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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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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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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树无香

桂树无香

娄源并没什么变化,似乎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县城里,到处可见的八月桂,树冠恣意地扩张,这棵要抢那棵的地盘,那棵除了捍卫地抵挡,另一头也不忘伸出到并非本分的范围。

娄源多桂树。曾经,县城投集团,在一项绿化改造工程中,以不菲的价格,大手笔采购成型的八月桂,替换原来的梧桐、女贞等树种。没几年,八月桂身价巨跌,曾经上万元一棵的,只值七八百元,十分之一都不到。

那批桂树,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都不肯开花。管理者遂心灰意冷,连树冠都懒得修剪,一城的八月桂,听天由命地生长。它们落户城区时,我已远遁他乡,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它们,逼着我离开了生长于斯的娄源。

城东郊的山包上,也栽了一片八月桂,和城区的桂树同龄。听人说,那些都是公树,从未开过花。桂树林中,找到一处坟冢。冢里的人,享年四十一岁,占据着我离开娄源之前的大部分记忆,曾经,他酷爱桂花树。娄源的桂花苑小区,有一棵硕大的桂树,其冠之下,能摆四五桌酒席,我和冢中的人,在堪称娄源之最的桂树下,喝过数不清场次的酒,最惯常的情景,是应着一片熟悉的绿叶轻悠飘落,同时一声低喝:"干!"

秋风掠起一林子的桂树缓缓摇曳,有叶片轻轻飘落,瞬间湿润我的眼睛。往事它在风中吗?它肯甘心,跟着一阵风儿离去吗?

我和张展的父辈,在娄源城区东郊的河口村相邻而居,打小,我和同年的张展,一起嬉耍,共同成长,被村里人冠名为油盐坛子。至于谁油谁盐,不需分明。

初三下期,阴历三月的第一个周末,一伙人在同村兼同学的李涵日家里鬼混。李涵日的父母外出旅游,他独自在家,一段日子以来,我们在他家里吃喝拉撒加胡闹,放肆得就差去捅玉皇老子的天花板。

晚上,我和张展窜到李涵日家屋后。袤延的土地,中间有一片小树林,更远处,矗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夜色深沉,山峦俯瞰,柔软的春风,穿越小树林,掠过灌木丛,朝着一大片土畦吹拂,撞在我和张展的身上。没理会春风的腻人,我俩摸着黑,在一畦菜地里,拧了两兜白菜,揪了一把葱蒜,回到李涵日家。

李涵日双手一摊:"搞不成,肉和油,都扫光了!"

"去阿展家偷块腊肉,肉也有了,油也有了!"我建议。

"行!"张展毫不犹豫,一锤定音。

腊肉在二楼,从独立楼梯间上去,张展有钥匙,探囊取物一般轻巧。他非要我陪同,我没有拒绝,就像我有时非要拉上他,他也不说二话一样。不知那是依赖还是默契,或是绝对信任,总之,年少时的我和他,但凡有事,甭管谁的主张,只要一个开了口,另一个必定慷慨以随。

张展的父母在一楼的厅里,电视的喧哗声提供着便利,俩小贼轻轻地开了楼梯间的锁,张展进到房间,我负责把风。远远地传过来咳嗽声,好像有人朝地坪里走近,我忙招呼张展,如果还没弄好,就放弃,毕竟,一旦被擒获,不止腊肉无着,连李涵日家都只能去不成。

张展没应声,黑暗中,看到他,解开夹克,飞快地从楼顶梁下取了一块肉,放进衣兜里,夹在腋下,再把拉链拉合起提上。连门都没有锁,仓仓皇皇,踉跄狂奔,跑回李涵日家。哧溜一拉,扯开上衣,亮出腊肉。"呕!""呕!"除张展外,六个人呕声齐起。

腊肉的上部,爬满白晃晃的肥蛆,夹克及衬衣上,也有蛆,正一拱一拱地挪动。

我清楚地瞥到张展打了一个颤,不过他没有呕,也没扔掉腊肉,一个颤之后,异常镇定地说:"生过蛆的腊肉,特别香,有人,就偏爱那味道,并且,蛆是高蛋白,肉蛆不比粪蛆,很干净的!"

