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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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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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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诺言

钱被骗了,都是我的责任,拼死也会追回来,恳请兄弟先不要报案,相信我!胡辉打给何东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随后,手机停机,无法联系。去了胡辉家,胡辉的老母亲也请求先不要报案。等了十多天再去,回复说,半个月里,连一句话都没捎回来,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此前,何东倾身家而出,再东挪西借,筹齐三百万,交给生活中的密友兼高中时代的死党胡辉带去山西,操作煤炭贸易。

混过黑社会的王八蛋,哪怕他曾经还救过你的命,王八蛋的混混能有什么信用和操守,看着他讲义气,背后里,全身上下只要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掖着刀子。压抑住愤慨的何东,刮掉乱茬茬的胡须,镜中,浓黑眉毛下的眼睛沧桑毕现,挺拔的鼻子也缀满风霜,憔悴似乎不应该,才三十岁不到,岁月提前进行了馈赠,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却也没想去报案,就当是感谢胡辉曾舍身相救的恩情。

债主们并没有逼迫,何东还是将日化店折价转让,套房连家具贱卖掉,奥迪轿车也低价出售,还掉所有欠款,手头只剩下二十万。就当五年的光阴白白浪费,没赚到钱,好歹赚了经验,却没有了再次创业的打算,曾经跟秦思怡说过很多回,合适的时候,就收手不干,要一心一意去完成小时侯许下的诺言。

想到她,哀伤和悲壮同时在身体里奔涌,有一种爱叫放手,虽然即将去做的事情,她理解也支持,但自己不应该拖累她。知道她并不需要,还是往她的卡上存了十万元,就这样别过吧!离开银行,何东去移动营业厅,更换了手机卡。

二零一二年四月八日,告别县城,告别一段岁月。回到高同镇河东村,告诉父母,要在村里呆一段日子。

吃过晚饭,夜被孤寂渲染得死一般深沉,沿一条小路,开始漫步。七零八落的屋舍蛰伏在黑暗中,偶尔才有房子闪烁微弱的光芒。早春的风,肆虐而诡异地轻啸,除此,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村子就象一个衰弱多病的老人,连一声干咳都没有力气发出,何东忍不住一阵凄然。城市和农村,只隔一线边缘,反差为什么那么大?同一个夜晚,同一片天空,一边华灯丽舍,热闹非凡,神仙亦疯狂,一边黑灯瞎火,死气沉沉,鬼也叹荒凉。路上碰不到一个人,夜色里的村子,如一个彷徨的巨型鬼魅。他很想大声地呼喊,河东村,我一定要唤醒你的沉默,当年的承诺,绝不是一句空话。

南方丘陵之间,依地势而生的水田星罗棋布,是记忆里最熟悉的画面。童年,和同村的曾志,趴在绿草松软的田垄上,天光云影相伴,一起写作业,一起憧憬未来。春夜,煤油灯在煦风里摇曳,照着田野中的梦想,第二天,泥鳅和黄鳝为他们换回城里人并不稀罕的文具和书籍。周而复始,信念开始坚固,同时接到许阳一中的录取通知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大人一般的凝重。

曾志说,加倍努力,重返家乡,为河东村改换面貌。

我一定会回来,让村子变得象城里,让村里人过得比城里人更舒坦。

每一年,春夜的田野中的气息,都会对他进行浸染,每次浸染,都会如河中沙洗磨一块河中石,石头越来越光洁,越来越显眼,那块石头,便是心中的诺言,曾在田野边许下的诺言。春夜依旧,曾志却没有一同思忆当年的承诺,贵为某公司的CEO,入有豪宅,出有小车,都市金领生活,只怕早已忘却年少的誓言。回来,自己确实回来了,却带着伤痕。暗夜的风,煦暖中带着清新,却饱含惆怅的气息,黯然地扑面潮袭,何东的眼眶有点湿润,悲怆难已,决心却也坚硬起来。

