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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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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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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苏彩霞

                 

   青涩岁月,入心,入骨,入髓,可以置于液氮之中凝固成冰,永不取出,但绝不会消亡。

林源县第四中学位于偏陋的湄水镇,是镇上的最高学府。那一年,被四中重点班录取的少年,如新树初芽,仰面天空,俯首大地,都可以看到一片绚彩,如梦的霞光在闪耀。

入学第一天的介绍会上,身形颀秀,长相澄美的苏彩霞,瞬即闪亮陈旧的教室。

九五年的南方小镇,晦涩与土气,氤氲地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代表知识与进步的我们班,无论老师或学生,都说着一口特色很浓的土话,只有苏彩霞例外。

高中入学之初,众生眼里面目可憎的上帝,对我一脸笑意,非常眷顾。气质优雅,声甜音美,一个班仅有再无的苏彩霞,居然成为我的同桌。

羡慕嫉恨的眼神里,兴奋又紧张的我,上场不久,即用一口能让人笑掉牙结石的塑料普通话碰了窘迫。

我的启蒙老师,毕业于师范学校中文专业塑料焊接班,土洋结合的普通话,天花乱坠,能在石板地面上砸出无数个大坑。我深得真传,曾在他的指导下参与镇上的演讲比赛,荣获一等奖。那个奖让我认为,自己的普通话马虎得也还可以,代表了小镇的高等水平。

和苏彩霞第一次非客套聊天中,说起福建的一座城市,我发音为“煞门”。听到把一座美好的城市念成一个充满煞气的地方,苏彩霞毫不掩饰地笑起来。我知道那个字应该念“下”的音,可一经过喉咙,它就情不自禁地成了“煞”。脸红耳赤的我,很想把“煞”纠正成“下”,又恐怕不争气的音带错上加错。苏彩霞看出我的卑羞,飞快收敛笑容,认真地说,“厦是个多音字,应该是下门,而不是煞门。”

真知道那意思,怪只怪小学的语文老师,没有为我打通任督二脉,经常把夏天念成煞天,把下面念成煞面。许多年之后,终于一改偏颇,对于厦字,能正确地读出下门,但总改不了把大厦读成大下,那应该是苏彩霞描在我生命里的深刻印记吧!

她是厂矿子弟,上高中之前,全家搬到镇上。我和她是走读生,住所都在小镇的希望街,我住物资站院子内,她住院外巷子边的居民房,仅一墙之隔。我和她,融洽地由同桌升格为好朋友,入学高中第三周星期二开始,正常情况下,会同去学校,同回小街。起先,都有些不好意思,相互地、不经意地等到过几次之后,达成默契,很自然地在去和回的路口会合。

苏彩霞的性格,纯净开朗,嘴角总挂着善解人意的浅笑,柔和得像一汪缓缓流淌的溪水。那个年代,爱慕两个字,有着高深莫测的神秘,但毋庸置疑,我们班相当多的男同学,当然也包括我,都对苏彩霞有着一种别样的好感。因为和她同桌,又能每日里同路入校再同路归家,我的身上总会布满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那让我沾沾自喜,生出一种懵懂萌动的憧憬。

周末及假日,和苏彩霞见面很多,她会抽空来物资站的娱乐室打乒乓球,我会经常去她家里玩耍。每次到娱乐室或她家,非常渴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能多聊几句话。

我俩逐渐拥有许多的共同话题,总会故意抬杠。一般是,我土话焊接普通话,凭空捏造胡吹乱说,她字正腔圆标准音,有根有据旁征博引,最终,蛮缠横搅的歪门邪道与言辞凿凿的人间正理势均力敌,以她赢了,我也没输的结果完成一场开心的辩论。那样的辩论,只要有时机,必定不会放过,我的普通话水平,得以突飞猛进,从塑料纸进阶为尼龙布级别。

在高中生早恋会被一棒子抽死的年代,我不是一个纯洁的学生,偷偷地释放蠢蠢欲动的情感,还无师自通地耍起小心眼。雨天不打伞,是玩得最多的把戏,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都可以收获一份美好的感觉。由开始的紧张,变为慢慢的甜蜜,到最后,成为溢满心头的幸福。我期望,可以一辈子为某个人在雨天里撑着伞。

