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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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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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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开

1

那时家里的鸡蛋就像橱窗里的展品,是只能看不能吃的。它们虽然阴差阳错生在我家,但因为家里太需现钱,所以就时常把它们都拿出去卖掉。

园艺站就在村子的东头,距家不过两公里。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将鸡蛋装入瓦罐,让我跟四哥提着卖给那里的职工。每次出门时,我们本来已经很谨慎了,她还是要追出来叮咛几句:“小心、小心着!”

那里有几条黑狗,样子极为凶猛。我与四哥怕弄出动静,远远就停下来,像两名侦查员一样,先找个地方潜伏下来,然后再寻找时机跟院子里的人招手。有时大半天都没人理我们,只有黑狗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终于等来买主时,人家也是挑三拣四,决不将我们视为命根子的鸡蛋,给出让人欣喜的价格。当四哥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接过几张皱巴巴的现钞时,我就幻想:要是家里的母鸡一天能多下几个蛋该多好呀!

怎么可能!非但不能多下,它有时还闹罢工。我们越是着急,它就越是四平八稳,仿佛做好了要与我们长期斗争的准备。偶尔听到几声“咯咯蛋”,也是只听雷声响,不见雨点下。好长时间,我们都没去过园艺站了。看着家里的盐瓶日渐见底时,母亲以为鸡要“抱窝”,就让我们弄些凉水给它洗澡,但收效甚微。

后来母亲又在草垛和墙角旮旯处跟踪了几日,也没有发现鸡蛋的影子,万般无奈时,她便决定让我爬进炕洞里去看看。那个土炕已长时间不用了,有时见鸡从那里面出来过。可炕洞门太小,只有一块老式青砖大小,我一个十岁的“男子汉”,如何挤得进去?

但在当时,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年龄大的太胖,年龄小的又不敢进。在众伙伴的怂恿下,我犹豫了一阵子,还是鼓足勇气,学着扎猛子的样子,闭紧双眼,吆喝几声,俨然要去地穴探险一般蹲了下去。我先趴下,把头探进炕洞试了试,然后两手合并伸于头前、侧起身子、收紧肚皮,即像蛇一样蠕动起来。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后怕,觉得我们那时真是太过胆大,万一被夹在炕洞门里,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炕洞里面空气又稀薄、又无光亮,不是要把人活活憋死吗?

可当时我却没有感到害怕,我甚至还学着少林和尚的样子,对一旁看热闹的伙伴说,我要用“气功”让自己缩小。把头伸进去,我似乎钻进摁了电钮的电梯,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钻,待手能活动时,便急忙点燃了火柴。漆黑和憋闷的空间终于使我惊恐起来,当时我真想立刻逃出去,但身子已回转不过来。我就又抖抖索索划了一根火柴——这一次,我突然发现墙角处有一团白花花的鸡蛋,它像雪莲一样绽放着,在微弱的火苗里闪着隐隐的光泽。当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嘴里哇哇乱叫,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我再也没有了害怕的感觉,忽然像捡到天上掉下的馅饼,幸福得一边数鸡蛋一边唱起歌来。爬出炕洞,我浑身沾满炕灰和焦油,看着母亲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几十个白花花的鸡蛋禁不住要流泪时,我感觉自己就像凯旋归来的英雄。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时花开的样子。有时我也悄悄问自己:还有人会钻进那么小的炕洞去碰运气么?还有人会为几个鸡蛋唱歌或流泪吗?

2

上初一的时候,家里生活十分拮据。大冷的冬天,因为铺得太少,我便将棉裤垫在身下,怀抱双膝,一直蜷到天亮。

宿舍里两排通铺,一个小煤炉,时常因为没煤冻得我直打哆嗦。睡在旁边的小贺,看着我蜷得难受,就把自己的毡子匀出一部分给我,那一刻,我想哭的心思都有。

饭是黄米饭,厨师用一把小铁锹在锅里搅着。每到放学,我们都会排着长队,在一个很小的窗口,看厨师拿着一个标准的蓝边碗,从大盆里挖出一碗,然后用一块长条木板刮平,不偏不斜地扣在学生的碗里。

菜是家里带来的咸菜,如果再调一点油泼辣子,那便是美味佳肴了。但我的记忆中,更多的时间里,我们都在黄米饭里撒一撮咸盐对付了事,那种味同嚼蜡又不得不吞下去的滋味,至今让我心寒。

眼馋的是校门口的老叔,他时常用自行车驮来一些瓜子或柿子,买给那些条件好的学生。小贺的家境比我稍好,但要痛痛快快地拿出几毛钱来,也是不易。有一天中午,他却拿出几个柿子给我,让我在凉水里浸过,然后大快朵颐。

如是连续几次,我就有些疑惑。问他怎么忽然“阔绰”了?他说是用饭票换的,再问他饭票用完了吃什么,他就笑一笑,俯身在我耳边说,饭票都是他省出来的。咋“省”?我一激灵。他掏出一张饭票,从中间叠起来,然后撕成两段,再重新一叠,变成了两张饭票。“每次要在最挤的时候,看厨师忙昏了头才可行动!”

