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女孩秋雅,沿一条熟悉的田埂往家里慢吞吞地走。田埂边,春末灿烂得一片稀里糊涂的紫云英,讨好般地招展。没心思理会,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机械地挪动,脸上,布满一片即将倾盆大雨之前的乌云。
幻想田埂可以更长,长到一天一晚都走不完。低下头,期望在地上寻到一只蚂蚁,真的就看见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咬紧牙齿,抬起脚,转念又放弃狠恶的打算。跟着蚂蚁,慢慢吞吞地摩擦脚步,希望蚂蚁能带她延缓一段路的时间,最好是能穿越黑夜,直接到天亮,那样,好像一天又会经过。
躲过一死的蚂蚁没有报答不杀之恩,往前爬了半米,忽然拐一个弯,朝田埂外的紫云英丛里急急地爬进去。秋雅的目光竟然追不过,黑蚂蚁迅速地消失在紫云英的花丛里。她怅然若失,花丛里,该是大蚂蚁的家吧!天色并不晚,这么急回去干什么?
不足两百米的田埂,每天要走两遍,早上去学校,两三分钟内飞快地经过,下午回家,用三十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慢慢吞吞地蹭。蹭完田埂,进入村子,大路上,秋雅走得飞快,不希望在路上碰到人,哪怕别人不跟她打招呼,只看上一眼,她都不愿意。逃跑似地走过一截宽敞的水泥路,拐入竹林掩映的狭窄沙土路,又慢下来,仍然摩擦脚步,快接近一栋老旧的没有外粉刷的红砖房,如果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会猛然加快脚步,若没有看到,仍一直摩挲缓得不能再缓的步子,速度比一条虫子的蠕动更慢。
胡乱涂抹朱红山漆的门,色泽很浅,杉树底板清晰可见。门有时候没有关,有时候闭合,若是门敞开,飞快冲进去,若是门关紧,倒不急,依旧慢慢吞吞,拿出背在书包里的钥匙,轻轻开锁。
没有谁留意女孩秋雅突然的怪异,不止不留意,村里人还因此更加不喜欢女孩秋雅。突兀地,她不喊人,也不对人笑,仿佛见到的不是仇敌,就是外星入侵者,遇有人逗她,也从不搭理,冷漠得就像液氮中取出来的一块铸铁。仿佛正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承受无人曾见识过的苦难,当然,也没有人能从她口中得知,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刺痛,更不知,那痛是人带来的,还是事儿带来的。
犁背村在河县中部的金牛乡,不靠近城镇,也不属偏远山区,没有任何特色,却并非绝对落后,是南方众多农村的缩影。岳秋雅四岁那年,胡思兰离开犁背村,此后,没有回来过。
岳长海自妻子离开后,见人一律咧嘴而笑,再微微低头,看上去好似有着并不明显的驼背,又或许是,每时每刻都在点头哈腰。笑,真诚洋溢且热意腾腾,还散发水汽,无论对谁,都没有一丝的偷工减料,仿佛胡思兰的与人私奔对他全无打击,相反还是解脱。笑得多了,大家毫不客气地接受。他们的印象里,不高不矮,稍带帅气,还是村里的读书人的长海,从水到有声,再风过无痕,再彻底地老实巴交,不与人争,都是正常的替变。前后综合起来,认为,长海逐渐地少言少语,却很爱笑,甭论什么事,哪怕伤心得想死,先也要笑意盈盈,从不悲形于色,笑得太多,稍有的一点帅气就被掩盖了。所以如此,大概来自于遗传,因为其父亲岳四林,脸皮上总惯性地浮现眯笑。
“猪一元,人两元。”是犁背村的一个典故。
岳四林早年干的营生,是拍赶公猪给母猪配种。他的第一次婚姻,名堂用尽,婆娘硬是生养不出,村里人笑话,“岳司令,岳司令,拍猪里手,拍人死手。”
七十年代中期,农村经济条件很差,公猪配种生意,也常有赊账。那年春节前,岳四林去隔壁村收账,到唐红梅家屋外,看看好像只有女人独自在家,花花肠子顿时作梗,开口问赊账。女人回,欠的什么钱?他说,拍猪的钱。女人骂,你怕是要死,咱们不俩清了吗?
岳四林见女人脸红害羞,愈发色胆包天,涎着笑,拍猪那回,还欠三元呢!