我们没心思听高级理论,仍然止不住地呕。此后,经常会清晰地回忆出那块肥蛆挪拱动的腊肉,一掠过画面,我心里必定翻江倒海。

最后,我们还是干掉了那块腊肉,张展说得没错,当晚的白菜梗儿炒腊肉,真个格外地香甜,不知是否饿昏了的缘故。

大快朵颐之后,已是深夜十一点,无聊少年,饱暖思游戏,决定去屋后玩节目。对比起后来,九几年的小县城,少年人的娱乐方式乏善可陈,但我们乐在其中,到现在想起来,那种简单的精神享受,所造就的充实,再也无法体会。

如幽灵,似鬼魅,穿过土畦,绕过灌木丛边的坟场,到达小树林,一队四人,一队三人,摆开战场,不用说,张展和我,同一个战队。玩的军事对抗游戏,应该是后来的CS的雏形。武器是真正的"手"枪,竖起拇指,伸直食指,其余三个手指勾起来,一把枪即装配完毕,枪声由嘴发出,"biu"一声,威力极大,子弹用之不尽。

对战一个多小时,兴致不减,胆子越来越大,竟到坟地里狙击追截。我和张展及另一队友,兵分三路,途经坟地,向敌方匍行进攻。当我和另一队友,跋涉几百米,全歼敌军并胜利会师,却发现张展没有来。敌军被我们收编,沿着来路,搜寻张展。折过去两百来米,接近坟地,张展响应了我们的呼叫。他掉进一个深坑里,一直呼叫,起先,因为隔得太远,我们无法听到。长方形的深坑边新土堆垒,还带着水湿,很显然,是一个刚挖好的用来埋死人的坟坑。

被拉上来的张展,跌下去时,崴了右脚。他一瘸一拐,骂骂咧咧,说要把坑填平。我们大吃一惊,别说工程量大,填人坟坑,犯忌啊!坟坑是阴间的地盘,那样干,阎王爷会不会不高兴?

李涵日等几个,坚决不同意,张展咬着牙,对我说:"你帮我弄!"我点点头,应下一桩灭天理的勾当。李涵日几个走后,我俩梭溜一圈,在土堆外找到了锹铲、锄头、箢箕,张展拖着不灵活的右脚,和我忙乎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别人可能花了一整天甚至几天才掘出来的土,重又回归原处。未了,他恨意未消地用铲子把面上的土拍打了十多分钟,直到那儿平平整整。

造成的后果,不需赘述。村里人从此叫我和张展大浑球,用李涵日的话,几十个浑蛋也比不上一个浑球,我俩在河口村,史无前人。

进入高中,俩浑球的肆无忌惮,更上层楼,什么事都敢招惹,什么人都敢冲撞。我俩还是油盐坛子,谁油谁盐,更不需要分彼此。

高中生张展,昂首阔步,虎虎生风,散发出大马金刀的威然。事情因一个眼神而起,午间休息时,我和他一起去操场,途中,一处花坛的水泥边沿上,蹲着一个青年,冷冷地横着张展,似是非常厌恶他走路的气势。"你横什么!"张展感受到挑衅的目光。

"横你怎的?小崽!"那人咬起牙齿,双眼一鼓。

张展冲过去,猝不及防的那人,被踹进花坛里,我紧跟着,和张展一起跳进花坛,在那人身上,狂踢猛跺,踩踏一轮。

下午放学后,我和张展,一前一后,走出校门。五六个社会上的青年,朝我们包抄过来,手上都拿着刀子。那个被踩进花坛里的家伙冲过来,举着的刀子,正正对准我的额头,我脑袋一撇,刀子砍在左手臂上。我经常跟人打架,也挨过别人的拳脚,却第一次中刀子。手并不疼痛,似乎没连在神经上,脑袋一片空荡。不过,清楚地看到,身后的张展,一步跨到身前,右手一抡,迎住了再次砍向我头顶的刀子。

