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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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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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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分之想

                                                      一

发完那条信息,哀怆从空气中袭涌过来,冲撞着伤感在骨髓里澎湃。如得了绝症再也无法医治,痛苦把灵魂从身体里生生地拽出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和脸上僵硬的绝望。其实,那能叫做爱情吗?他苦笑着摇摇头,对于一个没资格的人来说,痛苦是开始,也是结束。

灵魂已经出走,让躯体也去流浪吧!躲不开痛苦,必须躲开可以无限发酵的某个人的气息,该去哪儿呢?西藏!心像被钝刀割裂一样地急剧抽痛,那是程雨蝶向往的地方,有一天,她突然惶恐地预感自己可能存在癌前病变,悲观地跟他说,如果真的患了癌症,陪她去西藏。他甚至没有安慰她不会有事,也没有责备她胡思乱想,毫不犹豫一口应承。

进入莫县的高速入口之后,艳阳高照的天空说翻脸就翻脸,比程雨蝶情绪的反复无常更让人猝不及防,雨滴像豆粒一样砸落在挡风玻璃上,密匝的程度让刮水器满负荷工作也无法显露出前路的清晰。他喜欢雨,更喜欢痛快淋漓的大雨,这不期而至的暴雨是否在为自己壮行呢?虽然,是一场不应该的狼狈,为一个飘忽不定的女人而出走简直可笑,但这雨,如一支吗啡针,抑止住正在血液中扭动的悲伤,并让他壮怀激烈,仿佛将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

无论夏日多么喧热与浑浊,一场雨总能洗涤出片刻的凉爽与清新,雨慢慢地由大趋小,天空开始清亮,太阳酝酿着想要重新占据世界,从变淡的乌云里探出半个身子。放慢速度,开了车窗,公路右侧,间隔种植的紫薇树开着团团簇簇的花,被雨水滋润,在朦胧的阳光下尽情地妖娆。严颂雨激荡的情绪柔慢下来,流连在窗外的花团锦簇之间,当一对黑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靠近一簇花朵,一个放不下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出来,伤感又在身体里随着血液一遍一遍地循环。

深夜两点,随意地选了一个服务区,连名字都懒得看。登记完住宿,没有在意房间里陈腐的气味,僵直地瘫在散发腐渍的床上,把骨架都拆散的疲惫感却无法奈何在体外游荡的思绪,抓狂的郁闷像流淌的沥青一样死死地糊住脑海。到底忍不住拿起枕边的手机,习惯性地想要划开屏幕,又咬着牙放下,狠狠地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然而,怎么能睡得着呢?睁开眼,定定地盯住污浊不堪的房顶,仿佛那些返黄的、泛黑的、斑驳的印子将要掉下来砸在身上,良久,终于确定没有什么会掉在床上,又拿起手机,又放下,又闭眼,又睁眼,又定定地盯住天花板。反复十来个回合,手机屏幕被划亮,打开微信,不用拨拉,置顶的“黑夜雨蝶”标识着一个红色圆点,对话栏里被括号框住 “视频”两个字,手指到底不听使唤,轻轻点开,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男人假装小儿麻痹症,胡扭乱拐,歪唇咧嘴地模仿刘德华的声调,唱着一首恶搞天气的歌:“不要问我,今天又会热死多少人,这温度是天天上升啦,这太阳总是晒得很残忍,把你晒成黑漆漆的人,劝你暂且不要出门。”

关掉视频,删除“黑夜雨蝶”的微信置顶,心中陡兀地涌出一阵悲凉,把手机扔开,悲凉呛上心头,两滴泪不自禁地从左右的眼角滑下,是始料不及的两滴泪,他开始鄙夷自己的脆弱与可笑,再度狠狠地盯着房顶那些脏兮兮的印记,期待它们能够跌落,砸在自己的心上。

五点五十,晨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程雨蝶标标准准地醒来,开启手机,点进微信,照例是一排标注红点的头像或群消息,拨拉一二十个名字,“路上的鱼”出乎意料地没有红点,失落一颗一颗地跌下,很快,堆成巨大的一团。按惯例,会看到“路上的鱼”发过来一段长篇大论,那几乎是每个早上固定的内容。她会把一段话复制,粘贴到手机的备忘录上,并不急着回复。当然,多数时刻,忍不住感动,在心中激起一阵一阵带着惆怅的甜蜜,细细斟酌之后,回复过去一段暧昧但不肉麻的话。

鱼丝毫没有理会昨晚睡前发过去的视频,那厮怎么了?她索然无味,检阅了上面标注红点的头像,或哂然一笑,不置可否,或片言只语,或一个表情飚过去。按下心中的冲动,终究没有给“路上的鱼”发信息。

出门时,又打开微信,心中的失望更加强烈。走路到办公室,仍然没有看到那条鱼的信息,她是个很犟的女人,失望很快被骨子里冒出来的倔强取代,不就是一条在路上行走的鱼吗?至于让自己如此关注吗?滚开吧,死鱼!她坚定心念。坐在办公桌前,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冒出昨天的微信聊天,那是由她挑起的别有用心的对话。

“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很惶恐!”

“傻啊,我又没有什么要求!”

“ 超乎寻常对我好,让别人知道,会怎么想?”

“ 红颜知己,灵魂伴侣,精神夫妻,生死情人。我是男人,有责任对你好。”

“已经想明白,不会跟任何人有男女感情。请远离,如果真喜欢,像欣赏一片天空一样,隔着十万八千里遥望。”

“只想默默付出,绝不要求占有。一起追求比纯洁更纯洁的的爱情,你害怕什么呢?”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同时,不能不顾及阳知远的感受,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脱离我的生活。和你,不清不楚地躲躲闪闪,已让人厌倦,我要结束,永远结束,拥有的,无法拥有的,都让它云消雨散。”

“ 他不是你的菜。”

“ 不是我的菜,终究能经常吃到,实际!是我的菜又如何?吃一回足够奢侈,看都不能经常看,虚妄!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旅程,你终究不是属于我的人。”

“不是说,精神的享受胜过所有吗?”

。。。。。。。。。。

她不再回复,任他发过来那些追问和解释的话,一句也不搭理。

“我懂了,尊重你的决定,离开一切有你气息的地方!”

。。。。。。。。。。。。。

那些都不是要听到的话,她不会回复。没有回复,是一直在期待最想听到的话,哪怕一丁点地提到,她都会马上接火,实现预想中的话题,把那五个字发射过去。然而到深夜,并没有等到,睡前,忍不住把那五个字,在手机上输入了七八次,终究没有按下发送键。到最后,刷到一个视频,自认为很搞笑,装作白天没有发生什么,像平时一样,不做任何说明,分享过去,然而,他没有照例郑重其事地很快回复。

忍不住划拉开手机,鱼依然没有吐泡,她继续倔强,一个上午,浑浑噩噩地过去,不知道做成了什么事。

中午,儿子敷衍似的扒拉几口饭,坐到沙发上用手机玩游戏,她心里莫名地窝火,冲他嚷道,“哎,林骁卓,太没有道理了!饭也不吃,想做神仙啊?再这样,我要没收你的手机!”

林骁卓连瞥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依然聚精会神地玩,无名之火旺盛如织,她走过去,一把薅过他的手机。

林骁卓咬着牙怒目而视,眼神中射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尖锐的冷漠。她心中燃烧的怒火瞬即降成冰点,一阵空荡荡的气息在房间里来回飘荡,熟悉的心酸再次在身体内盘旋,林骁卓,是上辈子欠了你,今生你来追债吗?

“林骁卓有点非正常小孩子的无情!”

“他的个性成长有很大问题,做母亲的应该负全部责任!”

“不要再儿子长、宝贝短地喊,他是男子汉,不需要这么腻人的称呼!”

严颂雨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一一响起,升腾起目标明确的恨意,我的儿子,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来自以为是!说得板板眼眼,倒是有勇气一点,你来当他的父亲。

                                                   二

并不相干的鱼在高速路上驱车狂奔,下午三点半,看到路旁标牌上的“龙台”,才知道不小心偏离了原定路线。他决定将错就错,晚上停宿在龙台县城,去找涂扬春喝一场痛快淋漓的酒。

龙台镇是县城所在地,中国著名酒都,四面环山,镇内大小酒厂林立。山是龙台镇的屏障,拦挡外面喧热的气息禁止进入,又遮蔽飘逸在怀里的凉风不让出走。

接近城区,从龙台镇每一个酒厂逃逸出来的酒分子聚散在空气中,让高速公路四周,洋溢着芬芳的酱香。看看头上的天空,蓝蓝的云影里竟折射出一抹嫣红。这天空每日都会喝醉并红脸吧,要是程雨蝶在旁边,必然马上发表见解,这里的司机,遇上交警会很惨,不是酒驾也是酒驾。想到程雨蝶,一阵怅然若失。很快,扑入鼻息的酒香掩盖沮丧,惆怅又期待的心情,但求一醉。

从“醉酒门”牌坊下穿过去,心中渴望更加强烈,一年半没有互通音讯的涂扬春,是此刻最想见的人,一边饮酒,一边听涂扬春畅聊人生,是此刻最向往的场面。

与涂扬春相识,纯属偶然。

三年前的五月,正式步入不惑之年,因为刚遭遇过不顺畅,四十岁的生日,他没有兴致邀朋唤友,选择了一场独自的行走。随意游逛中,沿着尉阳河一路往北,到达龙台镇。“天下酱酒,首推龙台”,那是一个走路都能让人醉的地方。他对酱香之酒情有独钟,前往久负盛名的“龙台酒厂”,才发现寻常人等不得进入参观。遗憾地整理到此一游的心绪,在弥漫着酒香的镇子里闲逛,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都经营酱酒生意,门面有宽有窄,有大有小。

