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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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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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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本柔弱

女本柔弱

                                  彦妮

                      

车窗外飘着细雨,我们径直往红寺堡大河乡走。路旁是新植的槐树,远处是大片的玉米林,想象当初移民在蛮荒戈壁平田整地的情景,内心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到了龙源村,穿过小巷,在一处院子前停下,先看到院子外晒着好几排新割的芨芨。进了院子,地上堆满高粱秸秆,一个女人在忙着打捆。她说李耀梅回家去喂羊了,她是附近村民,在这里帮着干活。我就问来这里干活的人有多少?她说有七八个,谁闲了就过来,忙了就回去。

正说着,一个接电话的妇女进来,搭着围巾。镇上的人便跟我说,她就是李耀梅。

小季即上前在旁边拍照,我便和李耀梅聊了起来……

她说她56岁,老家在同心县预旺镇青羊泉村。小时候穷,挨过饿,只上过小学,家里种着8亩旱地,基本没啥收入。因为有病,干不了重活,就想办法靠扎扫帚去县城摆摊卖钱。扎扫帚虽然没有种地苦,但也不轻松。拔芨芨满手都是血泡,后来只能改用镰刀割。

我说我也拔过芨芨,上坡下洼的,很危险。

她说,为了过日子,人也顾不了那么多,拿一把镰刀背上干粮,一个人在山里一干就是一天。结婚后过得更不顺,经常淘气,我就带着女儿单独生活。那时候女儿要吃奶粉,我还得吃药,一个人忙里忙外,说起来都是眼泪!

我就说听说你受了不少苦。

受苦人不受苦你叫谁受苦?2013年,我做了胃部肿瘤手术,手术费用都是在女儿的求助下,跟我以前买过扫帚的老客户借的。那时候的9万块钱,你想容易吗,救了我的命。

201410月,我们搬迁到了红寺堡。刚来的时候啥都没有,我只能满街转着捡破烂。当时我在同心和红寺堡两头跑,一边照顾女儿上学,一边扎扫帚卖钱。

为了还账,我一到假期,就带着女儿去六盘山拔芨芨。有时我们会住在山上,一个月不回家。过了一年,账没还多少,家里又遇了事。那是2015年,我骑着摩托车送女儿上学时,在路上遇了车祸。当时我右腿粉碎性骨折、头部和几个部位都受伤了,摸着满脸的血,拖着不得动弹的腿,我想着我没命了。在医院我昏迷了四天四夜,前后动了两次大手术,头上留下四道口子、缝了47针。右腿关节处打了两条钢板,还从跨骨上取了一块骨头补到腿骨处,腿上缝了多少针,连我自己都数不清楚。在医院我住了13天,花了16万。可怜我的女子!她正上高二,这些钱都是她求爷爷告奶奶去找我的那些老客户一万两万凑来的!那些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把我从死人堆里拉了回来!尽管我一瘸一拐,但却活到了今天。

我说,是你人缘好,遇事时才有人帮。

她说,我的那些老客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同心县城的丁雪峰、预旺镇的杨增云、下马关镇的小马子、韦州镇的老顾,还有红寺堡的李燕梅,他们都是我在集市上摆摊时认下的,都不是富汉,可他们却给我借了那么多的钱。

李燕梅是我的老姊妹,跟我在同心一起摆过摊,现在都搬到了红寺堡,她借我的五万块钱,都是瞒着家人借的。还有老顾和小马子,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全名叫啥。他们帮了我那么多,没有打一分钱的条子、没有要一分钱的利息,你说他们图啥呢?

2016年,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月后,我就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尽管头还没办法直立,上面打着4公斤重的螺丝,但我还是靠在墙上,借助墙的力量坐了起来;右腿因为不能使劲,我就在地上打了一个钢筋柱子代替腿上的钢板。

说着,李耀梅带我去看了她家靠墙根的水泥地,那里有一个鸡蛋大小、十几厘米深的小坑。她说,这是她自己挖出来的。当时她右腿骨折,不能蜷曲,更不敢用力。她就干脆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把伤腿横在一边,将一根钢钎打进那小坑里,另一头顶在腰眼上,代替着右腿,这样才能蹬上劲儿。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我给她伸大拇指,直说她太坚强。