张展的左手,拉了我一把,我和他,一人掩着一只血淋淋的手臂,发足狂奔。

砍我们的人,是娄源城区的混混,还是一伙人的老大。他到我们学校散心,没想到被两个二楞子学生蹂躏一番。

我和张展,手臂各缝了二十多针,惨痛的经历,让我们真正见识了江湖。江湖,不是拳来脚往,炫耀一下威武,它是真真实实的刀光剑影加血腥可怖。我不敢猜忖,如果没有张展的一挡,那一刀是否会将我的脑袋一劈两半。我在心底里默认,张展救了我一命。那一刀,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心有余悸,每想起那一刀,都会暗暗警告自己,小心做人,收敛勿妄。

我和张展,沿着江湖的边缘进入社会,跟人拉过帮结过派,对人舞过刀子,只是,从未正儿八经砍过人,所以,没跟那个栽进花坛的人一样,被政府绳之以法,回炉重造。江湖虽野,却能锻炼人,后来,娄源出了好多颇有财富的老板,其中多有在江湖中闯荡过,甚至,还有在刀口上舔血的凶狠之徒及刑释人员。我和张展,也算是被江湖淬炼过的人,有一天,忽然明白,不能做一辈子浑球,得做个好球。

我俩翻身上岸,朝创业的道路奔去。我有一个表哥,在政府部门当小小领导,介绍我到一个做工程的老板那儿打工,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待遇,不过,跟张展比,完全不值一提。他起先也跟他的表哥混,他的表哥曾顺,在北方做煤生意,吞吐量非常大,单笔业务动辄几百万。张展给表哥打过几个月下手之后,找亲戚朋友凑出一笔钱,做起了放息的生意。放息的事情,说得透一点,就是高利贷,在娄源县,萝卜白菜一样平常,放息的人,统称为高先生。张展不似一般的高先生,他的款,只放给曾顺一个人。

张展的生意很顺当,打工的我,在经济上,很快和他,没有任何可比性。我俩仍然经常聚首,仍然油不离盐,不过,别人不说,他不说,谁油谁盐,我在心中,暗暗地划了等级。我有时候会生出自卑,但却没有一丁点不高兴。他和我,是发小,共过生死,有最珍贵的友情,跟金钱不带任何关系,谋生来说,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桥,他混得好,赚得多,我真心欣慰,我赚得少,但能过日子,也很安心。

很快,混到二十五岁,到了该考虑成家的年龄。恰合适,李涵日的表妹梅映雪,从偏远的小镇来到娄源县城。十九岁的梅映雪,除了长相与身材,其他方面,有点辜负带着诗意的姓名,文化程度初中,性格泼辣张扬,还爱喝酒,比女汉子更过去几里地。我曾想过,真有一场雪在她眼前,她才没兴趣把名字贴近现实相映成景,她可能会扛个大大的竹扫把,一顿乱涂。但那确乎是她的名字。

她在李涵日伯父家的茶叶店打工,待遇不高,工作却轻松。闲暇间,常跟着我们混,我们也乐意带她一起。梅映雪少女老成,为人灵泛,说话直爽,处事索利,拿得起放得下,那江湖侠女的范儿,让我们生出倍感亲切的喜欢。我和张展还没有女朋友,都想接近梅映雪。我俩平时无话不说,但关于梅映雪,缄口不提,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

那晚,一帮人在百乐门饭店喝酒。半斤装的小糊涂仙,五十二度,上了十几瓶。一伙人兴致挺高,多的喝了一瓶以上,少的也有三两多,唯独我,表现欠缺,没喝多少。梅映雪见我没跟上,很不乐意。提一个满瓶走近,将瓶子杵在我的酒杯旁边,再绕到椅子后,箍住我的脖子:"骁哥,你吹完这瓶,我就做你的女朋友!"

李涵日说:"那怎么行,你表哥还没表态呢!"

梅映雪一条腿斜刺踢向隔着一个座位的李涵日:"关你屁事,本姑娘乐意! "

不知道踢到李涵日没有,但我呼吸有点急促,因为她脚下不稳,箍住我的双手往后带着拖劲,差点把我连人带椅掀翻。幸而她很快收回踢出的腿,重又站稳,我才没有仰面倒下。

"阿骁,放开那瓶酒,让我来!"