扬春酒业规模中等,店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没有拢近,远远地观望,听过音响传出的播报,知道里面正在举行一场品酒比赛。

听懂规则的他,决定去凑个热闹,对于自认稍懂酱酒又颇喜欢酒文化的男人来说,这样的场面,有跃跃欲试的想法,合情合理。

店堂内,酒缸交错摆放,中央桌台上,三杯一组,排列着几组用小杯斟好的酒。参赛者任选一组,品出该组之中最佳一杯,头关通过,可获赠价值三百元窖藏酒一瓶,并进入第二关;从十四口酒缸中找出最佳一杯,通过第二关,可获赠价值二千元窖藏酒一件;排列次余两杯酒的优劣,并从十四缸酒里找出相对应,通过第三关,可获赠三公斤装价值九千元的珍藏基酒一坛。据介绍,每年都会有这个品鉴比赛,从没有人得到过那一坛价值近万的藏酒。

心想,做生意的人为了造声势,无所不用其极,稍弄点玄虚,价值近万的酒又岂会轻易与人。只不过不要报名费,无须履行什么手续,直接参赛即可,再不济也可品几杯酒,何乐而不为呢?

随意选了一组,他没有急于下口,仔细观察后,三杯都带有微微的黄色,其中一杯,有一丝很不明显的澄亮。把杯沿一一抵在鼻翼上,肯定了有一丝澄亮的酒,香味更能沁入心扉,把杯子递给主持比赛的女子,“此乃最佳!”

店堂内,身材中等,浓眉方脸,着深蓝短袖浅灰西裤的一位中年男子,饶有兴趣地注视他品酒的过程。

女子有一张妩媚与气质并存的脸蛋,撮起嘴,似笑非笑地说,“老总,尝都不尝一下,就这么肯定!”

“好酒不用尝,一闻即能知味,就像欣赏您这样的美女,只需远远看到,便可以感觉出气质高雅,魅力四射!”

口吻没有轻浮,不含调侃,女子脸上闪过一丝羞涩,“老总,你很会开玩笑!”

“这位是懂酱酒的行家!不知道有没有兴趣继续挑战!”一直注视的中年男子搭腔道。

“这是我们涂总!不知老总贵姓!”女子给他介绍。

“鄙姓严,严厉的严,涂总尊姓?”

“ 免尊,一杯浊酒叹糊涂,严总,有没有意向继续挑战!”

“ 惭愧!愿意借此机会,班门弄斧!”

“ 比赛已连续三年,你是第一个不入口就直接下对结论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从没有人拿走过涂总珍藏的基酒!”女子赞许的口气里,不太相信他的实力。

“严总把珍藏酒拿下来!分给我们大家尝一尝!”围观者有人起哄。

“对,给严总鼓劲!”响起的掌声,让他有一点慌乱,没敢看围聚的人群,眼神从涂总脸上扫过,涂总点了点头,再看那女子,鼻子往上一挤,有点揶揄的意味。一贯心高气傲的他,被女子的神色一激,心情的紧张反射般地平复下来。

坛罐肚大口小,无法直接辨别酒的颜色,仔细嗅着每个坛口,策略是先找出香味最醇的那缸。几分钟后,从一口缸里舀出一小杯放在桌台上,端起先前判定为最佳的那杯,抿一口,轻柔地含在嘴中,直到酒味溢满口腔,才吐在不锈钢盆里,用矿泉水漱两遍口,再端起缸里舀出的那杯酒,依然抿一口,舌头搅动,轻轻咽下,说,“是这缸没错了!”

“啪啪”,涂总鼓起掌来,女子也对他竖着拇指,目光里尽是赞赏。

他心里一阵激荡,却根本不敢得意,好酒易识别,如鸡群中找鹤一样并不太难。等下从品种相同、性别单一、花色无异、大小相当的一群芦花鸡里,找出仅有几片羽毛稍有不同的两只,还要张三李四地完全区分开来,绝非轻巧。

世间万事,敌不过认真两个字!

十四口缸,已经排除一口,还剩十三口,标识着分别舀出来,有五杯很明显,没有微黄色,直接排除。剩下的八杯,差异不大,频繁用口尝试,很容易味觉麻木。他决定趁舌蕾的功能正是旺盛,先把两杯用来比对的酒区分开来,再对其余逐一鉴比,寻找相同。

两杯酒质地不相伯仲,仔细咀嚼过三次才捕捉出其中一杯涩味更重丝毫,这个结果得到女子的认可。用于品鉴的三种酒,优劣已完全区分,所有挑战,只剩最后一个环节,将排名二、三位的酒,在八个杯中,找到相对应的两杯。

第十三次吐掉口中的酒,大概加估计地判定,有一杯和排名第二的酒相似,涂总肯定了答案。

围观的人开始鼓掌,排名第三的那杯,他已经圈定是四杯酒里的其中之一。那四杯非常相似,一边饮,一边吐,一边漱口,弄了两个来回,味觉早已麻木,嘴里只剩下完全雷同的酒味,他摇了摇头,说, “最后一杯实在无法区别,喝起来都一样!”

“严总,你赢了,这四缸,全部都是排第三等的酒!”

涂总宣布完结果,转向围观的人群,大声道:“品酒赛举办三年,主题是以酒会友,今天终于迎来一位高手,请大家都不要走,本店做东,前面拐角的‘逍遥醉’一聚,为严总庆贺!”

被众人簇拥,往“逍遥醉”走去,他心里非常清醒,四缸酒肯定有区别,不知涂扬春为何同意,已经通过第三关。

主持鉴酒比赛的女子赖雅红,是涂扬春的助手,其时三十三岁,正是花枝招展的年龄。际遇投缘,千里初相识,便似故人,酣畅淋漓的醉意中,他察觉出,涂扬春对赖雅红,柔和带爱护,赖雅红对涂扬春,倾敬加怜惜,两人不似雇佣的关系,那种默契,很容易让人臆想。

                                                     三

“男人骨子里喜欢女子有丰富的内在,第一印象却往往喜欢外表,外表漂亮又内在高雅的女子,对男人来说,如一壶醇香四溢的原酿美酒。一生之中,总会碰上难以忘记的事,总会喝到难以割舍的酒,总会相遇难以离弃的人。好酒醉人,沁入心脾,劣酒亦醉人,迷惑身体。韵味女子如好酒,庸脂俗粉如劣酒。人生得意,韵味女子作伴,喝一壶陈年佳酿,如此,夫复何求?”

那晚,酒到酣处,涂扬春像一位江湖豪客,激情勃发。

此刻,话语响于耳畔,心中直接把程雨蝶对号入座。她真是让他倾心喜爱的女人,身段儿标准,脸蛋儿耐看;既有着青春未老的妩媚,又有着岁月成熟的性感;含蓄奔于外露,张扬纳于内敛;看似大咧,带点微微的泼辣,实则蕴涵丰富,柔情暗现;从不忸怩作态,却又女人味十足。他爱酒,不酗酒,只喝自己钟爱的类型,也多情,仰慕世间美好的女子,但是不色情,不滥交。程雨蝶清秀里藏着狐媚,妖冶里又透着纯澈,柔和时善解人意,强硬时坚决固执,无论柔与硬,都扬着一脸看不出做作的笑意,那笑,媚惑地晃动他的心。

他并非登徒子,认识程雨蝶之后,却动了从没有过的心思。经常不自禁地设想,与程雨蝶超然尘世,相爱终生。有些事,似乎可循踪迹,其实冥冥之中,总是出乎意料。“古来万事皆依理,唯独情感无来由。”他为自己的异样心思,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进到扬春酒业的店里,莫芙蓉慵懒地斜倚在大班椅上看手机。

品酒赛之后,在扬春酒业盘桓过两天,离开时,除奖品外,购买了上万元的酒带走,开单、结款都由莫芙蓉经手。她容貌中等,面相富态,满身珠光宝气,对人并不热情待见。当时,他在心中肯定,莫芙蓉与涂扬春之间,必然掖着一段难解的纠结。

“莫总!”他叫了一声。

“什么事?”莫芙蓉抬起头,表情比看陌生人更冷漠,似乎从未见过,更没有当他是上门的客户,随意地回一句,又低着头瞅向手机。

“莫总,涂总呢?”他早已领教过她的不近情理,接着问。

“死了!”她仍然瞅着手机,把足以震撼整个店面的字眼,轻描淡写地吐出来。

“死了?怎么!”他猝不及防,声音打着颤。

莫芙蓉没有回答,他不敢再问,惊慌失措地逃离,走了好几分钟才稍微平静,拨打涂扬春的电话,停机。拨打赖雅红的电话,通了没人接,又拨打一次,仍然没接。求醉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急不可待地只想知道,涂扬春到底怎么了。

他期待莫芙蓉的话是一时之气,期待她只不过是愤懑无比,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脑海中回忆着与涂扬春一见如故的交往,内心里强烈地渴望见到赖雅红。

品酒赛半年之后,涂扬春带赖雅红去过莫县,他尽地主之谊陪同,吃农家菜,喝烧米酒,聊得意事,花销不大,很是酣畅淋漓。他看懂了涂扬春和赖雅红地下情人的关系,两人没有刻意隐瞒,晚上直接住宿在一起。

程雨蝶在办公室磨蹭到七点多,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黯淡。安排好儿子做作业,又花了十几分钟,把家里拾掇一遍,心事再次空荡下来。靠在沙发上,拿起严颂雨送她的书,翻开扉页,盯着一句话:“赠丫头-----若问大叔何所寄,一生独赏雨中蝶。”本来,他和她只隔着七岁的年纪,是她坚持要送他一个称号,并说那些让人看得流泪的韩剧里面,女主都叫男主大叔,他接受了称号,依此称号回赠,叫她丫头。

呆呆地盯一阵,打开书页,曾经喜爱的文字,此际如枯草萋萋,毫无意境,不自禁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意识里有种隐然的期待,打开微信,路上的鱼仍然无影无踪,不甘心地又打开QQ,“独怜雨中蝶”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她在失望中充满愤怒,死鱼,死到哪个角落去了?

