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颜沛然的头像

颜沛然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1/08
分享

天助

公元二零一四年八月六日十九点左右,天色微黑,路灯昏黄慵懒,吊儿郎当地照着一条非街非巷非公路的居民区通道。张小民是“有车阶级”,座驾为一辆半旧不新的微型卡车,送完货归家的他,和平日一样,惯性滑行轻踩制动,往老地方停车。蓦地发现,情况不对劲,一辆小轿车,头摆在隔壁户主的停车位内,尾巴却落在他家屋外,差不多占掉三分之一的位置。

饶是紧急刹车,仍然慢了零点零一秒,卡车前杠轻轻地吻了一下小车的屁股。赶紧倒退,拿个手电下车,幸好,麻烦不大,小车的屁股没有变形,依旧丰满圆润,散发出迷人的性感。照着电筒仔细观察,磕掉了一颗黄豆大的油漆表皮,借着光线粗略瞅瞅,根本找不见。

虽然被占了停车的位置,但一个老练的出租货车司机,不应该犯追尾的低级错误,懊恼不迭的同时,纠结在心中散开成千上万的爆米花,呼一口气,很闷,吸一口气,也很闷,该怎么办?主动跟车主说明一下求得谅解,还是若无其事,心安理得地回家?这道仅有A、B选项的题目, 张小民绞尽脑汁,拼凑所有生活经验,无法得到一个坚定答案。

一栋老旧平房,是张小民的安身之所,隔壁的新建复式楼,高邻杨卫平家,称为“洋楼”,又或是“杨楼”,反正都属高大上之意。杨卫平君,平头短脸,托岳父荫泽,在县政府当着一个科长,脸上挤兑不大不小两坨肉,表情习惯,皮笑肉不笑,于一干贱邻面前,有区别,皮不笑,肉亦不笑,标准的公事公办干部模样。杨科长的为人处事,张小民曾深有体会。

去年,弟弟张小众不合拿了杨家屋外的两块砖头,有好事者嚼了舌根,杨科长偕同老婆兴师问罪,道歉不行,赔偿不行,架势直如拆毁了“杨楼”。张小众读书少,性子闷,左不对,右难妥的情况之下,根本不知道杨科长意欲何为,只好生出揭竿而起的穷人心态,厨房里摸出一把铁铲,说要拼了,杨科长颇有革命风范,凛然不畏,说:“理亏了还耍横,你以为别人是吓大的。”

张小众咬着牙说:“少啰嗦,老子一条命抵你一条命,再加两块砖头。”

旁边有人拉住张小众,有人推开杨科长,说:“那个二愣子,惹毛了,搞不定什么都做得出来。”杨科长可能恐慌,或许并不害怕,会出现一块砖头引发的血案,不肯就此下台阶,反而指着张小众,声调高亢,振振有词,“社会就是有你这样输打赢要、无法无天的人,才变得乌烟瘴气,只怪你爹娘吃草,少教养!”

这话让劝场的张小民都忍不住怒气丛生,想冲上去给杨科长两拳。小城民众,处事虽粗野戾气,却有些不成文的风尚,骂归骂,打归打,非国恨家仇,不可辱及爹娘。张小众自然怒不可遏,一声吼:“狗日的,老子就拿吃草的命,换你吃了铁的命!”

起势奔过去,被劝架者拦腰抱住,有人对杨科长说了句:“干部,素质高一点啰,少说两句,这愣子发疯了!”

杨科长才悻悻地拉上他老婆,灰不溜地蹩回家里,哐当关上防盗门。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半个小时之后,派出所出警,把张小民两兄弟及在场邻居一番问话折腾,再一番批评教育,最终并没有办法判决那两块砖头该如何估价,因此,处理意见为,归还两块砖头。张小众欣然接受,真诚感谢警察的公道,争执之前,他答应赔偿十块砖头,但被拒绝。同时提出,杨科长骂了娘,应该道歉。警察说,相打难好手,相骂难好嘴,你不也骂了狗日的吗?

