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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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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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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树记

栗树记

上篇

我是一棵树,年迈而未力衰。春夏时节,尚能以绿叶写意风雨,容光焕发;秋冬季节,亦可用枝条工笔霜雪,精神矍铄。

我的家族荣耀地站在人类历史长河的两岸已经有三千年的岁月,古人给我们起名为栗树,这个名字至今被人喊得依然响亮。日月山川恩泽我们魁伟、庄重、朴实、真诚,我们不忘桑梓,用硬实实的身板儿、香馥馥的栗花儿、甜滋滋的栗仁儿、喜盈盈的笑脸儿感恩戴德。我们竭尽全身之所能为勤劳的人们效力,给人嘴里甜润,鼻绕芳香,心中豁朗,眼生明亮。

我出生在王古庄村,村子依山傍水,山是小山,水为细水,小山想着燕山,细水念着滦河。听祖上口口相传,我们是从长城根儿几经灾患和战乱才搬到了这个小山村。我听父亲说我的曾祖父豪迈地立于村西,他的生命过了百岁才入土为安。我的祖父威武地立于村南,我的父亲伟岸地立于村东,我挺拔地立于村北的后山之上。后山形似巨大的土丘,仅因在村子的北边,也就是村子的后面而得名。

我常居高远眺,本可以望到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但我从出生就没有见到过曾祖父,我的祖父在我而立之年,我的父亲在我过了天命之年,也都走了。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在不同的年代先后被砍伐掉了,是锯子和斧子为他们唱起的挽歌。

我的成长虽有周边兄弟一起欢腾,祈风祷雨,拥日抱月,寒耕热耘,但心里还是凝孤独之冷霜、结寂寞之寒冰。幸好,我还能西望滦河浑圆的落日染红天地、北望燕山雄伟的长城似龙腾飞。渐渐地,我的心里平添了许多欢喜和韧劲,像被磨砺的一把镰刀,在我的心田削忧割愁,扶倾济弱。

我们栗树家族都有自己的名字,我曾祖父叫苍,我祖父叫郁,我父亲叫茂,我的名字叫盛。应该从我曾祖父苍说起,当然,我所知源自我父亲茂所讲。

曾祖父苍在村西并非独自一人,他有上百个兄弟,个个粗实高大。他们相互敬重,情深谊厚,根须紧紧地缠在一起,结成大地的脉络,收纳养料和其怀抱的恩情,储藏泉水与其浸润的德行。他们的心跳让阳光微波荡漾、让月色泛起涟漪,他们的呼吸让四季分明、让雨雪风霜各领风骚。他们聆听喜鹊从滦河岸边衔来的波涛的歌唱,他们观赏白云从燕山飘拂而至将裹挟的细雨洒向每一个栗树兄弟。好一片祥和安宁的栗树林,好一派美如画境的田园风光!

1933年的仲春,曾祖父苍和所有的兄弟都同时感觉到身体的震颤。每一缕春风都在传颂着喜峰口长城铮亮的大刀砍杀鬼子的英勇。树梢真切地听到了春风讲述的抗日将士斗志昂扬的话语,树梢告诉了树枝,树枝告诉了树干,树干告诉了须根,须根告诉了土地,土地告诉了泉水,泉水告诉了河流。小草也清晰地听到了春风传颂的抗日将士勇往直前的誓言,小草告诉了杏花,杏花告诉了桃花,桃花告诉了梨花,梨花告诉了杨柳,杨柳告诉了松柏,松柏告诉了山峦。于是乎,山川愤怒,振臂高呼:同仇敌忾,痛击日寇。

一场春雨过后,天地肃穆,曾祖父苍毅然走向了锯齿,走向了斧子、锛子、凿子。他被做成了一口厚重的棺材,曾祖父苍从此走完了作为一棵栗树的生命历程,他拖着栗木重重的身躯,迈着沉沉步子,悲壮地走向一位年轻的抗日烈士。曾祖父苍成了那位年轻烈士的房子,让那个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年轻灵魂得以安息,从此有了宁静的家园。他们都是逝者,永远的离开,一个离开战友,一个离开兄弟。

后来,曾祖父苍的兄弟们也都迎着锯齿、斧子、锛子、凿子走去,前仆后继,为家乡献身,为死者成柩,一副副承载着烈士遗体的棺材在大地扎根,安然谛听山河的咏叹。

曾祖父苍和兄弟们走了后,村西空出了一片凄凉,原本在栗花和高枝上载歌载舞的喜鹊和麻雀也都销声匿迹了,唯有悲怆破土萌发,长出玉米和高粱,生成勿忘国仇家恨的民族气节。再后来变成麦地和菜地,常见人们的手中紧握着镰刀,被风雨雕成英勇顽强、浴血奋战的姿态。

老久不老,当我已至壮年,他还是一个孩童。我与老久祖父年纪相仿,可我和老久以平辈相交,我和他都住王古庄村。虽然老久是一个人,而我是一棵树,但我们关系亲密,非常要好。老久的曾祖父叫尽忠,他就是在喜峰口战役中壮烈牺牲的那个年轻人,而我的曾祖父苍心甘情愿地陪伴他在大地中长眠。

尽忠婚后的第9天就去当了兵,9个月后他挥舞大刀奋勇杀敌,他倒下去的第9天,他的儿子保家降生。那一年,尽忠19岁。他年轻的生命被嫩绿的小草端端正正地雕刻在栗树托举的墓碑上,成为永恒。