                              

   物资站院子里,有一个简陋的活动室,四五十平方米大小。正中间一张木制乒乓球台,两头墙下的桌上,有象棋、扑克等娱乐工具,墙的角落,立有黑色报架,林林总总夹着各类刊物。

我的乒乓球技,也还过得去,使用的是左手,林源话叫“孬撇”,属于贬义

乒乓球是娱乐室的主体项目,我左手握拍肆意发挥,总会瞄一瞄苏彩霞秀气恬静的脸。

只有一张球台,参与的人又多,活动的方式是考位相搏。任意两人先上场,比赛四回合,谁胜出谁担任王,接受顺序挑战。挑战者发球进行考位,考位成功后,有机会和王决斗四回合,胜利的话,取代王自居之。如果考位通不过,则没有火拼的资格,只能眼巴巴看别人热烈酣战。

轮到苏彩霞考位,她把球抛起来,轻轻一削,弧线优美至极。我把球接得很高,不偏不斜地落在她的控制范围下。

她抿着嘴,用力拉一把,球如坝上的流水猛然奔泻,冲向我的半个台面,很有气势地落下来。

我装做难以招架,停止抵抗。她的球技其实不差,当然明白那是巧妙的让球。我经常故意败下阵来,让苏彩霞成为王。她有时候很享受,有时候会不屑,“还用捞撇轻视,有本事,换右手,一样把你打趴!”

她的普通话里混进一个本地词,别人称呼我孬撇,是土话的正确表述,很觉别扭,但她做了稍许改动的发音,在耳中甚是顺畅。我是正宗的左撇子,右手,反而属于不堪一击的短板。渐渐熟络之后,与人一贯温雅柔和的她,待我截然不同,总是针锋相对,还以怼我为乐。

我很自然地配合:“对付女流之辈,捞撇足矣,右手一出,排山倒海,会把你送到巴基斯坦!”

切!先踢你去马来西亚!”苏彩霞嘟起嘴巴,右手扬起乒乓球拍,做一个砸的姿势,我扭头就跑。

高二上学期即将结束,难得的冬日煦暖,恰逢放假。苏彩霞来了兴致,要趁着冬光明媚,去郊游一次。我说起乡下老家的一个地方,苏彩霞点头,其余人欣然接受。

星期六,天气眷顾,暖阳当空,一行六人搭乘半小时的中巴车,来到君山脚下。

极目望去的君山,海拔不高,从脚到顶,一片光秃,起伏蜿蜒,充满着荒远的苍凉。踏上石板路,拾级而上,山顶有一片石林,仿佛古代官贵人家的屏风。景致都藏在屏风之后,右侧坪地上,更宽的石板路连着的一个拱形门洞,开在围墙中间,门拱上黑底鎏金,书着黄色行楷:法华庵。院墙很矮,不用走近,即能看到院落中间,有一座不算大的庵堂。庵堂左边,一片竹子,右边,几棵开着花的树。阴历十一月的冬天,竹叶仍然清碧如春,几树红艳的花,呼应地怒放,把一个幽雅的院落,点缀得嫣红青翠,一派生机。

令人心声愉悦,那花真漂亮,竟在这时候绽放。”苏彩霞站在我的身旁,由衷赞叹。

说起来,非常奇妙,自某年起,四载一轮回,第一年不开花,第二年开一次,不结果,到第三年冬,开一次,结一场果,果实又枯又小,早早地掉落,苦涩涩的不能做任何用途,到第四年春上,又开花,再结果,入秋,成熟的果实饱满油润,称为仙人瓜,每到那时际,四乡八邻的人们,会齐聚庵中,争睹祥瑞,品一口仙瓜。”

又来,三分钟不吹泡泡,嘴皮子发痒!”苏彩霞不放过机会,对于冲撞我,习以为常。

的确没唬弄,先有庵堂,后来才栽的木瓜树,吸天地灵气,夺万物造化,是君山的福祉。等下可以跟庵里的尼姑求证,还可以预约,明年秋天来品一品神奇的木瓜。”我真没有吹嘘,这几棵树一直是君山附近乡间的事实,不过事实一旦被添加神秘元素,就会演变成传说。

才没那么闲,一棵树儿,反着季节开了花,什么造化,神鬼笼笼,封建迷信。那么不守规矩的树,真有灵的话,还不得成精,要是我栽的,肯定挖根灭种,一把火烧掉!”苏彩霞对我的认真回答,毫不领情,直接打压。

边上还有人民群众,如果没有顾忌地抬杠,估计会被群起攻之,我赶紧转移话题,“其实,君山的宝藏之景在那儿!”