女人答,你胡扯,拍猪才一元,那个一下,抵了账的。
岳四林嬉笑,对啊,别赖!拍猪一元,拍人两元,一共三元。
没提防屋外唐红梅的公婆正好过来,把话听得明白。唐红梅婆家,借机休了一直没生养的儿媳,岳四林家的婆娘,也觉得没意思,闹一场,散伙。
后来很有剧情,岳四林与唐红梅成家,前婆娘跟唐红梅的前男人结婚,一换位,两家都得了子嗣。
岳四林一生,算是吊儿郎当,五十一岁那年某天,清早起来,喝一瓶白酒,扛把锄头去田头,脚飘摇,人晃荡,一头栽倒,锄头柄打到太阳穴。被人发现时,身体已僵硬,独一脸笑容,仍鲜活浮现,浑然见不出从生到死的痛苦挣扎,真个好像要含笑九泉。
村里的人或许都还记得,长海年轻时曾在城里的高中读书,高三上学期,因一个女学生的纠葛,被学校开除,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村子里一片惊愕,长海反倒淡然,说,没什么,成绩太差,即使参加高考,也上不了大学。但就是一个没有毕业的高中生,也足够当时的长海在村里高人一等,相当长的一段年头里,他是犁背村唯一上过高中的人。
此后,乡下青年长海,有过两段关乎命运的遭遇。十九岁那年,设在犁背村福林组的肉食品站扩建,招收土地工一名,条件为初中以上学历、年龄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福林组村民,简直就是为长海量身定做,何况,被征收用作建设的土地,长海家里的最多。长海开始憧憬,成为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之后的美好生活。一个月过去,招工条件做出调整,初中以上学历确定为高中毕业,二十五岁更改为三十五岁,福林组扩大为犁背村。长海犹自认为人选难逃其右,十拿九稳。坛子里的乌龟却顶开盖子逃入别人家,二十七岁的岳少华被招工。村里议论纷纷,岳少华小学没读完,簸箕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怎么就冒出来一个高中毕业证,这一定是他在县政府的三叔和在市商业局的二伯出了力。
再一年,长海参加乡里的民办老师招考,名列第二。要招六名老师,第二的长海几乎没有悬念,但他再一次失之交臂,剔除他的理由很充分,一个被学校开除的家伙,没有资格教书育人。取代他的是位列第七的选手,某某副乡长的女儿。
多年以后,岳少华调到县里,承包肉联厂 ,成为百万富翁;副乡长的女儿,民办转为公办,公办又进入县教育局,左考右调,一路升迁,后来竟到达市里,成为处级干部。
两段遭遇,长海没有多大触动,他对人生,似乎有着别样的追求。
岳四林过世,在外打工的长海归家奔丧,带回来一个肤白貌美的女人,女人其时已有身孕,却掩饰不住地风韵嫣然。
生育后的胡思兰,飞快地恢复曼妙的身段,令犁背村的人更加眼热,生出一番又一番的感慨,没考大学,没当工人,没做老师,都不是遗憾,否则,怎么能娶到恁稀罕的婆娘,犁背村几十年来,就没有哪个女人能跟胡思兰比,所以,人得讲命,有人命里发财,有人命里当官,有人命里拥美人,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一笔笔划算得明明白白,是他的子民,就会得到清清款款的馈赠。
唐红梅与胡思兰,却一点都不对付,经常怄气,没过三年,一场大病,黯然离世。
岳秋雅三岁时,岳秋飞出生。再一年,没有任何征兆,胡思兰突兀地,抛下两个孩子,不辞而别。
岳四林夫妇早早故去,“猪一元,人两元”的段子,也悄悄隐匿。其实,那样的事情,那样的年代,真不算很丢人,长海却根深蒂固,不肯释怀。小时候,被人戏谑,如家常便饭,意味里,他是拍猪得来的,低贱一等。想对抗,却又骨子里柔弱,最后,当然在一阵谑笑中结束。但并不表示能接受,一想到出身,总放不开自卑,觉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对于父亲,素无好感。一杯在手,二事不管,三事不问,喝高了发疯耍傻,典型的酒徒,那几乎是父亲在他心中的全部印象。由此,长海曾经非常厌恶喝酒。