尽忠没有见到儿子保家出生,保家一出生就用雪亮的目光寻找父亲尽忠的脸庞,用蹬腿和舞拳等待父亲的怀抱。保家在昼与夜及其所承载的日月星辰的翻滚中成长着,他虽然没能看到父亲炽热而真挚的开怀大笑,没有等到父亲将他抱在怀里的纵情亲吻,但保家没有失望,他一直幻想着父亲尽忠的笑容与怀抱,有时哭闹,有时欢笑,有时蹙额,有时凝目,直至他长大成为一个壮实的青年,还是在想父亲未能给予的目光和怀抱。有人说长大后的保家目光更加雪亮,犹如他父亲尽忠手里的那把大刀寒光凛凛。

保家的母亲叫爱菊,爱菊仅和丈夫在一起生活了9天,便是幽明异路,阴阳相隔,成为永诀。爱菊心里耸起一座山,那就是儿子保家。她对长城默默起誓:我永不再嫁,要将儿子锻造成一块好钢。

一年春天,爱菊领着几岁的保家,把从村庄东的栗树林里挖出的一棵栗树苗栽在了后山上,从此,一棵叫盛的栗树便在此安居,我就是那棵叫盛的栗树。

村南一行行的大栗树便是我祖父郁和他的兄弟们,祖父行九。祖父郁看上去要比曾祖父苍更强壮结实,祖父郁的兄弟们要比他们的长辈们,也就是曾祖父苍的兄弟们更粗实高大。

保家的童年、少年乃至长到19岁的韶光,皆攀爬、跳跃、劳作、痴想在村南的栗树行子里,那里成了他的乐园,也是我祖父郁的家园,保家自然成了我祖父郁家里的成员。

喜鹊、燕子、麻雀,常常叫喳喳地飞舞而来,同我的祖父和他的兄弟们卿卿我我,情意缠绵,兴起之时,手舞足蹈,尽情欢歌,引得云朵和霞光欣羡不已,纷纷赶来,欢聚一堂。

保家是我祖父郁一天天看着长大的,他们成了忘年之交。祖父郁望着保家的目光是温柔的爱抚。春天他给予保家栗花的芬芳;夏天他给予保家蔽日的绿荫;秋天他给予保家香甜的果实;冬天他给予保家烧火的树皮。保家用一年年生命的四季回报我的祖父郁:生命之春盛开纯真的斑斓之花;生命之夏生出善良的繁茂之叶;生命之秋收获勇敢的丰硕之果;生命之冬孕育理想的簇新之芽。他们一起感受春风之浩荡、夏雨之滂沱,秋月之皎洁,冬雪之飞舞。

光阴如梭,一晃保家长到19岁,母亲爱菊于满心欢喜中包裹着忧思。保家被19岁的时光之绳牵引着,走出了栗树林。

我的祖父郁告诉长大后的保家:日月山川铸造的熔炉里沸腾着你母亲的爱,风霜雨雪锻造的铁锤上镌刻着你父亲的恨。正是这种爱铸就了你的爱国情怀,正是这种恨打造了你的民族大义。

保家回答我祖父郁的是:我要去当兵。于是,保家微笑着告别了母亲,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保家的目光仍旧雪亮,只是去了寒光,给人心里添了温暖。母亲爱菊将包裹着忧思的欢喜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出忧思,悄悄地放进牵挂和惦念。

三年后,保家拖着一条残腿,带着累累的伤痕和十几枚军功章回到了栗树林,他紧紧地拥抱着我的祖父郁,没有话语,没有泪水,唯有清风吹拂沉默,唯有嘭嘭的心跳声依然迈着正步走进我祖父郁的聆听。直到雨忧伤而至,我祖父郁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连同雷鸣和大风一起抱头哭泣。

又过几年,保家当了村支书,他拄着拐走向田里干活儿,陪伴他的是母亲爱菊和媳妇香兰。母亲不老,身板硬朗;媳妇年轻,端正漂亮。香兰是一位烈士的女儿。有一次,香兰在村南栗树行子里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深情地拥抱着我祖父郁,依稀听到轻微的抽泣声,而我的祖父郁微笑地安慰着保家。

有一年秋天,采收完栗子没有多久,在宁静的月色中,我的祖父郁谆谆地叮嘱着村东我父亲茂。我父亲茂听着他父亲郁的临终遗言,泪水涟涟,哀叹不已。翌日,我祖父郁像他的父亲一样,在朝霞中和十几个兄弟毅然向锯子、锛子和凿子走去。

王古庄村新建了两排房子,这是一所小学。我的祖父郁和他的兄弟们以门窗和桌椅板凳的姿态听风声、雨声、读书声。保家每次来到学校,眼里湿润,抚抚门,摸摸窗,瞅瞅桌子,看看椅子。他的儿子卫国在这所学校上学。卫国不仅学习好,还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

保家很忙,为了整个村子。他虽然拄拐,但总是不停地走,他几乎每天走遍整个村庄的大街小巷和四周田地。香兰知道,唯有村南的栗树林他很少去,我的父亲茂也懂得保家的心情,知晓他内心的愧怍。他其实为我的祖父和十几个兄弟寻到了最好的归宿,我们一家人该感激涕零,或引吭高歌。

我的父亲茂立足村东,迎风霜、送雨雪,开花结果,乐守田园。他的身形看上去要比我曾祖父苍和祖父郁都要好,得用“颀伟”和“精壮”两个词语来描述,还得用“像篮球运动员的体格一样高大威猛”这句话来形容。与我父亲站在一起的是他几十个兄弟,虽然他们的身体不比父亲,但也颀长、健壮,格外惹人注目,让人心生欢喜。

我的曾祖父苍和近百个兄弟走后,村庄的西边几乎没有了大栗树,黑红的土地上只剩下边边角角零散的几棵小栗树。二十多年后,我的祖父和十几个兄弟也走了,村庄南边泛白的沙土地一片空旷,唯有夏季绿油油的花生秧还能钻出土地给予村里人恩惠,还有一行行的桑树丛展示了村里人对生活兢兢业业的尊重和热爱。我父亲茂跟我讲桑树的历史比我们栗树更久远,值得敬重和爱戴。还说桑树的好处很多,桑条能编篮、编筐、编篓,桑皮造纸,桑叶养蚕,桑葚好吃。人们懂得“唯桑与梓,必恭敬止”。