点开死鱼的界面,酝酿着准备发一条信息,鬼使神差地,居然又输入那五个字,当然,不可能发送,这样说出去,简直有些可笑。内心涌起一阵自我嘲弄,“叮”的一声响,“风与叶子”的微信号一闪,“半月不见,还好吗?头疼病应该完全痊愈了吧?”

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被溺爱他的祖母拥住,她突然获得心灵的充实,飞快地回复:“哪去了,忘了我的存在吧?”

与林仲民离婚之后,认识严颂雨之前,她断续地有过几次恋情,那段日子很长,几个在感情里交错的男人,已经从记忆中格式化。但阳知远是一个例外,他是她寡居之后的第一个追求者,也是多年以来,对她锲而不舍的追求者。她几次动过念头,与他重建一个家,每涌起这种冲动后,分裂式的思维总会跳出来实行梗阻。阳知远爱她、宠她、容忍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男人的正常行为,那让她非常感动,跟他生活,未尝不是好的选择,但他真是自己骨子里最渴望的男人吗?仔细的结果令她沮丧,能让自己忍不住感动,这是事实,要自己爱上他,根本不甘心。换做普通的女人,早应该被这感动攻溃,为什么自己偏偏不是普通的女人呢?

常常整理凌凌乱乱的情感,发现阳知远曾多次通过一个小小的缺口进入防线之内,但总被轻而易举推出去,并且重新设防,他,始终无法真正占领她的心灵。

至今为止,除了林仲民,与她有过情感交集的男人,都被她轻巧或用力地挡在碉堡之外,阳知远杀伤力非常弱小,可恶的鱼攻击力最强大,强大到快要等同于林仲民,强大到已经粉碎她固若金汤的防守,强大到她酝酿着全线停止抵抗,缴械投降。

由阳知远想起那条鱼,想起林仲民,林仲民来到心中的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又该落泪了。

九岁那年,当乡长的父亲与母亲离婚,很快与一个早已认识的护士重组家庭。跟着至死都没有再嫁的母亲一起生活的她,恨母亲管得太严厉,不近情理。这种恨,日益增长。对母亲的恨让她反而亲近父亲,每到寒暑假,都会去父亲家里住一段时间。十四岁那年,父亲调到镇政府任党委书记,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林仲民成了父亲的下属,经常到父亲家中走动的林仲民每见到她,总是礼貌地笑笑呵呵,没留意她有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合年龄的痴迷。是的,情窦初开的十四岁的她,不可思议地在那个时候暗恋上大她十岁有余的林仲民,没有人在意她情感的早熟,当然,她只敢暗暗地期盼能够经常见到思念着的人。羞于启齿的暗恋终结于三年之后,父亲又一次调动,到县里当林业局长,她再也不能顺理成章地见到林仲民。那段难以言喻的单恋作罢之后,她开始了有点曲折的人生。与母亲越来越格格不入,父亲再次离婚,再找新欢,这让她非常鄙夷,开始疏远并怨恨父亲。高考后,因为成绩差,她只能上一所不入流的大学。大一寒假,终于忍不住心结,去了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镇政府,大着胆子打听林仲民,有人告诉她,他前年结了婚,婚后不久,辞掉公职去了申城。他竟然结婚了,还没等自己说点什么就结婚了,他怎么能就结婚了呢?这让她非常莫名其妙地得出一个结论,那些你看着亲近的男人,其实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喜新厌旧,对生活非常随便。

大二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差点丧命的车祸。住院期间,有个用情至深的东北男生天天都来陪伴,精心照顾她。那让她拒绝了另一个一直追求她的广西男生,尽管,她跟广西男生更兴趣相投,两个人经常一起生出异曲同工的天方夜谭似的念头,甚至还非常认真地计划并憧憬,以后到南极造栋房子,于冰天雪地中享受爱情的炽热!

大学毕业后,和东北男生在莫县县城开了一家小酒吧。正酝酿着婚嫁,东北男生的父母找来,不允许儿子留在南方,她坚决不愿去北方,东北男生不选择北方或南方,只选择跟她在一起。男生的母亲跪下来求她,她没有逼男生,只告诉他缘分已尽,跟父母回去吧!他跪下来求母亲,母亲依然求她,她对他吼道,要么你离开莫县,要么我离开莫县,反正,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莫县。

                                                     四

东北男生跟着父母回去的那个晚上,她哭湿了枕头,以后的两年间,一个人经营酒吧,没同任何一个男性交往。有同学告诉她,东北男生回去后结了婚,不久患上抑郁症,很严重;广西男生自她之后,再没有谈过女朋友,家里逼婚也不理,说一定要等到可以在南极造好房子,才考虑成家。

这算是为了她而疯疯傻傻,她有些自得。想自己,没有花容月貌,没有气质惊人,既无才,又无财,偏偏让人神魂颠倒,看来,自然而然的魅力,与生俱有。

酒吧惨淡经营,很果敢地转让。两个男生带来的传奇般的感受,让她浑然无惧,以为一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手上。

莫县隶属于申城市,“申城新能源”是她入聘的第一家公司,年长她六岁的阳知远那时候还没有离婚,是“申城新能源”的一个部门负责人。六个月后,她去了另一家公司,再一年后,入聘“大兴铝业”,入聘大兴是有意为之,大兴的老板正是她多年以前相识的林仲民。令人惊叹际遇的是,阳知远先她三个月进入大兴,担任生产主管。她没有把再次遇到阳知远当成一档事,无非是加深了一点印象,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标是林仲民。

起先的两个月里,没有直接去见他,隐忍着内心的燥热,像一个潜伏的卧底,暗暗地收集与他有关的一切,心智已经非常成熟的她,酝酿着要对林仲民一击即溃。

她成功了,再次相遇的惊喜,加上一个女子未成年之时开始痴恋,十多年间不改初衷,林仲民除了无法把持,更涌起无数感动。一年之后,林仲民离婚,与她再婚。心愿达成,她暗暗得意,得意自己对人生机会的合理把控,得意自己有着非凡的魅力,得意之后,骨子里的莫名其妙又拥堵在心绪的每一根脉管之中,锲而不舍的目标终于实现,她发现自己没有更高的目标。空虚的心态很自然地出现,现实里,父亲对婚姻的不忠,林仲民离弃曾经的妻子娶了她,他以后会怎么样?是否也会在某个时候抛弃她呢?婚后不久,她开始不可救药地患得患失。

郁郁寡欢的母亲在一场病痛中离世,对母亲,她一直愤恨、可怜加鄙夷,愤恨母亲曾对她管教太严厉,可怜母亲遭人抛弃,鄙夷母亲软弱无能。除了那些,她觉得自己和母亲没有感情可言,流过几滴人之常情的泪之后,她认为,母亲那样凄凉地活着,死去应该是最好的解脱。母亲过世办丧,父亲一趟都没有去过,这让她痛恨父亲的决绝,让她很自然地联想,到某个时候,林仲民会不会也一样的冷漠无情?

那时的大兴,正在扩张生产规模,一笔又一笔的民间融资疯狂涌入公司的账户,已达一个亿之多。大兴铝业的家族式管理非常混乱,她发现了很多纰漏,林仲民不以为然,劝她不要操心,养好身体,为他再生个儿子。只是他不知道,大学的那场车祸,医生告诉她,伤情将影响生育,不是不能生,而是会比一般人难受几倍,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她毅然决定,要为林仲民生一个儿子。

怀孕之后,经常看到林仲民长吁短叹,愁容不展,但什么都不说。第三个月上,林仲民以她的名义在省城和申城各购了一套房,还给她买了一辆车。再过了一个月,他提出离婚,让她猝不及防。他没有解释,只说自己外面有了,不再喜欢她。

一切都被莫名其妙的想法料到,她是个要强的女子,绝不会放下身价哀求,两人协议离婚,以她名义所购的房子、车子归她,另外林仲民再给她八十万。

“原谅我只能给予你这些,肚子里的孩子,流掉吧,不要影响以后的生活。”签完字,林仲民忽然说出一翻话,当时,气愤更甚于悲伤的她,没有在意。

很快,林仲民再婚。她几次去到医院门口,几次又折转身子,当时的想法,说荒唐也荒唐,说有理也在理,她心有不甘,要把孩子生下来,再怎么样,那是他的血脉,法律与伦理都不能反驳的血脉。走投无路的她回到父亲身边,其时已退休多年的父亲没有反对她的决定,接纳她回到县城养胎待产。

林仲民从二十一层楼顶坠下,头先着地,血肉模糊。传闻众多,说他被高利贷逼债,有黑社会背景的催债者抓他上楼顶,威逼他跳楼,不慎弄假成真,失足堕下;说他资金链并没断裂,账上还有一千多万,因与现任妻子胡小曼恩怨情仇,被人杀害;说大兴铝业早就无力支撑,民间融资巨债难偿,唯有一死了之。

无论哪种说法,对她来说,只有一个事实,那个从青涩年龄开始爱着的男人死了,死于非命。

“你已离开,我心稍安。过去的路,不可重走。惨局已显,不归之路已经铸定,不死于自己之手,必死于他人之手,死是最好的归途。近闻你依然怀着胎儿,这让我不舍离去,但已经无任何能力再给予,唯望你以倔强过好今后的生活。胡小曼歹毒又有算计,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她不会料到,我,早已经是一个空壳。没有她,我一样会逼你走,唯有让你离开,才敢面对随时而来的危险,包括死亡。望你从此安好,如有来生,愿再相遇。”诀别的信息,发于他离世之前的半个月,当时她的心中充满决绝的恨,没有回复。

腹中胎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所有亲人朋友都劝说她早做引流,放弃胎儿。那些日子,每天都会泪流满面地把林仲民最后的信息看上十几遍,她暗暗坚定,即使死,也要生下孩子。

经历了保大人还是小孩的揪心抉择,她终于生下林骁卓,从生死一线之间返回,她翻开那条信息,对着手机说,林仲民,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一定会保护我们母子!