印记不会消弭,深刻的划痕凝结成疤疳,不同伤痕的疤疳又同类相聚,结成一大块,最终控制思想的阵地。自己是一个笑话的副产品;刘爱武母亲的无理取闹;胡思兰的不辞而别。三桩不可释怀的恨事,非常有机地结合并凝聚,形成意识的磁场。
磁场的影响越来越大,臆想出来的别人的指点,被自惭形秽的想法吸附在身体周围,又随时掉落在地上,砸出一片声响。
竭力忍住,在人前堆着笑,无人知晓,他的笑是释放,还是沉积。也并不想考究自己的笑到底想干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不提前堆起笑,别人定是会盯着看的,不想别人盯着看,便只能用笑转移目光。那自然又不自然的笑,像是精密仪器设定,一切体态稍大的动物在面前,都能引起反射,当然,也只有他自个儿明白,有时候,面对一条摇头摆尾的狗,都忍不住笑脸以对,至于恶狗,便更小心翼翼。抹去人前人后,没有物左物右,在每个深夜,无尽憋闷,痛苦得想去杀人。可真去杀人,又不敢。还是只能压抑自己,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坦然地笑对众人。
的确做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出他的笑里有辛酸。因为装得认真,所以很费劲,一回到家里,会如释重负,换上一幅阴鸷的脸色,唯有如此,才能把在外面的过度泛滥的笑容进行中和,他害怕,如果一直强装着并不情愿的笑,只怕终有一天会崩溃,变成疯子。
享受笑意的是对他生活影响不是特别大的村邻,笼罩在阴暗沉郁之下的是还没长大的秋雅俩姐弟。
秋雅对于父亲,没来由地畏惧。有印象以来,父亲在家里,会把在外面的笑容彻底地换成阴冷,让她不寒而栗。十一岁以前,被打过好多次,最厉害是有一回逃课一个上午,被下了狠手地打,让她牢牢记住了,不好好学习,就会被打成半死。
逃课的秘密,没有谁知道。老君山顶,有一块“继娘娘石”,挂满四乡八邻祈福的红绦带,听说那是从小不顺的孩子的长辈所寄挂,要石继娘给他们更多关怀,庇佑他们好好长大。她没有娘,更需要石继娘娘的保护,找不到红绦带,把红领巾剪了一部分,花一个半小时上山顶,在继娘石面前跪了半个小时。
长海不知女儿拜了石继娘,倒是他的笑很有收获,村里的人可怜他如花似玉的老婆跑了,年年评比年年互相攻讳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低保年年独无争议地优先评给他。
长海几乎每一个晚上都想念胡思兰,想和念是分别的内容,想是回忆与反思,前尘往事涌来,恨与怒也跟着涌来;念是渴望与牵挂,胡思兰的也曾柔情,仍让他无限期盼,她在外过得如何,总令他难舍牵挂。
非常肯定地认为,她只是暂时离开,还有秋雅和秋飞在他手上,那可是身上掉下来的肉,终有一天,她会回来,就算不为他,也会为两姐弟而回来。
想法很简单,却道不清说不白的奇怪。想对秋雅和秋飞好,也真愿意用心抚养两姐弟成长,能有好出息。可一回到家中,却总忍不住恶声恶相,遇有一点不顺意,还拳脚相向,姐弟俩都被痛打过。经常深刻反思,是不是在外面过于憋屈,所以在家里对着两个小孩发泄,仔细的结果,并不是那样。内心一直有一处隐秘的封禁,不敢轻易去碰,但封禁的一角,会规律性地抖动,抖出成千上百条洋辣子,爬满他的身体。被洋辣子刺激后,照例还是怨恨,已经忍了常人不能忍的一百倍,胡思兰千错万错,他都坦然承担,可她为什么还要如此对他?恨变成一把尖刀,在他心窝里一边刺一边搅,搅得他,狂不可遏地渴望胡思兰就在眼前,想一把拥住她,又想一刀刺死她。
尽管不肯承认,有些事实无法更改,他还是做了一个结论,对俩孩子好,是情之所至,对俩孩子凶,也是理之所在,总之,对俩孩子,有百分之千的主权,比胡思兰更名正言顺。
长久地期待一个不被人理解的而且可能没有任何希望的结果,需要勇气与承受能力。长海放弃了对酒的成见。
那天,在邻村的人家,涂料完工,主人家当即结账,给一叠连得上号的新钞,还留他喝酒。九点多,回去的路上,心头热热乎乎,摩挲口袋里一叠滑溜又带质感的票子,不自禁地想象,胡思兰端给他一杯热茶,他拿出那叠票子,递给她,她笑意盈盈地接过…