"映雪,选错了,阿骁不行,你选我,我吹两瓶!"桌上的人起着哄。

"都不要,就选骁哥!"梅映雪双手又使劲一箍,我再度陷入呼吸困难,差点就要握住那瓶酒,准备一饮而尽。

猛然间,看到张展没响应,还冷冷地盯着我。那是从没有过的对我的眼神,我心头一凛,瞬间心知肚明。"映雪,别闹!今晚确实不胜酒力,下回,下回补上好吗?"

"没闹!这也不是酒力的问题,要不,我吹掉这一瓶,你做我的男朋友,行吗? "

再瞥一眼张展,他已经收起凌厉的目光,表情特别平静,让人看不出是什么态度。但我明白,非常明白。

"还说不是酒的事,感情怎能用酒来度量?那肯定不是真爱!"我极力按下心头的冲动。

"此时此刻,酒就是真爱!你到底喝不喝,你不喝,我喝!"梅映雪松开我的脖子,伸手向桌,要拿那瓶酒。

"我不喝,你也不准喝!如果喝趴一个,怎么真爱!映雪,还是把真爱留下,以后慢慢地滋润我们吧!"我拦住她的手。

"真没劲,我讨厌你!"梅映雪恼恨地瞪我一眼,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来,一起喝一个!"张展向在座的人举起手中的杯子。我一杯一杯闷闷地喝,终究搞定了那瓶酒。梅映雪回座后,喝酒的细节,我都没留意,也不想在乎。但记得,张展放肆痛饮,某杯酒之后,豪气地说,他曾为我挡过刀。还记得,另一杯酒之后,他拉我到包厢外,单独说话,再次提醒,他为我挡过刀,和我是生死兄弟。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事情继续发生,十点多,一伙人从百乐门出到马路边,瞧着醉意熏熏的同伴,我心中无限纳闷,为什么明明喝过了平时没达到的量,我反而醉意全无,异常清醒,我应该那样清醒吗?

张展站到路边拦的士,接连过了好几辆,都没有停。干脆站到路中间,一辆黑色越野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趔趄着停在他面前。他一巴掌拍在引擎盖上,大吼一声,"租车!"

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一脸的不爽利。见我们有一伙,收敛起发作的情绪,回到驾驶位上拨打电话。我知道他在喊人,连忙去拉张展,张展不理会,继续拍打引擎盖。围观的人,一波一波,挤在路边看热闹。后面又来了车,喇叭声凌乱尖锐,此起彼伏。张展从身上掏出一叠钞票,在引擎盖上啪啪地敲,"租你的车,多少钱,开个价!算卵呢!"

我劝,李涵日也劝,张展不听,继续拍打。十分钟后,年轻人下了车。我看到,几十米外,黑压压一伙人,正急急走过来,手上还扬着家伙。

"给这么多钱,还不租,怕是个傻巴!"站在路边的梅映雪,突然走到车旁,朝着翼子板噔噔噔噔踢了好几脚。

"你个疯婆子!"年轻人一忽儿底气很足,对着梅映雪怒骂。

"算卵呢!什么玩意!"张展大吼一声,臂一举手一扬,明亮的路灯下,飞舞起一片火红的绚烂。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越野车前头,群蜂涌动,乱乱烘烘,采集着飘扬以及落下的钞票。

年轻人走到梅映雪面前,扬起左手,扇向她的脸颊。张展一个箭步跨过去,右手一举,掐住年轻人的左手,再反手一拧,扣住手掌,使劲一按,正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年轻人不由自主地矮下身子。

"小崽,敢动老子的女人!"张展被酒意催红的双眼,似乎要喷出一座火山来。

"哎哟!"年轻人受不住张展的暗暗加劲,痛得叫出声来。远处那伙人已经近前,我暗暗叫苦。

"阿骁哥,怎么是你们!"竟有人跟我打招呼,仔细一瞧,顿时惊魂安定,来的那一伙,领头的人,是我和张展混江湖时,曾照顾过的一个小弟。一伙人不打不相识,干戈化玉帛,寒暄过后,我忽然发现,张展和梅映雪不见了。

