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前,他是一名证券经纪人,他在上帝给他安排好的那个生活中兢兢业业: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中产家庭,一个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妻子,两个漂亮健康的孩子。
妻子爱好文学和艺术,她经常邀请一些文学界和艺术界的朋友来家中举办派对。当他们为一本新出的作品或者文学新人津津乐道时,他总是显得不合时宜,在妻子的眼中,他是一个很乏味的人,没有文学方面的修养,也缺乏社交方面的才华,只是一个老实忠厚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一个诚实的经纪人。这个家庭是人世间无数对夫妻所过的生活,妻子爱丈夫,过着和睦、体面的生活,两个阳光可爱的孩子,如果一切不出意外,他们将陪伴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最后,过上体面、富足的退休生活,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家的温馨,就像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平静地流过树木掩映的绿色草原,直到最后归入浩瀚的大海。
但是这个忠厚老实的人,他的血液中涌动着狂热的欲望,要走一条不受羁缚的道路,四十岁那年的一天,他留给妻子一封信后离家出走了。他在信里写到:“我已打定主意要与你们分开,明天早晨我将前往巴黎。我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妻子原本以为他跟别的女人私奔了,陷入巨大的痛苦中。她的朋友一路追到巴黎,结果却发现他住在一间装修寒碜的小旅馆里。当朋友问他为什么要抛妻弃子,他给出的答复是为了追求理想,实现他年少时成为一名画家的理想。他一点都不担心老婆孩子,认为妻子能够养活自己,孩子也会有人照顾(他的连襟拥有财富,他们可以照顾好两个孩子)。
当妻子得知他离家的原因后彻底陷入绝望,因为这比他跟别的女人私奔更让她意识到他心意已决,可能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真的如他所想的,果断放弃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开始自食其力。她重新回顾跟他结婚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的确看到他摆弄过画笔,可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内心一直蛰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一欲望虽被他生活的环境所遮蔽,却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就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停生长一样,直到最后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不可抗拒地逼迫他采取了行动。
上帝的意志有时会抓住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对他们穷追不舍,直到将他们征服,于是,这些达官贵人就会抛弃人世间的欢乐和女人对他们的爱恋,去寺院里过苦行僧的生活。区别于大多数人的地方,是他对生活中的安乐舒适毫无感知,或者说从不追求,叫他一辈子住在一间破烂的小屋里,他也不会觉得不舒服,他不需要有美好的东西簇拥在身边。
在他眼里食物只是用来果腹的,即使没有食物,他也拥有忍受饥饿的本领,他对情欲无动于衷,他根本不把贫困当作痛苦,在他的生活里,有一样东西特别能打动你,那就是他似乎完全过着一种精神上的生活。为了养活自己,他干过导游、翻译过医药广告,还当过粉刷房屋的工人。与此同时,他从未停止过对艺术的追求,他画了很多作品,可是从来不会送到展览会上去。
当他的朋友问他放弃一般人所过的那种幸福生活,而在巴黎吃尽苦头,他是否后悔,他说一点都不后悔,他给出的解释是他就像一个挣脱了肉体的灵魂,似乎触摸到美了,能与河流上空的彩虹产生共鸣,与它们息息相通了。不过在巴黎期间,他曾与一位有夫之妇发生了情感纠葛,可是他很冷酷,认为人生短促,没法兼顾艺术和爱情,当他选择跟她分手后,那个女人选择了自杀,而他丝毫没有愧疚。
那个女人的丈夫也是一位画家,他不但没有仇恨他,反而尽力去帮助他,当所有人认为他的作品不能称其为画时,只有他独具慧眼,认为他是一个天才,他发掘出了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想不到的伟大力量的灵魂,在赋予他作品中这些人物以血肉的同时,也赋予了那一部分无法表达的自我,如同伟大的艺术家拉菲尔、米开朗基罗、梵高。
一个人的作品最容易揭示出他本人,无论是写的书,还是画的画,它们能泄露出作者灵魂深处的秘密。他的作品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会被认为是一位酒醉的马车夫的涂鸦,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的作品包含一种力量。色彩和形式对他来说有着一种特别的意义,他感受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他必须要把他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这是他创作的唯一动机。后来,他去了马赛。在他孜孜以求力图掌握一门困难艺术的那些岁月里,他的生活是非常单调的,为了挣钱糊口他干过各种活计,他的拼搏和付出只有他知道,他在画室里曾经与上帝的天使单枪匹马地搏斗,他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知晓他的痛苦。
他跟大多数人追求的不太一样,他对金钱没有丝毫的兴趣,对名声也是如此。他只求别人不要打扰他,他一门心思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为了追求它,他甘愿放弃人间的欢乐,甚至牺牲别人,这一点许多人都做不到。他心中怀有憧憬。他对印象派画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欣赏彼得.布鲁塞尔的作品。在布鲁塞尔的眼中,人们的形象是怪诞的,正因为他们怪诞,所以他常常生他们的气:生活似乎只是滑稽、肮脏、乱糟糟的事件的堆砌,只配做笑料,可是他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满是悲伤。他跟布鲁塞尔一样,试图在作品中表达更适合文字表达的内容。
四十七岁时,当大多数在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已把他们的生活舒适地安顿下来了,而他却义无反顾地去往一个新世界——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这里是他人生最后的驿站,在这里,他创作出了许多名垂青史的作品。他依然穷困潦倒,可是一位十七岁的女孩爱上了他,他竟然接受了他的爱,并跟她结婚生子。从此,就像野蛮人一样生活在一片椰子树和棕榈树丛中:一个带着凉台、没有刷漆的木制平房,里面有两间小屋,它的外面是一个用作厨房的棚子。屋里没有家具,只有草席做地铺,有一个摇椅放在凉台上。他经常可以发现激发他创作灵感的不可或缺的事物,他晚年的画作至少暗示出了他所追求的东西是什么,这些画作把人类的想象力带入一个崭新的、奇异的境界。就好像是在这片遥远的土地上,他赤裸着的身体终于觅到了可以依存的灵魂。
在生命后期遇到他的人都认为他执着于一种要创作出美的强烈欲望,这一欲望叫他不得安宁,叫他四处漂泊。他好似一个终生跋涉的朝圣者,被心中所向往的圣地魂牵梦绕着,世上有些人渴望追求真理,而他渴望追求美。
他死的时候,双眼已经瞎了一年。双目失明的一年里,他仍然坚持创作,画作挂满了屋子,就像卡夫卡叮嘱他的朋友焚烧他所有的文学作品一样,他的妻子依照他的遗言焚毁了挂满壁画的屋子。生前穷困潦倒,作品无人问津,死后,他遗留在人世间的为数不多的画作却价值连城,大概这是他活着的时候想不到的,也许他压根也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