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彦妮的头像

彦妮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11/06
分享

云想衣裳

1

正是拔燕麦的时候,我却仗着自己的基础和自学能力,执拗地去学区报了名。尤其在工地抱了半年砖头之后,那毒热的太阳和指手画脚的老板,更使我铁了心要去搏一把。在黄泥糊成的土墙上,我悄悄贴出了考中专的庞大计划。连着几个月,我甚至在耕地的时候,也要一手扶犁一手拿书……但成绩揭晓之后,我还是落榜了。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燕麦趁我捞取功名的空档,毫无节制地把种子撒向了人间。翌年开春,在小麦叶子尚未绽开之时,燕麦便争先恐后地在我的麦田唱起歌来!麦田自然不是培养歌手的地方,尤其对于服装和嗓音极为接近的燕麦,更是要断然除掉的。别看燕麦颜色发黄,形销骨立,但其旺盛的生育能力和当仁不让的处世态度,很快就会使谦谦君子似的小麦乱了阵形。

我一边拿着铁铲剜、一边用手拔,每天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只想把燕麦赶紧从麦田里驱逐出去。可因为麦子是合理密植的,株距行距都很窄小,所以我蹲在田里就像青蛙伏在一块荷叶上,需要掌握四肢平衡才不致跌倒。既不能把麦子踩着了,又不能死巴巴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这样弯弓似的伏在田里,几个小时下来,人便腰酸背痛腿脚麻木,只想找个地方赶紧把腿脚伸展一下。整整一上午,我才在麦田里拔了一圈。照此进度,这一亩水浇地的燕麦要完全拔完,怕是要得半个月。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锲而不舍的努力并没有影响燕麦的歌唱,相反,它的歌声随着麦子的拔节显得更加嘹亮。此时此刻,我再也不能四平八稳地蹲着剜燕麦了,拔节的麦子变得更加脆弱,稍不注意就会弄断麦茎。我只好直起腿来,双手下垂,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变成一把U”型锁,在麦田里顽强地坚持着。

麦子长到一尺多高,铁铲就用不上了。只能将手伸到燕麦的根部,一根一根拔起。若是一贯劳作的勤俭人家,一上午也就能拔一小捆。可因为我在追求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把庄稼给耽搁了,所以,我家的燕麦就不用费周折,几分钟就能拔一把。汗水在我的发梢上依依惜别,一小捆一小捆的燕麦“嗖嗖”往水渠边飞,那情景,让村里人看见了,都以为我在收割燕麦呢。别人回家的时候,怀里只抱着一小捆娇羞可人的绿色尤物,而我就像回娘家的媳妇,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个胖娃娃。

最壮观的场面还得是燕麦出穗以后。那时的燕麦齐刷刷在风中亮开夜莺般的歌喉,致使所有的小麦反倒成了听众。从独唱到合唱、从乡村到维也纳,这些被我无意培养的燕麦,终于在音乐的圣殿,向世人展示了它们令人折服的奇异风采。

我既难过又羞愧。这些寄生于麦田的歌者,它们用自己悠扬抑或高亢的歌声,使我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村民中间低着头走路。那些骄傲而聪明的植物,它们用一种最直接最现实的办法,终于让我明白:对于庄稼,你不要讲任何借口。

2

 

好说歹说,我申请了一个塑料小拱棚。

地是租的好地,虽然不到半亩,但运肥方便,又能灌上水。竹板、棚膜都是雇车从县城拉回来的,成捆成捆的,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我一边马不停蹄地筑墙、打桩、支架,一边从种子公司买了一些最好的黄瓜种子。她们说,小工棚里种黄瓜最适宜,温度和湿度都容易调,而且生长周期也不太长,弄好了,几分地就能产好几千块钱。不说人家卖种子的都是热心肠,咱也有账算,凭咱这身力气,还有两年前在西安接受过“食用菌”的培训技术,料理这个小棚子,还不是小菜?准备出门打工的三哥看见我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笑着说:“老五把孽脱了,不用再东奔西跑了!”就是,“年年盼的年年好,年年穿的开裆裤”,在外打工这些年,我挣了几个钱?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机会,我如何不像抓一条光滑的鱼一样,把它紧紧攥起来!所以,在棚子没有完全搭起来之前,我恨不得半夜起来就把棚膜粘好。