仅是借着酒意的憧憬,回到家,满屋子孤冷的空气很快浇灭身体里的热度,又摩挲口袋里的一叠票子,明明刚刚还暖暖和和,一忽儿变得冰冰凉凉。比以往更强烈的沮丧,不由分说又紧紧地缠绕住他的躯体。
酒喝得过量,人胡胡乱乱,七岁的岳秋飞已经入睡,他没有去过问独自住一间房的岳秋雅,是正在做作业,还是已经睡下。
钻进岳秋飞睡热的被窝,脑袋又昏昏沉沉,怎么也无法入眠。
胡思兰是高中同学,跟班上多数的男生一样,他的目光,总情不自禁地追逐她的身影。高三上学期,很幸运,座位排在她的后面,课堂上,老分神,眼睛盯着前座的长发,仿佛要一根一根地点数,使劲地深呼吸,夹杂洗液香波的气息氤氲地钻进鼻子,沁入心田。偶尔的,胡思兰回过头来,激动的羞涩会让他不自禁地低下脑袋,鼓起勇气再抬头,眼前,又只有一头飘逸的秀发。
隔壁班的刘爱武是招人恼火的家伙,经常来班上骚扰胡思兰。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却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教训那人,同时,胡思兰也没有非常坚决的拒绝或唾弃刘爱武,他再恼火,也只能捡个石头砸空气。
有些偶遇是注定的必然。星期六,不用晚自习,在教学楼后面的草坪里逛悠。草坪面积很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夜色里,人不多,宽阔的草坪,充满荒芜的寂静。
西北角传来男女的吵闹,听出女子的声音像胡思兰。逐渐靠近 ,对话清晰入耳。
“刘爱武,再不放开,我要喊了!”胡思兰的声音,恼羞又无可奈何。
“你不是答应过,做我的女朋友吗?”
“没有,说着玩的!”
黑暗中,看得到,被人抱住的胡思兰,身子左右扭动,极力挣扎。
“我不管,就当成真的!”
无赖的声音刺入耳膜,让他猛然血脉喷张,狠从心起,“刘爱武,你个三年都孵不出鸡仔的死混蛋!”
“岳长海,快过来帮我!”胡思兰大声喊。
他疾走靠拢,她挣开控制,却不理会他,朝教室的方向跑去。刘爱武没有追胡思兰,对他奔过来,飞起一脚,踹得他差点摔倒,那家伙又抬起脚。怎么可能是牛高马大的刘爱武的对手呢?血脉喷张被本能的畏惧代替,扭头就跑。
刘爱武不依不饶,一路撵一路踹,又踢了五六脚。跑出草坪,他被一脚踹倒,刘爱武骑在他身上,左拳右掌,轮番暴虐。有人在旁边,不敢拉扯,毫无用途地叫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一阵一阵的疼痛在身体的各个部位迸裂而出,他的手,触到了地上的一块砖头。刘爱武仰面倒下,他爬起来,发足狂奔。
他和刘爱武,都不愿意扯出胡思兰。学校的处理意见为,各治各伤,互不追究,两人斗殴,影响恶劣,面向全校师生,公开检讨。他和刘爱武,没有表示反对,刘爱武的当局长的父亲,来过一次学校,当面教育了刘爱武和他,事情似乎了结。
没几天,刘爱武的母亲来班上,那个泼妇,在教室里,顺手提起一条坐凳,疯子一样追着他打,被劝住。那泼妇,又闹到政教处,闹到校长办,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被开除。
离开学校那天,胡思兰送了一张卡片给他,淡蓝色的卡片上,工整地写着三个字:对不起!收下卡片,也收下那三个字,有那三个字,被开除,也值了。
外出打工,选择东莞,因为听说,胡思兰在东莞。只是,城市那么大,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知她的详细地址。
工友带他去厂子两公里远的发廊,竟见到了胡思兰。
他点了她的台,聊一个多小时的天之外,什么都没干。临走,把一个月的收入两千多元全部给她,她起先不要,坚持之下,勉强接受。
几天后,去银行,取出做工的积蓄,那回,做了想做的事,临走,把一万元交给她,恳求,别再做小姐,他赚钱养她。
她答应了。
再去,发廊老板告知,她的男友,把她换到了另外的店。男友?另外的店?在心里冷笑,把一直带在身上的卡片掏出来,咬着牙准备撕碎,比划了几次,终究没有实施。如果对不起是一种债务,她又欠了一笔,能让她欠,也是好的,真对一个女人好,不就是默默的为她付出吗?