爱菊和香兰常带着卫国去村庄东的栗树林摘栗花、打栗子、铲栗树皮,他是一个灵透的孩子,很快就熟悉了每一棵栗树,也得到了每一棵栗树的赏识。我父亲茂是卫国认识的第一棵栗树,他经常在我父亲茂的身体上攀上翻下,后来我父亲茂和他成了莫逆之交。虽然我父亲茂和卫国的年龄相差很大,就像我祖父郁和保家一样,但这不能影响他们的友情。我父亲茂一棵大树童心未泯,卫国一个儿童聪慧机敏,彼此默契,成为知音,一起忧愁,一同歌唱。我父亲茂不会忘记刚出生的卫国爬过死亡的沼泽。

知己来自相知。我父亲茂和卫国的相交除了彼此的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外,还有我们栗树家族和他们家族几代人的深情厚谊,我们两个家族可谓是刎颈之交。

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不知不觉,时间把我父亲茂和卫国一同带入了“大跃进”风起云涌中,大炼钢铁的烈焰熊熊燃烧,火光刺痛了卫国的眸子,烈火烧死了我父亲茂的十几个兄弟,我父亲茂多亏了卫国和他父亲保家的全力保护,才得以平安,但身体多处被烧灼至伤。三年自然灾害,又将我父亲茂搞得疲惫不堪、虚弱至极,卫国饿得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我父亲茂仍倾尽全身之所有,都给了卫国。“农业学大寨”和“工业学大庆”的号角在全国吹响,已经成为人民公社小社员的卫国,经常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篓子,割草、拾柴、捡麦穗。我父亲茂有时就近瞅着他可爱的小脸笑,有时远远地看着卫国或蹦跳或奔跑的身影为他担心。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开始了。我父亲茂原本枝繁叶茂,现在开始谢顶,也有些驼背了。让他欣慰的是卫国的成长。在学校经常停课的情况下,卫国坚持学习,刻苦读书。他不仅能帮着父母干家务活儿,还积极参加集体劳动。我父亲茂说:卫国的心灵之树生机勃勃。

卫国当兵走前,他深情地拥抱了我父亲茂。卫国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父亲茂微笑着说:我也很快会走的。卫国转身,我父亲茂用初冬的树影再一次拥住卫国。卫国走后不久,我父亲茂在皎洁的月光中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直到雄鸡报晓。

旭日东升,父亲茂领着几个兄弟,迈着和曾祖父苍、祖父郁一样的步伐奔向锯子、斧子、锛子。生产队的马车坏了,我父亲茂和几个兄弟义无反顾,去造一辆新的马车。

卫国的优秀让他在部队很快入了党提了干,回家探亲,他站在村庄东的土地上潸然泪下,眼前一棵棵高大的栗树已荡然无存,他敬爱的兄长茂也无影无踪。

恰逢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卫国在那辆马车上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和我父亲茂倾诉衷肠。后来,卫国娶了乡村女教师红梅。结婚那天,是卫国赶着那辆马车接的红梅,在去和回的路上卫国没有坐马车,一直走着。

那年夏天,发生了大地震。第二天,红梅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大名震生,小名老久。

又过了三年,红梅领着老久登上了村北的后山。红梅给老久指指北面的长城,又指指西面的滦河,然后一起伫立向西南遥望,那是卫国当时所在的方向,那时他正在祖国南疆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

老久在望向西南时,突然转身跑着扑向我,那是要抱我,希望我把他举得更高。红梅没有让他攀上我前胸,而是抱起他,让他再望滦河与长城。告诉他长大要像他祖父和父亲一样去当兵保家卫国。因为他还小,红梅故意没有向他提起他曾祖父尽忠。

这次是我和老久的正式见面。之前,我可以凭借后山的高度俯视到他,看他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蹒跚学步和踉踉跄跄地小跑。之后,老久有时和祖父保家来,有时和曾祖母爱菊来,有时和祖母香兰来,有时和母亲红梅来,有时自己一个人来。老久自己来时,表明他能够攀至我胸,然后是我肩,最后是我冠。

老久常站在后山望长城、望滦河、望南疆,等他把父亲卫国望回来时,父亲左边的衣袖里空荡荡的。相见时,卫国用有力的右臂紧紧地将老久揽在怀里,沉默许久,唯有两颗心在奋力地大声呼喊着。那一刻,老久埋下了一颗当兵的种子。

卫国转业回到家乡,他没有选择留在城里,而是回到乡林业站上班。他这样做是受了父亲保家的影响,他父亲已经在村庄西边开始栽种栗树。当他发现父亲的行为时,他欣喜若狂走近父亲,与其说他拥抱了父亲,不如说是父亲张开双臂抱住了独臂的儿子。父子俩,三条大腿立成山,三支手臂环成河,如此山河相拥的姿态,成了我们栗树家族的徽标。

中篇

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老久和他祖父保家的身影,一个拄拐在前,一个摇晃在后,祖孙二人一前一后去村庄西边栽植栗树。有时曾祖母爱菊和祖母香兰、母亲红梅一起来,帮着挖坑、挑肥、浇水、填坑、培土,老久在树苗间跌跌撞撞地跑着,和小栗树一点点长大。等卫国转业回到了家乡,老久上了小学,村西的栗树棵棵茁壮,蔚然成林。