选准地点,搭好竹架,我种了一棚黄瓜。

看着青绿的黄瓜苗一点一点破土而出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偏偏那时就落了一场春雪,大棚轰然倒塌了一半。我赶紧扫雪、补架,十万火急地补好破了的塑料,才使青苗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害。

云想衣裳花想容,我想黄瓜瓜想水。大旱季节,村里就守着一眼救命泉,大家你争我抢,似乎都想把甘霖盛在自己的碗里。看着头顶的大太阳,摸摸蔫掉的黄瓜叶,我知晓不能和他们一样,把铁锹砍向同胞的头颅。我便悄悄地挑起水捅,绕道从别的地方往回挑水,一桶一桶,不远万里。黄瓜终于舒展了枝叶,偷偷挂出几棵长短不一的果实,令我感动。但由于高温,瓜又染上了霜霉病。瓜叶上忽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就连拇指粗的小黄瓜也开始脱落。我心急如焚、食不甘味。赶紧请师傅、买药品、跑上跑下,嘴唇上满是水泡。

十几天过去,黄瓜终于挺了过来。我怀着十月分娩的心情,把一根根又脆又嫩的尤物摘下来,准备拿到集市上卖掉。原指望能卖个好价钱,可市场上堆满了外地黄瓜,我的自行车上捎去的那一小筐东西,简直就像海里面掉进去的一粒豆儿。我转来转去,满市场地打听,低声下气地求爷爷告奶奶,整整一天,甚至都没有舍得吃一根麻花,到底,才将一筐水灵灵的黄瓜换成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赚钱是无望了,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棚黄瓜老去。我又心疼又焦虑,只能动用自己的全部智慧,每日起早贪黑,到处游说,总算卖得几文本钱。

妻子不相信,认为我好夸大其词。结婚七八年,她主要忙地里和锅台上的活儿,对市场行情纯属门外汉。听着我愈来愈愤怒、愈来愈偏激的埋怨,她就忍不住说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没人要呢?我去试试吧。”

第二天,怕她骑车累,就花了一元钱让她坐了“蹦蹦车”上县城。我在家里继续锄草、掐尖,盼着妻子能卖个奇迹回来。黄昏时候,门外有人喊,我忙迈着大步跑了出去,却见妻子正在“蹦蹦车”跟前招手:“快拿五毛钱车费来!”我极为疑惑地把钱递给她,她转手给了开车的师傅。

回到家里,问起缘故,妻差点哭了出来。她说,早晨带去的那几十斤黄瓜,就卖了5毛钱!

3

扫去积雪、施上农家肥,把塑料补一补、铁丝紧一紧,新一轮的工作又开始了。但有了去年的教训,今年要改变改变思路。打死也不能再种黄瓜了。

几番斟酌、几番“考察”,又买了两本书,点灯熬油地“研究”了几天,便认为“吊瓜”有无限的前景。

买了瓜籽、整好田地,一天一天看着瓜芽变成瓜秧。因为密植,早早就要搭架,一棵一棵整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了。尤其绑吊绳,软了不行,非要硬一点方可。我便与妻抱来一大捆麦草,坐在田埂旁,一根一根编了好几日。邻居见了,都感到有些稀奇,问我们忙啥呢?妻笑着说:“没事编着玩呢!”

但瓜园里“玩”不出水来。几经观察,我执意在河滩里堵上一道小坝,白天黑夜地守候,终于存得些许浊水。求人泵到瓜园,已是夜半三更,两腿泥巴浑身汗水地听着瓜们贪婪地吸吮,内心仿佛占了便宜似的。

由于我全副身心的投入,遗忘了不远处的那块麦田,等到有暇顾及时,满地已是野生的燕麦和结籽的灰条。老扁头爱说风凉话,见此情景,拄着拐杖安慰我:“闲着哩,燕麦跟小麦一样,磨成面同样能吃。”临了还附加一句:“啥时候你的‘吊瓜’熟了,我们也买几个尝尝!”那种带在骨子里的嘲讽,真是叫人气短。