在村中,能够碰到的大都是老年人和妇女,很卑恭地仍称他为何老板。微笑着回答,不是老板了,准备回家当农民。大家当然摇脑袋,以为听到一个国际玩笑。何世贤也不愿相信,这几年儿子在城里做生意,每次回来都开着黑光锃亮的乌龟壳,有几回还带着俊俏洋气说一口普通话的秦思怡,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气派与风光,远远盖过在外头年薪几十万的曾志,连村长也要礼让三分。

大家都只是笑呵,何东在村里的时间,却长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细心的人开始揣测,继而捕风捉影地议论,疑惑与担忧便堆满何世贤的脸。何东没等父亲开问,主动地讲述了失败的经过。

一次打击就有气无力,被一个女人抛弃就信心都死了?就没有办法重来吗?你窝囊,我还要面子,家里头有几万块钱,舍了老脸还去借一点,从哪里跌倒你就从哪里爬起来。何世贤情绪非常激动,认定儿子是受了打击一蹶不振。

确实,店子可以不必关门,而且,并非秦思怡离开我,是我主动分手。回村里,早就做好了决定,一直在等时机,如今,被人逼一把,正好!

你蠢!为什么要分手!母亲不在意儿子蒙受了巨大损失,也不在意他要回村里当农民,只关注那个颇合心意的女孩,见儿子停顿住,马上接过话头。

总不会真的回来当农民吧!我死也不会同意。何世贤粗暴地打断妻子的话。

肯定有立足农村的打算!

坚决不行!何世贤狠狠地说。

先别气恼,听我说完,如果仍不理解,您再发火!

看你能说出一朵什么花!何世贤哼一声,回来办个工厂,还勉强能够同意,做个没出息的农民,绝对不接受。

到城里捡垃圾,也好过在乡下扛着三分的锄头七分的柄。包括农民自己,都认为生活就该那样,该低人一等。如果只为自己过得好一点,我当然可以留在城里,根本用不着回村里。

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何世贤一呼一乍,气恨难平。

那是从小的梦想!何东认真地望着父亲。

小时侯你不梦着上大学吗?结果呢,比得上曾志吗?

不是跟他比的问题,我的愿望就是改变河东村。

河东村不是越过越好吗?还要你来改变什么?

先不说追求永无止境,单说你们口中的好,又跟什么比呢?

好就是好,需要跟什么比吗?

曾经在生产队出工,按工分换回粮食,连温饱都难解决,后来田土到户,收成几倍地增加,吃饭问题终于解决,对比起过去,已经非常好。

有什么不对吗?

在中国,更多的村子,经济发达,环境舒适。村民的生活,轻松惬意,幸福感远远超过城里人,村子称为乡野都市,村民称为都市农夫。

屁话!农村就是农村,农民就是农民,什么乡野都市,都市农夫,比城里人还幸福,真到那地步,还是农民的身份吗?

很多村子通过整合资源,规范设计,充分发挥优势与特色,引进科学技术,推广机械化耕种,经济得到高速增长,那些村子的人,在家就可以增加收入,再也用不着外出打工。我们村呢?见得到几个青壮男女?

赚不到贴用,去打工理所当然,还不是都做好新房,住进新家,这不很好吗?

如果在村里就能赚到贴用,谁还愿意背井离乡?身在远方,对家庭只能天不探地不管,树根叔两口子双双出去,留下老母亲带个六岁的孙子守一幢空荡荡的新房子,因为煤气中毒,老的死少的残;海岳叔夫妇,一直在外打工,一双儿女,自小没人管教,如今,颖妹子在外头做“鸡”这事还不好说,培伢子抢劫罪被判无期那是铁的事实;隔壁村子,八岁小孩跟随祖父生活,一发病就躁狂,去过无数医院,都诊断是抑郁,几岁的小孩,抑郁从哪里来的?

都是事实,何世贤没有做声,脸上的表情凝结起来。

那年七叔去江西挖煤,给窑埋掉,尸骨都寻不到,三十几岁汉子的命,只赔了两万块,您说七婶带俩个孩子,凄苦怎么捱,假若七叔不用出门谋生呢?