石林左侧,窄而又窄的石板路,沿着不显眼的坡度往下延伸,五十多米外,地势稍平,有一块不很宽阔的土坪,高低不一的石头耸立四周,拱卫正中一个不算很大的洞口,洞顶,凿平了的石壁上,镌刻着”别开仙境” 四个朱红大字。石板路一直向洞中延伸,我拧亮电筒,领着大家朝里走。慢慢地,洞口的光明被完全吞噬,手电筒的光亮也因为黑暗的愈加浓重而显得微弱。

溶洞内空气很潮,石板路湿漉滑腻。一行人小心翼翼,走在身后的苏彩霞,忽然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心情一阵激荡。

除了门外的牌头,和一条不长的石板路,溶洞没进行其他开发,有多深有多远,无人知道,小时候经常在这洞里来去的我,也没到过尽头。走走停停,电筒四处照射,闪耀立于两侧或悬于头顶的千姿百态的钟乳石,我把听来的传说一一转述,大家非常神往,兴味盎然地品头品足。

走了六七十米,空气更加湿润,寒意慢慢浸染出来愈发浓重。突然,轰轰隆隆的声音从洞口追进来,停顿了两秒,似乎已偃旗息鼓,又咔嚓一声,巨大的裂响,如千百棵老竹被齐刷刷地一剖两开。裂响撞入我的身体,让手指缝都迸出鸡皮疙瘩。好端端的阳光普照,怎么会蹦出一个炸雷?晴天霹雳已足够惊骇,然而竟还是深冬季节的晴天霹雳,这是几个意思?

心中隐然不安时,左手的袖摆望下沉堕,苏彩霞向前一冲,撞到我的背上。

左脚滑了一下,摇晃着停稳,我飞快转身,扶住苏彩霞。她的头在我的右肩上伏了一下,迅速地弹开。重新往前走,路越来越滑,她用力拉住我左手的衣袖,其他人在后面因滑溜而大呼小叫。我毫不犹豫地反转左手,捉住拉着衣袖的轻柔的手腕,滑到自然松开的手掌中,她的手抖了一下,没有抽走,任由我轻轻地、紧紧地握住。

少年时的我,经常会生出跟年龄明显不相衬的感受。晴空冬雷,震撼我大着胆子牵住苏彩霞的手,还有别的深意吗?渺渺的想象,如捏碎成绿豆粒大小的泡沫,从身边漂浮起来。出自保护的意识牵了苏彩霞的手,竟没有被拒绝,这样的感觉让我顷刻间豪情万丈,遭遇惊雷的惶恐毫无痕迹地遁去,美好的憧憬在一个阴暗的溶洞里向我涌来,迅即生出丛丛簇簇的惆怅,我能踏实地牵住她的手吗?但无需多说,能够牵她的手,哪怕是短暂的一瞬间,都将刻骨铭心。后来,每当回想起人生种种难忘,很自然地把第一次牵住苏彩霞的手,所生出来的愉悦,排在首位。我把那,定位为初恋的美好。

又往前走了七八十米,穿过一片硕大无比的石笋丛,大家一阵惊呼。我打住脚步,“前面还没开发,再走会有危险。感觉到没?我们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只是很不明显,大人们说,溶洞呈缓降坡度望地下延伸,越到里面,角度越接近垂直,到终点,有上万米的距离!”

大家被深不见底的神秘震撼,啧啧称奇。我不敢太放肆,悄悄松开苏彩霞的手,一行人望洞口回转。

                          

   洞外,雨豆在土坪里击打出无数的水窝子。气候真是怪异,喊翻脸即翻脸,大雨说来就来,还出现几乎不可能的冬雷。君山,它是见到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忍不住激动,还是责备我们突兀地惊扰它的清宁呢?