逢节假日,老久总要跟着父亲卫国,一边听父亲讲南疆前线的战斗故事,一边到村庄南边栽植栗树。老久曾祖母爱菊给祖父保家和父亲卫国下过命令,就是要把大栗树被砍伐的地方重新栽上栗树,还我们栗树家族一个美好家园。

老久常来看我,有时是刚放学就背着书包来,和我讲他的喜怒哀乐。老久喜欢抚摸我、拥抱我,我也快乐且动情地抚摸他、拥抱他。老久喜欢站在我身旁望滦河、望长城,他说每当望到滦河与长城时,浑身会充满力量。他还说站在我身旁时,我是树,他也是树,他是人,我也是人。有时朝霞和晚霞会染红滦河和长城,会染红我和我近旁的老久,还会染红老久的憧憬和我的心愿。那一刻,美丽祥和,我们豪情满怀,无比激动。

老久上小学,每一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他还当上了班长。在夏季一个周末的傍晚,他和一个叫雨荷的女孩儿来与我认识。雨荷父亲是老久父亲卫国的战友,雨荷父亲转业留在了城里林业局,雨荷自然就在城里上学,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她和老久读同一年级。雨荷父亲来乡下研究林业技术时,总要找战友老久父亲,每次来都带上女儿雨荷。雨荷来,就被老久领着到处跑,老久要让雨荷真真切切看到乡村质朴的美。那一次,是我和雨荷初见,幸会于夕阳西下,天空和云朵,燕山和滦水,长城和树木,老久和雨荷,都被娇羞的晚阳带进了一幅动态的红彤彤的山水画中。那时,我身上的栗花娉婷而芬芳,我赶忙请来清风吹拂,要把甜润馥郁的香气送给雨荷,呈献我的敬意。

老久征得我同意后,亲手采摘几枚栗花送给了雨荷。晚霞中的雨荷和栗花,露出红通通的脸颊相视而笑。那被染红的笑,在微风荡漾中传递给了我和老久。我看到老久面庞上掀起红色的喜悦在向全身流淌分散,老久也感觉到我的激动泛着红光。我知道自己给初会的雨荷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在雨荷与栗花相逢一笑的一瞬间,我获取了雨荷心中所散发出的浓浓的真善美的气息。

老久去城里读中学,走前跑过来拥抱了我。我感觉到老久的心跳动着兴奋与不舍,还有诺言:我会常来看你。我也高兴,为老久的成长。

细雨霏霏时,老久独自来找我,靠在我的身上沉默着,神情痴迷。我也不打扰他,任他的心思自由飞翔或随意栖息。对于细雨的来访,我需要热情周到,但也不能冷落老久。我观察着老久,老久在观察栗花。鹅黄色的栗花湿淋淋的,被雨水镀亮愈发娇嫩。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沿着长条的栗花缓缓地滚向下垂的花梢。一滴、两滴、三滴,不断地落在嫩绿的小草上,轻微的“嗒”的一声响,刹那敲碎了环绕着我和老久的寂静。一条栗花落地了,轻盈的身影滑过老久的眼帘。老久从落地的栗花慢慢地瞅向栗花未落前生长的枝叶,那里突然闪过一张绯红的笑脸,他清晰地认出那是雨荷。我看到雨荷笑吟吟地住到了老久的心房。

上高中的一年寒假里,老久和雨荷一起来看我。那时,我已经无花、无果、无叶,只有裸露的树干、树枝、树梢在天地间审视、反省、振奋自己。我知道一场大雪正向我奔跑而来,当老久和雨荷牵手搂抱我时,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喜鹊和麻雀都已飞走,我眼前是一个安谧的村庄。我所有的枝梢都举起手臂欢迎着瑞雪的到来,老久和雨荷也擎起了双臂迎接着飞舞的雪花。雪花翩然而下,给我们送来了精巧、洁白和一尘不染的品质,还给我们送来了惊喜、陶醉和预示着丰收的希望。

老久和雨荷格外欣喜,手捧雪花,望向高空和远方。已经看不到滦河和长城,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老久和雨荷的肩上头上都落满了雪花,我赶紧催促他俩快走,别在后山留恋,回去的路会很滑。我知道,雪花中的我已经成为老久和雨荷眼中的风景和心中的寄托。老久和雨荷还是拥抱我过后,才不舍地离去。我担心地望着他们背影的同时,赶忙平复刚刚凌乱的心怀,等平静之后,还要参与我们栗树家族对雪花的咏叹,为银装素裹的世界增添安宁,构建和谐。

那时,村庄西和村庄南都有了栗树林。村庄南的栗树林要比村庄西的栗树林年轻一些,村庄西的栗树林是保家领着全村人栽植的,村庄南的栗树林是卫国转业后领着全村人栽植的。当雪花覆盖了我时,村庄西和村庄南的栗树林都在跟片片雪花欢欢喜喜地亲亲热热着。

老久高考那年春天,保家和卫国父子俩领着全村人完成了村庄东边栗树的栽植,这样,我曾祖父苍、祖父郁、父亲茂过去荒废的家园得以重建,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

高考结束,老久回到老家,他要和我们栗树家族一起度过盛夏。他见过曾祖母、祖父、祖母后,就急切地来与我相见。我们相拥之后,老久靠着我席地而坐,他对我款款而谈,我感觉到他的身心放松下来。老久说他想去部队,他填报的志愿是军校。他告诉我雨荷想当一名医生,选择的志愿是医学院。我正枝繁叶茂,栗仁穿戴着青绿色紧身的铠甲,铠甲上挺立着密密麻麻比麦芒儿还硬实锐利的毛刺。我现在的装束展示出魁伟英武,正契合了老久投笔从戎的想法,也符合雨荷做一名医生救死扶伤的心愿。