都是逼出来的。日子得过,账得还。从此我就开始早起晚睡地干活,每天只休息四五个小时,累了躺地上睡一会儿,手指划伤了也不在乎,就为多扎几把扫帚早点把欠人家的钱还了。

扎扫帚需要高粱、芨芨和醉马草。芨芨是我在红寺堡区太阳山拔的,高粱是我从同心老家雇车运过来的。为了找到最好的醉马草,我每年都要上六盘山,饿了啃干馒头,渴了喝山泉水,累了就睡在山坡上。我虽然残疾,但每次都能背一百多斤,一个月下来,我母女俩能收两万多斤,这些醉马草能扎5000把笤帚!

有了足够的原料,我就在小房子里连天连夜地忙。女儿闲了也会过来帮忙,平均每天我能扎30把笤帚。实在瞌睡了我就把手机打开听一阵,不瞌睡了我就继续扎笤帚,扎到晚上12点多。扎着扎着扎伤心了,我就哭一顿,哭着哭着我就给自己压力,我说你咋不笑?!

扎出来的扫帚一部分批发给红寺堡的摊贩,一部分我给老客户顶账。开始给客户还钱的时候,他们都说你的病还没好,等把你的病看好了再还钱。我说我给你们一点一点还,困难的时候你们帮了我,这会我给你们把钱还了,等于给你们道谢。

穷了不奔亲,冻了不烤灯。欠债还账的事情,我从来不在家人和亲戚跟前提。那几年,我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裳,一年吃菜的花销,加起来还不到100元,两年多没有吃过肉,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每年还要挤出几百块钱孝敬父母。女儿上大学的生活费,除了国家给的补助,她很少跟我要钱。她每年假期都要帮别人揪枸杞、站柜台、摆地摊、搞促销,赚零花钱。

2018年,龙源村第一书记马玉国和扶贫工作组组长杨文广得知我的情况,就联系一些单位从我这里订了1600把扫帚。去年情况不太好,主要是芨芨没地方放,一下雨就变黑了。今年政府协调红寺堡农村信用社给我贴息贷款5万元,我就用这些贷款在附近流转土地种了60亩高粱,并在这里建了一个100平方米的简易车间,这下我再不担心芨芨没地方放了。另外,我还从山东买来了两台扎扫帚和剥草皮的机器,请来了几个工人,以前一个小时做三把扫帚,现在一个小时做十把,一天就能扎出2000多把扫帚。

数量上去了,销路却成了问题。那些日子我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后来在扶贫工作组和驻村第一书记的帮助下,我又卖掉了5万多块钱的扫帚。由于我干活实在、不偷工减料,生意也做得活泛,订过我货的人,都成了回头客。宁夏康洁为民环卫公司的负责人找上门来预定了两万多元钱的扫帚,天元锰业集团也签订了十万把扫帚的订单。

一把扫帚我能卖到527块钱,我们平均一个月能卖两千到三千多把扫帚。虽然利润只有几块钱一把,但是因为二十多年来我一直靠这个维持生活,也认识了一些老客户,再加上政府的扶贫和帮助,所以除掉成本,我一年就还掉了十万元的欠账。

20182月,学市场营销的女儿帮我在网上弄了个快手账号,她把我扎扫帚的场景拍摄成短视频发到快手上,竟然吸引了13000多个粉丝,让我卖出了1000多把扫帚,收入了一万多块钱。

我的扫帚都有标准,不合格的次品绝不能发给顾客,做人要讲诚信,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世穷。现在政策这么好,只要人不懒,干啥都好着呢,啥都能卖钱。高粱能扎笤帚,高粱籽儿也能卖钱;芨芨能扎扫帚,剥掉的草也能卖钱,我去年还卖了两千元。芨芨籽儿也有人要,去年河北一个公司拿去种草坪,一公斤给我7块钱,总共卖了一万元!我还学着焊扫帚机,本钱不到一千元,但我卖了四千块钱。我还会焊电筛子,通过快手直播,我一年就给养牛养羊的人卖了40多台,有的还卖到了甘肃和山东,一台挣了400元……

