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每逢过年,大年初一一早就被父亲从被窝里叫醒了。母亲催促我和小哥穿好新衣服,匆匆洗完脸后,就开始吃早饭。父亲一边吃饭一边叮嘱我们,吃完饭就去给大伯磕头拜年!
吃完饭,在大哥的带领下,一行三人朝大伯家走去。每次走到大伯家门口,大门紧闭,我们要用很大的声音喊门,大概过了大半个钟头,才听见窸窸窣窣开门的声响。伯母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她一边开门,一边打着哈欠。
走进大伯家堂屋,大伯披着被子爬在炕头。一只碗放在炕头上,碗里的肉骨头冒着热气,他正在大快朵颐!他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们一眼,继续啃他的肉。我们三个早已跪在地上磕头了,伯母赶忙把我们拉起来,大哥又再次跪下给她磕头,我又跟着跪下去了。伯母拿来几个糖果塞进我们手里。当大哥询问堂哥们时,伯母朝东边的房子努努嘴,我们齐刷刷地朝那边看去,他们还都在睡觉。我们离开大伯家后朝家里走去,大哥走在前面,我和年幼的小哥一边走着一边数着自己口袋里的糖果。
回到家,父亲早已站在门口,此刻他笑容满面。他迫不及待地询问我们是否跟堂哥们拉家常了,我才意识到父亲之所以安排大哥去给大伯磕头,无非是想让他邀请大伯那三个在省城工作的堂哥来家里吃顿便饭。母亲早已准备好了招待他们的吃食,反正家里好吃的基本都给他们备上了。父亲和大哥都不喝酒,可是堂哥们喜欢喝酒,他们特意买了几瓶好酒备着。当大哥告诉父亲,堂哥们还在睡觉,并没有说上话后,父亲和母亲就在家里等待堂哥们的到来。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父亲一会儿从家里走出去,一会儿又从外面返回来,完全可以用“翘首企盼”来形容他的心情,实在难耐不住了,就又打发大哥去大伯家邀请。
我现在想,也许没有大哥的上门刻意邀请,他们估计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来我家了。每次来我家的情形基本都是醉酒状态。母亲依然尽心尽力烹饪佳肴,哪怕他们只是拿根筷子象征性地吃那么一两口,在她看来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事实上,堂哥们一到家里,嘴里嚷嚷着要喝酒,父亲和大哥手忙脚乱地陪着他们,还没喝几口酒,他们已经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了。父亲并没有责怪他们,即使他们睡着了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可是看到他们睡在我家的炕上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
父亲跟大伯的关系从我懂事起,一直拧巴。大伯是村里的会计,经济富裕,堂哥们也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后来在单位上班了。我家条件不好,而且大哥也没考取大学。大伯对父亲的态度冷漠,甚至曾经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他压根就不承认父亲是他弟弟这样的狠话。这间接影响了我,导致我跟大伯一家人从小就不太亲近,只要看到几位堂哥走进了家,我就总会找借口溜出去。北方的冬季很冷,我就干脆跑到村里的打麦场,哪里矗立着几堆秸秆堆,我就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一个人消磨时光,大约等他们走了,我才慢慢回到家里。
长大一点后,父亲还是雷打不动赶我们去给大伯磕头,我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快要走到大伯家门口时,乘他们不注意,我一溜烟就又跑到麦秸堆里去了。目的仅仅是逃避给大伯磕头,跟堂哥堂姐们见面。想不起来年幼的我躲在麦秸堆的角落,如何熬到他们离开才回到家,当时心里究竟再想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太愿意看到父亲还有家人努力去迎合他们做出的种种努力,我宁愿他们斥责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也不怕。
我跟大伯之间的这种“隔阂”,让我不仅跟他疏远,而且还将他视为假想敌,他越是对父亲刻薄,我越是鼓励自己努力。也许大伯已经察觉到了我对他的疏远,比如走在路上,当我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时,我会躲开,避免跟他打招呼,更别说他的子女们。小的时候,因为实力不强,他们熟视无睹。当我进入大学后,情况就变了。有一年过年,大伯破天荒地主动邀请我们去他家,就在我又想选择逃避时,父亲几乎用恳求的目光希望我能去大伯家。那天,我竟然成为了“主角”,大伯不断地给我夹菜,堂哥们第一次向我笨拙地表达亲近,一切都显得那么刻意。
非典那年,居住在县城的大伯突然中风了。父亲第一个得到消息后,他就找我商量,希望我能代表家人去看望一下大伯。当时疫情肆虐,村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到处传播着可怕的谣言。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我也放下了对大伯的恩怨,去县城看望他。走到他家门口,我就听见二胡传来的凄凉的声音。
门打开后,带着二胡,挪动着脚步,斜了半张脸的大伯看到我的那一刻,双眼里流露出惊诧、欣喜又伤感的神情,他招呼我进屋,迈着不灵便的腿脚给我倒水,我注意到他明显衰老、憔悴了。离开时,他一直坚持把我送到门口,我走下楼梯转身看他的时候,竟然发现他还站在门口,像小孩子一样用手擦拭着眼角,估计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一个时刻去探望他。
我与大伯真正的“和解”发生在父亲不久于人世,大伯带着堂哥堂姐们来探望他。我以为父亲会恨他,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最期盼见到的人居然是大伯。我以前总觉得大伯对父亲残忍了一些,可是当我看到大伯背对着生病的父亲流下眼泪时,我突然间释怀了,不仅从心底做到了对大伯的原谅,而且也卸下了长期以来压在我心底的情感负累。它就像我心上长出来的一颗肿瘤,我对它既有恨,也有爱,但是更多的是感激,它督促自卑、倔强的我一路奔跑。我跟大伯的和解,更准确地说,是与自己的和解,与从前一直拒绝、抵制、否认的那部分自我和解。
今年回老家去探望他,他已经垂垂老矣。脸部中风病复发,左右脸不对称,说话也是吐字不清。他的记忆完全停留在了过去,回忆往事滔滔不绝,可是谈论当下几乎失忆。离开大伯的时候,我第一次伸开双臂主动拥抱了他,就像拥抱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