那晚,随一阵六千多元的钞票雨飘来的,还有我的一段落寞的惆怅。

没多久,张展新婚大喜。我在怅然若失中度过一年,也成了家。我和张展,各顾各灶,终于,油是油,盐是盐。

此后,仍经常见面。张展更加风生水起,豪意俱发,与他结识的人中间,有县政府的大领导。嫁为人妇的梅映雪,不过二十出头,一改做女孩时的强势与张扬,在丈夫面前温恭谦礼,服服帖帖,一点都不显得稚嫩,令我不禁生出恍惚的感慨,原来,女人真的很难让人看懂。是张展有非凡的驾驭能力,还是梅映雪本就不是平常的女人呢?

有一件小事,一直记得,因为那件小事,我家与张展家,疏淡过一段日子。

张展夫妇宴请新朋旧友,我家也在被邀之列。宴前,给宾客包括小孩都发了一包和天下,那是我们省的顶级烟,但忘了给我和我妻子。席中,酒意酣然,张展再次豪气勃发,说要双双发达,又每人一包,还是包括小孩,还是和天下,还是忘了我和我妻子。席散,妻子怏怏不乐,我心中也郁闷,如果是旧友不发,李涵日夫妇却发了。我只能跟妻子解释,以我跟他的交情,一家人一样,哪还用得着讲客气。其实,心中的另一种想法是,我与张展,已经差着档次,他可能渐渐地瞧不起我。

妻子心眼小,一直耿耿于怀,我心眼也不大,偶尔会想,为什么没发烟给我家。再一两年中,我与他,少有见面。

娄源县城实在太小,我住进桂花苑,才知道,一月之前,张展家也住进了同一小区,他二栋,我三栋,前挨着后。我们重又做回油盐坛子,不过,油与盐已经相当区别,我是十五年的按揭,房奴的身份,他是全款,真正的业主。

无意中又做了邻居,那是天意修缘,妻子也不好意思再计较,与梅映雪相处很好。两家经常一起聚餐,要么我请客,要么他做东,天气好的话,还会在小区的大桂树下,开怀畅饮。

张展的生意只有一块业务,收聚别人的资金,再放给曾顺,赚取利息差价,当中,有一部分资金,是几个政府领导的投资,张展一分钱差价也不赚取,全额付给那些领导。放到曾顺手上的钱,滚雪球一般,从二百万,到逾千万,逐渐就接近两千万,有一段时间里,张展的利息抽成,一个月就有三十万。

我是个傻狍子,没领悟到张展的投资暗示。那时候,除了打工,还在老板手上承包一些小项目,那些小项目,令我百味辛酸。做工程,看似利润高,其实不然,要垫资,要理顺各路关系,一通下来,七打八扣九剃毛,到手上,能有两成左右的纯利,算是很不错。曾顺做什么高级生意,能付给借款人三至四分的高额月息,生意真顺手,为什么又老是要借钱呢?我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总担忧,曾顺可能不靠谱。

有那么几次,小心翼翼地跟张展讨论,他不是摇头笑我就是故意岔开话题,神情里特别的不屑一顾,让我忍不住惭秽,生出"无钱休入众,言轻莫劝人"的自卑感。

住进桂花苑之后,通过张展,认识了魏慧。魏慧比我们大整整十岁,不过保养得不错,长相也还可以。通常,要仔细观察,才能从她脸部的粉底之下,分析出她有着比我年长十岁的痕迹。魏慧家庭条件很好,老公在深圳开厂,她在娄源留守,每日里悠闲自在。我和张展家的聚餐,她会经常参与。她还有一个身份,是张展女儿的干妈。

我很快发现,张展与魏慧之间的关系,直接地不正常。张展倒也不瞒,有一回要我为他驾车去省城,途中,魏慧上了车。在省城的平和堂,魏慧看中一个一万八千元的包和一件九千多的外套,张展爽快地买单。晚上住宿,只开两间房,我特殊享受,独住一间。

我问张展,你同魏慧的关系,映雪知道吗?张展答,知道。我说,你这样,她能忍吗?他说,又没有抛弃她。

我确实是傻狍子,某回,喝了一点酒,居然去问梅映雪。梅映雪瞅我一眼,极其平静地开口,别听人胡说,魏慧是张展的合作伙伴!

