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安家后,除孩子小的那几年,在城里过年外,每年的年基本都在乡下过,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我家在北方,老公家在南方,我们两家相距一千七百多公里,两地过年的习俗不太一样,相对来说,北方的年过的更热闹一些!我至今对过年的美好回忆全部来自小时候,以至于后来的过年就像鸟儿飞过天空,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小时候,老家过年都要杀猪,时间一般都是距离年前两周左右。我爸总会提前一天去五叔家,他是村里唯一的“屠户”,除了杀猪,还会做血肠面肠,全村的猪都是由他来处置。五叔的猪可不是白杀的,乡亲们回馈他的往往是一条猪尾巴,还有血肠面肠。杀猪需要花一天的功夫。我爸一早起来,就奔五叔家,还要邀请几位年轻小伙子来抓猪,我妈在家早已沏茶等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都来了,惟独不见我爸,我爸怕血,每逢杀猪,他必逃之夭夭。
我钻进厨房,一边使劲给灶里添上柴火烧水,一边耳朵留心着猪圈的动静。我也怕杀猪,在选择逃之夭夭前,我先要烧开一锅水。五叔他们走进猪圈赶猪时,我已经逃出了家门,一路小跑到村里的打麦场,躲在麦秸里,只等猪惨烈的叫声消失后,才慢慢踱步回家。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剃猪毛,接着白花花的猪就被挂在堂屋的梁上,我直接冲进厨房。我妈已经开始准备做杀猪饭了。老家的杀猪饭跟南方不一样,我们只用猪脖子的肉做饭,再配上老酸菜,呛上野葱花,也许是猪肉新鲜,格外好吃。
五叔吃完饭后,就一个人钻进厨房开始做血肠和面肠。他熟练地在盆里清洗猪肠。血肠面肠做好后,我又再次蹲在灶前烧水。我妈将清洗好的猪骨、猪肉、猪下水倒进锅里,水烧开后,再将血肠面肠倒进去。为了防止血肠煮爆,在煮的过程中,我妈还时不时捞起血肠扎几下。五叔和几位年轻人不急着回家,他们已经盘腿坐在我家的炕上,我爸拿出好酒,他们已经海阔天空,就等肉上桌了。
晚上,我爸开始走家串户,去村里各家邀请乡亲们来我家吃肉。回到家后,他就吩咐我妈切肉上桌。乡亲们陆陆续续进了屋。炕上摆两桌,炕下再摆一桌。我妈将切好的猪肉、血肠、面肠端上桌。大家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一边拉家常,甚是热闹。
我爸总会选择提前两天去乡里供销社采购年货,我跟小哥一边在村口的打麦场嬉戏,一边翘首以盼。远远地在那条通往乡里的羊肠小道上看见爸爸的身影,禁不住手舞足蹈。爸爸走到村口,我俩已经像小猴子似的粘上去了,纷纷把他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拿过来,抗在自己肩上,开开心心地回家了。我们只对包里的瓜子花生糖果感兴趣,往往包还未放稳当,小手已经塞进包里抓了糖果。爸爸关心的是他买的对联、年画,妈妈在乎的是爸爸是否采购齐了佐料以及专门交代他采购的物件。
年三十这一天,全家出动,各司其职。我妈不仅要打扫屋内的卫生,还要将所有的家具清洗一遍,再收拾厨房里的卫生,于是,庭院里摆满了桌子、椅子、锅碗瓢盆。我爸打扫完庭院的卫生后,开始裁纸,准备写对联。他的书法自学成才,对联都是他提前物色好的。我给他打下手,他一共要写七副对联,分别贴在大门、堂屋的两个大柱子、堂屋的门口,西厢房的门口、东厢房的门口,厨房的门口,放草的那间小屋。往往我家的对联还未写完,好几位乡亲已经带着红纸来请他写对联了。我爸立即放下自家的对联,开始给他们写对联,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所有写好的对联,都平展地晾在地上,等墨汁干了,乡亲们带着对联回去了,爸爸又开始自家对联的书写。