我说想不到你这么能干,比一般的男人都能闯。

她笑着领我到车间看她焊的机器,一个个庞然大物,谁也难以将其跟一个残疾妇女联系在一起。

她说,这几年政府帮过我、妇联帮过我,最近残联还奖励了我四万块钱,让我一门心思创业奔小康。国家现在对我们太好了,帮助太大了。没有这么多人帮扶,我一个残疾人,可能连饭都吃不到嘴里……今年3月,我还完了最后一笔欠账,30万元,一分不少。知恩要报恩呢,四年时间,我用两万多把扫帚,一块两块地凑起来,把我心里欠的人情都还了。4月份,我又还清了5万元的贷款。现在女儿也毕业了,生活上我也没啥负担,我就找到扶贫工作组主动要求脱贫摘帽,再不想占用贫困户的名额,不想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她又指着院里干活的几个妇女说,别人帮过我,我也得帮别人。到我这里干活的人都是附近村里的困难户,她们有的一月能拿3000元,有的能拿到5000元。一想到那么难肠的人,过了几次鬼门关,还能带着别人一起赚钱致富,我就感到幸福和高兴。今年8月份,我还去中央电视台综艺频道做了个节目,10月份的时候,我又去北京领了个“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叫我赶上了!说啥呢,说一句感谢太轻了,说十句一百句可能都不够。这么好的世事,一点都不敢糟蹋,要好好往前奔呢……

我说你说的太好了,大家都要好好往前奔呢!

                     

到屋里坐,站在外头晒的。我说没关系,刚下过雨,不热。她说,那我给你找个凳子,站下累得很。我说看着你养这么多的牛,觉得眼热,就过来看看。

她往牛圈那边看了一眼,有点骄傲地说,十个母牛,六个牛娃子,还有两个也快下犊了。他爷说了,这两圈牛就是我们家的银行,连密码都不用,只要赶出去就有人给钱呢。我就问一头牛大概能卖多少钱?她说两万多呢。我给她伸个大拇指,夸她一家人能干。她说不是我们能干,是国家能干。现在国家把我们这些人太操心了,比我们操心牛圈里的牛娃子还上心,大事小事都看在眼睛里,生怕把我们饿下了。我说你这个话说得好,现在国家的扶贫政策力度确实很大。

她说,政策还说啥呢,好得想都不敢想。都看清着呢,心里都明得跟镜子一样,谁对你好,哪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想记点什么。她马上说,看,你啥都不要言传,我就知道你是干啥的。她揭开门帘出来,手里拿着小板凳,劝着让我坐下。紧跟着跑出来两个小孩,差不多五六岁的样子。

她说,都是小孙子,淘气得很。要钱买方便面呢,刚把饭碗放下,又要买这个买那个。如今的娃娃把福用脚踢呢,一天不知道想吃啥。一阵儿要买雪糕,一阵儿要买火腿肠,有的名字我都没听过。哪像我们小时候,穷着不得过,连肚子都吃不饱。饿急了,去地里找干洋芋吃。天冷的时候,找到一个干洋芋还挖不出来,又没镢头,你不知道人有多急。一铲子挖下去就挖点皮皮子,急得人眼泪淌呢。还不敢使劲铲,怕把洋芋挖碎了,就在边上一点一点剁,越剁越急,越急肚子越饿。风还大得很,眼睛都睁不开。但再大的风都没有洋芋大,那一个洋芋就是一顿饭!

没办法的时候就出去要饭,东家讨一点,西家要一点,经常叫狗咬。腿瘸了也顾不上疼,找一个棍子又往别的庄子上走。那日子,真是眼泪把心都淹了。我这么大的人,是人家用两个甜馍馍换着去的,十五岁就嫁人了。一头黑叫驴,就把我驮到了这个三点水村。

我说看那路牌上写的好像是“三滴水”。她说,都这么叫着呢,说是最穷的时候,这个庄子连三点子水都要不出来,家家种洋芋都舍不得下种,只把上面生出的芽掰下来种在地里,省下洋芋都拿回家吃了。土地承包后,凡是牲口能站住的沟洼,都会让人种上粮食。半夜起床去拔麦,满手都是血泡。饿了吃一个洋芋,渴了没水喝时,就去深沟里喝山洪水。后来肚子吃饱了,养了三个娃娃,累死了,但心劲大着呢,就想着把日子往前头奔。