一场暴雨过后,老久和雨荷都如愿以偿,拿到了自己理想的录取通知书。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老久和雨荷相约来到我的身旁,我眼含热泪祝福了他们。弯月悄悄爬上了村庄东边的栗树林,他俩与我还依依不舍,直到曾祖母和祖母呼唤的声音不断传来,我们才洒泪相拥而别。

我看到雨荷和老久一家在当院的长条饭桌上吃得津津有味,老久曾祖母和祖母轮换着给雨荷碗里夹菜,我的心里暖呼呼的,肚子也跟着饱了。

当院外的合欢树下有两条青石,专为夏天乘凉当座的,老久一家和雨荷晚饭后坐在青石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我的快乐亦受到鼓舞,踏实的心地弥漫着宽慰。我时常仰望深邃的夜空,繁星满天,星光璀璨,那么神秘,那么静谧,令我们栗树家族充满敬畏和遐想。老久和雨荷一边仰望星空,一边听曾祖母讲我们栗树家族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老久知道了自己的曾祖父尽忠是一位勇猛杀敌的抗日烈士。曾祖父尽忠、祖父保家、父亲卫国一代代人身上流淌的血液已给老久的血管里注入了从军的梦想,几代人的军旅生涯,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老久初始的人生。老久为自己选择上军校投身于部队大熔炉里锻造自己,感到由衷自豪和无比荣耀。

青石旁的火绳,青烟袅袅,暗火闪烁。有时,老久曾祖母将新装好烟叶的烟袋锅儿对着火绳的暗红处深吸几口,烟袋锅儿点着了,像一张害羞的小脸在夏夜时隐时现,与火绳时明时灭的暗火一起驱赶着蚊虫,让萤火的亮光越飞越远。我们栗树家族的故事添了烟火气,夜色更加温柔起来了。

老久去了部队院校,雨荷去了医学院,我在后山翘首以待,默默思念。我也常常跟我周边的兄弟讲我的心事,我们有时一起放声歌唱,歌声响起时,村庄西、村庄南、村庄东的栗树林也大声跟着唱。歌声嘹亮,此起彼伏,行云驻足观赏,万木鼓掌喝彩。

最初几年,我和老久、雨荷每年在寒暑假都能见上几面,他们变化很大,如花朵盛开般的让我惊羡。他们都在南方,我在北方。我可以让习习微风和朵朵白云告诉他们我一年四季的状况;我可以让涓涓细流和绵绵树根连接上他们近旁的河流和树木;我可以让大雁和喜鹊带给他们我的信心和喜悦;我可以让蝴蝶和蜜蜂送去我的梦想和勤奋。有带去就有带回,我收到老久和雨荷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优异的学习和训练成绩、顽强的干劲、进步的幸福和青春的激情,还有他们闪光的理想、诚恳的奉献和炽烈的爱情,也会带回缺憾的烦恼和学习的困惑。

我和我的兄弟们,几十年如一日,守护着后山,站立如初。

我们每天早早地迎候着笑容可掬的旭日,我们渴望阳光抚摩着我们黝黑的皮肤,捧起每一枚叶片,亲吻窈窕的栗花。早霞和晚霞涂红我们的身体和脸庞,我们神采奕奕地站在王古庄全村人爱意与笑意并肩行走的视野里。

人们吟诵: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王古庄村的月亮是从我们栗树梢头升起的,人们相约在温柔的月色中,我们栗树成了见证者。我们栗树既有杨树坚韧、朴实、正直的品质,也有柳树柔韧、顽强、温顺的性情。我们的栗花虽不比杏花、桃花、梨花多姿多彩,娇艳俊美,但我们拥有家族信守的坚实诚恳,落落大方和我们固守的馨香甜润,率直修长。

我们的树冠,喜欢阳光月光来辨识每一片叶子的笑容,也喜欢在风中舞蹈,在雨中沐浴,在霞中生辉,在鸟语中愉悦,在花香中陶醉,在云影中思念。我们的喜欢帮助我们花繁叶茂,生机盎然。

我们的树根,分主根、侧根、须根,就像树冠的主枝、侧枝、毛枝一样。我们所有的根,无论大小、长短、粗细,都会攒足力气在大地中奋力生长,不断地寻找着水源。在土和水当中,聚集、吸收着养分和水分。我们会遇到泉眼和其他树种的树根,会遇到石头和各种土壤,会遇到斯文的长虫和机敏的老鼠,会遇到辛劳的蚯蚓和勤奋的蚂蚁。作为一棵树,我们从树冠到树干再到树根,也在呼吸吐纳,尊重四季,敬爱天地。默默地长落枯荣,与人为善;静静地开花结果,为人造福。

一片片栗树林连成了一个绿色的湖泊,王古庄村成了湖泊中小岛。此时我愿意把村庄看作一个男人,他比以前高大魁梧了许多,脸也饱满红润了,炯炯的目光不仅闪烁着实力和魅力的亮光,也包含着对未来的期待和展望。细看村庄,大街小巷硬化了、规整了、宽阔了、干净了。亮闪闪的自来水哗哗哗地走进了各家的庭院。老房得到翻盖,老院得以重修,新建的大瓦房宽敞明亮,在村庄各处和周边拔地而起,引来了许多欣羡的目光。农用车和小轿车成为了农家院新的街景,手机也成了农村人密不可分的伙伴。

有一年秋天,村庄所有的栗树都结了很多果,累累硕果让人喜气洋洋。我的心里美滋滋的,知道有喜事降临。老久和雨荷在这一年的国庆节结婚了。又一年初夏,栗花开得少而失色,流露哀愁。我惴惴不安,预感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等栗花落尽,老久的曾祖母爱菊去世了。按着爱菊的生前嘱托,家里用的是水泥打的棺材为老人下了葬。这一年,我结的栗果很少,老久曾祖母爱菊的离世让我踣地呼天,悲痛欲绝,栽植我的恩人走了。