儿子成为人生重新开始的寄托,林骁卓五岁时,离了婚的阳知远开始追求她,数年间,她和他暧昧、疏远,疏远、暧昧,分分合合十余回,每每忍不住感动想要与他领证结婚,思来想去又坚决放弃。阳知远对她真的好,但只是她可以吃饱的饭,却不是她甘之若饴的菜。那些年,那些日子,那些黑漆漆的夜,孤独非常容易发酵,她只能盯向冷冷的窗外,视线在更远的天空下无限延伸,难以抵达的尽头,有一座荒凉的坟墓。生死茫茫,两处凄凉,林仲民,你在那方可好?余生悲喜,你能知否?

“因为认识了从前的你,才更珍惜现在的你。”偎躺在严颂雨怀中,他一边轻轻地擦拭她眼角的泪,一边柔情无限地说。她也曾依靠过阳知远的肩头,但从没有掏心地诉说情感经历。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酒,在小区楼下喊我的名字,我没理,一直喊,后来被小区里面的人当做疯子赶走,追求我的人都疯了,小心你也变疯子。”她把阳知远的穷追不舍,也告诉了严颂雨。

“是不是每一个爱你的男人都为你发疯,你就有充实的快乐?”

“你怕不怕。”

“我会认真追求理智的爱情。”

“没人躲得过,我要你为我发疯。”

“你很会做梦。”

与自己交集至深的男子,一个抑郁,一个要到南极造房子,一个在天堂,一个痴痴傻傻不肯放弃,还有一个有妇之夫被自己几句话说得人间无踪,她一忽儿得意自己,总是让男人欲罢不能,一忽儿又凄凉自己,终究无法拥有一个安稳的归宿。

情感,像一根被狗争夺过无数次的筒子骨,已经没有油水,不能够再产生诱惑力,更不会轻易对人生出喜欢,尤其是男人,这是她修炼的成果,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只是,遇到严颂雨之后,她忍不住又想重新修炼。还反思过,以自己剑指偏锋的个性,弄不好会走火入魔,不过,就是要试一试,走火入魔就走火入魔吧,万一修炼废了,就赖上他严颂雨。

严颂雨的出现,与林仲民的出现异曲同工,油然而生的好感马上莫名其妙翻搅起来,令她暖意丛生。是的,生活重又发出亮堂堂的光芒,心中涌起久违的甜蜜,爱情再次光临,如一场海啸奔涌而来,不可抵挡,让她根本没有在意,严颂雨是有夫之妇,而自己,还跟阳知远暧昧着藕未断丝仍连。

和严颂雨的相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传广公司是他生意上的合作单位,交集很多,一年多以前,她进入传广,接手的恰好是与他打交道的业务。

他举止得体,情趣丰富,雅俗皆宜,是生活恩赐给她的人,是等了多年终于等到的缘分。更重要的是,他事业小有成就,经济条件还可以,对比阳知远,高下立判。

“有点小困惑,好像曾经见过你,好多年以前。”两个人之间的交往,由她主动地加了微信,主动地搭讪而开始。她蒙对了,后来,两人聊起这个话题,发现真的曾经在两个时候有过交集,对过眼神,只是当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一次是在她父亲的局长办公室,一次是在申城新能源,那些擦身而过无须记忆其实并不奇妙的偶遇,被两个人仔细雕琢,无限放大,仿佛那正是冥冥之中的惊喜情缘。

交往越来越深入,内心里隐藏的想法破土而出,飞速成长,逐渐明显具体,她开始甜滋滋地期盼。深信自己魅力犹存,深信以退为进的手段的厉害,深信他一定无法逃脱。

他可能知晓,也可能不曾留意,她别有用心地加了他妻子的微信,特意偷偷去观察过那女人,那女人容貌身材都不错,让她很是失望。她还特务一样跟踪过他和那女人,远远地用手机镜头拉近,仔细观察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情况,她看到,那女人表情平淡,不苟言笑,对他缺乏应有的亲昵。这让她有些欣慰,非常歹毒地想,他跟那女人关系特别差,差到貌合神离,随时分道扬镳。

微信世界是一个隐秘的地方,交流多了,蠢蠢欲动的情感自然地喷薄而出,先是聊着纯洁又高尚的爱情,慢慢就玩笑般地探讨,意味比爱情庸俗但程度比爱情深刻的性。有个晚上,两人还来了一场关于性的辩论,最后得出别人早已论证的答案,女人为爱而性,男人为性而爱。这个答案被俩人合伙添加了一个后缀,唯有她和他,脱离低级趣味,思想高度升华到玉皇老子头顶的天花板之上,只要爱,不要性。

“你就真不想吗?”辩论结束,她挑逗一句,加了五个坏笑的表情。

“你说呢?”

“照我说,你是欣赏我的精神,嫌弃我的肉体!”她飙过去一大串发怒的表情。

“你错了,其实我天天都在梦里神往!”回复这一条之后,他另起一条,连续几十个色色的符号。

“果然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做你的红黄蓝绿、春夏秋冬、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色情梦吧!我不理你!”

                                                      五

他不是不想,男人爱女人,最终都会有欲望。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还是个并不胆小的男人,十几年的婚姻,与妻子波澜不惊地生活,难免逢场作戏拈花惹草,对某几个女子,很利索地拿下就拿下。但对程雨蝶,他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这是个对自己性情的女人,和她之间的这种恋爱般的感觉带来的享受,远远超过曾经拿下那些女子时的简单甚至空虚的快感,进攻那些女子,只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就毫不客气地出击,但对于程雨蝶,他不想这样,他渴望更美好,他在等水到渠成,等她的主动。

篮子山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离县城三十公里,山高林密,环境深幽,开个车随便找个地儿停下,漫步、静坐或匿于车上,绝对没人干扰。

那天傍晚,两人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他朗诵了一首蹩脚的诗:“一老一少,并肩而坐,在悬崖绝壁的边沿,看一棵松树,挺拔在高耸的石缝里,看一道夕阳,消失在凄美的霞光中,大叔不感叹,丫头不害怕,紧紧偎依,再无所恋。”

“人世间,卑微的,平凡的,扭曲的,变态的,那些痴痴的记挂着某一个人,剥离于现实,出乎人想象,莫非都是爱情?”她问道。

“给你说个真实的故事,王老三从小喜欢李二妹,李二妹懂事后,开始疏远王老三,王老三思之不得,有一天强奸了李二妹。刑满释放的王老三出狱,找了份工作,收入还不低,可他忘不了李二妹,仍然去缠她,李二妹岂会答应,于是,再次被王老三强奸。那回判得重了很多,王老三在狱中积极改造,获减刑,出去后第一件事仍是去找李二妹。李二妹已结婚,还生了小孩,王老三绑架李二妹,强奸加拘禁。半年后,李二妹去狱中看望王老三,对他说,你好好改造,早日出来,出来后,也不用再来强奸我,我嫁给你。”

“滚蛋吧,王老三,李二妹,这么胡扯的名字,三次坐牢,因为强奸同一个女人,那女人还答应嫁给他,脑子里进硫酸吧,你真能编,为什么不去当导演呢?”

“绝没胡扯,人家是真的痴心不改,抛开犯罪的事实来说,本质是爱情,如果是性欲,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女人,用钱也好,用暴力也好。”

“意思是说,他的爱情还修成了正果咯!”

“王老三牢底坐穿,正是因为对李二妹一生独恋!”

夜色临近,两人走向停车的地方,她趔趄了一下,身子摇晃,他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搂过她的腰,稳定了她要倾倒的身子,她没有抽出被拉住的手,他也没有松开她的腰肢,她迅速地闭紧双眼,他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看到她微微地张开嘴唇,他犹豫了几秒,她猛地推开他的怀抱,“滚开,你这个王老三,别把我当李二妹!”

开车下山途中,她发问,“万一出个车祸,堕下山崖,然后被人发现,两个人死在一起,当如何?”

