多用光了,再找不到事做过不下去了。

电视上传来了政府关心复商复工复产的消息,又放开地摊了,陆晓雯做生意的那根神经又被激灵起来了,又琢磨着想去摆地摊了。

她在学校当老师的女儿和女婿来看她说:“妈,你也上点年纪了,那么累干嘛,以后我们养你就好了。”

陆晓雯笑笑:“你们那点工资养孩子都不够,孩子的生活、教育都需要钱,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摆地摊是家传,当年你外婆外公就是靠摆地摊养活了一家人,我也是靠做生意才能买得起房子,才能供你上大学,生活才好一点。现在趁我还能动,做点生意赚点养老钱,也能减轻你们的负担,再说人总要有点事做,做生意是我唯一能找到存在的感觉啊!”

人总要吃饭穿衣,人生少不了烟火味。

虽然老了,但是陆晓雯的机会又来了。

                 (2020年6月5日完稿于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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