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旗中路,蓝源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红旗中路18号,气派的铜艺栅栏配欧式大门,院内葱绿苍翠,中间,矗立一幢古典风格的三层楼房。乍一看,都会认为是高规格的会所或国家单位,如属私产,长长的栅栏完全可以构造出一排年租金几十万的门面。然而,那是实实在在的私宅,五年前,蓝源首富雷伟霆趁旧城改造的机会,花巨资购下黄金地段,出乎意料地没有做商业用途,而是建了一座城中别墅,此事,成为蓝源人的谈资,同时,也成为雷正刚的骄傲。
拉板车贩蔬菜起家,演绎蓝源县城建国之后第一个百万富翁传奇的雷正刚,一直有个心结,雷家风风雨雨走来,代代家国情怀相承,竟没有出过一位匡扶济世、学识渊博的大人物。雷正刚幼年时没有条件读书,觉悟却不低,对建功勋立伟业的人物充满景仰的向往。可惜儿子雷伟霆、女儿雷伟艳无志求学,两人一套模子一个样,高中之后再不愿意升学,虽然都成为县城数得上名号的老板,总难填平他心中所憾。家道能出一名为国建功、为民谋利的高等级读书人,一直是他心中的强烈愿想,儿子不成望孙子,孙子不成嘱后辈,假以时日,这个愿想非达成不可。所以,孙儿雷东一出生,即被他倾力培育,一心往学成报国的道路上指引。
雷正刚老人的愿想已有基本轮廓,前年,雷东以全县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被蓝源一中录取,此后学习一直拔尖,两次荣膺全省“三好标兵”。昨天,县一中又传出好消息,雷东参加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荣获一等奖。听到消息后,老爷子一直心花怒放,中午,女儿雷伟艳请他去狮子山农庄吃饭,他一口应承,愉快地出了门。
五月的天气很好,清徐的轻风里,阳光慵慵懒懒,让人心旷神怡。景致优雅的农庄里,刚好遇上受别人邀请而来的了云大师,善男信女趋之若鹜的了云大师同雷伟艳夫妇交情不错。当即,在雷伟艳的请求下,撇开邀他的主顾,为雷家测了一卦,大吉大利,田武英、雷正刚、林晓丽三人皆是活过一百二十八岁的菩萨命,三代之内,必定会出一位震惊全国的经天纬地之才,雷家兴旺发达的运道,至少能维持三百年左右,三百年后,子孙护持得当,可保永世其昌。
经天纬地之才让雷正刚脸上的皱纹缝隙里都填满笑意,吃饭的时候没有听从妻子林晓丽的制止,稍许多喝了一点酒。
下午两点,返回城中大院,雷正刚去田武英房中打了个转。他是个孝子,对母亲一直尽心侍奉。
田武英身子骨争气,心态开朗,八十五岁的年纪,耳清目明牙齿全,脑瓜子仍相当好使。在曾孙儿雷东的培训下,学会了用ipad玩游戏、听歌曲、看新闻,颇有与时俱进的风范。雷正刚把了云大师的话复述一遍,田武英微笑着点头,“祖宗积德留芳,给了子孙享受的成果,往后,更要多行善事,自然家存好运,至于三百年,那也管不着,三百年后,谁还会记得你爹爹雷鸣风,谁还会记得你雷正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倒是东东,这么争气,将来肯定能成个人物,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刻了。”
“肯定能看到,您能活过一百二十八呢!”雷正刚说。
“这你也信!”
“信,怎么不信,我们都能活过一百二十八!”雷正刚中气十足。
“喝了很多酒吧,脸红成那个样子,赶快去休息一下,记住,以后少喝点,年纪也不小了!”
“好!”出了母亲的房间,一直兴奋的雷正刚,又有了新的激动,自己这个年纪还有母亲在上头罩着,感觉真好,真令人幸福。母亲祖上曾是蓝源县的世家,到她那一代,家道虽逐渐衰落,还是接受过很正规的教育,心胸与见识,明显不同于寻常人。他十一岁丧父,是母亲身体力行,教育人生道理,扶持他成家立业,家境富裕后,更告诫他,做人要不改本色,要懂得回报,要心怀社会。可以说,时至今日,宽怀慈爱的母亲仍然是人生路上的标杆。
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半,时年六十五岁的雷正刚老人回到卧房,感觉到胸口有点接不上气来,猛然喘了一阵,好像又恢复舒畅,没有多想,躺倒在床上,这一睡,再没有醒过来。
二
鹰嘴山殡仪馆在县城西五公里处,下午六点,冰清水淡的地方猛然间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车子停了四五十辆,来往之人,川流不息。
县民政局优抚股股长兼殡葬改革办主任再兼殡仪馆馆长的罗一民坐在办公室里,眼眶湿润,心情粘粘糯糯,一时,万般滋味,不知从何理起。
雷正刚老人过世,出乎意料地把遗体送到殡仪馆,让他一沉一颠,一沉,不免黯然落泪,他跟逝者有渊源,从没设想老爷子会匆促离世,噩耗突来,悲痛一阵盖过一阵地堕落在身边,一颠,思绪重回现实,如果过世的老爷子没被送来殡仪馆,还真不知该怎样去说服家属,如今,逝者家属通情达理,真是再好不过。以雷家在蓝源县的影响力,能够主动响应殡葬改革,正面效应不可估量。
愁容惨淡却不掩秀丽风韵的雷伟艳到了办公室,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现在,他没了,千难万难,也只有这一回,你说呢?”
雷伟艳的语气没有咄咄逼人,还带着征询,罗一民不止无法回答,还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雷正刚老人待他,比亲生父子的情意更厚,雷伟艳待他,更不用说,两人是高中时候的同桌,毕业后交往密切,还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恋爱史。与雷伟艳相恋又分手,雷正刚老人都没有干扰,如果不是自己认死理,今天的场面截然不同,第一,他未必在这个岗位上;第二,逝者将会是他的岳父大人,自己作为一个不同的因子介入某一个事件或某一个人的生活,会有不相同的结果,老人未必会英年早逝。
一阵出自本能的懊恼,弥散在凌乱的思绪中,为什么雷家要把逝者送到殡仪馆来,这让他进不得,退不得,伸脚踩到爹,缩腿踏到娘,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力。坚持原则,愧对雷家,愧对雷伟艳,愧对九泉之下的老人,放弃原则,抛开所有人的指点不说,可能从此再也无法面对自己,那表示,一直以来的操守都是错误,都是虚伪。
雷伟艳的千难万难,是两点要求,第一,老爷子出殡定在六天之后的二十七日,雷家将包租规格最高的厅,遗体停留期间,除追悼会的仪式由殡仪馆按最高级别安排之外,其余仪式无须殡仪馆参与并且也不得干涉,了云大师将带一帮得道之士,为老爷子进行高规格的超度;第二,遗体不火化。
“伟艳,这事与殡葬改革完全违背,我个人肯定无法主张,必须向金局长汇报,再给答复。”
“罗一民,这不是你的风格。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蓝源县城这么大,又不止我父亲不火化,用不着拿政策说事,找金局长,不需劳烦,自有人去!”雷伟艳带着一股脑的愤怒离开,罗一民怔怔地坐在办公室里,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一个月以前,罗一民还只是民政局优抚股股长。其时,原来的殡改办主任谭应才被不愿火化的丧主家属打成重伤去省城住院,要半年以上才能康复。病床上的谭应才向局党委表达了坚决的意愿,即使开除公职也不会再去殡葬办上班。局里从下面的民政所拟调了几位同志,面对提拔,没有人肯来,谁都知道,那是一个明摆着火烧屁股的位置。局党委一筹莫展,罗一民匪夷所思地主动请缨,民政局登时沸沸扬扬,一是大家做个死地议论罗一民居心何在,二是殡葬办主任的位置虽无人问津,即将空出来的优抚股股长的职务却炙手可热,包括曾经拟调的那几位同志在内的许多人已经在走动。局党委英明,狠批了那几位,宣布由罗一民接任谭应才的职务,同时仍兼任优抚股股长,另行派一位优抚股副股长,负责股室常务工作。罗一民坚决反对兼任,强调那样不利于放开手脚去殡葬办。一把手金泽群拍板,对罗一民说,“新工作放开手脚去干,老工作暂时还离不开你,必须兼任一年左右,能者多劳,两副担子,不,三副担子都得由你挑起来。”
没人知道罗一民怎么想,没人羡慕他一个人兼着三个职务,大家都认为他在出风头。蓝源县是殡葬改革重点县,人口多,土地少,经年以来,死人争走活人地,占田占土造坟修墓,乱埋乱葬的现象特别严重,城区周围,葬墓林立,大有坟头包围城市的气势。除此,民众封建顽冥,陋风陋习泛滥,亲人离世,本应庄重悲恸,偏要自欺欺人地冠上白喜事的名号,占道搭棚,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震地,请一班和尚、道士或师公,没日没夜哼哼唧唧,烧纸钱、化冥屋,扬幡招魂,抬棺游街,乌烟瘴气,遍地狼藉。殡葬办成立后,丧主家属抵制火化,对抗丧事简办,事件频发,冲突有如家常便饭。原殡葬办主任退休后,谭应才起先坚决不愿接手,局党委答应安排他儿子进到局下属的光荣院当正式职工,也不干,他老婆死逼活逼,才把他赶上去,但没到一年,就被人打得差点殒命。
三
正从省城往蓝源县赶的雷伟霆接听过一通埋怨的电话后,心中非常光火。
下午三点半,听闻噩耗,沉浮商海几十年从没有惊慌失措过的他感觉天塌地陷,倚为靠山的可亲可敬的父亲怎么就离去了呢?怎么一句话都不做交代就离去了呢?泪水模糊中,关于父亲的记忆,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幼时,亲眼目睹父亲与母亲起早贪黑,拉着一辆板车穿街走巷,无言的辛酸让他稚嫩的心头暗暗攥着劲。稍微懂事之后,他经常代替母亲陪同父亲沿街叫卖,两父子苦中作乐,一边走一边如朋友一样地聊天。读高中时,家中稍有基业,但他违逆了父亲的意愿,不愿再上学,父亲通情达理,没有逼迫他改变志向,他借着父亲的基础,生意越做越大。父亲一边赞赏他的用心,一边却对他没升入大学颇有遗憾,因此,雷东出生之后,父亲越过他,直接接管,说是不能由他调教一个贩子出来。父亲果然有套路,真的把雷东培养得出类拔萃。“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父亲对他的遗憾,很快将在雷东的身上弥补回来,然而,既威严又慈爱的父亲怎么就匆促地离去了呢?
