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好友

白金汉宫大酒店金碧辉煌，酒宴上谈笑声穿过白色纬纱，传到繁华的颍州路上。轻柔的窗帘被风吹拂，夜风里混着城市的特有清鲜。仿佛就是一首不动声色的西方诗歌。富贵厅里座席满员，一群知青老友相聚。来客毕竟都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毕竟都已混得人模人样，从年龄算起也是“爷子辈”啦。所以大家一落座，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气氛就立马从酒桌上荡漾开来。

一张大桌子，围了十二个人，六男六女。潘亚平说：“俺们喝饮料吧？”胡汝彪马上反对：“不行不行，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于是大家就笑，于是就在笑声中达成了默契。

酒杯太小，撤到桌子上。一律换上一斤白酒盛三杯的“苹果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到一个小时，几瓶“醉三秋”见底了。

第五瓶酒打开了。六个女的还能保持刚落座时的矜持，还嘁嘁喳喳地交谈在农场的生活情况。那六个男的就不同了，个个满面红光不说，连说话声音也不约而同地高了八度。

声音高出八度后话题转向每个人从事的事业。谈到事业，大家不约而同地让酒局的组织者兼东道主先说。坐在主陪位置上的东道主刘国亮，是一个眉眼、粗犷、面庞黝黑的汉子。他主持一家物业服务公司，业务涵盖了整个阜阳城。除去银行里有上百万的存款外，头上还顶着安徽“江淮十大好人”、市工商联副主席等一堆耀眼的头衔。他得知那位当年同室好友李家森要从深圳回来的消息后，就联络本市和附近城市的老知青，于是便促成了今个的聚会。大家让他先说，一小半出于礼貌，一大半出于感激。

“事业？我的事业？！”他虽然端坐在那里，但说话时舌头开始打弯。

他下放县畜牧场喂猪，在知青中是少言能干的人，他精心培育的“皖北巴克夏猪”获得省农技二等奖，是农场受到省长接见的唯一知青。这时他陈词激昂：“我的事业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刷地撸起右胳膊上的袖子，灯光下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是胳膊上凸起的紫红油亮的伤疤，足有半尺长。“这，是我当年招工在淮北相山搬运公司当小工时留下的纪念！”刘国亮干过苦力，有些激动。

老刘的话引来一阵惊叹，一阵赞扬，一阵劝慰。

那时，世俗的眼光都是用“势利眼”看人的，对有钱有势的人是一种态度，对无钱无势的人又是另一种态度。“为了我爱的人，我艰难的过日子啊……”他扬起头嘟哝了一句，一下子趴在桌上，呜呜地哭。

“他醉了，快给他喝点醒酒汤。”孟红颍说。

“老刘没醉，让他交代他暗恋咱农场的是谁。”看到眼前状况，邓合国调侃说。

“谁说我醉了？拿笔来！”他自己边说边抓起烟灰缸当酒杯，往嘴唇边凑，被胡汝彪一把夺下。

“快找纸笔！”男知青都兴奋起来，女知青好奇中表现出些许紧张。

在目光的包围中，老刘眯缝着眼接过服务员递上的纸笔，又眯缝着眼，在纸上一阵划拉。

邻座的邓合国一把抢过来：“谢芳，咦，这谢芳不是电影《青春之歌》里的女演员吗？”

“念，念！”七嘴八舌中透出莫名的兴奋。那一刻，久违了的知青时的顽皮又借助酒精回到了大家的身上。

“李华琳、马丽丽、宫秀兰、杨皊……”一口气念了五、六个名字。除去那个“谢芳”外，都是当时那批女知青。

“老刘用情不专啊！”男知青们都开怀大笑，女知青捂着嘴，嗤嗤的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咦？怎么没有在座的女知青，老刘是不是真的醉了？”邓合国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好办，让他再写一遍。”胡汝彪嚷了一句。

“对呀对呀！”大家一起附和。其实大家都已发现，老刘此刻真是醉得一塌糊涂了。

又一张纸被摊到面前。老刘的手就哆嗦着，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描。

自告奋勇负责宣读的邓合国又一次接过来，这次他没念出声，而是读后默默地把两张纸一起递给了身边的孟红颍。两张纸很快传了一圈，大家都没有笑：这个烂醉如泥的老刘，在两张纸上写的名字和排列的次序竟然一模一样！

在座的只有一个人知道，即使让这个老刘再写上一百遍，那个“谢芳”也会排在第一位。

时隔四十多年，老刘当初信中的话还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我看咱们农场女知青个个都好，但最好的是你，如电影明星谢芳长得一样好看。”那时自己在农业队与他接触不多。

时隔四十多年，她还记得她在回城农公车站台旁遇见从大队供销社买电池回来的老刘，拒绝老刘时老刘说过的那些话：“我现在没本事，等招工回城会好的，等我三年好吗？”她没听完就迈上农公车。她不想与老刘有太多瓜葛牵连，临近棉种场传来因恋爱喝农药双亡的知青可怕传闻，让她胆怯。

她也思考过，老刘是信得过的人，不是不想等。就因为她父亲早逝，母亲得了重病急需住院开刀，就因为她妹妹没钱上大学，走出农场的第二年，她把自己嫁给了能负担这笔开支的柴油机厂副厂长。

此刻，她猛地把手伸向酒杯，端起来，两眼一闭，把大半杯酒一口倒进喉咙里。

然后她就用手捂着嘴咳嗽起来。再后来她就掏出手帕擦眼睛。

“我真笨，错把酒当水喝，把眼泪都呛出来了。”潘亚平笑着说。

邓合国又给潘亚平斟上大半杯酒。酒桌上开心笑声，欢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