便又一头扎进棚里,蹲在瓜架之下,悄悄地对瓜做着祈祷。我说瓜呀瓜,长大吧,求你们给我争争气。我这可是“高科技产品”,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然而瓜就像被钉住了一样,看上去跟画上的侏儒一般,总是一成不变的萎缩模样。

盼星星盼月亮,歪瓜裂枣也有收获期。瓜虽小一点,但结实而饱满。我小心翼翼地将宝贝们摘下来,一颗一颗捧着放进筐里,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拿到市场,妄想能得到一些意外的回报。

令人绝望的是,“吊瓜”并没有吊起大家的胃口。许是他们见惯了“斗”大的西瓜,许是他们故意要叫我难堪,在市场的一个小角落,很少有人用正眼瞅我的瓜摊。

我只能极为悲壮地,将我精心培育的“天鹅”,当作丑小鸭一样卖掉了。

我把那些拳头般大小的吊瓜摘下来,大半存进深窖,小半送了亲戚。

西瓜不圆月亮圆。妻子并没有过多地责备我。我们在如水的月光下,切了许多小西瓜,就着还冒热气的馒头,每夜的每夜,都将晚餐吃得朴素而丰盛。

4

两次失败的种瓜经历,使我有些万念俱灰。我拿着鞭子,扛着铁犁,似乎与土地赌着气,常常对着云彩发呆。

朋友见之,说,别再种瓜了,某某种茴香赚得五千块。

我于是又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恨不得满地都长出奇异的茴香来。

借种子、买化肥,一丝不苟地将最好的旱地腾出来,把所有的希望都一粒粒播进了土里,结果,又遇上了旱年。

二十余日过后,田里才稀稀拉拉长出几株茴香苗,它们用很是冰冷的眼光瞅着我,令人心寒。想补已错过季节,想锄掉又没有别的粮食好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残存的幼苗,在毒热的阳光下,一日一日灼痛我的双眼!

但草是要锄的。庄稼稀薄,野草反而更疯。我与妻起早贪黑,每日往返于田地与家的山道中,辛苦自不必言说。

一日,妻在两株茴香苗中间,竟发现了一棵壮硕的瓜秧。见到几朵米色小花缀在瓜蔓上,又似乎勾起我痛苦的回忆。我要铲去,妻劝阻道:“铲掉干嘛呢?长这么大了!”

我总是心太软。就在茴香地里让一棵飞来的瓜种留下了香火。

而且自那以后,妻还特别将喝剩的凉水浇了瓜。不时还要培培土、打打尖什么的,俨然当作宝贝一样照顾起来。半个月以后,我去田边放驴,无意去瓜身处看时,居然已有“吊瓜”的两倍大!我惊异地、喜悦地伏在瓜旁,看着那么鲜活那么青翠的西瓜长在稀稀拉拉的茴香中间,内心意外地感动。我极为心疼地,将自己要喝的半杯冰水,缓缓倒在了瓜根下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茴香得到了西瓜。临走的时候,我狡猾地拔了一些刺蓬,轻轻盖在了西瓜上,像是要把两年浮水东流的日子都掩盖掉。

秋分过了是白露。我和妻带了镰刀去收割,孩子们也欢天喜地的跟了去。茴香因为稀,所以能看见大片裸露的土地。我用手指着那块茴香田,一边悄悄地对孩子们说:“爸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我轻车熟路在前面走,孩子们两步并作一步地在后面跟随着。他们边跑边问:“啥好东西呀?”我愈发神秘地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并且做出轻手轻脚的样子。

拨开茴香,收紧小腹,踩着干硬的土地,我和孩子们“包围”了那块“神秘”地盘。然而几分钟之后,当孩子们眼巴巴地瞅着我要给他们解释谜底时,我张了张嘴,立在原地好几分钟没有动!