车程要四五个小时,出发前,他电话安排妹妹雷伟艳,一定要请三姨和四姨过来住到家中,陪着悲伤过度的奶奶和母亲。之后,脑海中仍萦绕着有关父亲的记忆,他去得如此匆忙,就一点心愿都没有吗?雷东是他老人家的心愿,雷东已经很争气;奶奶田武英是他的心愿,母亲林晓丽是他的心愿,但他已经天人永隔,无法再照顾她们,照顾她们的责任,自然会由自己和妹妹担当起来;扶贫济弱是他的心愿,这种使命他和妹妹也会继承。都是他为了别人着想的心愿,他为自己呢?他为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心愿呢?蓦地,一个简单的片段清晰地浮现。
去年秋末,表舅伍洪民过世,葬礼在殡仪馆举行,他和父亲一同去吊唁。表舅是常务副县长,在工作岗位上突然发病过世。因为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县级干部,为人正直,政声清明,追悼会现场除亲朋好友与机关政要之外,更有许多自发来吊唁的群众,当时的场面,庄严肃穆,人潮涌动,颇有万民敬仰的气势。
追悼之后,回家的路上,父亲说:“一生当如伍洪民,有那么多人追记。我比不上,能有一半的场面就无憾了。霆伟,我百年之后,一定要到殡仪馆最大的厅堂举行最高规格的追悼会,请重量级人物致悼辞,人生一世,那个庄严肃穆有仪式感的场面是最好的总结。在家设堂,再热闹也是小家子气,而且,敲敲打打的式样,我不喜欢。”
当时他心里认为,以雷家在蓝源县的地位,以父亲乐善好施的声望,人气并不见得会低于当过官的表舅伍洪民。
现在回想,父亲表情严肃,口吻认真,完全是一种推心的嘱托。父亲的幼年,困难凄苦,忍辱负重,中年之时,稍有家业,又向善扶贫,到老年,本可顺意人生,却又天夺其寿,终其一生,未免憾如深海,如今,自己记起这虽非遗言,却是嘱托的交代,应该全力照办才是。
电话中把意思给妹妹说了,她当即强烈反对,“不去殡仪馆都会有人上门来执行强制火化,父亲只知去殡仪馆有仪式感,他难道要求他的遗体火化吗?怎么能送上门去呢?那可是一把火烧成粉末。”
“火化?他没有提到过!当然不能火化,只是去殡仪馆举行仪式,场面要隆重,不要怕花钱。那天的追悼会,我会请县里的张书记亲自主持,了结他老人家的心愿,再葬往三年前买下的坟地,现在,人先送殡仪馆。另外,你去协调一下,花销多一点无所谓,只要他们按我们的要求来。”
“太费周折了!”
“父亲一生,从没为他自己提过什么要求,这么个小小心愿,我们还不竭力完成吗?”
“好!我马上去找罗一民,这事他推脱不了,放着我不顾,他总不能不给父亲一个面子!”
没想到罗一民不接受协调,不仅是不给妹妹雷伟艳面子,也丝毫不给雷家面子,更没有给已故去的父亲面子,不止没给一丁点面子,还是地地道道的忘恩负义,这个不识抬举的罗一民,真以为他当着个什么官吗?
被妹妹抱怨的雷伟霆调整情绪,用手机拨了两个电话,两个电话都肯定地回复,一个说:“好,马上去办。”一个说:“雷总,放心,不是大问题,一定竭尽全力。”
仍呆坐在办公室的罗一民,接连抽掉六枝烟,调动了躯体内每一根可以思索的神经,仍然无法从乱糟糟的情绪中分离出一个方向。点着第七支烟,时间是下午六点半,手机铃响,主管殡葬办的刘向林副局长来电话,罗一民不明就里,还是很快赶到翠微茶庄333号包厢。包厢里,刘向林局长同一位秃顶的中年人正在品赏祁门红茶,见罗一民进来,刘向林招呼他坐,中年男子明白要等的人来了,连忙起身,一阵寒暄,罗一民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雷伟霆公司的副总吕志忠。落座后,刘向林起身,说去方便一下,出了包厢顺手关紧门,吕志忠飞快地从提袋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罗主任,雷总父亲离世,本来不用到殡仪馆麻烦,因为老人家生前有遗愿,离世后一定要在殡仪馆最大的厅举行最高规格的追悼会,所以不麻烦也得要麻烦,雷总正在省城回来的路上,他敬重您,委托我向您表达心意。另外,殡仪馆所需要的正当费用,尽管开口,只是,雷总家的两个小小要求,万望担待周全,刘局长那边,已经答应,没有任何问题。”
罗一民总算明白为什么雷家不准备将遗体火化却还是送来殡仪馆的原因,两个小小要求,雷伟艳刚提过,如果那样,殡葬改革还搞什么呢?他无心听吕志忠的套话,站起身说,“吕总,两个要求,已经知道,此事重大,我和刘局长恐怕难以担当。厚意心领,我现在马上找金局长汇报,该如何办,请局党委定夺。”
落荒而逃的罗一民,一边走一边整理情绪,拨通了一把手的电话,金局长听完汇报,沉默了十几秒才说,“是有点麻烦,刚才,县里的李副书记来过电话,要我想办法在原则范围里照顾,这事,估计还有领导出来打招呼,如果招架不住,恐怕。。。。”
金局长顿住那个恐怕,电话这边的罗一民呆呆怔住,当初,主动担当殡葬改革,誓言全力以赴狠刹恶风,局长表态一定鼎力支撑,当坚强后盾,不让一个招呼、一个说情摆到他的面前来,但眼下。。。
“一民,先别急,必要时,我会找县长和书记汇报,你多想想点子,看能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另外,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正面冲突,千万不能再出谭应才那样的事件。”
四
挂断与金局长的通话,铃声又响起,殡仪馆那边紧急求救。罗一民赶到现场,了云大师带一帮人正同殡仪馆的职工对峙。
了云是个什么人,他非常清楚。殡仪馆往东三公里远,有一座富华庙,庙里的住持,便是了云,以算卦、卜灾、辟邪、渡厄等项目服务于善男信女,据传百应百灵。了云在富华庙住持,县城里却买了三处房产,有人说,三处房产不稀奇,稀奇的是每一处都有一个不同的女主人。更有好事者张嚷,三处女主人也不足为奇,富华庙烧火煮茶、扫屋守房的女信徒,也是剃刀换柄一样,没几日就变一个。但这并不影响了云的香火,毕竟,法力的高深,摆在那里。
罗一民根本不相信鬼笼笼、神笼笼的一套。算卦卜灾的神棍,有固定的套路,无非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问卦求吉之人,十有八九行程不顺,这个,忽悠几句就会不打自招,然后,神棍们便可借题发挥。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是个真人才,创立一句偈语:“神明不保背时人”, 话很是奇妙,包治人间百病,足够徒子徒孙们受用到地球毁灭,宇宙爆炸。背时,是倒霉的意思,若顺风顺水,没错的,祖德流芳,神明有保,你不是背时人。若流年不利,经常碰壁,没错的,正是个倒霉蛋,神明不保,可能,因为你家八十八代以前的老太祖,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苹果,神明还得惩罚你。
关于神明,唯物主义者不敢以偏概全,留了面子说,“信者有,不信者无”。罗一民则有点偏激地认为,求算求卜的人,就是猪头,人活在世上,哪个真能一顺百顺,一点磕碰都没有,从出生顺到死?遇上点闹心事,稍有不顺,就去拜神请愿,乞求渡厄化灾,真管用吗?试想这世上,已经历几万年,衍生过几万亿生命,神明它有那么多的精力,记得每个人,管上每个人的事吗?了云,了云不过一个小地方的神棍,他能跟所有神灵都有交集,能为你的不顺对神明美言一番,从此照顾你一生好运吗?