并没有想到,不到两个月,她主动找来,当晚,就住在他的宿舍里。“高中毕业后,刘爱武死缠烂打。后来,他染上毒瘾,带我到东莞。他控制了我,我不敢逃,前几天,他犯了事,被公安抓住,我才摆脱。长海,知道你曾经喜欢我,如今,还喜欢吗,会嫌弃吗?”
他没回答,紧紧地搂住她。幸福生活从此开始,二十多天后,她告诉他,已有身孕。
真没在乎她当过小姐,真没在乎她还有其他事情瞒着,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同她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比那让他更渴望,活着,就是为了对她付出,为了让她亏欠。
她抛夫弃子离开后,蓝色卡片,支撑他度过伤心与痛苦。又一次对不起,又一次对他欠下一笔偿还不了的债,债,不需要还,有一天幡然醒悟,像那回找到工厂一样,回到他身边,就是最好的补偿!
经常去岳母家,一次都没有碰上胡思兰,也挣不到岳母家任何一个人的一丝好脸色,还是腆着脸皮,每个年头都去。他知道,岳母除了嫌弃之外,还希望他与胡思兰彻底断绝,不止一次地说,“当初就不应该找上她,早就应该想到长久不了!”
“但凡有一丁点本事,又怎能留不住她!心思早不在你身上,何苦吊住,另外找一个,你好她更好,一双儿女,不用你承担,硬想争抚养权,还得看法院怎么判!”
没有搭理,认定是恶毒的老女人,教唆胡思兰离开。恨不得拿把刀子,捅了老女人。但只敢恨一恨,如果真有勇气的话,离开学校那一天,就该把刘爱武的母亲捅了。
再后来,也没有心思恨老女人,有人说,他结婚后不久,判重刑的刘爱武,被保外就医,提前出狱。
又不是傻瓜,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外面有些人早已沸扬,例如他的同学。即使再隐讳,又怎能不明白,胡思兰和刘爱武,一直牵牵扯扯。
快七年了,总共只来过三次电话,第一次,询问两个小孩,片言只语也没有涉及到他;第二次,要他把一对儿女送去她娘家,倒是提起了,要他重找一个女人;第三次,就是上个月,说,两人之间,绝无可能还到一起,如果仍不把儿女送去她娘家,也由他,到时她回来,请法院判决,别怨恨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有小孩做筹码,并不理会她的威胁,但隐匿的怨恨,开始在期盼里疯狂生长。酒后,对着照片、衣物,恨恨地痛骂,成了惯常的节目。骂过之后,重又收拾,小心翼翼地藏好。好多回,有人做媒,也踌躇过,最后坚决地没有去见面,不是成不成的问题,而是害怕,万一对上了,将来胡思兰回来该怎么办。他是读过书的人,一道只有AB两选项的答案,毫不犹豫地选择内容里有胡思兰名字的答案。为何那样选,也用老师教过的方法,一层一层抽丝剥茧。论证的结果有二,第一,这辈子只喜欢胡思兰,第二,就这样放弃,心有不甘,死难瞑目。
因为一声呼救,差点被刘爱武打死,出于本能进行防卫,又遭刘爱武母亲无理取闹,致使他被学校开除;胡思兰,当时呼救,你该是多么厌恶刘爱武,没想,却心甘情愿为那个渣子去做妓女;胡思兰,做妓女我都没有嫌弃,到最后,却是因为不把你当人的坐过牢的渣子而离弃一个为你付出一切的男人;胡思兰,如今我尽心尽意抚养一双儿女,默默等待你回心转意,不领情也罢,还要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命运啊,要我怎么屈服,难道,是我的错吗?