苏彩霞突然瞪起眼睛,狠狠地横着我,如果不是同时还嘟起嘴,单看那双黑亮眸子快要从眼眶里睁出来的形势,会以为她,正在酝酿,该怎样把我切成三十六块。

成心的吧,信不信有餐死的打!”她咬紧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对我恨入骨髓。

我很受用她半真半假的发怒,还想在那嗔俏的脸蛋上掐一把。

是呢,当真没安好心,明知道出来玩,还那样,简直就是蓄意作案!”

出门时,就该注意这家伙,轰他回去整改!”

确实邪门!得把这家伙送到科研所,搞不好是外星人投胎。”

一伙人配合着苏彩霞,对我嘈嘈嚷嚷。同伴们的责备有充分理由,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同时穿白色牛仔裤和白色旅游鞋出门。那两件行头,是一位有钱的表哥所送,对于九十年代的学生阶层来说,属于稀罕。我视为珍爱,非重要时刻和重要场合,一般不使用。下雨天,更是不穿,小镇多泥尘,白裤白鞋很难洗。这本无可厚非,邪乎的是,只要我郑重其事白裤白鞋穿起来,老天爷一定极力配合,哪怕明明晴空万里,也总是毫不客气翻云覆雨。我的同学,都注意了这种现象,肯定地得出结论,但凡我那样装扮出门,十回有十一回会招来一场雨。那两件装备,是召唤雨神的法宝,绝对万应不爽。我们班的同学,对此津津乐道,差不多要演绎成灵异事件。有几个谨小慎微的家伙,常以我的白鞋白裤为依据提示即将有雨,每次,都因为实现了未卜先知而洋洋得意。

按历史的论证,君山这场雨,我难辞其咎,并且确有明知故犯的嫌疑。苏彩霞与一众同伴,只翻个白眼,只义正辞严地责问,没真的往死里一顿拳脚招呼,也没把我当成ET解剖掉,绝对是法外开恩,宽大处理。

老天爷太赏脸,赐白鞋白裤合璧一道法力,生生把我逼成定向靶标的硬性天气预报,这是什么事呢?回家又得狠狠地刷鞋子和裤子。不过苏彩霞对我自然而然毫不矫情的嗔怒,真让人心旌荡漾,她好像从没有对谁那样子。暗自懊恼又暗自开心,我很想配合她的佯怒,来几句情真意切的致歉,嘴里却强词夺理地说:“当然是为了让大家能够得到别样体验,仔细想一想,是不是福星高照?先碰上四载春秋一冬开花的树,又于一天之内,先见着阳光明媚的君山,再赏到雨后清新的君山,多奇妙!走,我们去庵里,给菩萨上柱高香,感谢他赐予我们际遇吧!”

乱攘攘跑入庵堂,我买了六柱香束。

点着香束,跪在蒲团上,苏彩霞毕恭毕敬三拜三磕,入定一般地再跪了约半分钟,虔诚的神态,与我母亲求拜神灵时异曲同工,与怼我描述木瓜树的神奇时判若两人。

走出佛堂,我问她,“许了愿吗?”

当然,肯定。”俏皮从清澈的眸子里溢出来,在挺拔的鼻尖上弹落,飞扬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

什么超级愿望!帮你分析分析。”

去!这是机密!你还没有资格!”她瞬间把笑收拢,一本正经。

雨停了的天空,把浮云骤然散开,太阳没有马上出来,但头顶一片亮堂。抬眼远眺,正东方有连绵起伏的峰峦和君山遥遥相对,那边也下过雨,雨雾缭绕着裹住另一个世界,朦朦胧胧,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极目远山,何处天涯的沧然。

晚上,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潺潺之声滴响我的心窝,欢娱、喜悦、感伤、惆怅一齐涌动,按理说,十七岁的我,不该有那么成熟的伤感。忧喜交加的雨夜,我一直在怀疑,怎么会理直气壮地去牵手,她怎么毫不羞涩,竟没有狠狠拒绝。此后的岁月里,总是非常沉重地想起,一切都隐晦的九十年代,那一次牵手,属于胆大包天,苏彩霞的没有拒绝,留足了我一生的面子。