后来还有个传言,杨科长终究愤愤不平,以自己的官方身份打电话给派出所所长,要求拘留张小众。所长说,这样一点事,怎么拘?杨科长不依不饶,所长哭笑不得,说,要不,您再跟他吵一场,造成一点点伤害后果,我保证立马拘留。

 两块砖头,差点一场血案,虽然,张小众确乎有错在先,杨科长确乎有得理不饶人的资格,可是,邻里邻居,先无世仇,后无新怨,当不至于如此刻薄。两块砖头,几毛钱的事,弄出一个秦砖汉瓦的阵势,谁能撇的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遇上个犯傻的,怕也只好给一条命了。

 车是“马自达”新车,主人杨思平君,杨科长之弟,县内颇有名气的“厚德中学”的副校长,秃顶方脸,气度轩然,架一幅金丝边眼镜,浓郁地闪烁出高级知识分子的风采。原是县一中的高级公办教师,后被私立的厚德中学挖墙脚,毅然放弃公职,驰骋商海。办学教学很有套路,属于能人一个,既搞校务管理,又直接带毕业班,收入很高,不久前舍旧换新,正是油漆被张小民磕破了芝麻绿豆皮的那辆小车。

 损坏他人物品,修复赔偿理所当然。砖头的事已过去一年多,杨干部家,也许已与时俱进,说不定宰相肚里能撑船了。弟弟的前车之鉴没有吓住张小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张小民是方圆两公里之内出了名的老实人,住在这里几十年,好不容易挣到左邻右舍高度的评价,荣誉得来不容易,一朝毁之真可惜,还纠结什么呢?

 大同世界,情同意同,人间美好,理解之花应该遍地盛开。张小民爆发出深厚的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感,认为自己必须拥有敢作敢当的风格。非常坦荡地敲开了“杨楼”的铜制防盗门,毫不隐瞒地承认,没小心磕了一下杨校长的新车。

 场景与设想的局面有点差别,张小民并没有机会全部掏出犹豫不决之后当机立断再深思熟虑仔细酝酿好的一段话,才起了一个头,杨家一干人马鱼贯而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倾巢齐至。

 不愧是杨家,政府也很给历史的面子,要延续杨家将的荣光,特批允许计划外多生育,以保证人丁兴旺。但见杨家父母两人,兄弟并妻子四人,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又六人,分兵有序,一部分围住“马自达”查勘伤情,一部分围住肇事者,生怕张小民插翅飞走。仿佛往上十八代的祖坟都被刨开,一个个按捺不住愤慨,人嚷马嘶,嘈杂鼎沸。肇事者张小民,完全没有解释的空隙,甚至,放一个闷屁的机会都没有。

“怕是个三岁娃娃哦,开车不带眼睛,瞎掉了吧!”杨科长的老母亲拿一根拐杖在路面上用力地杵,虽然不是佘太君的龙头拐,气势更加凌人,路面十有八九给杵出了一道内伤。

“三岁小孩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有猪才这样开车,这世道,何得了!”杨老爹悲愤地谴责,估计下一步将会仰天长啸。

“碰上个灾症,才几天就被破了相。不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死几个人都完不得事。”杨副校长夫人火冒三丈,噼里啪啦,比鞭炮还快,象极喧嚷着要嫁法国总统而出名的杨二车娜姆,姑且借称娜姆。她的脸上皮颤肉抖,粉影清晰,真让人担心那些粉刷会被颤落下来,若果,比磕脱马自达屁股上的油漆的损失大百倍,那可是脸面上的高级装修。

“怎么搞的!怕是吃的草吧!”杨思平副校长一声呵斥,杨家人估计都吃的是金银铜锡,所以动辄喜欢鄙夷别个吃的是草。

“我又没说不赔!我是人,你也是人,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 吃草是牲畜的行为,“士可杀,不可辱”,张小民顿时气血上涌。

“赔,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几十万的车,买了不到一星期,一句赔,那么轻巧?你说,一个黄花闺女被人强奸,赔钱就能解决问题吗?”杨卫平科长言辞凿凿,比方非常精妙,不过不知道世间情理认不认他的帐。

“驾管部门才是吃草,尽培养些囊包来开车。”杨科长夫人骂得挺远,要替天行道。

“我的车一向停在那位置,没注意你们占了线,其实,只要停前面一点点就没事。”张小民声辩道。

“车在你家屋外就有理由撞,人到你家屋檐下站一会的话,还不得杀了,哪个晓得你这样蛮横无理,哪个晓得你开车的技术那样差劲,比二百五还要二百五。”

“你家屋外,你就不要从人家屋外过身了吗?”

“你家屋外,好笑,这路可是大家的,有什么资格说是你家的?”

“你那里写了此处不准停车,此处可以撞车的告示了吗?”