我又跟李涵日说,他嘿嘿一笑,公开的秘密,就你多事,全世界除了魏慧的男人,哪个都知道!

我说,讲不通!映雪虽然读书少,但人很明白,她那样外向直爽的性格,怎么就容忍得下?

李涵日说,女人的心思,谁弄得懂!

张展也常带梅映雪去省城购物,我和我妻子,做过几次陪客。去的商场,几乎每次都是平和堂。某回,张展一分钱价都不还,即购下一件三万多的皮衣,这让在同一家店里,为一件三千元的外套磨破嘴皮讨价还价的我,恨无地缝可钻。

某回,在一家店里,遇到一位娄源的团委干部。那时,好像有一种说法,团委干部是未来的政治之星。张展当即豪情奔放,送了一套八千多的行头给那位干部。

幸而,梅映雪不是追求奢华的女人,她选购的衣服,相对普通且不昂贵,才使得我妻子不那么尴尬而我也不至于更加羞愧。

借到那笔钱之后,我决定此后不再陪张展去购物,我也是有自尊的人,我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沉重的失落。

借钱的场面,其实很不是味道,张展当场指示,魏慧转账五十万元给我,我打借条给梅映雪,载明月息三分,签名并具手膜。

李涵日跟我说,没想到,你阿骁跟阿展借钱,也要算利息。

我说,做的这行生意,算息天经地义,而且,魏慧要四分的息,看张展的面子,才算了三分!

就你阿骁,是秤砣做的心!李涵日对我嗤之以鼻。

我的老板,改行做房地产开发。我在他手上,带资垫款,承包了上千万的工程,向张展借款,是我的下下之举。此前,已经借遍亲朋好友的钱,达七百万之多,有要息的,也有不要息的,利息最高一分五,是我认可的范围。整个工程的投入,还差一笔资金,再无去处,只好跟张展开口,他要三分的息,我认,比起工程完成,本金和利润一并结回,那五十万的三分之息,算不了什么。

老板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之下跳楼身亡,晴天霹雳跟着我,从早至晚,轰隆炸响,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我给债主逐一寄信,词恳意切地说明,从此以后,可能无法再算利息,但本金,只要留得命在,倾家荡产,做牛做马都会想办法归还。张展那头,我没有写信,直接摊牌。他苦笑着说,钱是魏慧的,不算息绝不可能,如果是平时,给你垫一下,甚至帮你出了,也不是问题,但现在,顺哥那边,几个月没付利息过来,我也非常紧张。

说的是实情,曾顺确实已欠了他一大笔利息,其中的一部分,他必须为曾顺垫付给别的债主。

介绍我去打工的表哥,那时已是娄源城投集团的负责人,我去找他,他答应,尽可能地为我找一些项目。那些项目,都不很大,我表哥的权力之内,能做主。那些项目,让我得以苟延残喘。年底,还了张展的借款,连本带息,七十五万,一天的利息,都没有少算。他没跟我客气,非常真诚地说,谢谢兄弟的理解。

除夕,我与妻子躲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过了一个极不平常的年。

来年开春,张展的危机全部显露出来,曾顺承诺的节后付息再次落空。债主们开始上门索要,还有的开始追讨本金。张展跟魏慧挪了一百万,梅映雪也从娘家借过来一百多万。但是,只够开销一小部分债主。

我继续在城投集团做项目,表哥告诉我,娄源县城要搞城市绿化的提质改造,项目不小,有两千多万的工程量,不出意外的话,能争取到。我心里满是憧憬的喜悦。

曾顺一直没有付息,张展的境况,一月不如一月。可他,还在硬撑,拆东墙,补西墙,继续垫付经手款项的利息。梅映雪单独找过我,说,骁哥,劝劝张展吧!他现在认死理,既不去逼曾顺,又不跟其他的人暂停付息,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约张展到桂花树下喝酒,我看到他,原本俊朗照人的脸,被愁淡的眼神渲染,苍白中泛散出一片衰老的暗色,三十几的年纪,突兀地,头顶就窜出此起彼伏的白发。我也曾受过打击,并没有那般憔悴,按理说,张展气魄比我大,做事也比我坚决,应该比我更能承受压力,怎么就给人一蹶不振的感觉呢?