雨夜,在甜蜜里怅然,在怅然里温馨,自作多情地深信,苏彩霞在菩萨面前许下的愿望,一定跟我有关系。遗憾的是,酣然的雨,激扬的心,老天爷竟没让我做一个旖旎的梦。倒是,此后的日子,我经常白天里也做着幼稚而狂妄的梦,苏彩霞来人间,可能正是为了遇上我,我呢,当然也是为了碰到她。

学期末的考试,我和苏彩霞都发挥得很好,各自跨进了一步,分别位列年级的第十三与第十七,我俩约定,下个学期冲进前十。

寒假中,苏彩霞送了新年礼物给我,是一本《老人与海》。对于学生来说,曾经的年代,春节是最令人向往的时光。我欣盼着春节来临的快乐,整个寒假,没有阅读苏彩霞送的书。新学期开始,因为暗暗地惦记冲进前十的约定,我又暂且放弃了阅读课外书籍。

苏彩霞的故乡在北方,每年寒假里,都会跟父母回去老家一次。春节后,她带了北方的大枣给我品尝。枣又红又甜,一大把全给了我,温馨的悠甜,在身体内涌动,爆发出兴奋的晕眩。一边乐滋滋吃枣,一边听她兴趣盎然地描述对家乡的向往,好听的厂矿普通话,如同珮珏相碰,清朗亮澈。她说她会考一所北方的大学,等父母退休后,落叶归根迁回去。跟着她的兴头,我也充满了对北方的好感。豪壮地表态,一定要考上北方最好的大学,以后留在那边,陪她建设美丽的家乡。

苏彩霞抿着嘴听我胡吹,浅笑随着嘴角慢慢荡漾,“真那样的话,奖你五十斤大枣。”

那我可得死两次然后再活过来。”

为什么呢?”

甜死一次,撑死一次。”

怎么还能活过来呢?”

心有不甘,得活过来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努力,只得到五十斤大枣呢?难道,天道酬勤就是给一筐枣子,难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也是给一筐枣子?”我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

等你去北方,我把你关在枣园里,任你吃个够!”

还是只有枣?除了早就不能有晚吗?”

你早晚会死去活来的!”苏彩霞清朗朗地笑起来。

                                 

  阴历二月,透着凄冷的清晨,我没有等到苏彩霞一起去早自习,整个早自习过去,她一直没有来。此后,她再没有在和我一起求学的校园里出现过。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玩笑,关系很不错的同桌苏彩霞,竟然没有说一句道别的话,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开始不合年龄的失眠,其实,不能叫失眠,是强迫自己不要熟睡,熟睡的梦,会让人无所适从。

梦的场景,从一条河流开始,一步一步地穿越,最后,到了地球以外,徘徊在荒芜的月球表面。突然间,电闪雷鸣,劈在身上,泥沙滚滚,涌向足下。我还没有伞,一边冒雨躲避,一边追逐一道瘦弱的影子。影子孤独地蹒跚而行,速度比乌龟还要慢吞,我却怎么也靠近不了。猛然醒来,一身冷汗,意识无比清醒,那道瘦弱的影子,是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她落寞而决绝地迈开离去的脚步,没有什么能够挽留住。

恍恍惚惚的梦,每个晚上都有,梦里悲伤,醒来抓狂,刚经历没有结局的夜晚,又将面对失却憧憬的白天,黑暗与光开始交接的那一刻,我总是无法喘过气来。

时光多印迹,人生有斑斓,理应美好的青春年华,我却浸染在无人理解的情绪之中,颓废一切向往,做着重复的、没有任何色彩的梦。一连串泛白而麻木的早晨,单调地飘走,我的高中岁月,惨淡收场。

湄水小镇,依旧落寞,看不到一丝有起色的气息。时光没有因为某个人的蹒跚而停止对过往的封印,有关苏彩霞与我的相识,碾压进匆匆行者的步履中,化为尘土,被岁月的风吹走。

去过几次苏家之后,也无须再去。苏家,迁回了北方。

高中毕业后,父亲不甘心的叹息声中,我进了一个普通的小厂工作。我的没考上大学,成为父亲一道永远的哀伤,望子成龙的他怎么都不能明白,成绩一贯优秀的儿子怎么连普通的大学都不能够进入。