神棍了云,此前与他罗一民多有接触,因各自捍卫的立场不同,两人还偶有争执。眼下,那个了云,依仗雷家的气势,带一帮人,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气焰嚣张。
“你们是服务机构,孝家是客户,有资格提出自己的主张。你们阻止孝家为逝者进行超度,这是破坏人伦,侵犯人权,严重违反宗教政策。”
“政府有明文规定,强化殡葬改革,破除封建迷信,推行简风易俗,这是正道,与宗教政策不相违背,宗教信仰与封建陋习是两码事,你了云故意混肴视听,居心何在,我管不着。但你要在殡仪馆公然对抗政府的改革,我绝不允许。”罗一民回答道。
“你不允许不顶用,我们受孝家所托,有礼有节,义不容辞。去宗教局、去市政府,也是我们理强,你理亏。”了云气焰高涨。
眼看一伙人,把鼓乐、灵幡、台架等东西下了车,准备强行搬入厚德厅。罗一民心中无比愤怒,伸出双手,一手拽住举灵幡的,一手拖住搬台架的,“都给我停住,硬要胡作非为,那就试试看,了云,别以为我会惧怕你耍无赖,你们围攻殡仪馆,视频早已经录下,也别以为自己很干净,带来的人里面,都有些什么货色,心中没数吗?今天,我在,谁都不准进,敢动手,冲我来试试。”
殡仪馆的其他人也赶紧拢过来,与罗一民站成一堆。
了云起先以为殡仪馆不过区区几个人,断然不敢齐心协力。他一个整日宣扬佛号的人,当然不能指挥一帮人去攻击国家工作人员,那样的话,搞不好佛祖也会怪罪。而且,孝家并没有授意,事急的时候可以动用武力,他赶紧对手下的人使了眼色,溜到一边,拨通一个电话,压住声音,说了两分多钟,再回到场上,“今天先不进去,明天再来。”
了云带一帮人离开,罗一民回到办公室,继续呆呆坐着,难以名状的沉重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向心口聚拢。
表姐李玉红,大他两岁,与他关系非常要好。聪颖好学,成绩优秀的表姐,被蓝源一中录取。接到通知的那个暑假,她的祖父过世。南方农村,老人过世出殡是了不得的大事,姨父打肿脸充胖子,一番折腾下来,风风光光办了丧事,家道却背上一笔债务。愚昧的姨父做出极其野蛮的决定,终止表姐的学业。表姐从此落落寡欢,十九岁那年早早地嫁为人妇,后来的生活更不开心,终于有一天,决绝地走进源水河中。
年轻漂亮的表姐,把生命沉堕给河底的那年,他二十岁,正是扬帆待航的年纪。表姐的自杀,令他一直脱不开沉重的思考,失去阳光雨露的树木,并不见得就会枯死,但它一定会经受难以承受的苦痛,甚至丧失成长的勇气,是什么,让思想并不愚昧的表姐选择以死来抗争呢?她心中,到底在怨恨什么呢?如果不是姨父剥夺她求学的权力,她可以上大学,可以走一帆风顺的前程,绝不会任身世风吹浮萍,破罐破摔,不合时宜地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那一切,源于她祖父的逝世,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己之能,同恶风恶习做斗争,慰籍表姐凄凉的一生。
他有个信条:事在人为。局里成立殡葬办之初,曾跃跃欲试,因为资历浅未能如愿。后来,老主任交班,他正好被派去省城参加科级干部后备力量培训班,回来时,谭应才已经走马上任。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要事在人为,不承想,一出马就摊上一桩无比纠结的事情。
他的人生,比表姐李玉红幸运,虽然年幼丧父,但母亲咬着牙挑起重担,送他和弟弟求学。进入蓝源一中后,为体谅母亲,每月省吃俭用,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几个馒头就咸菜过一天,这让他日益面黄肌瘦。同桌雷伟艳成绩一般,心事却很细腻,了解到他的家庭境况,回家给父亲说起,雷正刚当即找到班主任,要负担他高中的学费与生活费,他那时既自卑又要强,坚辞不受。雷正刚和言细语地开导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他同意接受资助。
得到资助,他轻松地完成高中学业,进入大学。雷伟艳虽然高中毕业后没再读书,但一直保持着和他的联系。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蓝源县一个偏远的乡政府,雷伟艳经常去看他,后来,雷正刚帮他找了关系,调到县民政局。
今天雷伟艳的愠怒有充分理由,自己怎么会如此不近情理呢?如此不近情理,真的对吗?撇开雷伟艳不说,雷正刚老爷子,不止有提携之情,更有知遇之恩,若泉下有灵,会不会痛恨他罗一民的忘恩负义?主管的刘副局长支持雷家,一把手金局长态度暧昧,自己顺水推舟,睁一眼,闭一眼,小风小浪地就会过去,未免不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对有恩于自己的雷家,也算是问心无愧。然而,雷伟艳的两条要求,正正准准在他誓要改革的核心部位捅了尖刀,一是禁止封建迷信,简风易俗,反对铺张浪费,提倡厚养薄葬;一是推行火化,保护弥足珍贵的土地,维护环境资源的和谐。如果答应,不止是自抽耳光的尴尬,只怕事在人为就要宣告终结。对不起了,雷叔,对不起了,雷伟艳,你们咒骂我这个知恩不报的人吧!
思绪一片彷徨,忍不住在口中重复地念叨对不起,愧疚也猛然从心头升腾,真混蛋!不管怎么样,雷叔已经真真实实地不在了,无论有什么事,此刻,都应该先去灵堂,恭恭敬敬磕上几个头。
“厚德厅”是鹰嘴山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厅中一口冰棺,两旁有很多人在闲聊陪伴。偌大的厅堂,被室外的夜幕压抑住,灯火通明闪射出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凄惶。立在冰棺面前,心酸快要溢出身体的罗一民怔怔地站着,遗像框里,雷叔刚毅却又饱含柔善的眼睛,正正定定地盯住他,似在期盼,似要教诲,更仿佛一位师长,在信心百倍地等待自己的得意弟子交出一张优秀答卷。
“咱们的经历一样,都自幼丧父,都靠母亲顶着,最能体谅母亲的心,你如此苦自己,虽说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但把身体垮了,母亲不但心血白费,还将更加痛苦不安。人,确实应该要坚强面对不能解决的困难,如今,困难有人帮你解决,可以放下,可以用坚强去面对学习上的困难,这样不是更好吗?勤奋的人暂且落魄时接受帮助不可耻,重要的是以后成就了,能够胸怀天下、心念苍生,去帮助更多的人。”
话犹在耳,人已永隔。“雷叔,假如选择由您来做,您一定会支持我,对吗?”噙着泪三鞠躬,流着泪三叩头,俯首磕地,罗一民忍不住哽咽起来,堪堪地收住情不自禁的失态,立身,转身,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匆匆地离开灵堂,不知道,边上的人群里,有一位女子,眼中闪着泪花,恨恨地注视他离去的身影。
五
身心俱疲的他回到家里,已经晚上十一点,胡乱地扒几口饭,有点沮丧地斜躺在沙发上。
吴丽萍对罗一民的选择非常不满,逢亲朋好友甚至只是认识的人,就免不了要数落一番,说他是猪脑壳不算,还是猪脑壳进水,进硫酸,蠢到没边。此刻,见丈夫失魂落魄,知道他十有八九又是工作上遭遇了极大不顺,口上虽然恼恨他没事找事去干殡葬改革,内心里终究还是体恤。十几年的夫妻,她很清楚,虽然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小小干部,但为人可圈可点,对家庭、对朋友、对亲人、对社会都充满着使命般的责任感。
泡一杯茶端给丈夫,拿起水果刀,一边削苹果一边问,“真不知你坏了哪根神经,一定要去管那个黄泥糊黒灶的差事,怎么,才多久,就成了水打的殃鸡!”