一个不速之客已经将上苍赐予我的西瓜给“咪西”了。看着一堆已经晒成卷的瓜皮,还有那几棵曾做伪装的刺蓬,我不知道要对孩子们说什么。

5

麦子出来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雨。太阳明晃晃的,像是觊觎小河沟那眼尚未干涸的沙泉。风倒是如期而至,殷勤地扫视着这片沟壑纵横的土地,生怕漏掉哪一处角落。山头渐呈褐红。阴洼里偶见苦蒿和冰草,干扎扎的,没有一点活气。老鸹尖叫着,在山梁上空盘旋一圈,仿佛经不住火焰的炙烤,仓皇而无望地逃到深沟里去了。

崖畔上的野菊倒是开了,也一脸憔悴,蔫巴巴的,缺乏生气。地头上摇曳着几根虎尾草。庄稼病恹恹的,尽管有的还与土地连着几根发丝般的细茎,肤色却已是失血般蜡黄。眼看麦子要灌浆了,火南风还在张牙舞爪地刮着。西海固凡是见到水的地方,都成了人们的朝圣之地。他们隔几天去地里看看,隔几天去地里看看,明知道这些焦黄的麦子已夭折了、没指望了,他们还要蹲下身去,攥一把不到五寸高的“神苗”,摸一摸烫手的洼地,对着天空不由自主地祈祷。

秋粮压根儿就没种,夏至还是到了。俨然健全的父母生了残疾孩子,不管那孩子有多难看,不管他拖累有多大,做父母的都不会忍心将其丢弃。不用镰刀,不戴手套,就那么蹲在烈日下,连毛带草地收了一些麦草捆了起来。人背一捆或是驴驮两捆,噗嗒噗嗒地从陡坡山洼里走回来,照样会将其认真地垛在墙角,充当一年的收成。

那些越看越少的麦草,我一时还舍不得喂驴。我要把它们留着用在刀刃上。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在难以见到太阳的深沟或者山涧里,尚能割一些野草回来添补牲口的草料。人没吃的还好想办法,牲口没吃的,就真的难以对付了。

我不敢偷懒,妻子也勤快。转眼间我们挨过了整个秋天。深秋的时候竟下了场雨,光秃秃的山梁一下又显绿了。我赶着毛驴,一边放牧,一边铲草,有时忍不住还来几句“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满以为墙角的那点麦草可以让毛驴度过深冬了,结果,在一个大风天,我们正在院子里忙碌,妻突然说哪来那么多黑烟?我一细瞧,竟是从墙角升起来的。不看则已,一看就慌了。那些被我视为珍宝的麦草,瞬间已被一团火球包围!我大叫一声,飞奔前去。火焰已经越升越高,我大呼小叫,两手乱舞,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其扑灭。没有水,我只能回头再找铁锹。顾不上选择,我就地挖土往火堆上扔。大哥应声过来帮忙,邻居也纷纷跑上前来,他们挖不上土,就直接跳上墙来,将我的院墙都挖掉了半截。有人又找来水桶,在附近的水窖里打来凉水,一桶一桶往麦草垛上浇。火势终于小了下来,但麦草垛已经剩了不到原先的一半。幸亏扑救及时,要不,旁边不远处就是邻居的麦草垛,那一垛要是烧起来,估计附近的房子都会被株连。

看着被烧得又黑又少的麦草垛,我心疼得瘫软在地上。我不知道是谁放的火,也不知道以后的毛驴要靠什么过冬。我口干舌燥内火攻心,满脑子就剩一个念头:我挖地三尺也要把放火的人找出来!

我顾不得洗脸洗手,就在满墙根乱窜。我像搞侦破案件的战士,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我发现了一小堆灰烬——非常明显,就是这一小堆火源,直接引燃了我家的草垛。

是谁点了那堆小火的?我一身灰土,在满巷子乱叫。几个小孩看见我怒气冲冲的样子,都吓得躲到了一边。他们一边摆手,一边声明:不是我点的!不是我点的!

回到家里,门虚掩着。儿子在炕上睡着。外面那么大的动静,没有吵醒他么?起火前曾让他去隔壁小卖部买火柴的,但是,他几分钟后明明就回来了呀。我揭开被子,孩子闭着眼睛,可是明显没有睡着。他的眼皮在不自觉地颤动,全身在发抖。才四岁左右的孩子,他的那点小心思,如何能遮掩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巴掌没有抡起来,我的眼泪已涌了出来。我一句话都没再说,转身跑了出来……

上苍有眼,我家的毛驴并没有因此挨饿。三婶无偿将她家积攒的麦草,让我们拉了满满一架子车回来。在温暖的阳光里,我和妻一点一点将那些麦草铡得碎碎的,用筛子端给毛驴,然后听着它咀嚼草料的响声,才一步步回到烟火深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