日子奔沓而至,上班,结婚,生子,岁月无情远去。时光与生活高明地配合,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它们磨锉的技巧,把一些本应深刻的记忆抛给不会再回来的光阴。我经常地想起苏彩霞,想起我们之间最是平常不过的往事,那些理应不及一提的回忆,总会让我心绪起伏,无法休止。

为生活的奔波,去过北方的很多城市。苏彩霞故乡的名字,烙印在我心中,几度酝酿,一直以来,缺少顺理成章的机会。

仍然经常去北方,那天,火车晚点两小时,百无聊奈中,平素并不喜爱读报的我,拾起了旁边座位上一张别人丢弃的报纸。是林源县的晚报,出版已经三月有余,内容五花八门,官样文章,散文小诗,人物报道,各分版面地排着。像啃一个老掉牙的玉米棒子,我一粒一粒地赏析那张被别人屁股蹂躏过的报纸,消遣漫长的等待。

报纸中缝的广告,我都认真地读了一遍。看完第三版,对内容极度失望,列车还得要四十分钟才能到来。等待列车是一件特别磨人的事,玉米粒需要继续啃,我准备不管剩下的内容是否更加无趣,都会一字一句读下去,以每秒两个字的节奏,读完后,该死的列车也该呼隆着进站了。

那一版记载了一桩案件的始末。

故乡小镇六公里外的村庄,孤寡老汉开着一家小商店。春寒料峭的早上,老人蜷缩成一团死在店内的书桌下面。

绰号王赖皮的凶手被公安机关拿住,破案过程几乎没有悬念。凶手是死者亲戚,此前素无往来,那日,被人追赌债的凶手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去处,黄昏时候,蹩到了老人的店里。老人热情地招待,吃过晚饭,还留他宿在店里。

货柜上摆列着二十几条香烟,最便宜的也得五十元一条。凌晨两点多,王赖皮悄悄起床,老人睡得很警惕,察觉了他的意图。争斗中,老人大声叫喊,随即被掐住,再无声息。

小店四十米外有一户人家,当晚两点多,男主人从别处打完麻将归家,经过小店时,非常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王赖皮”,寒夜凄冷,归家心切,没有听出呼叫声中的恐惧,只当做是老人讲梦话。

王赖皮在小镇臭名昭著,办案的公安不费吹灰之力擒住他,起获了还来不及销赃的香烟。王赖皮供认不讳,被判处死刑。

                  

我永远不会忘记同样凄冷的另一个早春的日子,上午九点多,苏彩霞的祖母和母亲,焦急慌乱地来到教室。确认苏彩霞一直没在学校之后,老祖母哀戚地痛哭起来。

我和我的老师以及同学从苏彩霞母亲凌乱的讲叙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那时候的建筑,住房都不带厕所,居民点的公厕,在小巷尽头的河岸边。跟老祖母睡一间房的苏彩霞,平素六点二十起床,但这个早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五点不到就起来了,说要去厕所。祖母准备陪同,她说冷,自己拿个手电去就可以。祖母听从,没有一起去。

此后,苏彩霞一直没有回家。

我们班那一天没有上课,小镇以及小镇附近村子的每个角落,都响起了我们对苏彩霞的呼喊,然而,她并没有从哪里走出来。那时候,除了苏家的人,再没有谁会像我一样,惴惴不安地渴盼苏彩霞能够从天而降,惊奇地出现在眼前。

过了三天,苏彩霞终于出现。

生活中,经历过不止一回的紧张、揪心、惊吓,但像苏彩霞的出现所带来的恐惧和悲哀,此前不曾碰到,此后也未有过。

那一天是周末,呆在家中的我,听到院墙外面的河岸边响起一阵震天的喧哗。是她吗?苏彩霞!一直卡顿在脉管中的名字扑通滚动,顺着血液急速游走,最后都堵到心眼上,形成巨大的反应堆,在身体里爆裂出一阵又一阵的天塌地陷。