“伟艳的父亲过世了。”
“啊!怎么一回事?”
“突发性心肌梗死,一下就去了。”
“我打个电话给伟艳,安慰一下她。”吴丽萍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别,千万别,她正对我恼着火。”罗一民赶紧制止,把下午的情况说了一遍。
“你也是,至于吗?人家待你有情有义,好好答应不就行了吗?何必硬要把原则顶在头上,让别人认为你无情无义呢?不给伟艳面子,还不给雷叔面子,你也太做得出来!”
“你不懂!我也不想做没有恩义的事情,但是。。。”罗一民叹了一口气,顿住话头。
吴丽萍岂会不懂,如若不把原则顶在头上,哪怕只要再下移一点,挂在胸前,他就不是罗一民,如若不是那么实心眼,现在做他妻子的人,就不是她吴丽萍,而是雷伟艳。
她与雷伟艳是初中同学,关系特别要好,初中毕业后,她读的是师范,雷伟艳升入高中,两人各奔前程,并未疏淡交情。她回蓝源当老师,因为雷伟艳的关系,认识了罗一民,那时,雷伟艳与罗一民关系亲密,她是一个地道的局外人。罗一民调回县城,她以为雷伟艳与他已修成正果,要走向婚姻。但她的以为一直没有下文,半年后,雷伟艳结婚,新郎出乎意料地不是罗一民。已为人妻的雷伟艳给罗一民做媒,她当即拒绝,还开玩笑地说,玩厌了就传球,要我收二手货,休想!雷伟艳很真诚地说,罗一民与她确实有过感情,但两人之间除了牵过手,再没有任何亲密的行为。两人早在半年以前就理智地分手,分手后,爱情没了,友情仍在,觉得她吴丽萍才是最适合罗一民的人。
世事就是那么奇妙,雷伟艳一撮合,她嫁给罗一民,婚后,罗一民主动跟她说明了与雷伟艳分手的原因。
他分配到乡政府后,雷伟艳已经拥有了小汽车,差不多每个周末都会开车几十公里去乡下看望他,两个人在一起,免不了谈及到将来。雷伟艳崇尚物质,认为充实的人生在于多赚钱,过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是最高的理想。他当即反驳,真正高尚的理想,是为国为民建立功勋,他的理想就是主政一方,造福一方。人生理想的对立,起先并没有在两人之间造成矛盾,随着感情关系的逐渐深入,分歧不可避免地出现,雷伟艳从建议到劝说到逼迫,一个目的就是要他辞掉乡镇干部的工作去经商,他觉得那个不起眼的职务正是自己主政一方的理想的基石,绝对不可能放弃,不反感经商的人,但绝不可能去做个商人。“你一定要坚持所谓理想,而不肯迁让我吗?”
“人世间存在太多需要迁让的选择,如果理想与情感相挤于单行道,我选择理想先行。”
他和雷伟艳非常清楚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哪里,两人平和地结束感情,雷伟艳不再去乡政府,但很快,她央求父亲,为他找关系,调到县城。
“真的只牵过手吗?”
“千真万确,怎么说呢?如果我愿意迁让,她会义无反顾嫁给我。”
“无法理解一场这么深刻的恋爱,你们仅限于牵手,以我对她的了解,以她那时对你的念念不忘,有些事顺理成章。”
“我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决定,不会让敷衍来伤害每一个信任我的人。”
听过解释,她非常震撼,雷伟艳容貌秀美,体态匀称,气质也不差,绝对能诱惑一个正常的血气方刚的男子,他却一直心如止水,这该有多么强大的定力。这在她与他的恋爱过程中,真实验证过。除了家境,她没有什么逊色于雷伟艳,但罗一民对她与对雷伟艳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她和他最终走到了一起,直到结婚前夕,她和他才有正式的肌肤之亲。那些,是不足也羞于与外人道的,但正是那些,让她明白,罗一民就是一个实心眼的水泥疙瘩,如若不是个性使然,富甲蓝源的雷家的乘龙快婿,非他莫属。
“我不懂?不,我懂,你有理想,有抱负,即使这个时代与你萌生理想的时代已大相庭径,你还是初心不改。初心不改也无妨,为政益民的事情多了去了,为什么一定要干这件尽得罪人的事,得罪活人不说,连死人也要得罪。”
“还记得轩伟吗?”
她点点头,当然不会忘却,罗一民三十岁生日那天,最要好的朋友张轩伟特地从外地赶来蓝源,离开时,罗一民同六位同学去送别,前往车站的路上,有人惊呼抢劫,张轩伟和罗一民挺身而出,歹徒挥刀乱刺,张轩伟受伤,歹徒逃走,罗一民和几位同学兵分两路,一路送张轩伟去医院,一路追逐歹徒,歹徒还有同伙,骑着摩托车在那里接应。其时,派出所的警车已经来到现场,罗一民跳上警车,指引歹徒逃去的方向,警车一路鸣笛,出了城,公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歹徒的摩托车在前方清晰可见,眼看要追近,前面出现一支披麻戴孝的队伍,鸣鞭响锣,在公路上纵横蔓延,占据整个路面,歹徒的摩托车歪歪扭扭穿进送葬的人群,警车鸣着笛迫近,可无论警笛怎么尖利地叫唤,队伍毫不理会,罗一民与两位民警徒步穿过人群,歹徒的摩托车早已经没有踪影。再赶到医院时,张轩伟因为抢救不及时停止了呼吸,延误抢救时间的原因让人气愤,那天是下葬的黄道吉日,去医院的车子在途中遭遇到两支送葬队伍,耽搁了二十多分钟。
“轩伟的死,还有表姐的自杀,两个如此年轻的人,失去最珍贵的生命,这种无法抹去的痛,就像锉刀横搁在胸口下,时不时地拉动,每一下拉动,总会让我悲愤交加。佛语有云:一切皆有因果。我不信佛,但信这句话,事从根起,藕叶莲生。世间万事,有因为,才所以。他们的悲惨,追根究底,那种万恶的风习难辞其罪。”
虽是两桩久远的往事,此刻重又听来,吴丽萍心更唏嘘。这正是他的本色啊,平时,丈夫总自嘲,他是个伪理想主义者,但她明白,他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有想法,也敢作敢为。可惜的是,眼下的这个社会,理想总是要被现实打压,甚至消亡。
只是,她一个人的支持对于丈夫的抱负没有多大作用,现在,执意不依的是有财有势还有恩于罗一民的雷家。即使放开与雷伟艳的过往,即使放开雷家的恩重如山,但雷家岂会把一个小小干部的执着放在眼里。
“也不要那么急,上面还有领导呢!何必把事情都往身上扛,尽力了就可以,毕竟,世界上的件件事情,不见得都会如你所愿。”她只能爱莫能助地安慰丈夫。
当晚,罗一民辗转反侧,一夜不曾成眠。
六
二十一日晚上,雷伟霆夫妇回到雷家大院。已是九点多,昔日气氛安恬的院子被哀戚笼罩,荒凉一般地冷清。
雷伟霆走进母亲的房间,泪眼对泪眼,母亲说:“去看看奶奶吧,晚饭都没有出来吃,真担心她也突然垮掉!”