我就说你是个贤惠母亲,勤快。她说,受点苦怕啥呢,就怕苦受了还混不饱肚子。你看我现在的家道,能想到吗?一砖到顶的瓦房住上了,电视、洗衣机、电冰箱一样都不少。蹦蹦车、摩托车开上还不满足,他们爷父子还盘算着买小车呢!你看人心有多大?一个要过饭的人,家里摆得实压压的:割草机、粉碎机、旋耕机、播种机……我说时代进步了,手工操作都变成机械化了。她说就是的,年轻人现在都不下苦了,啥都想着省工呢,那时候我们干几天的活计,人家现在一阵子就干完了。

我就问脱贫攻坚这几年村里还有啥大的变化。她指着不远的山头说,你看到那些山了吗?以前种一点粮食就把人苦死咧。家里有骡子的就用骡子往回驮,有架子车的就用架子车往回拉,没有牲口和架子车的,一家人就只能往回背。没路走,就一脚脚路,不小心架子车就翻到沟里了。你看现在,都修成梯田了,粮食长得绕人呢,那就俊瓜咧!我来到这个庄子四十年了,啥时候见庄稼这么长过?在农业社的时候,一年到头天天往地里跑,到头来混不饱肚子。我娘家人还骂着呢,说你就这么大的命,嫁了个穷窝窝。坡地陡得驴都站不住,到处光秃秃的,都是薄皮浅岗子,种啥啥不长。你看现在,种个柴棍子都能发芽呢。说是麦子产量低,叫我们都改种洋芋和玉米,塑料薄膜和肥料都是公家免费发的。开始我们还不愿意,说是人老祖辈都这么种着呢,你一来还长了三脚六手?结果你猜咋了?一亩玉米就打了一千多斤!过去我们种麦子,一亩地打上一百多斤那就挣死了,要是遇上旱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那真是‘种了一料子,能收一帽子。’一年庄稼二年做呢,又犁又播又锄草,一家人双奔子(努力)跑着呢,到头来,我和他爷一人背了一捆就把一块地给收光了。你说那样的光阴人咋过呢?

俩小孩有点闹腾,她边哄他们边指着门前的水泥路说,你看现在这路修得好吗?平得跟案板一样。以前我还以为就我们庄子上把路修通了,跟儿媳妇去了泾源县和红寺堡才知道,现在所有庄子上的土路都给硬化了。还有呢,自来水你知道吗?在三点子水都要不出来的地方,现在家家都有了自来水!你敢想吗?反正我是不敢想。活了六十岁,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把那个东西轻轻一动,水就淌了出来,这以前都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影子,现在按到咱家的锅台上了。

看到牛圈旁有一个巨大的水泥池,我就问是干啥用的。她说,做青贮饲料用的,每个养牛户家里都有。我问花了多少钱,她一下又有点激动地说,不用花一分钱,全是公家给免费做的,而且还有补贴,一个池子补贴五千块钱呢。现在我们干啥都有补贴:买家电有补贴、买蹦蹦车有补贴;种草有补贴、种粮有补贴,养牛补贴最大,五个牛一年就补了一万块。现在的人真是在福窝窝里睡着呢,你给自己干活,国家还给你补钱,你说这个世事好么!

我只能说好,并不住地点头。看着不远处的村部围墙上写着“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的红色标语,觉得只有贴近基层,才能真正领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政策好不好,符不符合实际,在基层最能找到准确答案。

晌午了,女人扑打着衣襟说要去饮牛。我说这么多的牛,你一桶一桶要饮到啥时候?她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种缺乏掩饰的笑声,把树上的喜鹊都惊飞了。你把我失笑死了,现在谁还用水桶饮牛呢?把开关一打开,不到一分钟水槽就满了,你还当过去的“三点水”呢?我一下感到自己落伍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准备离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叫何金花,是西吉县新营乡三点水的“脱贫光荣户”,你不要把我写得太丑了,我攒劲着呢。

我一边挥手告别一边笑着说,你这么能干,咋能把你写丑呢?你和你的这两圈牛,看着都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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