“真那样,极好!毁灭一切,成就爱情,正如所愿,做鬼到了一起,比灵魂伴侣更高一级,鬼魂伴侣。”

“可是如果只死了一个呢?”程雨蝶再问。

“我将面对千夫唾指,夜夜孤独,在怀念中痛苦一生。”他答道。

“真那样的话,我会为你殉情,随你而去,到阴间做你的妻子。”她凝重地说。

他心头猛然一凛。

车停稳后,副驾驶座位上的她,转过身子,飞快地在他脸上啵了一口,然后说,“你真不能对我动邪心,邪念一生,什么灵魂伴侣、精神情人,都得见鬼去,而且,你这个胆小鬼,也会万劫不复。”他想抓住她的手,但她已经开门下车,朝楼道快步而去。他没有因为她出乎意料的亲昵而激动,也没有因为她话里有话而跳下车去追她,平静地让车子缓缓离开,心里想,终有一个时刻,她会更加主动。

她的主动即刻驾临,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半,发过来一串“色色”的表情,他秒回:“中毒了?”

“去,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绝不会是什么严肃的问题,不纯洁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

“切,大卸八块!这是为严肃做铺垫,大凡正式一点的事情,直入主题会让人感觉很沉闷。”

“莫非又想讨论李二妹与王老三。”

“被你料中,我觉得王老三坐牢十几年,就为了与李二妹发生三次关系,背后到底是性还是爱,答案对人类进步非常重要,得由社会科学院作为课题仔细研究。”

“那么麻烦干什么,有两个现成的情感专家,做几个试验不就得出论证了。”

“这些实验危险系数太大,相当于核武器,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故,甚至毁灭性爆炸,还会出现大范围核辐射,你不害怕?”

“有益人类社会存续的真理实验,虽死又何惧?”

“看样子你准备做严老三,还准备拿我当程二妹。此刻,程二妹一个人在街上徘徊,万一严老三窜出来,岂不。。。。?”

“当真在徘徊?”

“信不信随你,巡逻时间三十分钟,过时不候。”

已是深夜十二点,他走出书房,跟妻子撒了个谎,出了家门。

                                                  六

赖雅红的电话回过来,证实了莫芙蓉的话。约定他翌日下午五点,到东府县城相见。

心情的无所适从,使黯淡的夜色显得格外荒凉,异乡街头的孤寂,沉沉地压住一片悲怅,原本只要躲避一场不敢面对的忧伤,忧伤没有在奔跑中消散,反而衍生出新的痛苦。悲凄发散在身体中,变成一阵阵肝肠寸断。眼前,没有熟悉的人,只有熟悉的景,不必顾忌,无须掩饰,心头一酸,泪水肆无忌惮地滴落。没人在意他满面泪痕,漫无目的地移动脚步,逍遥醉三个字在灯光里闪烁,他走了进去。

愁肠百结酒难解,即使心情沮丧,即使喝到了从来都没有超过的量,步履有些趔趄的他心中明白得很,生命渺小如尘埃,微乎其微的你根本无法阻止有些事的发生。

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程雨蝶发过来一个笑话,这是她最喜欢干的事,不想说话聊天,就发一些自以为好笑的视频或段子过来,按往常,他会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做出点评。此刻,自己就是荒谬的笑话,再耐人寻味的段子都不可能刺激一片悲凉,酸楚涌到鼻尖,又有流泪的感觉,强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无法描述的情绪通通吸回体内,迷乱的情绪里清晰地生出对程雨蝶的恨,恨意在体内旋转,旋转得头花脑胀,合上眼,居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境中,女子笑意盈盈,一忽儿是程雨蝶,一忽儿是赖雅红,他冲动地拥抱住温软的身体,却不知怀中的女人是谁,正要仔细瞧清楚,梦境再次旋转,嘴被一张唇吸吮住,意识中,吻他的人并不是先前抱住的女子,睁开眼,分明地看清了,程雨蝶!一霎那,梦境戛然而止,程雨蝶不见了,醒过来的他,再未入眠。

新伤裹着旧痛,酒精撕裂神经,涂扬春豪情纵意把酒而歌,程雨蝶缠绵悱恻巧笑兮兮,两个人的影子交替闪烁,到最后如旋转的刀片,把他的心肝肺一丝一丝,切得粉碎。

和程雨蝶做过一场灵与肉的聚核裂变实验之后,他的内心开始惶惶。起先,俩人遵守“不扩散核武器约定”,没有动不动就进行大规模杀伤性实验。局部的如牵手、亲吻之类的常规武器的交火,难免发生。某些时刻,节奏把握不准,自然地无法阻挡,升级为蔓延性战火。他的生活,被战火打破一贯的稳定,有些颠倒,呆在家中,如上班应岗一样机械,出到家外,很轻松,很惬意。

妻子对他,似乎没有一丝的怀疑,眼神依然轻柔温顺。但他,只要碰到她的目光,就会在脑中浮现莫芙蓉对着涂扬春的幽怨。

他还带着程雨蝶和林骁卓去过几次莫县以外的城市,在那些绝少出现莫县人的地方,像一家三口一样,享受着不被人打搅的光阴。

他很得意那样的日子,经常在心中闪过冲动的念头,冲动过后,马上针蜇在身一样地不安。平心而论,妻子几乎没有什么缺点,她与程雨蝶,无法分清楚谁强谁弱。多年来,妻子对他言听计从,事事依赖,他也非常习惯,他和妻子之间,已经不再是男女感情,而是血脉交连的亲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亲情比一切感情更坚固。但亲情是平淡中见真挚,远不如爱情的浪漫与激荡,那些有着一定保鲜期的爱情,在一个特定的时候,让人欲语还休,欲罢不能。

他预想妻子一定受不了晴天霹雳,事实上,她的身份,已不是妻子两个字,她是比妻子更亲的亲人,他对她的背叛,已经不是丈夫对妻子的背叛,而是对家庭的背叛,对至亲的背叛。莫芙蓉忧郁中带着恨的眼神,像悬于头顶的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将他的冲动与不安很快吸走。爱着程雨蝶,那就爱着吧,没必要伤害比亲人更亲人的妻子,而且,他和妻子还有一个共同挚爱的亲人,他,也非常爱自己的女儿。自己有的是精力,经济上还可以,爱着程雨蝶,不去伤害妻子,两头兼顾,没有任何问题。一个男人同时顾着两个女人,也不是特例,还有人顾着更多呢!情感丰富,能力也可以的男子,非常有资格这样。除此之外,他不能再找到理由,既不离弃妻子,又继续与程雨蝶卿卿我我。他非常自私地觉得,这两个女人,无论是哪一个不属于他了,都是上天的不公,都会让他伤心欲绝。

程雨蝶曾承诺过,能够相爱就可以,名分什么的,不在乎。她那样说,他给自己的个人魅力打了九十分,很不错的一个成绩。

想法逐渐坚决,深爱程雨蝶,毋庸置疑,真正的爱,不需要相濡以沫,而是在不能相拥的时候,承受一切孤独与寂寞。

可是程雨蝶从某一天起,改变了说法。经常抱怨,飘忽的相聚,不踏实的欢乐,一点意思都没有,宁可不要。不能长相厮守的相聚,带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孤独的夜,那些孤独的夜,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裂变出填满整个世界的伤感与惆怅。

他听得懂这些话,但不想理会,认为过于偏执,是拿一根绣花针钻牛角尖。前天,程雨蝶正儿八经地提出分手,还以阳知远做借口。那一刻,才完全明白,程雨蝶不是钻牛角尖,而是要割牛鼻子,割不到怎么办?当然是离开,她要离开,要抛弃,她将不再属于他。不行,决不能如此,他荒唐地再次兴起那念头,与妻子离婚,向程雨蝶求婚,他被那个可怕的打算折磨了一个下午。傍晚,上初中的女儿回家,迫不及待地跟他说,昨晚做了一个梦,一家人在海边,一头鲨鱼借着浪对我冲过来,您一把推开我,与它搏斗,它把您吞噬了,然后逃回海里,我大声哭泣。妈妈跳进海浪中,朝鲨鱼追去,很久,很久,我的眼泪已经哭干,我也想跳进海里,去追寻你们。幸好,妈妈回来了,她怀中,抱着一条鱼,她把鱼,摔在沙滩上。那是一条小鲨鱼,扑腾扑腾,慢慢地竖着尾巴立起来,尾巴变成腿,身子变成躯体,鳍片变成手,尖尖的嘴,变成您的头,您从鲨鱼的肚子里复活了。我们一家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梦,多数荒诞不经,做梦的人,宣泄的情感却非常真挚。女儿莫名其妙的梦,摧毁了他因冲动而生的想法。他从没有伤害过程雨蝶,几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他对她的关心程度,甚于妻子与女儿,他爱她,真的爱她,那些曾经在精神爱恋里的海誓山盟可以作证,那种爱,是抛弃世俗的超然物外的爱,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承诺,要给她一个现实的家。她不是表白得更激昂吗?已经尝遍人世间错综复杂的庸俗情感,绝不会与哪个男子组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里,除了为儿子付出,她将追求,全精神无物质的纯净的情感,严颂雨,就是上天对她这个决定的赐予,她期望,他一辈子支撑她的精神,成为她精神世界的绝响。

她突然不说了,还冷不丁地弄出来阳知远,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要抛弃他,他已经失去她。那个下午,无论怎么挽留,她只字不回。他庸俗地胡思乱想,记起一句近乎歪理的话,“人间痴心是女子,世上无情亦妇人。”歪理让他在痛恨中稍许安定,可是,并没有就此甘心。

不过是一场伤感的雨,即使淋病,也无非感冒,却很可笑地觉得那就是癌症,有点夸张地自我崩溃。其实,一场不显山不露水的婚外恋,结束就结束,有那个必要悲天悲地吗?