中午还神清气健的田武英呆坐在房中的藤椅上,清癯修长的脸上,原本不太明显的皱纹全都迭叠出来,横亘在隆起的额头上,横亘在眼窝和鼻梁的周围,痛苦的悲愁从惘然若失的眼神中爬出来,沿着皱纹布满脸庞,又从额头上爬入银白的发间,让整个神态浸入哀伤之中。
“奶奶!”雷伟霆哽咽一声。田武英收回失神的目光,几滴浊泪从脸上滑下,她抬起衣袖,在两个眼眶上印拭了一下。
“奶奶,您一定要保重!生离死别,人之常事,生者再伤悲,逝者不可复活。唯承继父亲的心意,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父亲的心意,必不舍他的妻子与儿女,更不舍高堂之上的您。”小时候,父母忙于生意,奶奶是他的伴,此刻,看到奶奶的凄惶,雷伟霆心中充满担心。
“放心,奶奶挺得住,中午,你父亲还笑呵呵地说,他和我,都是活过一百二十八岁的命。月有圆缺,人有祸福,谁又能预料一切呢!其实,他平时跟我说得最多的,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奶奶,您对父亲的丧事,有什么要求吗?”
“由你们去做主,伟艳单纯鲁莽,凡事一根筋,你稳实多思,能为他人着想,像你父亲。你与你父,交心最多,如何操持,让他去而无憾,多斟酌。”
“嗯!”
离开院子,雷伟霆去了殡仪馆。当晚,雷伟霆夫妇与雷伟艳夫妇在殡仪馆的“厚德厅”守了一夜。一晚上,对父亲过世的伤怀和对罗一民的愤怒,轮番撞击着情绪,到凌晨五点,雷伟霆否定了雷伟艳喊了云大师来殡仪馆做法事的固执想法,倒不是他完全反对亡灵超度的那一套,而是,殡仪馆毕竟是公家场所,明文规定不允许敲锣打鼓声乐喧天,他家如果坚执要那样做,难免惹上非议,这就违背了父亲凡事不遭人指背心的原则。但对于父亲的遗体不火化,他与妹妹雷伟艳一致。在蓝源,有许多违反政策的事实,是公开的秘密,某些能享受政策待遇的逝者,如离退干部,单位职工,如果没有火化,其家属无法获得单位的政策性补偿,因此,坚决不愿火化逝者又不愿失去补贴的家属,会勾结殡仪馆工作人员,搞假火化程序,甚至直接做假的火化证,有好多事情,天知地知人不知。而不必顾忌补偿的逝者家属,如不想火化,则直接对抗,先把逝者掘坟而葬,再行追悼超度,逝者入土为安,政府再想按例办事,也万万不会把已葬的逝者挖出来强行火化。父亲是商人,不会有政策补偿,即便有,自家也会毫不在乎,但父亲有嘱托,渴望表舅伍洪民离世时的场面,不可能不送殡仪馆,即使不送殡仪馆,也断不可能偷偷下葬,那对雷家,很失体面。无非就是一个不火化的问题,又不是雷家特立独行,还不信解决不了,小小的一个罗一民,算什么。
七
二十二日上午,罗一民赶到局里,金局长在办公室等他。“刚才,李书记和雷伟霆一起来过,雷伟霆说,可以遵守殡仪馆的有关规定,不安排做道场,但是,遗体火化,不能接受,希望我们通融。李书记则要求,特情特办。”
“您答应了?”
“没有!程县长外出学习,分管民政的常副县长建议我向张书记请示,张书记没有表态,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指示,妥善处理,如何妥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您也许不知,逝者雷正刚,曾资助我读书完成学业,后来我从乡政府调到局里,也是他的眷顾,除此,他女儿雷伟艳,是我关系非常要好的同学,于私而言,我情愿局里给我下指令,答应雷家的要求。”
“嗯,于公而言呢?”
“于公而言,您也知道我当时主动请缨的决心,如果对雷家特立独行,网开一面,负面效果之大,可想而知。谭应才主任出事之后,工作已经非常被动,要是还加上雷家的影响,只怕几年之内都再难打开局面。”
“一民,仍只能向逝者家属做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雷伟霆,我再跟他沟通,雷伟艳那边,你跟她开解开解,实在不行,我们一起去找张书记,请他出面,劝说雷家。”
罗一民点点头,并没有跟金局长解释他根本不可能跟雷伟艳开口,内心里对金局长再与雷伟霆沟通充满期盼,虽然,期盼一点都不实在。
回到殡仪馆,罗一民逐个吩咐工作人员,要他们与厚德厅逝者家属交道时,注意方式与态度,尽量满足雷家的合理要求。
坐在办公桌前的罗一民,心情来回转换了千百遍,才拿起手机,拨通雷伟艳的电话,尽管,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对方没有接听,他不自禁地嘘一口气,心情竟短暂地放松下来,编了一条短信:“伟艳,雷叔一生,素雅高洁,体怜世人。他的英年早逝,天叹地惋人含悲。你们雷家,门风敦厚,影响一县,人皆称道。于我,更有再造之恩,本当效力以报。但殡葬改革,关乎千秋万代,雷家之行止,于蓝源县来说,举足轻重。伟艳,厚颜恳请你,慎重考虑,维持雷家清誉,更教化蓝源民众。我个人之愧对雷家,愧对于你,定会记之在心,择机回报。”
“无须多说。”直到晚上十点,雷伟艳才回过来四个字,虽然之前没有抱任何希望,四个生硬的字还是让罗一民心头一凛。
再一天,似乎风平浪静。下午,工作人员跟罗一民报告,了云到过厚德厅,单独一人,倒没什么吵嚷,但他跟雷家主事的人嘀咕,多准备些身强力壮的男子,到时,女眷们围住工作人员,壮年男子抬棺上车,速战速决。
这正是罗一民揪心的事,他早预料雷家必然会这么干。把情况报告给金局长,金局长回复,上午又跟常副县长汇报过,常副县长会找雷伟霆做工作,至于出殡日的早上,雷家将强蛮行事,这事也未必,不要见到风吹就当寒信。当然,还是会跟公安的周局长沟通一下,看能否为此派出警力,预防事情发生。
金局长的回复,立场没有变化,语气明显缺乏坚定,罗一民听完,心中一片惶然。
时光在惶然中不管不顾,依旧飞快地离开,二十四日上午十点半,金局长打电话给罗一民。“常副县长与雷伟霆沟通,没有成功!他向张书记汇报过,张书记指示,由民政局权衡处置,球又回踢给我们。今晚,局党组研究讨论,你整理一下思路,列席参会。”
罗一民心中的惶然更盛,后天晚上举行追悼会,大后天出殡,按惯例,逝者的尸体要在出殡那天的清早进行火化。雷家不接受火化,会怎么办?结果不言而喻。
谭应才被打的那个早上,事前没有半点征兆。逝者是一位从副局长岗位上退休的老干部,享年七十一岁,其有一子二女,都在蓝源县的局行机关工作,那个儿子,还是某单位一把手。事情说起来有点荒唐,凌晨五点,逝者尸体推到火化准备间,俩工作人员例行检查,其中一位说,不用检查,直接推进去烧。另一位责任心强,一定要检查,揭开裹尸布,退休老干部的遗体诡异地变成一个硅胶人偶。早上六点半,睡梦里被电话叫醒的谭应才急忙赶到殡仪馆,现场已经人声鼎沸,原则性非常强的谭应才一边向局长汇报,一边安排人员紧锁殡仪馆的大门,不准阴谋败露的丧主家属把装有真遗体的棺材强行装运离开。为什么殡仪馆会允许棺材出现呢?这是蓝源县殡改初期的没有办法之举,初期,只要丧主同意火化遗体,火化之后的骨灰,允许装入棺材埋葬入土。县城周围,严禁立坟,偏远的山区地带,允许土葬,稍有条件的家庭,一般会把骨灰用棺材埋到乡下去。
一边是坚持原则的谭应才,一边是恼羞成怒群情汹涌的逝者家属与亲朋戚友,局领导还没有来,冲突发生,谭应才与殡仪馆工作人员势单力薄,混乱中,铁门被砸开,谭应才与几位阻拦的工作人员被打伤,运棺材的车子冲出殡仪馆的院子。事件的结局,县纪委成立调查组,逝者的有关政策享受全部取消,逝者的儿子,降级处分,殡仪馆专司火化的一位工作人员,开除公职,但逝者,还是入土为安,因为,掘坟终究是一件犯大忌的事情。
到时候,雷家两兄妹,不用玩调包计,不用大张旗鼓与殡仪馆对峙,花一点钱,安排一伙出面的人,无论他罗一民抵抗还是不抵抗,装着没有火化的遗体的棺材都可以畅通无阻地离开,因为,各级领导,甚至包括金局长,态度都暧昧得很,他罗一民如果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结果可能比谭应才更惨。
这是一个预定的结果,谭应才事件就是前车之鉴。那伙丧主家属,还要计较一个火化证,不得不遮遮掩掩,而雷家,完全不用顾忌什么,甚至可以明目张胆。设想已经毫无悬念,那天早上,殡仪馆的院子里会人山人海,他们和她们都是为雷家助阵的。势孤力单的十几个工作人员包括他罗一民在内,会被人潮逼进一个无法动弹的角落,然后,棺材很快上车,铁门被打开或撞开,装运遗体的车子迅速地扬长而去。之后,接到报警的公安会赶来现场,按程序展开调查,调查的结果是法不责众。那一切,将如洪水决堤,无可阻挡,尽管,他罗一民早知道洪水即将涌来,也知道该怎样预防,但面对在蓝源手眼可通天,哪个部门都给点面子的雷家,以他罗一民的小小能量,即使捐躯赴死,也无济于事。
当晚,民政局党组召开专题会议,罗一民不是党组成员,因议题与他负责的工作有关,列席参加。
主管殡改办的刘向林副局长主持会议,他把雷正刚老人逝世以后的有关情况介绍一轮,并强调此事已有政府领导出面,如何处置,当慎之又慎。“会议以讨论为主,不做决议,请大家畅所欲言,最后如何定夺,将综合本次意见,再次召开党组会。一民,你是殡改办负责人,先把你的想法抛出来吧!”