“这社会还象个样子吗?撞了别人,他还理直气壮。”

 唾沫口水排山倒海而来,张小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任由杨家唇枪舌剑轮流发泄。

 张小民的老婆已从家里出来,在旁边干着急,她是一个更加本分老实的人,眼看着杨家得理不依,逮个空,急急地对杨思平说,“杨校长,这事首先是我们不对,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您就原谅一点吧,正当的损失,我们会承担,我妹夫的弟弟,洪玉起老师,跟您还是同事,请看顾他的面子,将就将就!”

“什么将就,将脑壳!几十万的车,开不到十天,就撞花了,秽气怎么弄干净,以后还开不开?洪玉起,天玉起都不行!”娜姆怒火冲冲,粉痕抖动得更厉害,让人再度担心,事情将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确实秽气,依我说,这车没办法开了!”杨科长夫人火上浇油。

“那你们要怎么着呢?”张小民强忍心头愤懑。

“怎么着,没法开了,只能给你,赔一辆新的来!”

“什么?”张小民懵了头,睁圆双眼对着娜姆。

“那倒不至于,损失虽然有点大,但我哥哥是政府的干部,又在这里住,总得为他留些邻里情分,不能让人说三道四。”杨副校长制止住欲要再次开腔的娜姆,神色里流露出非常的通情达理。

“你们总得开出价码来吧?”张小民以为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连忙对着杨思平,眼神恳切。

“这个,你也是开车的,心里自有分寸,你说吧!”杨副校长答道。

“赔你们两百元,行吗?”张小民一边说,一边心痛得特别难受,今天只跑了一趟短途,刨掉本钱,才赚了四十元。

“两百元?打发叫花子吧,几十万的新车,撞得皮开肉绽。真好意思开口,我不要赔钱,只要恢复原样,如丝抹缝。”娜姆气急败坏地嚷道。

“那你说,要赔多少?”

“我不要赔钱,只要完好如初,一丝不差。”娜姆担纲主演,一人对阵。

“不过一丁丁点印子,如果我不主动说起,谁会留意到,修都不用修,要怎样才算完好如初?”张小民恨不得找根高压电杆上吊,家门外没有监控,又没有谁看到,那一点点碰痕,即使大白天,都要拿放大镜才能看明显,黑灯瞎火之下,谁又能注意被撞过,即使事后知道,也未必再找得上人。自己怎么就那样铁砣入肚实心眼,避开厅堂进茅厕,不是成心寻死(屎)吗?

“你的意思,是准备耍赖了吧?”杨二眼睛一横,瞪着张小民。那一瞪,张小民才发现这女人可能有甲亢,眼睛鼓起来,像一只变异的蛤蟆,非常瘆人,这使得他猛然生出一种严重的害怕。甲亢的人,情绪过度激动会造成心衰心竭,千万别,万一出现那后果,事情因他而起,只怕是赔完车,还得赔人。

“让交警来处理,行吗?”张小民说。

“这不是主马路,交警未必会管,你打110吧!”杨卫平说。

110很快到达现场,一位警察询问过事由,拿个手电,仔细察看完马自达的损失,把张小民叫到边上询问一阵,又拉着杨思平和娜姆讲了一下,再把张小民与二人扯到一堆, “你愿意赔两百,他要五千,悬殊太大,我们没法调解。”

“五千,杀人吧,打死我也出不起,要五百都是非常过分,你们抓我走吧!”

“怎么能抓你呢?既然谈不拢,这事我们也管不上,你们再协商协商,协商不好,可以报交警或走其他法律途径。”警察可能心中有数,哼哼哈哈,三言两语推了磨子,更不说二话,火速离开现场。

小县城民风复杂,巧立名目敲诈勒索之事,有如萝卜叶子拌白菜,比家常便饭更家常便饭,不是警察不愿管,而是执法机制不健全,不知道该怎样管。加之屁眼大的县城,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常常张三李四发生纠纷,王五赵六七八麻子不知不觉卷进来,一不小心即搞成群体事件。因此对于没有实质冲突的纠纷,警察是惹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从某个理上来说,民事赔偿纠纷在没有触犯治安与刑事责任之时,也不由他们公安来管。

 110走了,杨家将重又披挂上阵,张小民很郁闷警察怎么如此不负责任地处理,干脆不再理会,抬脚就往家里迈,被娜姆一把扯住衣服,“走什么,事情还没搞清楚!”