很多结局,没有绝对,正说,反说,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只要你对着一个方向,往死里钻,一定会找到一个理由。他认为自己那么爱她,费尽心思打造一场至死不渝的爱情,竟然说崩塌就崩塌,还被她决绝地抛弃。这不止情感上无法承受,心理上不可想象,尊严上,更加无地自容。一个月之前,在省城,一套刚装修好的房子里,程雨蝶给了他一把钥匙,说,欢迎常来。

那套房子,曾空置许多年。他陪着她买材料,找师傅,里里外外忙活两个月,还出过不大不小一笔钱,她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七

第二天的光阴与心情相似,凌乱不堪。敷衍地吃完早餐,回到宾馆补觉,似醒未醒,似睡非睡,睡时空白,醒亦空白。混混沌沌挨到下午,看看时间,赶到东府县城绰绰有余,把车辆设为定速巡航,慢悠悠往前赶路,人算不如天算,进入东府境内的高速上出了车祸,被堵的车辆一个多小时后才缓慢疏散,到达目的地,赖雅红已经等了他半个钟头。

“我父亲曾是国营酒厂的领导,后来,筹建了一家私营酒厂,生意慢慢地红火。他为人非常自负,说一不二。我从小娇惯,性格比两个哥哥乖戾,是家中唯一敢顶撞并违逆父亲的人。大学毕业后,我到自家的酒厂做事,父亲有打算把生意交给大哥和我经营,大哥对父亲的主张马首是瞻,我性格太强,经常与父亲意见相左,这本不是什么问题。二十二岁那年,我恋爱,是自己喜欢的人,父亲不同意,后来,他托人介绍一个,我也不同意,没想到,就此拗上,我喜欢的,他坚决不同意,他喜欢的,我无比讨厌,来回几次,处了五六个,一个没成,矛盾因此爆发。我赌气离开酒厂,去外面闯,认识了涂扬春。他是特别通情达理的人,我们非常默契,相处半年多,已经无话不谈。起初,一切都藏在心底,没动过出格的念头,就连敏感的莫芙蓉,也没有丝毫怀疑。那一天,涂扬春赶清早去外地谈业务,另一个雇员请假,中午,莫芙蓉带儿子回娘家,整个店只剩我一个人。下午,父亲来电话,我听出他喝了酒,没有顶撞,但他一直对我呵斥,很尖锐地呵斥,仿佛我并不是亲生的,我流着眼泪忍受,任由怒骂,浑然忘记自己是谁,更没留意涂扬春已经回来。也许是第一次见我那样伤心,他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扑入他的怀里,放肆地哭泣。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天,我和他没有回店,他当着我的面,骗了莫芙蓉,说仍在外地,晚上不回家。那次以后,我们尽力地克制,事实上,那和吸毒的人克制毒瘾差不多,从你们莫县回来之后,莫芙蓉非常怀疑,心有愧疚,忐忑不安的我,反而觉得理直气壮起来。怀疑归怀疑,她始终没有真凭实据,我却越来越不淡定,经常同涂扬春争吵,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吵得很凶的时候,什么条件都应承,就是不提离婚的事,我知道,他可以给我许多,但绝不会为了我而抛弃莫芙蓉。我不想为难他,留下一封信,信末说了八个字:不要找我,我心已死。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去了青海,然后又去了新疆,逛了一个多月,他几乎每天都打我电话,不接,就发信息,恳求我回去,然而,所有的语句里,都没有与莫芙蓉分开的意思。回到东府之后的第五天晚上,他发信息给我:因为新干线启动,以你名义入股的加油站今天已被人收购,股金翻了四倍,三十万纯赚九十万,这是为你做的投资,红利归你享受。”

“我回复:你的钱做的投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再大的收获,没有你分享,只会令我伤心欲绝。知道你在东府,我马上赶过来,无论怎样,只想见你一面,哪怕远远地见一面。”

“这是他最后一条信息,来东府的路上,追尾一辆大货车,当场死亡。大货车无责,已死亡的当事人醉驾并超速百分之五十,负全责。我第一个到达车祸现场,他的提包里,装着签署妥当的加油站收购金的分配协议。”

“精明、稳重的一个人,不应该那样猝不及防地死去,认识他的日子里,从没有见他酒后驾车,如果知道有这样的结果,我会选择不认识他。”

无需发问,看着她的泪流满面,他感同身受,“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然而,什么是开始,什么又是结束呢?

“加油站的股份与分红,法律意义上全部归于我,莫芙蓉出乎意料地没有跟我争,我想把那些退还给她,已知晓一切的父亲制止了我,他说退还给涂家没错,可以等到他儿子成年时,再归还他儿子,我听从了父亲的话。。。”

微信提示音响起,赖雅红拿起手机,“红姨,sos求救,我需要一万元,急用!您一定要帮忙,并且不能让妈妈知道,只有您能帮我,如果找别人,她一定会知道。您一定要帮我,记住,千万别让妈妈知道。”

“小阳,别急,出了什么事?”她飞快地回复。

“骑机车撞了人,伤得很重,要赔钱,红姨,把钱在微信上转我吧。”

“账上只有两千,先转你,余下的,我马上去弄,四十分钟后给你。”

赖雅红在微信上转过去两千元,对方迅即收款,回过来一句,“好,快点,四十分钟后,再联系您。”

“送我去公安局!”赖雅红说。

“发生什么事?”他着急而问。

“回头再给你说。”

                                                     八

程雨蝶独自走进那家小店,脑海中自然地浮现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

那回,严颂雨在传广公司办完业务,已是晚上七点,她带着儿子准备回家。

“辛苦美女加班,为表感谢,请你们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吃烤串,如何?”

“什么地方?”她问。

“去就知道了。”

到了小店外面,他一指灯光闪烁的招牌----“厕所串串”,林骁卓哈哈大笑,“有趣,到厕所里面吃东西。”

“是啊,一边捏住鼻子高兴地吃,一边张开嘴巴哇哇地吐。”

“恶心!”她给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其实,看到林骁卓开心,她非常顺意。

“我有位同学,真正在厕所里吃过饭。”坐定后,他说。

“我信,偷换概念而已,或者,吃不上饭的贫穷年代。”

“真不诓你,读高中时,有一回放假,同学的父母外出旅行,我们在他家胡混了几天,实行了菜光、米光、能吃的东西一扫光,最后一顿,是深夜十一点,饭和菜明显不够,煮菜的那位,恰好肚子急,看看边上,饿狼环伺,料定上完厕所出来,舔锅子的机会都不可能有,因此忍着肚子疼,菜一熟,抢先端一大碗饭,盛满菜,直接跑进卫生间。九十年代,家中是什么样的卫生间,你可以想象一下。他从卫生间出来,肚子拉完,饭也吃完,外面,一群没吃饱的狼,还在等着,准备抢他端进厕所的一大碗饭。都没料想到,有人会在臭烘烘的环境里,吃完一大碗饭。”

林骁卓再次哈哈大笑。

“有这样令人作呕的朋友,你也不见得是个好货色。”她由此评价。

“错了,这位同学,后来到深圳发展,挣了上亿的身家,每次提起在厕所里吃饭的事,从不恼恨,也不觉得耻辱,还跟我们说,到深圳,不止一次遭遇生死困境,但都化险为夷,得益于敢在厕所里闻着臭气吃饭。人生怎能不遭逢窘迫,遇到关于饱肚子的问题,还真要做得出来。死挣面子活遭罪,遭了还白遭,不如,少撑面子免憋屈,有时候还得实惠。”

“少来,什么狗屁都变成心灵鸡汤,纯粹胡说八道,捡个热粪蛋,当成暖手宝。”

“此话应景,请美女不拘环境,多喝几口鸡汤。”

那次之后,林骁卓开始期盼那个带他去厕所里吃串串的叔叔能多来妈妈的公司,自然,那个在厕所里卖串串的小店成了三个人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一个晚上,被记忆为两人情感升温的起点,由她一个挑逗开始。

“最近看了一部剧,发现里面有个配角,秋波功夫非常厉害,暗送、明送,令人无法抵挡。”

“莫非你也修炼了。”

“聪明,正想找个人试试效果。”

“找我不行,我对那个自然免疫。”

“不行,站着别动,看我一排秋波飞过来,躲得过算你命大,躲不过请卧床疗养三个月。”

秋波飞过去,又被挡回来,来回到早上六点多,两个人的话题已经上升到她要吃了他,他要吃了她。她的观点,人是物质的存在,是真实的物体,这个人吃了那个人,属于肉体的胜利。他的观点,人的快乐,来源于内心世界的感受,所有物质追求,最终的结果由精神来总结,这个人吃了那个人,有很多种吃法,可以在想象中吃掉,也可以在现实中吃掉,只要吃得有滋有味,都是精神的胜利!

“与你交集很深的女人,如果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性幻想中,从没想过要吃她,只有两种可能,一,她是你的妻子,二,她很丑。我属于哪种呢?”

“你是第三四五种,现实中的鲜嫩美女,大叔手上的小丫头片子,一个傻瓜在精神世界里的配偶,不敢亵渎。”

“我该说你庸俗呢?还是庸俗呢?”

“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去你的孤独,我永远也不会孤独。但是现在很饿,想要去吃一下。”

“孤独与饥饿是一对苦命鸳鸯,背后都一样,是悲伤的渴望!既然你想要吃,一起去吧!”