“各位局长,那我抛砖引玉了。首先,声明一下,我单独向金局长汇报过,我跟雷正刚老人,甚有渊源,他对我,有深厚的恩情,他的女儿,是我关系要好的同学,于私心来讲,我可以恳请各位领导,照顾雷家,特情特办,另外,还可以提请,回避此事,把难题留给局里,但我最想选择的,是雷家必须遵守殡改条例。如果雷家顺势而为,响应殡葬改革,正面效应不可估量,反之,负面影响也非同小可。”罗一民发表完意见。
“逝者雷正刚,跟我们多有交道,局里下属的蓝源慈善总会,经常接收他的钱和物,数额累加起来,超过千万。他的儿子雷伟霆,也贡献很大,冲着他家这份情怀,我们特殊照顾一下,属于情理之中。”主管慈善、社团、民间组织的丁义盛局长提议。
“情理是情理,法理是法理,口子不能随便开,如果那样的话,以后各种特例都会出现,到时,殡改如同虚设,没有任何制约力。”主管婚姻登记、优抚、救助的李品山副局长反驳,罗一民同时还是优抚股长,是李副局长抓线的下属,两人的配合一向默契。
“我是抓殡改这条线的,按理说,应该坚定地支持一民,但县里的李副书记分别找过金局和我,希望能够特情特办,能否特办,我个人肯定不能做主。不过,大家也知道,李副书记是省里下来的干部,有背景,以后,在蓝源当县长,当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外面还有传,张书记会提拔,程县长也会提拔,调到别的地方当书记,李副书记可能一步到位,直接担任一把手。”刘向林局长倾向于特殊照顾。
“刘局长所言非常坦率,道理极其中肯,县长也好,书记也好,诚然不会是气量狭窄的人,但是今后的工作中,带点感情色彩看我们民政局,只怕也难免。”主管办公室、老龄委的张玉成,话说得再委婉,大家也能听出,他支持刘向林副局长的说法。
“这个非常有可能,我当财务股长的时候,一把手不知什么事情惹怒过祝道林县长,每次去财政局拨经费,都是一拖再卡,再卡还拖,究其原因,财政局的人说,县长看不惯民政局,不肯签。”主管财务、信息、军干所的邹玉红副局长也赞同刘局长的意见。
金局长一直没有表态,大家又过了两轮,基本上是原药原汤,多数人赞同对雷家特情特办。
金局长开口了:“先声明一下,我不是推卸担子。一民的主张,我非常支持,但县府领导的想法我们也不能够不予理会,你们可能不知道,还有张部长、李部长、周副县长都分别给过我电话,建议此事特情特办。今晚的会议,虽非决议,其实也是党组会意见,具体怎么办,我们表态了不算。明天上午,我会跟常副县长当面汇报,请他就我们的会议纪要签署处置意见,哪怕他只签一个酌情处理也行。”
会后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罗一民再次接到金局长的电话,“一民,全省优抚工作会议后天上午在省城召开,非常重要, 李品山局长出差了,你把手里工作暂放一放,明天下午赶到省城报到,我知道你记挂着雷家的事,这事重要,优抚工作也不是等闲之事,你是股长,责任重大,雷家的事,让刘局长去处理吧!”
罗一民再笨也明白,这等事由,一把手何必亲自安排,这是要他,对雷家绕道而行。心中一阵凄然,接下来,雷家的事情,会是什么走向,跟他已经没有多大关系。“金局长,恕我直言,您的心意我明白,也别派我去省城开会,我明早,去局办请假,休年假,先向您电话汇报。”
“那也好,去散散心吧!”金局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一忽儿,回复道。
挂了电话,罗一民感到身子飘飘地,不是那种舒爽轻柔的飘,而是身体要浮起来,浮起来却又不知将沉落何地的虚无缥缈。曾几何时,自己真是稚嫩得可以,以为虽然撼不动地球,但好歹可以在世界上跺几脚,如今,才发现,把脚跟都跺麻,世界连个屁都不会吭,反而一踢腿,蹬你到九霄云外。
黯然地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脑子混混沌沌地胡旋乱转,可悲还是可叹?可笑还是可怜?人定胜天,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些抚熨人心的话,怎么就应验不到自己身上呢?做一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业,真的这么难吗?是自己错了吗?错在哪里呢?大家都那么近情理,真只有自己是石灰脑浆铁木脑壳吗?
瞧着丈夫的失魂落魄,吴丽萍心里很不是滋味,丈夫此刻的沮丧,前所未有。他虽然固执认死理,但不惧怕打击,一般的艰难,从来不显形于色。她知道他为什么忧心忡忡,很想宽慰几句,但更明白,那些没有意义的套话,只会让他的心绪更加烦闷。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心如油煎,一个爱莫能助,手机铃声响起,打破凝固的寂静。电话是姐姐吴丽红打过来的,吴丽萍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没容姐姐开口,她迫不及待地说:“先不讲别的,我正有件事情找你。”
边说边离开沙发,走到阳台上。
“这?妥当吗?”
“我不管,反正你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医不好还得医,我要罗一民现在就来。”吴丽萍挂了电话,回到客厅。
“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下。”吴丽萍瞧着罗一民,没有理会他疑惑的眼光,把去找姐姐吴丽萍的想法说出来。
罗一民听完,点了点头说,“试一试,总可以减少一丝遗憾吧!”
病急了,逮住风信子也当药,但愿这副药有奇效。
八
田武英坐在房中,任是心事淡然,眼角的浊泪,仍然不知不觉地滑落脸颊,怎会不伤心呢?再怎么老来多淡定,再怎么心静如止水,儿子竟先她而去,这样的悲哀,谁又能轻易抵挡得了?那可是与她舔犊知心几十年的儿子。
她的母亲厉婉宜,经常跟她说起外祖父。她从没见过的外祖父,参加过推动了中国发展的辛亥革命,功勋卓绝,堪称典范。之后,外祖父功成身退,蛰居蓝源,修建了厉园,解放后,厉园成为政府所在地。外祖父于五十四岁时早逝,由他开枝散叶的后辈子孙在乱世中各奔前途,如今,有省府官员,有外籍学者,更有商界翘楚。她的母亲,当年嫁入的田家,是蓝源最大的布商,非常殷实。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祖父田振英安顿好家人,停了棉布生意,带着三个儿子田中敏、田中磊、田中焕北上救国,战乱之中,一父三子相继为国捐躯。母亲厉婉宜,带着四个孩子,未再改嫁。一九四八年,家中长女的她与雷鸣风成婚,第二年,儿子雷正刚出生,再十一年,蓝源县兴修水利,在建设江口水库时,丈夫雷鸣风在工地染疾,半年后,不治身故,留下孤儿寡母。
她继承母亲的坚强与开明,婉拒亲朋好友劝她改嫁的好意,与儿子相依为命。那些年,外祖父天下为公的精神,祖父田振英以及父、叔一代舍家为国的气概,支撑她坚韧地承受生活的苦难。个人小家,天下大家,家业兴旺,不只是男人们的责任,也是女子的追求。她身体力行,用祖辈的信仰教导儿子。雷正刚年少知事,谦恭忍让,正直善良,十五岁起,当挑夫,做小工,拉板车,贩菜蔬,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创下一番基业,在外乐善好施,扶贫济弱,被人称道,在内孝敬母亲,慈爱妻儿,堪为典范。到孙子雷伟霆手上,家业扩大,终于又恢复了祖上的荣光。
一辈子,经历宠辱,见惯生死,早已养成顺势而为的从容。如果不是儿子毫无征兆地离去,她不应该再有眼泪,也不会再心潮起伏。这些天,拒绝儿媳、孙女、亲戚们来陪伴的善意,她告诉她们,能承受,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刚刚,孙儿雷伟霆过来告诉她,追悼会明晚召开,后天出殡,移柩吉时是辰时七点一十八分,将葬于县城外十六公里处的凤麒岭中麓,入土下葬为巳时九点零八分。
一阵凄然从老态的躯体里冒出来,瞬即充斥房间,雷伟霆离开后,田武英把头倚在座位的靠枕上,恹恹地闭上双眼,牙齿轻轻相扣,两对眼皮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腔泪又从眼眶里溢出来,正刚我儿,匆匆而别,你心何忍?