原来如此。

这真是一种卑劣的手段。我便有些瞧不起小贺,这算什么本事呢?于是我拒绝了他的毡子,顽强地蜷在棉裤上,自己用自己的体温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冬天。

但诱惑是残酷的。我不止一次地跟它做过斗争。尤其是看着小贺潇洒而快意地在我面前嗑瓜子的时候,我就感到有些孤单、有些渺小、有些别人能做自己又不敢做的懦弱和失意……

那天中午,我悄悄撕开了一张饭票。也像小贺一样将它叠成了两段。一张揣在兜里,一张搁在碗底。我看着厨师将我们几个人的饭碗摞在一起收了进去,就再不敢往食堂里面看一眼。我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别人有说有笑,自己就像等待判刑的囚犯,盼着厨师能及时将自己的饭碗递出来。

然而,我的饭碗被扣下了!在大伙都把饭端走之后,我把头垂在肩上,听着厨师的数落,不知道怎样一步一挪地回到了宿舍……

开在墙角的花,它总是卑贱地伸展着自己的枝叶,从来没有人问一声:它为什么如此卑贱?

3

当最后一茬庄稼被他们用架子车拉走之后,我的幸福时光就真正来临了。

一个羊把式,从清明开始,到白露结束,没有一天不操心,没有一天不和羊斗嘴。赶在清明前后让它们啃上青草芽、找寻刚拔完粮食的庄稼地让它们吃到最新鲜的嫩草——可是这帮不识抬举的,总以为我是不近人情的暴君,常常瞅着空子就往粮食地里窜,害得我跑上跑下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尤其那只长着马耳的家伙,简直是梁上君子转世,只要我稍一麻痹,它就能带着大部队“血洗”谷子地…… 忍耐、委屈了大半年,想着有时把嗓子都喊哑的情景,此时此刻,面对宽天宽地的山坡,我终于惬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的,到了我优哉悠哉的时候了。这都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山里的王。无论我吼乱弹还是漫花儿,无论我躺着还是睡懒觉,谁都不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我把《辕门斩子》唱成《兰花花》,或者即便我伏在地上跟一只屎壳郎赛跑,也没人喊我没人指责我神经有问题。我再也不密切注意“马耳子”的动向,再也不操心半坡里的糜子或梁顶上的荞麦——不识人抬举的家伙,现在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们不和老鼠一样打个洞钻进土里去,我就能牵着你们乖乖儿回家。

孤独无聊时,我还会隔着山头喊一个同伴来。我们把两群羊伙在一起,谈天说地、捉蚂蚱论英雄,嘻嘻哈哈就能把一天过了。如果正好遇到一块没有挖尽的土豆地,我们甚至还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生生在山坡上营造一段野炊的美妙时光。

先在庄稼地里翻出主人没挖尽的土豆,然后用剁铲挖一个“锅锅楼”。别看此“楼”没什么技术含量,若是掉以轻心,不是火势不旺就是塔顶提前坍塌。灶间须有足球般大小,天窗也要开得适中,天窗周围的圆形土坷垃“城墙”更要空心和稳当,塔顶犹如垒积木,非得保持足够的耐心才能垒好。

捡柴不费功夫,有一堆绵蓬或刺蓬就已足够。关键是烧火,稍不谨慎就能将塔楼给烧塌。待到土坷垃被烧红,就可以把土豆小心搁进“灶间”,然后趁着土豆“噼噼啪啪”响的时候,迅速快捷地将红红的土坷垃击碎、踩实,不得留一丝空隙。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若是正好有走亲戚的人看见我们两个挤在一起正手慌脚乱地跟一堆土较劲时,他没准会感到疑惑。为了遏制愈来愈浓的土豆香味勾引我的食欲,我一般都会躺下来看看书。清风不识字,帮我乱翻书。遇到好诗文,我有时甚至会脱下皮袄,在山坡上摇头晃脑地“表演”朗诵。那种亦庄亦谐的神情,同伴自是不理解,还以为我是故意掩盖急于吃土豆的馋相。

土豆终于熟了。挖开热土,看着它们一个个容光焕发丰乳肥臀的样子,感觉它们不像是被烤熟的,而是刚从韩国的美容院回来。

随便挑一个在手上,那种又烫又软的感觉,早已抚平了我们所有牧羊生活的寂寥和艰辛。咬一口焦黄香酥的沙土豆,谁也不再问此时究竟是春夏还是秋冬?都只会把舌头搅来搅去,各自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俨然猎犬捕到了美食……

(注:此文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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