那天早上,被她标识为与严颂雨的第一次私密约会。他点了牛肉面,她点了馄饨,两个人狼吞虎咽,好像都在把对方吃掉。非常真实的早晨,两人约会零点八小时,愉快地结束一夜的精神之恋。

这样的回忆来到脑海,心情顿时烦躁。开始时无可名状,最后指向具体,例如某件事情悬而未决令人担忧,例如某件事情失败的不甘与懊丧,例如一直掌控住的某个人突然脱节叛逃。严颂雨,你这只死鱼,口口声声,今生相伴,永不离弃,是笨还是装呢?就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说得那么好听,怎不知我漂泊多年,心中最渴望一个风雨不惧的港湾。多少年了,生活把我深刻得波澜不惊,对一个人生出喜欢,喜欢又变成那种甜腻的感觉,该属于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然而,这种充实的甜腻竟然不受掌控地戛然而止,严颂雨,你挑起我心中波浪起伏,不管我是否会淹死,竟然逃之夭夭,你这个王八蛋。

服务员把烤串端上来,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需要。她马上收起漫无边际的恨意,对着小伙儿一笑,笑得真诚洋溢,让人看不出有半点虚假。时刻保持对生活的笑脸,是她人生修炼的成就之一。男人喜欢爱笑的女人,她深信不疑,林仲民和严颂雨都说过同样的话,“看着你笑,我就什么郁闷都不会有。”她最擅长的就是发于无形遁于无形的笑,只要与自己打交道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有意思的时候,挺无趣的时候,都让人觉察不了地笑。有时,她自己心里都觉得虚伪,该是装的,可即使是装的,她还是认为,自己笑得足够真诚。这应该就是交际的艺术吧,能把这门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所创造出来的效果,有时候大到吓人。自己过得也还可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爱笑,尤其是心情沮丧时,更爱笑。笑的样子,让人不能够察觉出,其实心中,倒翻了十二个汽油桶,只差一根火柴,就会惊天动地。

平素爱吃的羊肉串,此刻淡然无味。对事情的思索又开始深入本质,严颂雨一开始追求浪漫的爱情,到这时还是追求爱情的浪漫。自己一开始追求纯净的爱情,后来心态发生裂变,拥有了对的爱情之后,开始渴望充实的婚姻。明确的想法产生之后,她开始装作无意实则成心地刺激他,总是扯到阳知远如何如何渴望与她成家,有几回,还故意当着他的面,坐着阳知远的越野车扬长而去。

“做好了爱护你一辈子的打算,也做好了随时滚蛋的准备。这是我最好的爱,深情,不纠缠。你爱,我爱你胜过全世界。你不爱,我就安静地滚开。”

我的开心就是真真实实地跟你在一起,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吗?难道,真的这样分手了吗?分手,你不知女人的分手是在变相地提要求吗?我可能说一百次也未必当真地做,你那样一次就实现了吗?

“能看你笑,能陪伴你以及你的儿子,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和他相处渐熟,更感投缘,但非常担心他叛逆。我知道,无论你再婚与否,儿子都必将是你第一重要的人,所以,想尽我之能为他的成长出一点力,多与他交道,教导他认识社会,认识人生。”

“要不,你来当骁卓的爸爸,把他培养成栋梁之才。”虽然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话,那意思还不明显吗?林骁卓待人乖戾,对母亲都不冷不热,唯独对你严颂雨喜笑颜开,热情百倍,一碰到就粘在一起。严颂雨,你那么睿智的人,真听不明白我的话吗?

“人性首先自私,其次才会轮到情感。有了爱情,还应该不放弃亲情。可以用来称颂的爱情,一定不是小说里标榜的惊天动地,只不过是平常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再伟大的爱情,脱离现实,脱离生活,只是一个可笑的伪命题!”

是的,严颂雨,你说得那么实在,可是在我面前为什么只标榜虚妄,要知道,再好的两情相悦,最终都会沦落到庸俗的沼泽地,我程雨蝶需要的,正是回到现实生活中的俗不可耐的相处。

那天晚上,她到底忍不住,转发了一个笑话给他,但承载希望的笑话石沉大海,没有激起期待中的波浪。

                                                     九

他开着车在东府县城七弯八拐,赖雅红一边打电话一边急急地指路,二十分钟左右,到了公安局院里,早有人在等着她。

东府县公安局网络警察大队信息中心,赖雅红拨打涂小阳的电话,不通,微信网络电话,也不通,看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焦急中,五分钟很快过去,微信消息声响起,“阿姨,行了吗?”

“可以,先转四千,等下朋友会再转五千过来,都给你,以后别玩机车,太危险,再那样,阿姨也不会管。”

对方收走两笔钱之后,以一句谢谢结束,很快关闭通信,前后过程虽只有三四分钟,已经足够追踪。位置被锁定,网警大队迅速与龙台县公安局对接了技侦情报。

在院里等着赖雅红的那位警察有点身份,是主抓刑侦的副局长。能简化程序迅速启动技侦手段,一是案情紧急,二是副局长的面子。副局长姓赖,是赖雅红的堂叔。五个小时之后,涂小阳被解救,陪同赖雅红驱车前往龙台镇的严颂雨再次见到莫芙蓉。

涂扬春离世后,莫芙蓉结交了一个小她三岁的男友,男友信誓旦旦,殷勤备至。莫芙蓉久经风浪,将信将疑,一边同居,一边极尽防范。男友以各种理由借钱,超过两千,莫芙蓉不予理会,超过一千,签条再借。洗衣拖地、端茶送饭,一门心思讨好莫芙蓉的男友本是奔着她的家底而来,眼见得无法骗取钱财,心生怨恨,与因赌钱而输得倾家荡产的一个烂仔密谋,绑架莫芙蓉的儿子涂小阳,勒索三百万。

涂小阳上完辅导课回家途中,遭人绑架。莫芙蓉的男友与合谋者,以事前三万事后十万的价码,找了一个不太灵光的帮手,十二岁的涂小阳被拘禁在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山洞里,由帮手看押。男友回到莫芙蓉身边,合谋者在城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发送勒索信息。莫芙蓉六神无主,一直拨打儿子的手机,肯定不通,男友非常合理地提醒她赶紧报警,报警之后又非常合理地建议她,如果警察不能从速破案,最好也不要惹怒绑匪,以免涂小阳有生命危险。三百万对莫芙蓉来说,不是非常之难,她准备按男友的建议,出钱赎人。

第二天黄昏时分,关在山洞里被蒙着眼的涂小阳听到看守在吃方便面,装作吞咽口水,事实上,差不多一天一晚,水米未进,真的很饿,他哀求说,“叔叔,能不能让我吃个面。”

“鬼晓得你妈妈什么时候赎你?也许不会赎呢,不赎,就得死,还吃什么?”

“我家有钱,她一定会赎,叔叔,快要饿死了,你给我吃点,我给你钱!”

“你一个小孩怎么给我钱?”

“我有办法。”

看守动了心思,把涂小阳的微信登在自己的手机上,发信息给赖雅红,果然接连几笔,轻松收到一万二千元,他把微信余额全部转走,却没有马上给涂小阳一个泡面。

涂小阳年纪虽小,脑瓜子非常灵泛,被绑架之前,看到其中一个蒙脸的绑匪,身形非常熟悉,押到山洞之后,虽然没有人开腔说话,却听到了一声非常熟悉的从鼻息里传出的咳嗽。

看守不灵光,没有想到涂小阳少年老成,没有想到涂小阳早已经知晓是什么人实施的绑架,更没有想到涂小阳与赖雅红的亲密关系赛过母子。曾经,赖雅红带涂小阳看完电影《保持通话》后,很认真地与他约定,危急的时候对她使用SOS信号。那条转款的消息,于常人来看,没有任何玄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许多犯罪都愚不可及,SOS是国际求救信号。人的贪得无厌会让事情朝着意想不到的结局发展,三个绑架犯的原定计划是,收到赎金后将涂小阳灭口。

再过两天,是赖雅红大婚的日子,新郎是她父亲在国营酒厂时期的同事的儿子。严颂雨留在东府县城,涂扬春已经不在,他遇到她的婚礼,应该要参与见证。

赖雅红的父亲,外表上看不出霸道无理,举手投足间,甚至有涂扬春的影子,意气风发。新郎虽然其貌不扬,但举止言谈儒雅稳重,很有素养。这是否正是赖雅红父亲以前的标准呢?他没有去仔细考究,只明显感到她的父亲非常高兴,也许是岁月之下,心情终有改变,也许是赖雅红如今所选,正是长辈之人心中所求,不管怎样,她已经回到家庭,并且情感也有了稳实的归宿。

莫县,程雨蝶又一次坐在那个小店里,“一个充满激情的男人,一生中会与许多女子交集,有的,风雨过后,波澜归于平静,有的,故事终结,心内划下伤痕。人世界的情,放下即不为所累,执着则必定伤尽一生。你的出现,独一无二,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风浪。恋一个人,是幸福,亦是苦痛,恋一个没有真正走进自己内心的人,更是人世间最悲的事。因为爱,忍受痛苦,因为痛苦,更加爱,真正的爱,是痛到最后,仍然无怨无悔。不能预知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到底是不是幸福完美的结局,但能够体会到,情深缘浅终不再见的痛彻肝肠。”

“瞬间还是永远,没有本质区别,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会在孤独中煎熬,在煎熬中沉淀!”