“太奶奶!”一声呼唤打断凄然的思绪,抬眼看墙角的摆钟,九点还不到。
“东子,怎么?不用晚自习吗?爷爷出葬的日子还没到,现时不用请假,要稳定情绪,不要耽误学习。”田武英尽力抑制住悲伤。
“太奶奶,我想跟您说说话!”
“好孩子,说吧!”
“您还记得龙铸吗?”
“记得,你的好同学,经常来我们家的。”
“您知道去年‘愿景花园’小区那个事件吗?”
“知道!过世了一位老人,在小区里办丧,每天行法事,鞭炮锣鼓通宵达旦,有一个即将高考的学生,不堪嘈杂,他的父母投诉到政府,政府上门做工作,没有效果,再去恳求丧家,引起争执,反被丧家胡闹,冲突中,打伤了学生的一只眼睛,听说当年高考都没有参加,也不知那可怜的孩子,如今怎样了?”
“他叫龙攀,是龙铸的堂哥,我们的同校学长,成绩排名在全校二十以内,绝对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那之后,他去外地复读,突然失踪。前段时间,龙铸告诉我,人已经找到,在山西的一处寺庙,已经剃度出家。”
“造孽!那个丧家,太可恶了!”
“爷爷经常告诫我,要做一个有益社会的人,如果碰上面临选择,一边是为社会大众着想,另一边是为自己家庭狭隘的目的着想,您认为我该选哪一边呢?”
“太奶奶当然希望你,心存社会,为民造福,舍小家,为大家。”田武英的回答毫不含糊。
“父亲和阿姨,要在后天早上,强行将爷爷的遗体从殡仪馆抢出去,抵制火化,进行土葬。这样做,在蓝源县,不是首例,但我们家,不能因为别人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就效仿,真那样,我相信爷爷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
“按现在的规定,你爷爷的遗体必须得火化吗?”
“对!蓝源是改革重点,城区户口的逝者,全部是强制火化对象。”
“你爷爷的遗体不经火化,就触犯了政府的规定,对吗?”
“是的!爷爷一再教育我,只有国家好,人民才会好。殡葬改革,有利国家进步,有利民众幸福。父亲和阿姨他们一定要以财势区别于大众,一定要维护封建迷信来对抗改革,那是助长歪风邪气,为祸社会,和爷爷的信念背道而驰。其实,人死离去,无论留一堆白骨还是一钵灰烬,对于愿意记住他的人来说,终究都只能是一份念想。爷爷虽然离开人世,但是他不会离开我的心中,我一辈子都会怀念他,一辈子都会记得他对我的爱护和教诲。国家进步,匹夫有责,少年更有责,我已经长大,有些事,应该义不容辞。太奶奶,凭我,绝对没有办法说服父亲和阿姨,您在这个家,一言九鼎,只要您做主,父亲和阿姨一定不敢违背,我知道,要您这样做,会非常难受,但是,我更相信,您不会袖手旁观。”
田武英一阵沉默,脑海中闪过儿子雷正刚年少时的样子,那种先人后己,在所不辞的气概,和眼前的雷东,一个模子。少年更有责,和自己当年的女子也有责任,何其相似!
人死之后喧喧闹闹的一套,她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可有亦可无。但死后火化,这问题真没仔细想过。人死后,肯定什么都无法再知觉,怎么埋怎么葬,那都是生者的决定。
她的一生,通情达理,从不固执,非常容易接受新观念,曾孙儿雷东的话,已说明白,殡葬改革有益社会,造福后代。雷家,在蓝源县有着不一般的影响力,用好了,清水净浊,没用好,浊浪污清。只是,将被火化的逝者毕竟是亲生的儿子,自己真能狠下心肠吗?即使狠下心肠,他还有妻子、儿女在世,自己有权力代替所有人做主吗?所做的主张,他们会接受吗?
雷东离开后,她情不自禁地走进儿子的书房。
为方便照顾她,书房设在两个卧室中间,左边住着她,右边住着儿子与林晓丽,平素,她很少进书房,但这些天,总会不经意就走进去。
书房很宽敞,陈设却简单,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的框裱,“金江省道德模范”、“蓝源县社会扶贫先进个人”、“捐资助学,福泽乡梓”、“情若春风,善比甘霖”,她的目光扫过一块一块的牌匾,内心慢慢地平静,转过头,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字体遒劲、气势威武的书法:“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礼记.檀弓》”。这话她懂,也看过许多次,还嗔怪儿子在墙上挂一个不讨吉头的死字。
“我要同伟霆、伟艳说事,你把他们四个叫到房里来,你也来,等下我说什么,希望你都支持,正刚是我儿,是你的丈夫,他在生清清白白,死后,我们一样要让他洁净无染。”
林晓丽同田武英婆媳几十年,感情早达到亲生母女的程度,温良敦厚的她一直夫唱妇随,对丈夫的母亲一是无比敬重,二是复制学习。她熟知婆婆的性格,宽厚多让,从不随便干涉事务,也不同人争长论短,但是凡她有了主张,一般人都不可逆违,因此她对婆婆的话向来都言听计从。 虽然不知道婆婆用意如何,还是马上通知雷伟霆、雷伟艳两夫妇,赶紧回家。
九
雷东惴惴不安地等待。
少年雷东的心,是一颗没有被世俗侵染的心,爷爷的突然离世让他猝不及防,闻说噩耗的那天夜里,泪水,染湿了枕头。这些天,一直在回忆与爷爷之间的点滴,善良正直又坚毅能干的爷爷对他讲得最多的话就是:胸怀天下,心念苍生。这句话,跟随爷爷陪伴他成长的步伐,成为他上进的目标。
一个多小时以前,班主任吴红丽的办公室,罗一民叔叔再次提起那句话,让他年少正悲伤的心瞬间又成熟许多。他一直关注社会时政,旧的丧葬习惯一直在影响并迫害这个社会,改革恶陋风俗势在必行。只有彻底毁灭故弄玄虚趁机渔利的伪道士们构建出来的黑网,大众的心理才能去污弃浊,豁然清朗,不再被利用。此刻,父亲和阿姨正是笼罩在黑网下的人,被迫跟着歪风邪气行事,虽然,做为商人来说,他们都是那么的成功。倘若爷爷仍在,一定会支持自己的观点,人,不能为自己而活着,伟大的人,更应该为社会做出有意义的牺牲。这也是爷爷同他说过的话,他深以为然。少年更有责,为爷爷也好,为社会也好,一定要对歪风邪气做最坚定的斗争!
已是晚上十点五十,雷东才看到父母、阿姨、姨父进入太奶奶的房间。他悄悄地打了一个电话:“我已经请动老太君,如果她都不能说服他们,估计再没有谁能做得到,不过,我对她有信心。”
十
罗一民在家里,同样心神不宁。
之前,晚上七点半,他去了母校蓝源一中高436班班主任办公室,妻姐吴丽红一边倒茶给他,一边说,“亏你们想得出,找一个半大孩子去当说客,而且还是一件这么忌讳的事!”