大哥负责贴对联,爸爸站在边上看对联,生怕他贴错了。对联、中堂贴好后,爸爸接过妈妈手里的袋子,袋子里装着果品、生肉片、黄纸,我们兄妹三人跟着他一起去上坟。临出门时,我爸还会去草屋带一把麦秸。我们一路走到村口,沿着田地弯弯曲曲走到祖坟。每个坟前都有一张小石桌。烧过后,我们纷纷爬在小石桌前的地上磕头,这个时候鼻子里闻到的都是肉和黄纸被烧焦了的味道,环顾四野,几乎能看到别的地方上坟的人的痕迹,有些人还带了爆竹,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爸爸看着爷爷奶奶低矮的小小坟头,他会仔细查看,看有没有老鼠在上面打洞之类的。回来的路上也会偶然谈及他们。其实,他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爸爸,他是遗腹子,他的妈妈在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冻得鼻青脸肿,妈妈一揭开堂屋的门帘,屋子里的温暖一下子包围了我们。
晚上,妈妈把她精心准备的年夜饭端上了桌子,爸爸已经打开了电视,就等着春晚。吃完饭后,两个哥哥在庭院里放起了鞭炮,爸爸透过窗户看到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总会“嘿嘿”笑出声来,我不敢放鞭炮,就跟他们一起看电视。我们最期待的节目是赵本山的小品。小品看过后,我就瞌睡了。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爸爸还在看电视。妈妈和两个哥哥都睡着了。直到爸爸关了电视,他一个一个叫醒我们,我们才回到自己的炕上,拉开被子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哥还在酣睡中,母亲已经将新衣服新鞋子拿到了炕上。我们几乎一跃而起,纷纷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好不快活!父亲还在被窝里,他安排我们去给大伯、堂叔家磕头。那个时候磕头,没有红包,只给几块糖果。我也不太会磕头,只是浑水摸鱼讨几块糖果吃。磕完头回家的路上,小哥总要跟我比较谁得到的糖果多?我俩就把口袋里的糖果拿出来比较。大哥总是带着不屑的眼神,觉得我俩太没有出息了!
老家过年的重头戏是社火。村子里有自己的社火队,而且还会邀请邻村的社火队来表演,社火表演从初五开始一直耍到正月十五。社火队的演员以年轻人为主,都化了脸谱,穿着戏服,走在黄土地里,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每个社火队快到达邻村之前,负责锣鼓的演员们会猛烈地敲打,声音传到家里,大人小孩几乎按耐不住,兴奋地恨不得飞出去。社火表演起初安排在庭院比较大的人家里,后来安排在村小学。几个村的村民将社火队的演员们围地水泄不通。社火队的年轻小伙子看到围在身边的年轻女孩子,跳的格外妖娆滑稽。相比于看社火表演,我更喜欢吃瓜子糖果。
生命的磁场中旋转着背景的影子。对我来说,“过年”的背景是杀猪饭、年夜饭、社火,坐在父母的膝下看春晚以及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父亲去世后,大哥接替了他的角色。每逢过年,他在老屋里迎接着远在外地的我和小哥的到来。母亲将上坟的袋子带给大哥,我跟小哥,还有我们的孩子们一路跟随。祖坟里多了一座新坟,父亲在里面,我们在外面。每次跪在他的坟头磕头,心里总是灰灰的,无以形容,就那么一下子,仿佛所有的人间乐趣生吞活剥地,都被武断拿走了,压抑地、憋闷地,无比孤清零落,但谁都没有哭,全部的情绪几乎都一心沉溺在对他的怀念中。
人生的许多背景都尘封在记忆中,在适当的气候和条件下,当思想的旷野中极速地闪过一阵夏雨和秋风之后,某些记忆便会破土而出。那些背景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可仍然具备反刍的功能。把回忆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就会积聚力量,像发条一样一下一下被卷紧,就如一个沙粒,经过艰难的吞咽和包裹,它才会呈现珍珠上不可思议的晕彩,故乡的“年”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