有一年夏天,很多蚂蚁跑来跑去,有的在我身上跑,从树根跑到树冠,又从树冠跑到树根。我拦住它们问为啥神色匆匆地跑,它们气喘吁吁地说长江发洪水了,很多地方都被淹没。我又去问地下泉水有没有感觉到异样,泉水说南方在发大水,你的好伙伴老久和他的妻子雨荷都在抗洪抢险。香兰扶着拄拐的保家来到后山上,站在我身边,向南遥望,一次又一次。他们惦念着自己的孙子孙媳,盼着平安归来。又一年,树根听到一群老鼠在洞里叽叽地叫,激烈讨论着是不是搬家,因为在离王古庄村很远的大西南发生了大地震。后来的一个清晨,喜鹊飞过来告诉我说老久和雨荷正在抗震救灾的现场。喜鹊说是燕子看到后飞回来讲的,当时燕子边说边流泪。卫国用独臂抻着红梅来到后山上,在我身旁向西南眺望,很像老久小时候跟着母亲在后山向西南仰望一样。这次是父母牵挂儿子儿媳,那次是儿子想念父亲,妻子担心丈夫。

我时不时地向西南望望,同时也看看村庄西、村庄南、村庄东的栗树林,还不忘瞅瞅自己身旁的兄弟们,一片片青绿下是一棵棵强壮的精神饱满的栗树,每一棵栗树都扬起一张虔诚、刚毅、乐观、自信的笑脸。村庄所有的栗树都和老久、雨荷情同手足,他们都记挂着这对夫妻,在默念中保佑着这两个彼此深爱的人。

思念终于迎来了回响,老久给祖父保家打来电话,说春节准备探家,和雨荷带着他们的儿子欣欣回老家过年,保家听完电话,还没有挂掉,就扔掉拐杖,一下子抱住老伴香兰,老泪纵横。在春节一场白皑皑的雪中,我和老久的儿子欣欣认识了。

老久转业了,他和雨荷、欣欣从南方回到了北方老家。

下篇

老久回到故土,被安置在公安局分管林业和其他。他经常和我见面,笑呵呵地与我拥抱,和我说往事、谈心事、唠家常。我懂他,他禀赋聪慧,韧劲十足,不断学习,乡村生活和军旅生涯铸造了他钢铁的性格,并融入了我们栗树和花草的情怀。他一身正气中凝结着屈原大夫赞誉的木兰的真情与秋菊的高洁,他喜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喜欢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我知道家乡的巨变让他心潮澎湃,也让他忧虑重重。家乡变了,富足而俊秀。城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乡村道路宽敞平坦,车轮滚滚。老久的忧正是我所虑,老久的虑正是我所忧。我们平素无话不说,面对共同的忧虑,我不能再沉默无语。

此时正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节,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我的衣襟,我的花束还没有洗漱打扮,我的绿叶早已被和风细雨打理得鲜嫩青翠。借得桃花的烂漫之美,凭着披绿的新装之丽,此种美丽催促我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我跟老久动情地开始讲掏心窝子的话儿。

我眼前是多么熟悉的村庄,还有我们栗树家族成千上万个子孙手牵手地环绕,我们守护着村庄,我们被村庄呵护。我们一年年不畏严寒酷暑,不惧风刀霜剑,自豪地伫立在王古庄村的四周,迎着太阳而歌,望着月亮而舞。我们感恩日月之笔,将长天之蔚蓝与大地之土黄调成勃勃青绿赠送给我们栗树家族,我们将其当做我们的容颜。我们在春风夏雨中长得迅速,在霜天秋凉中长得缓慢,在严冬飞雪中休眠,四季为我们栗树的生长打着节拍。

我们栗树的子孙,随着村庄的日益富裕也强壮起来,王古庄村周边的栗树是我的子孙,我也是村庄的子孙。就在我们栗树家族铆足劲儿开出最香的花、结出最甜的果时,我开始发现村庄里的人在陆续地走出村庄,再也看不到他们看我们时的笑容,望着他们离乡远去的背影,栗花忧伤,栗果哀叹。我们开始为栗树家族的前景忧心,为往后的命运担心,几乎没有人再用栗花编的火绳驱除蚊虫,栗果在市场上踽踽独行,很是冷落,不再受人青睐,价钱低了又低,种植栗树的农户靠栗果不能养活家人。

这年腊月无雪,你祖父保家拄拐来到我跟前,先是抱了抱我,看了看村庄,望了望长城和滦河,才点燃一根烟卷儿,拿起铲子慢慢地从我身上铲树皮,这是为了来年我身上不长虫卵,让我的身体清洁干净,不受虫子的侵害。我看出了你祖父保家眼里的郁闷,感觉到了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我知道他这是除了上了年岁的力不从心,还有对栗树如此遭际的心疼。他知道有几户人家已经把栗树砍了,有的种了核桃树,有的种了山楂树,有的种了桃树,有的种了苹果树。你祖父爱我们栗树,但他不会限制别人爱其他的树,他知道大地需要百花齐放,王古庄村需要万木争荣,需要多种果木结下鲜美的果实,提高庄户人的收入,每个家庭的基本生活都要得以保障。可你祖父保家他爱栗树啊!从你曾祖父尽忠到你祖父保家再到你父亲卫国和你,跟我们栗树家族那真是情投意合,肝胆相照啊!况且栗果是燕山长城的名特产,在国外都享有盛名,是干果中的珍珠呀!你祖父保家在想,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栗树啊!然而又该怎样保护好呢?他知道自己的年纪,说不准哪天就走了呢,所以他愁啊!他也跟你父亲卫国打探商量,该怎样让栗树长得好、活得久,让栗果走得更广阔、更长远呢?你父亲卫国一时也难以回答。