河的两岸以及桥上都站满了人,我使劲挤进最近的人群里。

河的中央,直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只一眼,心就像被从高楼扔下的碟子,碎成齑粉。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灵魂离开躯体,飘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尽管那脸已经浮肿变形,恐怖至极,尽管我的大脑已经空白,基本没有意识,但我知道,那正是我的同桌苏彩霞。

法医现场解剖尸体,尸检报告陈述,死者年龄十六岁,死亡时间为三天前的凌晨三点半到七点之间,死因系被人扼住脖子后窒息,然后在水中溺亡。死者其时正在例假期间,没有被侵犯的迹象,仍然是处女之身。

小镇的人,开始胡传苏彩霞的死因,说她年纪轻轻,却水性风骚,跟一些社会上的男人勾三搭四。有个流子极想得到她,但她跟那人只是闹着玩,并不喜欢,那人得不到她之后心生恶念,想强来,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将她掐死,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扔到了河里。

我坚决不相信那样的议论,不过,除了听到议论忍不住攥紧拳头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为死去的苏彩霞辩解。但无论怎样的说法,最后都会叹息,可怜啊!那么年纪轻轻又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孩子,真造孽!老天爷纯粹的不是一个好东西!

苏彩霞从河里浮现的场面震惊了整个小镇,尸体竟然直直地冒出来,好像一个人深潜水下再猛地突出水面一般,这有悖常理。眼睛大大地睁着,对抛弃她的世界怒目而视,那种惊悚,让小镇的居民尤其是女人们不寒而栗。湄水小镇的夜,因此阴森冷寂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之后,市里和省里都相继派了专案组下来,但案子一直没有告破。不久,苏彩霞的愧疚的祖母,在伤心中离开了人世。

晚报载,执行死刑之前的核准期内,王赖皮自知再无生望,又供认了多年以前犯下的一桩案子。

跟物资站仓库保管员打牌时,他偷了保管员的钥匙并配备了一把。实施盗窃的晚上,他安排同伙拉着保管员通宵玩牌,本人则在凌晨四点多翻越围墙进了物资站院子,在仓库里偷了三十多条香烟和一件上等衣布,再次翻上围墙跳到巷子里,一束手电光刚好耀在他的脸上。惊叫一声,转身奔跑的女孩,被他快步追上,捂住嘴之后,又掐紧她的脖子,不再挣扎的身子逐渐瘫软,他把没了声息的人拖到河边,抛进水中。

做贼就做贼,那么弱小的女孩,也下得去死手,你不是个人,是吃了狼心的豺狗!”

真没想过要杀人,是她嚷得太凶。。。”

叠好皱巴巴的报纸,眼前,款款地走过来一位端庄秀逸的妇人,脸颊上,挂着淡然恬静极有风韵的熟悉的浅笑。我期待她,能跟我打一声招呼,然而,并没有,她从我的泪眼朦胧里,如路人一样,走着自己的步子,漠然地离去。

就是这样的,苏彩霞从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死去,她只是远远地离开,与我永不谋面。曾经,她在小镇的河里无端地出现,如今,知道她死于素不相识的人的手上,死于毫无相干的事件之中,对我来说,真相都一样,她离开了,远远地离开了,永不再见。但是,她从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死去。

火车晚点的行程,去往的城市是宝鸡。以前,经常听到流利的普通话说出那两个字,可惜我并没有苏家人的半点信息。

想狠狠地痛哭一场,可惜,悲伤到极致的人,泪腺会封闭,心灵也会麻木,我其实已经无泪可流。

镇子边的乱葬岗,早已不存在。面对一片钢结构厂房,小小的土包在脑海里逐渐模糊,隐约之中,一台铲车轰鸣着经过。苏彩霞曾来人间一趟的痕迹,只剩得一本《老人与海》,第六十五页中间,是一张看过上万遍的书签:“左手右手,相约秦岭,何以为证,苍苍君山。”

她遇害之后,那些失眠的日子里,每翻到第六十五页,总会万箭穿心。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阅读呢?按蝴蝶效应,或按因子影响事件概率定律,送书给某个人是苏彩霞命运中的翅膀扇动,某个人的阅读这本书是影响的因子,都能够产生连锁反应,她还会阴差阳错地殒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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