愤怒的追问绕得头昏脑胀,血液里还有酒精在躁动,心中怒火汹涌,他下了床。
岳秋飞迷迷糊糊睁开睡眼,看着父亲的身影,在一片朦胧中飘出房间。
只有秋雅自己知道,石继娘没有庇佑她。十一岁生日后,似真似幻的噩梦,突然出现在某个黑夜,烙上永远也不会消除的印记。梦境怎样经过,回忆已经连贯不起,只记得蓝白相间的云朵,被很多道闪电凶猛地劈开,瞬间碎成一片一片,她踮起脚尖站在比鞋子还小的一块云朵上,再一道闪电来临,她也成了碎片。
醒过来,在无边的恐惧中找寻,飘散的碎片又聚拢成堆,脑袋里空空荡荡,连一个符号都没有,剧烈的心跳,让她明白,身体还没有死去。
恶梦时而光临,无法躲闪,不可逃避,只能机械地承受撕裂与破碎。她开始非常讨厌黑夜,由此也厌恶某些白天,并且愈加害怕父亲。
梦境却毫不理会,反而按频率出现,她常常哆嗦,远甚于曾经被父亲狠狠抽打时的不自禁的颤抖,恐惧让她不再只因为被父亲痛打而发奋学习。想逃离那梦境,逃离小山村,逃离一片快要爆炸的绝望之地,唯有认真学习,考上大学,离开村子。
咬着牙,承受被吞噬的折磨,迸发出要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勇气,学习成绩一步一步地好转。她坚执地想,只要离开小山村,一切都会结束,那样,就能把所经历的惊恐与难受,或者叫做生不如死,都抹成一片粉粉的白色,仍然能够重新开始,在一片粉白之上,描上向往的云彩与花朵。
初二年级,拿到全校第四的成绩。父亲的阴鸷,仍然没有在她和弟弟面前,有一丝一毫的缓减。她已不理会父亲的阴鸷,心里,连肉带血撕扯的,是仍然无法摆脱的令人恐惧的梦境。
那梦境潜入夜晚,两三年间,越来越频繁,梦飘走以后,忍不住把头磕在墙壁上,要直接撞死算了。又去过几趟老君山,庇佑他人的神石,面对她的哭诉,什么都没有表示。绝望时,到底没有忍住,想起了该去那女人的家里。之前,她恨狠心抛弃她和弟弟的女人,因此也恨女人的母亲。懂事以来,父亲仅带她去过一次,她也并不意愿去往那家里。
却是再也不堪梦境的折磨,偷偷地去找了那个名义上是外祖母的老女人,比起石继娘的不吭不声,老女人好歹会开口。去了好几趟,老女人说,得叫那个天不管地不探的遭报应的人回来一趟,看她做的好事,死也不死,个个都要害到。
长海却也知道女儿去过那里,阴冷着眼神,似要把她吞进眸子中。她虽是习惯地低了头,内心里并不慌张,比起绞缠的恶梦,什么都不足畏惧。一反常态地抬起头,狠恶地瞪了父亲一眼。
半夜,恶梦又来,撕扯肉身体与神经。突然不再悲哀与难受,意识也无比清晰,一切都该要结束了,无论今后将面对什么,甚至比梦境更可怕,此夜,都要划一个句号。
十四岁的秋雅突然失踪,长海急急惶惶,村里村外到处找寻,那真让他担心,怎能不担心呢?只是,拒绝了别人协同寻找的好意。村人们在爱莫能助的叹息声中,猛不丁注意到,这会儿的长海,一贯点头哈腰的笑意忽然隐匿,却原来,倒也并非一直认为的,再大的伤心事也仍然笑。
找寻没有结果。第三天挨黑,一辆警车不疾不徐地进入村子,穿过一条竹林掩蔽的狭窄的土路,停在长海家门口,没多久,警灯闪烁,风驰电挚般离开村子。有人想去问长海发生了什么事,走近他家,才发现曾亮起昏暗光线的屋子一片黑灯瞎火,显然,长海和他儿子都被警车带走。
又过了两天,长海一家都没有露面,村里人猜忖,岳秋雅可能出大问题了,又或是,长海犯了事情,所以被警察带走。
“那女人,设了计来害长海。”说话的是李玉莲,六十挂零的老妇人。
“怎呢?”好奇的人,每个地方都不会缺乏。
“你不签字,也离定了,法院会判。”
“离也可以,儿女不能归你…”
“不可能,跟你并没关系,不要逼我,…”
“把你一双儿女,带到这么大,你说不归我,就不归我,休想…”
“你心中有数,不要逼我…”
……
李玉莲是村里的新闻发言人,及时发布前些天在竹林外的红砖屋后,无意中听到的胡思兰与岳长海的对话。还说,那也算天意,平时,村人不常从那旮旯边走,她更是第一次经过。
“可怜个老实巴交的人,前几天,还失魂落魄地,到处找秋雅,谁知,那女人买通警察,反把他抓走。”李玉莲顺带做了一个评述。
“是呢,长海也真是,连崽女都养一场空的,那女人,真不是东西。”
“未必一定跟那女人有关,前些日子,公路边的商店里,秋飞伢子说,爸爸好奇怪,经常睡着睡着就不见了,到清早才回床上。有人逗他,你爸爸找新妈妈去了。他说,才不是,我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看来,谁晓得长海每晚都干了些什么?上上个月,林家冲不出了好几起盗抢案吗?其中,还有一起带强奸呢!”