起先,都没有说话,默默地举杯,默默地喝酒。我的脸颊开始发热,张展的眼窝周边,泛起一片深红。

"时代变迁,社会规则更改,最近,国家对民间借贷重手整治。阿展,曾经,你是弄潮儿,风生水起。如今,世道异变,也应该改一改思路,不能只吊死在一棵树上。未入黄河,先寻败路,趁现在还没到不可收拾,赶紧调整,及时止损。我不敢说自己,能够做你的例子,但我有信心,留得青山在,哪怕天天担柴卖,也可以一步一步东山再起。"

"我相信顺哥,也相信自己,他暂时遭遇困难,我必须全力以赴扶他。一定会好转,万一败了,我认命,来,喝!"酒意燃烧低落的情绪慢慢高涨,他突然用激昂的语气坚定地说。

我有自知之明,自从我给别人打工之后,他就再没有听取过我的意见。

酒确实是可以忘愁的好东西,我的脸颊越来越热乎,他的眼窝越来越深红,我们突然来了兴致,回忆起年少的轻狂,回忆起江湖岁月的混沌,当然,他曾为我挡过刀的话题必不可少,说起时,我心头一热,如果没有那一挡,可能世界上早就没有了我!哪一挡,胜过我和他之间的任何一件事!

那回,是我同张展最后一次痛快淋漓地喝酒,直到凌晨两点。我没有说服张展,甚至根本谈不上劝。桂树下,柔绵的风,轻飘飘地抚摸热烫的脸颊,两者中和一起,我的身体里,奇异地清清爽爽,仿佛经受了一场醍醐灌顶的洗礼。尽管,仍不知道接下来的岁月,等待我的是什么。

没过几天,有一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我为你挡过刀呢!"这话猛然窜出来,窜得我更无睡意。十二点半,我敲开张展家的门。

"你有周副市长的关系,他抓城建,我有我表哥帮忙,这个项目,一起合作,绝对搞得定!"我兴奋地说。

"这么大的项目,仅凭他们两个,不可能拿得下!"张展没有激动,摇着头说。

"你不愿意参与?"

"少吃咸鱼少口干!顺哥那边,正准备拿土地抵押贷款,需要配合,我没有那么大的精力,你自己好好把握吧!"张展委婉拒绝合作邀请。

半个月后,表哥找到我,说,"昨晚,张展来我家里,一出手就是四十万现金,我说,你跟阿骁不是生死弟兄吗?他说,以为阿骁不搞呢!"

我一阵惶然加凄然,不搞?我还指望这个项目逆转人生呢!

"放心,周副市长,还不足以压住我!"表哥说。

然而 ,好运没有眷顾我,最终,更关键的大领导出面干涉,表哥完全没有抗拒的资格。

我心如死灰,把儿子托付给岳父母,和妻子南下深圳。背井离乡的日子里,先在建筑工地上买苦力,后来开拖拉机送泔水、送粪肥,我和妻子,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地还债主们的钱。

天无绝人之路,请我开拖拉机的农场主人,在城区开了好几个酒楼,见我也还本分诚实,他将其中两家酒楼承包给我。我逐渐上手,几年下来,终于敢堂堂正正回到娄源。

被迫远走他乡之后,我只跟李涵日联系。

那年,张展拿到了绿化改造工程,赚下七百多万,还掉一部分债务,又凑出五百万借给曾顺。李涵日、魏慧、梅映雪都劝他,曾顺的妻子、儿女,早就移民国外,那是做翻不了身的准备。曾顺的亲姐姐也说,张展你不要再投钱,曾顺的坑,如来佛祖都填不起。

张展置若罔然,告诉李涵日,曾顺有土地在手,只要从银行抵押到贷款,就绝对可以满盘复活,他投在曾顺那里的钱,连本带息已逾两千万,身家性命,全赌在曾顺身上,救曾顺,就是救自己,曾顺活,他不会死,曾顺死,他也活不了。

赌局很快揭晓,没多久,曾顺因诈骗罪入狱,判了十五年。张展彻底死心,变卖家产,偿还债务,最后,除开利息,仍欠下别人的本金一千一百万,其中,有三百万,属于梅映雪娘家的兄弟姐妹及各房亲戚。

"欠了魏慧多少?"我问李涵日。

"张展说有两百多万,梅映雪说一毛都不欠,魏慧也说没欠!"