卫国刚出生的事,也常让保家心痛。如今卫国都是近耳顺之年的人了,保家的心里也不安了一辈子。卫国刚出生几个月,就得了一场大病。当时请了周边几个大夫也没有看好,全家人眼看着卫国奄奄一息却一筹莫展,心里头万般难受扯着千般惶恐。无奈之下,只好沿用村庄传下来的习俗:大凡幼儿死去,不用棺材埋葬,都用干谷草把孩子裹了扔到栗树行和桑树行,到时会被孤狼和野狗叼走。放在栗树下,表示立子,还会有孩子出生;放在桑树旁,表达着哀思。大清早,卫国就被父亲保家一手拄拐一手抱着送到了村庄东的栗树行,保家选定了我父亲茂,保家先把儿子卫国放到了我父亲茂的脚下,起身拥抱我父亲茂,又蹲下去将裹着卫国的草包整理一下,最后掀开被帘看了看儿子的小脸,直到泪水模糊了两眼,他才合上被帘,慢慢起来,拄着拐倒退着离去。那天,喜鹊叫个不停,从村庄的栗树行到保家的香椿树飞来飞去。保家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香椿树,前院一棵,后院一棵。赶到晌午做饭前,保家的大黄狗狂奔着跑进院子,嘴里叼着一小捆干谷草,香兰见了赶紧把草包抱在怀里,一边掀草包里的被帘,一边喊老久的曾祖母爱菊,香兰知道儿子被大黄狗给叼回了家,再看儿子小脸,竟奇迹般地睁开了小眼睛。老久曾祖母爱菊和祖母香兰无声纷飞的泪水引来了对小卫国的千呼万唤,大黄狗汪汪的叫声和喜鹊喳喳的叫声撞来撞去,整个院子霎时热闹起来,左邻右舍都匆匆赶来。赶巧的是保家和一个陌生人也正走进院子,陌生人听说保家的儿子一个幼小的生命死而复生,惊喜中当机立断从挎包里取出听诊器给小卫国检查身体。陌生人的脸从严肃渐渐转到喜幸时,听诊器已经放回挎包,顺手又拿出白纸和笔开始写药方,写好之后把药方交给保家,说按着这个方子上的药服用,孩子很快会好的。保家这才想起该给母亲爱菊、妻子香兰介绍这个陌生人了。这位来王古庄村的陌生人是保家在朝鲜战场上的亲密战友,他是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是他保住了保家的残腿没有被截肢。他如今在天津一个有名的医院工作,因为档案丢失,许多材料需要证明信和证明人,这次到王古庄村是专门来找保家给他当证明人的。十几年后,发生文化大革命,医生和妻子都被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他们有个女儿叫红梅,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嫁给了卫国,生下老久。

你祖父保家从朝鲜战场回到王古庄村,就走进了我们栗树家族,和我们形影不离,他热爱着我们,关心着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几个栗树行里走走。春天不仅要剪枝,还要防火,他得走;夏天看栗树长,闻栗花香,他得走;秋天喜迎丰收,接栗果回家,他得走;冬天栗树休眠,防贼偷树,他得走。

你祖父保家拄着用栗树枝子做的拐杖就这样走着,追随日月,迎送风雨。他走着走着,看见有人离开村庄去了城里,把家里的栗树交给别人经管,他心忧;他走着走着,看见有人把栗树砍了,他心疼;他走着走着,看见有人在栗树行丈量着,说地下有矿要开采,他心烦;他走着走着,听卫国说镇里要建板栗加工厂,对栗果进行深加工,开发系列产品,他心喜。后来,你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也都看到了,对王古庄村的现状你也清楚。

老久始终没有说话,只听我独自叨咕。老久告别前,和我拥抱,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拥抱很用力,还用右手在我的后背拍了几下。喜鹊代我报之以欢歌,老久走后,喜鹊还在唱。

老久转业那年,老久父亲卫国和母亲红梅已经退休。卫国是后来从镇林业站被调到城里林业局当了科长,红梅的民办教师转正后也被调到城里的小学当了班主任,几年后他们贷款买了商品房。两人退休后,都回到了王古庄村陪父亲保家和母亲香兰一起生活。城里的房子留给老久一家子住。

一年正月,老久祖父保家对老久父亲卫国说,前后院的两棵大香椿树太老了,长得香椿叶也少了,树太高又不好采摘。卫国明白父亲的心事,一开春就把父母送到城里的家,请了人手把老房子拆了建了新房,那两棵香椿树也放了,截好的树身被卫国送到邻村的棺材铺,棺材铺的老板是卫国同学,卫国告诉同学打两副香椿木的棺材等父母百年时用。父亲保家曾告诉过卫国,我和你母亲若走了,不想睡在栗木上,不要糟践栗树了,它们还年轻。

新房建好后,老久祖父保家、老久父亲卫国、老久和老久儿子欣欣每人在后院栽了一棵栗树,四棵栗树在后墙旁整齐地排成一行,像一个个士兵英姿飒爽。老久祖母香兰在前院栽了一棵香椿树,老久母亲红梅在前院栽了一棵柿子树,老久爱人雨荷在前院栽了一棵樱桃树。前院树和后院树在老久一家人的眷顾中也都成了一家亲。

几度春夏呼风雨,几度秋冬唤霜雪。村庄南修建了一条快速路,几十棵栗树被砍伐了。一番番花开花落,一番番雁来雁去。老久祖父保家在初春里走着走着就永远地走了。老久在祖父保家的坟墓旁栽了一棵栗树。两年后的晚秋,老久的祖母香兰也永远地走了,她去找老伴保家。老久在祖母香兰的坟墓旁也栽了一棵栗树。