“搞清楚!”杨家将一拥而上,挡的挡,拦的拦,扯的扯,拉的拉,看热闹的邻居爱莫能助,张小民挣扎不了,插翅难逃,即将被生剥活吞。

“梆,梆,梆!”三声鸣笛响起,大家循声望去。有车要过路,那车喇叭洋气,非同凡响,车身油光锃亮,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无比醒目,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很高档的小车。

 人群自动肃静,让出一条路来,车缓缓地驶近,副驾驶的玻璃放下,一位女子探出头来,看见了人群中的张小民,喊道:“小民哥,方向文家是从这里去吧!”

“哦!是琴妹子,对,从这里去,往前走一百米第一个口子右拐,第二栋房子就是。”张小民向高档小车走拢过去,娜姆不自禁地松开拉住他衣服的手。

“好的!小民哥,一堆人围着干什么啊?”

“货车挨了一下隔壁杨科长家小车的屁股,花了一丁点漆,他们要敲诈我五千块呢!”张小民用手指了一下,琴妹子的目光顺着望过去,远远的只看得出小车尾部新漆的反光。

“你等一下。”她伸起车窗,深色的太阳膜遮挡着,谁也看不见车内还有谁,更听不到车里在说什么。

 全场肃穆两分钟之后,司机下了车。杨家兄弟一直关注着动态,见司机下来,连忙趋步拢前,毕恭毕敬,异口同声地喊,“许师傅!您好!”

“哦,杨科长。”许师傅点点头,算是回应,并没有停驻脚步,杨家兄弟只得尴尬地缩回已经伸出一半的手。

 许师傅朝张小民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包蓝色软壳芙蓉王香烟,弹出一根,敬给张小民。这烟五十多元一包,很高档,张小民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接着。

“上个月搬家,劳费了那么大的力,真是感谢啊!”许师傅拍拍云里雾里的张小民的肩膀,大声地说。

 这一切突如其来,张小民不知如何答腔。

“我是司机,车子方面的事略懂,你带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许师傅又说,张小民忙带他走到马自达车后,用手电筒照着车屁股。

“没多大事儿,花了一点点面漆,底漆没损伤,修补一下不会超过一百元,合理情况下,稍许多赔一点点钱也应该。不用怕,这是讲法制的社会,不是谁张口要多少就是多少吧,赔少了,他们可以报交警,甚至可以到法院打官司,交警和法院要你怎样,配合就是。不过,邻里邻舍,还是以和为贵,再好好商量。我们急着去找方老板,得先走了,如果实在解决不好,打电话给我,再来为你协调。”许师傅对着张小民叮嘱,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叮嘱完毕,伸出右手,张小民忙乱中伸出左手,许师傅也没计较,握住手摇了两下,像是跟一位老朋友深情厚意地道别。

许师傅上了驾驶位,车子向前缓慢开走,在一众人的注目下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爷佬子,娘佬子,志志,章章,你们先回家去,饭菜都凉了。”小车的红屁股已然不见,杨卫平开口说。这一家他是主心骨,一言出来,仿佛军令,杨家将顿时鸟兽散。

娜姆不再威风跋扈,杨科长夫人也偃旗息鼓。杨思平过去拍拍张小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次看许师傅的面子,事情就算了,今后开车,可得多注意,毕竟,这社会象我们这样通情达理又宽宏大量的人,已经不多,条条蛇咬人呢!”

“是啊,你跟张县长有交情,怎么不早说,差点一场大误会。”杨卫平补充了一句。

“ 哎呦!”张小民的肚子突然一阵绞痛,同时,脑袋也一声咯噔,坏了,这身子和脑子都要出事了,因为他前后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突兀地,张县长从天而降,如一座山一样立在他身后,这会让人窒息的。

 琴妹子,本名是什么,张小民不知道。有一回,他被表哥的堂哥家的表哥,喊去帮表哥的堂哥家的表哥的堂弟的表姐琴妹子搬家,不知道那算不算和琴妹子是丝瓜柳叶毛毛线的亲戚关系。当天,还有好几个帮忙的人,行动总指挥是许师傅,按张小民的记忆,许师傅当时根本没有留意他,也没问过他姓甚名谁,只在结束的时候,因为用了小货车,许师傅给了他一条烟,说, “租钱就没算了,拿条烟,当是油费和辛苦钱。”

 烟的档次很高,他送一个星期的货的正常收入,加起来都超不过那条烟的价值。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