“痛苦离开,孤独走远。”

严颂雨发给她三条信息,之后他就凭空消失。从以前的每天上百条的信息交流,变成一个字都没有,从以前的秒回,变成视若无睹。

程雨蝶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咀嚼,是自己太过于自信,太过于急躁,满以为可以像拿下林仲民一样,谁知那家伙内心比泥鳅更滑溜,他需要她倾心以待的感情,却不希望被这份感情所累,直白一点说,他只需要她做情人,一直逃避让她做妻子,他一边反对伪命题,一边却不舍求证,要让伪命题成立。

看到赖雅红笑靥如花,严颂雨的脑海闪过涂扬春的脸,耳旁却响起程雨蝶的话,“我不是心机婊,我是偏执狂,就想看到一个个男人不顾一切,为了我而离婚,也许他离婚后,我就不要了,抛弃家庭的男人没有责任感,以后一样会抛弃我。”

话真的偏执,却很有道理,忠于爱情与忠于家庭,不是一回事。其实,她哪有那么超凡脱俗。超越尘俗,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爱情,属于真空事物。所有一切,都不可能超脱于生活,在内心里总想高大而实际却不得不庸俗的生活。你爱她到灵魂深处,不能给她现实的需要,就不是稳定的爱情。再怎样的精神富足,都要有起码的现实做支撑,有点空隙的时候,可以胡思乱想,神飞天外,一旦跌落凡尘,生活如麻如纱,显露的仍然是家庭、亲人、孩子,以及最基本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所谓情人知己,绝对是伪诈的说法,根本不可能合二为一,要么情人,要么知己,男女之间,一旦身体相拥,就会在流动的血液中产生不可抑止的欲望,把对方全部占有的欲望。程雨蝶需要什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可是他严颂雨呢?是伪诈坚持还是走向欲望陷阱?如涂扬春呢?是偶然?还是注定?

手机响了,妻子发过来一条微信,“少喝酒,注意安全,事情办完后早点回来吧,我和依朵都很想你。”

以往出门的日子里,妻子都会在一个不打搅的时候发给他无比平常的信息,他也会简单地回复。脑海中浮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泛酸的内疚直接从鼻息中涌出,这段时间以来,早已经背叛妻子,如果这种背叛要接受严惩的话,他应该被判处绞刑。是妻子配不上他吗?是妻子与他没有心灵上的默契吗?都不是,只不过自己在平淡的生活中起了非分之想,不甘于人生必然的寂寞,太多平常的夜晚里,庸人自扰地生出孤独的感觉。当一个新鲜事物出现,内心会觉得,那是改变的光芒,不能抵挡,也不愿意失之交臂,追逐那样的光芒,可以为黑夜的孤独,为孤独的空空荡荡,注入充实。

妻子呢?她需要面对孤独的夜吗?她会追逐看不到的光芒吗?

                                                     十

婚礼后,严颂雨参观了赖家的奇石收藏室,一块精致的国画石让他忍不住思绪起伏。

石面色调丰富,图案底部一片花海,上空飘舞雨点,隐约可见一只无力飞舞的蝴蝶,正在扇动翅膀,仓皇离去,黯然惆怅的蝴蝶,让花海呈现出枯萎与凋落。

心有所念,会潜移默化到眼前的景象里,先是粗浅,然后深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哪是赏悦,分明就是把暗自的伤感隐喻地强加给万事万物。

换种心情,再认真看图案,无力展翅的蝴蝶正翩翩起舞,一片花海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雨点变成飞絮,轻柔俏皮,正给春天加缀着无限生机。

心霾逐渐散开的他,在东府县城漫步逡游。

傩戏,非常古老的戏曲形式,以面具造型为表现手段。全国各地的傩戏正在失传消殆,东府县着力保护,设有专门的傩戏展览馆。

面具神态各异,威严、柔和,憨厚、狡诈,欢庆、愁苦,冷酷、热情,庄重、滑稽,个性鲜明,喜怒哀乐尽溢于表。认真地看了两出,表演者夸张的动作使每一张单调的面具鲜活灵动,让人可以感到面具之下的沉重正在全部释放,又让人并不能知晓那面具之下跳动的灵魂还有多少内涵无法表达。每个人又何尝不都是在面具下活着呢?表象,遮掩一切不愿让别人看懂的心事,灵魂深处,有一个源点,蕴藏着最真实的想法,这些终究会喷涌而出的想法,才是生活的精髓所在。他仿佛在每张神态各异的面具下,都看到,都感觉到,正有一个程雨蝶在千姿百态地跳动。

发了一个朋友圈,特意给某个人看的,图片是一张合影,在重庆的解放碑广场中央,他搂着一位女子的肩头,女子笑得非常自然,那笑容,充满对生活饱含激情而自然流露出的妩媚,配的文字很短:“所有偏离的执着,终将回归,有你,无她求!”

严颂雨发这条朋友圈的半个小时之前,程雨蝶再一次来到小店。把五个字输入微信对话框,马上又撤掉,撤了又输,输了又撤,有一下,甚至准备将错就错,装作一不小心就按出去。她坚信,见到这五个字之后,他一定会回复。回复的话,也一定是她极想看到的,即使不是想看到的,也没关系,只要他说出一丁点关联那五个字的内容,她就马上交火。交火第一招,是再次把那五个字又轰过去,然后,怨与恨,爱与柔,刚强与苦情,组成排炮,铺天盖地,这次,再不把他拿下,自己就妄称能够把人弄疯的情感专家。八国联军攻打清王朝,日本鬼子侵略大中华,都找到了一个开火的借口,严颂雨,你这个王八蛋,怎么的,竟然不理不睬,竟然让我找不到一个重新开口的机会?女人需要矜持,更何况我程雨蝶,容貌出众,身材一流,心思慎密,聪颖灵慧,对你胃口,是你知己,哪能不顾面子。哎!不想了,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怪不得我出狠招!

坐在小店里的程雨蝶,七秒深吸一口气,七秒屏住鼻息,氧气在体内吸附一直以来的恼恨,再七秒长吁一口,把废气与怨气狠狠地吐出来,咬住牙,心中说:“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王八蛋,我向你投降,等把你抓回来,再碎刀慢刃凌迟处死!”

她决定不再犹豫,立马给他发微信,内容就是一直以来,闪上眉间,挂在唇齿,泛滥于心底的那五个字。这一次,只输入一次,但会把这个五个字克隆成一十五个字,“重要的事说三遍!”五个字,说三遍,严颂雨,等着吧!这次,一定毫不犹豫,输完就发射,把你炸个稀巴烂。

正在输入,有条微信一闪,是意想不到的人。她的手抖了一下,心里猛然发悚,不知所措了好大一阵,才意识到,是自己主动加了人家,不过从来没有在微信上聊过一个字。

惴惴不安地打开对话框里的截图,内容是一条朋友圈,严颂雨发的朋友圈,下方显示,该条朋友圈发送于二十分钟之前。

程雨蝶一阵脸红耳赤,又一阵耳红脸赤,不可体会的冰凉泛上心头,脸也跟着冷了。脸本来透着嫩嫩的白皙,此刻,像铁板一样凝固,溢出一片苍老的黑。

那五个字,不用再发送,再发就会惹人耻笑。早知这样,还不如之前不管不顾地发过去,发过去了,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她想为这五个字痛哭一场,从那天对严颂雨摆出阳知远,提出分手之后,这五个字一直都在心中做着准备,在等待时机,可以说,一切的一切,都在为这五个字做铺垫。事实上,老天爷真是王八蛋,它把一切安排得如丝入缝,终于,她没有机会对另一个王八蛋说出那五个字。

五个字,在林仲民那里用过,属于非常经典的成功案例,严颂雨与林仲民,都被她深深吸引,都将她视若珍宝。即使已经是一个不可挽回的局面,她仍坚信,之前,如果有一个恰如其分的情景,让她非常自然地说出五个字,严颂雨一定无可脱逃。

坐在小店里的程雨蝶忍不住翻开那条朋友圈,已经点了很多个赞,他的妻子留了言:矫情!然后是一排代表羞涩的微信符号。尽管刚才已经承受过一遍,这会,仍然感觉到心被冰棱划了个稀里哗啦,尖锐的划拉,简直痛入骨髓,她知道那不但是真正的情感受伤的痛,还是以为的稳操胜券被粉碎之后的羞辱的痛。

来小店之前,给了自己三个选择:放过他;放弃他;换一种方式,主动进攻。她的选择是第三种。

他的朋友圈无情地粉碎了第三种选择,狼狈而败的结局刺激了她,深吸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拿起手机,她在那条朋友圈下点了两个字:“恩爱!”

对于心灵来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黑夜,也没有绝对的孤独。那些牵强附会或者自欺欺人的理由,当你执着,似乎坚不可摧,当你放下,会发现,害怕的,畏惧的,其实不堪一击。一月之后的某天,严颂雨对着程雨蝶发在朋友圈的一波图片,心中终究有些难以名状的痛,那痛没有很快消失,在血管中缓慢游走,当它们经过头颅,思绪张开怀抱,把那些即将无处可依的隐痛毫不客气地吞噬。

都是让人忍不住赞叹的照片。雄伟的佛塔;无边无际的草海;烈烈飘扬的经幡;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有一台银灰色越野车,程雨蝶躺在车旁绿油油的的草地上,脸朝天空,洋溢着看起来永远那么真诚的笑容,林骁卓拿一个长焦相机,做一个俯冲的姿势,把镜头对准她的笑脸。

银灰色越野车的主人,他从未谋面,但名字最是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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