我每天都能清楚地看到王古庄村的变化,村庄四周我们栗树家族的面貌非常喜人,村庄南面的快速路黑亮亮的,一头通向已经投入生产的板栗加工厂,村里有年轻人在加工厂上班。老久父亲卫国像他父亲保家生前一样除了每天到栗树林里走走,就是收拾家中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和庄稼蔬菜。院里的树木蓬蓬勃勃,茁实中透着可人的干净利落。我和卫国每天都能谈一会儿心,讲讲自己的心事。我们后山的栗树安居在一级级规整的梯田里,是全村栗树家族中最老最大的栗树,每棵栗树都有身份证。后山的东西南北都铺着一条由下而上石砌的山路,连接每一块梯田。我们栗树的家园已经成为美丽的景区,吸引很多人在周末来这里游玩。后山的容貌俊美了,都是老久父亲卫国靠着一只手引领着村里人辛勤创造的雕塑般的收获。

我们栗树家族与王古庄村亲密相伴,有了村庄就有了我们栗树。几百年的村庄栽下百年栗树,百年栗树陪伴着一代代王古庄村的父老乡亲。我作为一棵栗树,豪迈地站在王古庄村的最高地,深受老久一家人老老小小的赤城爱护。如果把王古庄村看作是一个人,我觉得我们栗树家族后山的栗树是王古庄村的头颅,村庄东和村庄西的栗树是王古庄村的两臂,而村庄南边的栗树是王古庄村盘腿而坐的两腿。我们栗树家族自豪地环抱着王古庄村。春天的王古庄村如人在少年,不断变化;夏天的王古庄村如人在青年,不断拼搏;秋天的王古庄村如人在中年,不断沉淀;冬天的王古庄村如人在老年,不断思索。我们栗树家族和王古庄村在四季中演绎人生,每日相携而行,每夜相抱而眠,与阳光相依,与月光相偎,看蜂蝶舞蹈,听蝉蛙唱和,在锹镐锄镰吃苦耐劳的勤奋中敬重岁月,在电脑、汽车、超市、厂矿共同奏响的乐曲声中改写乡村历史。

从后山向北,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小山挨着大山,大山上矗立着长城。在抗日战争时期,燕山山脉的长城内外炮声隆隆。老久父亲卫国在自卫还击战时身边都是炮声。现在,山里时常有炮声,是挖矿人炸山放的炮,老久和父亲卫国都能听得到隐隐传来的炮响。不久,炮声越来越清晰地向王古庄村走来。炮声让我们栗树家族惊恐,我们知道大量的山林毁于矿山开采。我们后山栗树兄弟脚下沉睡的铁矿石,已被探矿人发现,挖矿人贪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后山上扫来扫去。

老久父亲卫国将近古稀之年,依然迈着军人坚定有力的步伐。那只空荡的袖筒在轻微摆动,失去一条臂膀,里面却驻扎着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的信念。他的信念是保卫后山,决不让挖矿人来此进犯。一场没有硝烟的栗树保卫战即将打响,我们栗树家族全体栗树挺起胸膛,严阵以待。老久父亲卫国带领着王古庄村的父老乡亲已经进入防御阵地,毫无疑问,这一次老久将同父亲并肩作战,两代人各自守卫的正义在故乡坚如磐石。

老久又来到我身旁,向着南方,向着滦河和长城,向着所有的栗树家族环视了一遍,然后拥抱我。离开时,向我敬礼。他从来到走,没说一句话,满脸严肃。我看到他眼里正熊熊燃烧的怒火,我让清风扬起我满身的青绿,向他保证我们栗树家族已筑起自己的绿色长城。

挖矿人开着豪车召集各种势力开始向王古庄村逼近,想用威胁和贿赂瓦解老久父亲卫国组织起来的抵御力量。一番较量之后,挖矿人没有成功,他们低估了父子两代退伍军人和王古庄村民的战斗力。挖矿人没有撤退,他们迂回到一个高地,欲借用权力给老久和老久父亲卫国施加压力。一个受过部队熔炉锤炼和战争洗礼的铁血战士,是不会向被腐化的权力低头和退让的,他们会跟恶势力和不正当的行为作英勇的斗争。老久和父亲卫国不负军魂,不辱使命,继续战斗。最后,王古庄村取得了胜利。我们栗树家族又回到了平安快乐的时光,每一棵栗树都欢欣鼓舞,都想拥抱王古庄村的每一位乡亲。老久和父亲卫国在晚霞中肩并肩,以军人的姿态庄重地向滦河、向长城、向村庄、向栗树敬礼。

又是傍晚漫天红霞的时刻,老久和雨荷牵着欣欣的手登上了后山,雨荷用手指着南方给欣欣看,接着又指向滦河,夕阳刚好落在滦河上,欣欣大喊:好壮观呀!老久指着长城让欣欣看,欣欣看着满身霞光的敌楼说:多像血染征袍大将军,好威武啊!老久望着眼前的村庄和栗树,告诉欣欣:这是咱们的老家。然后他转身看着近旁的我说:这是我的好兄长,欣欣,你要喊“伯伯”。欣欣会心微笑地扑向我,用小小的胸膛贴紧我,脸颊也贴着我,用劲抱紧我。我心花怒放,让青春的栗花飘逸芳香,晚霞沉醉了。雨荷牵了老久和欣欣的手,领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围着我转圈圈,一圈接一圈。欣欣说:顺时针方向代表春,逆时针方向代表秋,我们转的是栗树伯伯的年轮,希望伯伯万寿无疆。

我很激动,欣喜万分,开怀大笑。我的笑被喜鹊衔着去追赶夕阳;我的笑被刚升起的月亮收藏后留给了村庄;我的笑跑进了老久一家人的欢乐里,在他们的歌唱和舞蹈中,腾起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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