“呸呸呸,长海,给他吃二十个东北虎的尿泡,也不敢,真有胆子,还是现在的鳖样!”
“鼠胆无类,色胆无边,单身久了,能不想女人,碰上个场面,控制不住,也说得通!”
“林家冲的案子,不都破了吗,是一伙吸毒仔,天灭烟火的把戏,你们晓得吗,老君殿抢劫香火钱,也是他们弄的!”
“说不定又有别的女人报案呢?”
“长海不是那种人,自从胡思兰离开之后,好像就不喜女色了!”
“倒也是,还怀疑他阳痿呢!有天,邻村的三蹦子坐庄,赢大了,呼一帮人去洗澡。长海正巧为三蹦子家做涂料,他们死拉长海,长海硬不从,说是打死也不会去找小姐。长海虽然困难,好歹也有一些积蓄,真忍不住,玩个小姐也正常,何况还是三蹦子请客,免费的,不玩白不玩!看样子,是真的不近女色。”
“胡思兰怕就是因为这个而离开!她早就把长海榨干,成了阳痿!”
“长海省吃俭用,积下十几万,用来等胡思兰回来。”
“现在比过去规矩多了,警察绝不会乱抓人,不是因为女人,长海夜半黑深,出去干什么呢?只怕真是些犯法的勾当。”
“都乱说什么!就是那女人,逼长海离婚不成,搞了名堂,让警察抓他。”李玉莲见大家说来说去,竟慢慢偏离她的观点,再次强调。
“也许吧!不过,有些事情,谁想得到呢?老君殿的静善尼姑,一生礼佛,孤单守着一座庵堂,竟在半夜三更,被一伙没爹娘的,洗劫一空。连敬菩萨的钱都抢,人还长着心吗?”
“也不稀奇,镇上南岳殿的会计,贪污了五十多万香火钱,他说,那是菩萨特别批准,同意拿的!”
“都是些把把戏戏的事,要不是岳司令,拍猪拍了个婆娘回来,又哪里来的长海咯!”
“扯远了…”
后来慢慢地有了端倪,岳长海被抓的原因,村子里面谁也不曾想过,知道那原因,许多人掉出半截舌头,好不容易把舌头塞回口中,却是再没有谁还愿意重新引发议论。
好歹是村里的一员,虽然岳长海入狱的原因有点不可思议,村人还是非常关注,岳长海的妹妹也到城里,找了大老板岳少华,托他打点关系。
羁押等判期间,回村里吃酒的岳少华,摇着头说:“平生第一次遭人抢白,这等子事,也好意思来找人通融关系,快买个猪肚子蒙起脸皮吧!”
“得判十年以上吧!不过,还是找人给看守所打了招呼,要不,哪是十年的事,只怕不等宣判,就会被打死在监子里。送进去那天,牢头说,这不是个东西,没必要讲道道,先往死里招呼再说,当场就打得吐血晕死!”
“你们说,读书多有什么用,别人呼吸用氧气,他的呼吸用蠢气。难道,除了那女人,世界上就再也讨不到一个婆娘!而且,人得有点底线,再大的怨,有些事情也不能干啊!”
岳少华的三节话,像一阵夹带尘土的风,呼啸过聆听者的耳畔,又沙沙地落在他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