"到底有没有?"

"不可能没有!"李涵日坚定地答道。

房子没了,车子没了,日子还在。梅映雪安慰张展,"我家那边的钱,我去打招呼,其余的,你恳求人家,宽限日期,我们重新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来,实在转不过,学阿骁,去打工,慢慢还人家的钱!"

梅映雪先开了一家餐馆,后来又开了一家水果店。那一年,梅映雪怀孕了。张展不想再要孩子,娘家人也劝梅映雪拿掉。她都没听,说要借孩子,给家里冲扫晦气。孩子出生,是个男孩,算得上是喜气。

一开始,张展老老实实,指东到东,指西到西,一切对梅映雪唯命是从。张展也曾四处寻机会,此时非彼时,他完全比不上梅映雪的心态,大事没有资格做,小事没有兴趣做,很快地,心灰气馁,每日里到外头借酒浇愁,或是跟魏慧搅到一起。

梅映雪到底气恼,跟张展闹一场,说,"硬不想好了,散伙!还想好,就听话,我管店子,赚钱还债,你管生活,带孩子!"

张展答应着,却很快地故态重萌。梅映雪的家人都劝她,离婚算了。梅映雪说,自己选的果子,再苦也要咽到肠子里!

"是阿展辜负映雪,至少,他得跟魏慧断了!"听了李涵日的讲述,我说。

"阿展也苦,以前在映雪面前作威作福,突然得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心情也不是那么容易翻转。他跟我说,生了孩子之后,映雪经常不可理喻,动不动就发大火,有时还目露凶光,似乎要杀人,那时,话都不敢回,生怕一不小心说错,就是地动山摇。他过得憋屈,在家里,完全受不了压抑,一到外面,又忍不住对她愧疚,干脆烂船烂撑,在家里忍声吞气久了,就去外面放纵一番,在外面生出愧疚来,又赶紧回去忍声吞气!"李涵日说。

我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梅映雪咬牙切齿的凄忿与张展默不作声的黯然。

"那晚,我和映雪赶到城东桂树坡下,魏慧正慌乱无措。阿展上半身斜坐,头耷在车子后窗上,下半身,什么也没穿,我摸过他,身体还有一点点温度,但已经僵硬。魏慧不敢隐瞒,说阿展在她身上,突然捂住胸部,口中连连作呕,呕过之后,靠着车窗,急促地呼吸,接着呼吸声就停顿了。"

"我要报案,映雪制止。怨不得别人,早在两个月前,他犯心绞痛,大汗淋漓,湿透了被子,催他去医院,他坚决不去,那是要成心找死!"

"阿展的手机里,有一条发给魏慧的微信,还完债之后,我会安顿好一切,和你离开娄源,去浪迹天涯,周游世界。魏慧的回复,是一个OK的手势。葬礼上,我们要将魏慧赶走,映雪说,让她进去,她最有资格进去。魏慧在灵前,没管没顾地放声痛哭,仿佛死的,是她的丈夫。我硬是别扭,跟她说,别太过了!她才离开。"

我约梅映雪,她答应见面。坐在我面前的女人,脸很圆润,比之前更有神韵,看不出曾经历过摧人心肠的生活。听说她新交了一个男友。

一直沉默地坐着,似乎我和她,初次相识,却默契无限。"只是想见一面!"良久,我说。

"也许,原本不止见一面的简单吧!"梅映雪缓缓开口。我忽然一阵面红耳赤,我真有见她的必要吗?

"有的人只死一回,我却在梦里,死过千万回!"梅映雪接着说,突兀地,泪流满面。我一怔,第一反应是,凄然的脸,竟然美得不可方物,让人忍不住怜爱丛生,这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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