“怎么,他不愿意吗,丽萍可是经常听你说,这孩子不但通情达理,而且最听你的话,看样子,不过如此。”他心生窘迫,暗骂自己荒唐到无边,竟然把砝码压到一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身上。
“看你,哪里还像个干部,一点都不淡定,”吴丽红笑了笑,接着说,“可不要小看这孩子,不止学习好,境界也非常高。”
他又一阵窘迫,心中到底非常不踏实。那个孩子,虽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真有办法去左右经商有成目空一切的雷伟霆的思想吗?
身子挺拔,面露俊朗,眼神清澈的雷东让他有种蓦然回首的感觉,曾几何时,年少心高的他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孩子少年老成,讲话有条有理,坚决支持殡葬改革。这引起了他的谈兴,很诚恳地把自己誓要改变殡葬陋习的心路历程还有同雷正刚老人的渊源以及来找一个还沉浸在亲人逝去的悲痛中的孩子帮忙的无奈心绪一一吐露。
雷东起先有些犹疑,很快,坚定地说,“爷爷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正如您所说,他是一个开明的人,罗叔叔,我一定尽力而为,让他的开明延续。”
“好男儿当为非常之事,雷东,老师希望你舍小家为大家,拿出智慧来,办一件利国利民的功劳。”吴丽红对雷东说道。
“吴老师,我现在就回去,一定尽出其力,争取不辱使命。”
“用什么办法,能告诉我吗?”他忍不住问。
“暂且保留,自有分解。”雷东的眼神中飞扬起一片自信。
那样的眼神,让他一阵神往,生出无限希望,但回到家中后,还是担心。
深夜十一点,吴丽萍将雷东的原话转述,他听了,忧喜交加。胸中梗阻着一个不能掉落的石头,非常明显地难受,那并不确定的消息,带来的一丝兴奋,很快消失,心头莫名地翻涌起失落与惆怅,不知惆怅何来,失落何去的时候,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疲惫终于袭涌过来。
梦境非常真实地出现,他走进雷家富丽堂皇的大客厅,身姿挺拔的老人,背剪双手,矫健地站在厅中央,轮廓刚柔的脸上,浓眉凤目,眼神炯灼地闪烁心无私曲的光芒,不对,怎么那眼神一瞧见他,忽而变得冷酷,似乎含着严厉的责怪,是呢,应该要责怪的,怎么能不责怪呢?一心栽培,却换来他无情的对待,谁又能轻易谅解恩将仇报的家伙呢?
他无地自容地低下头,不敢对视,那眼神却不放过他,定定地盯着,盯得他发麻,不自禁地抬起头,又不对呀,哪里是冷酷,分明是坚定的鼓励,分明在对他说,小子,真还是只认死理的小子,是那个有想法就要做成的小子,只可惜!
他充满期待,老人的眼神忽而又匿了光芒,变得黯淡,他无法再在黯淡里听出“只可惜”后面隐藏的深意,忍不住张口喊了一声,雷叔!
老人没有应,对着他一阵摇头,摇得他直发怵,刚想再次张口,却发现,熟悉又陌生的大厅里空空荡荡,他慌忙地张目四顾,然而,雷叔真的消失了。
猛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坐在红木圈椅上的一位老太太,正轻轻垂泪,缓缓摇头,神态既悲伤又愠怒。少顷,两男两女进了客厅。
“奶奶,请不要如此伤心,我们知道,您舍不得父亲离去!”雷伟艳说。
“我恨不能随他一起去,这样,你们就不用再欺瞒我!”
“奶奶,谁欺瞒了您!”雷霆伟说。
“这一家子,这个时候,谁做了什么?让我悲上加哀,你们心中没数吗?”
“奶奶,您说什么呢?我们真不懂!”性子急的雷伟艳忍不住。
“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说吧,后天早上,你们准备干什么?”老太太吁了一口气,问。
“后天,父亲出殡,入土为安,什么也不曾隐瞒您啊!”雷伟霆答道。
“我听说,进入殡仪馆的遗体,需要火化,你父亲,是火化还是不呢?”田武英又问。
“哦,原来您担心的是这个,请放心,父亲的遗体绝不会被火化。”雷伟艳抢着回答。
“不火化?棺材怎么出得了殡仪馆?那是明文规定,你们有什么高超的办法让政府破例吗?”老太太继续问。
“奶奶,政府是有规定,我已跟各个部门打点关系,请他们通融,都答应关照,您也知道,现在好多事,明理上不允许,暗里,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能过就过。”雷伟霆陪着小心说。
“睁一眼,闭一眼,雷伟霆,雷伟艳,我看你们是要跟政府霸蛮,跟规定对抗。准备几十人,将遗体抢出去,这样的行径,与强盗贼牯子,有何区别!”老太太怒不可遏。
“奶奶,您!”雷伟艳张嘴喊道,雷伟霆连忙拉一把她的衣袖,抢先说,“您这是从哪里听的什么?我们怎么会这样做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雷家一举一动,引人注目,好好丑丑,别人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好事,竖拇指称赞,丑事,当面不说,背后里满城风雨。你们只瞒得了我,倒是去外面问问,如若那天早上,雷家用强横手段,抢棺出门,一县的百姓,会怎么看待?”
“奶奶,事情还在周旋之中,不会走到那一步的。。。”雷伟霆回答。
“如果周旋不成,就该那样了?”老太太接过雷伟霆的话头。
“当然,难道任由他们把父亲的身体推进焚化炉,一把火烧碎?”雷伟艳用最平缓的语气回答。
“怎么说你们也是响当当的老板,就不能仔细斟酌,做出最合情理的决定!你父亲一生,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在生时,人人称道相敬,死后却要惹人非议,这就是你们对他的一片孝心?”
“奶奶,不妥吧?您想想,我们已经按要求,不做道场,但是,把父亲他老人家火化,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雷伟霆小心翼翼地说。
“是啊,奶奶,本来,了云大师已经召全了县城最有名的和尚,要给父亲办一场超规格的超度,为我们雷家辟邪请吉,殡仪馆不允许,我们做了最大的让步,已经很没面子,再要将遗体火化,既不吉利,更会惹人耻笑。”雷伟艳跟着说。
“说不过去,说不过去,那就是家家有人过世都该当如此,那就是政府的规定出了问题,对吗?”老太太咬字清楚,口吻威严。
“奶奶,规定是规定,雷家是雷家。我们没有违法乱纪,特立独行,县里好多过世的人,按要求都需要火化,最后都不了了之,并没有火化。您放心,以雷家现在的实力,绝对不必要与政府对抗,我自有关系通融。伟艳说得确实对,如果那样,雷家会失大面子。”雷伟霆仍然陪着小心说。
“是,你们能耐,有钱就要凌驾于别人的头上,这跟过去的地主老财为富不仁有什么两样?面子,了云大师一通乱七八糟的说法你们就那么记心,面子,如果雷家既富有又能够教化乡邻造福社会,那将有多大的意义你们却毫不在乎!你父亲听我教诲,一生为善,助人为乐,他应该没有教过,有了钱就要高高在上吧!你们的某些做法,我不干涉,但今天,父亲是你们的父亲,却是我的儿子,我生他养他,有权决定他的一切,如果你们一定要那样做,从此以后,。。。”老太太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雷伟艳啊,雷伟艳,你的觉悟怎么还。。。。”他看着老太太那么伤心,忍不住想指责雷伟艳,梦境却一下旋转,变换了地方。
殡仪馆厚德厅,以雷正刚老人为蓝源的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为由头,民政局金泽群局长主持追悼会,蓝源县委书记张成功致悼词。
仪式进行到瞻仰遗容,肃穆的大厅萦绕着凄婉的哀乐,亲友缓缓绕过盛放遗体的冰棺,他跟随人流停住脚步,透过冰棺的玻璃,雷正刚老人安祥地躺着,脸上的笑容在冰霜中永远地凝固。
“胸怀天下,心念苍生。”真切地响在他的耳畔,眼眶里,泪珠扑簌簌地滴下,麻木地移动脚步,慢慢走近站在冰棺右侧的雷伟艳,她一直用怨恨的眼神横着,他顿时满身芒刺,头脸、胸背、手臂、脚底,每个部位都被扎得异常难受,想要去拔出那些刺,发现刺的根蒂都埋在心底,张开嘴,准备喊她的名字,却见她脸一扭,场景又变了。
雷家大院,喜气洋洋,正在庆祝老奶奶寿诞,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庆祝现场,挂着一幅大红对联:老益扬新风,世道多能量;妇慈有远见,人间传美谈。。。。
梦,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罗一民深深地沉入进去,凌晨一点,电话铃声固执地响了将近一分钟,他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