这跟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何世贤脸上的愠怒悄悄隐退。

小时候,和曾志捉泥鳅去城里卖,我就发誓,不管将来身在何方,都一定要回到河东村,一定要让村子里的人过得和城里人一样舒服。确实,村子在慢慢改变,但对比发达的村子,我们的差距,十万八千里!

要改变村子,不一定要呆在村里当农民,真有这份心,就应该去外面赚很多钱回来,修马路,建工厂!

您以为落后就一定是钱的问题吗?

不然呢?何世贤的语气和缓下来。

思想缺乏觉悟,行动没有引导,我们的步伐,已经远远落后于别人。这正是我坚决回来的原因,改变落后的状态,关键在于改变落后的本质。

打小你就是头破血流也不认输的人,我不阻止你暂时回来,但必须答应,至多到明年,如果没有成效,得收起狗屁梦想,成龙成虫,还给我到城里去混,连自己都过不好,谈什么为别人。

可以!何东应一句。

思怡一定不会离开你!母亲又插一句。

妈,别含糊这心思,我都回了农村!

话不要这么说,她心眼踏实,绝不会没有情义!

      二

时光没有因为曾经的老板何东回村里做一个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就停下来跟人热乎,一个日头接着一个日尾,飞快离去。踏遍村中的每一个角落,哪儿有树林,哪儿有土包,甚至哪儿有一揪野草都了然于心。在村子里跟这个扯扯,那个谈谈,好事者便开始玩味起何东说出来的话。河东村由曾何两姓组成,各占一半,亏了本而蛰居乡下的何东在曾姓村民中成了脱毛的凤凰,曾经的羡慕转换成幸灾乐祸,甚至暗暗地期待看更大的笑话,何东诚意地请教,他们揶揄不断,怪话连篇。何东也不气恼,事实上,如果在乎面子,便不会从城里回到村里。

调查做得细致,条条项项地登载在笔记本电脑上。电脑是秦思怡送的礼物,难免睹物思人,俊俏的脸带着笑浮在眼前,心忍不住阵阵热烫。

早稻即将成熟,金黄的浪潮在阳光下起伏。何东去了一趟县城,六天后,卡车装载一个铁家伙进入村子。铁家伙在公路边卸下,何东点火启动,铁家伙轰鸣,履带碾压毛路上的土坷拉,缓缓前进,在围观者的前呼后拥中开进院子。一熄火,都聚拢过来,有的围住铁家伙,有的围住何东,嘈嘈杂杂喊喊嚷嚷。

中型收割机在我们这地方好用吗?有人绕着铁家伙转一圈,表示怀疑。

南方的其他农村,已经普遍使用!何东回答道。

村长家的就不行,打下的稻穗,禾毛子又粗又多,过几遍风车都不干净。

那个不行,推着走的半自动化,经常陷入泥中,几个人都推不动。

禾蔸割不到位,留得太高,犁田的时候真遭罪,连牛都不肯使劲。

一天收不下几亩,雇价又高,每亩两百元,还不如请人工。

……

放心,这是最新式的收割机,打扬后的稻麦,干净利索,风车都不用过,八十匹马力的柴油引擎,履带驱动,只要不是特别深的淤泥,陷不了它。边割边打扬,一亩田的话,至多十五分钟就能搞定,禾蔸的高度,除了连根拔起,深浅可以任意调节,最浅可以贴着泥面割掉,犁田时保准轻松,至于收割成本,油料加机械损耗,六十元一亩足够。何东综合各种疑问,总结性回答。

那就划算了!

只怕未必,村长去年不也说得何仙姑掉胭脂粉,天花乱坠吗!

……

大家点的点头,怀着期待,摇的摇头,满脸不相信。

明天上午试机,让事实来说话!何东大声说。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剩四五个还在扯谈,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越野车,鸣起刺耳的喇叭声冲进院子。车子刚做过油漆,却掩饰不住陈旧的本质,熠熠发光之下,凹凸不平更加明显,仿佛八十岁的太婆霸起蛮涂脂抹霜,反而更加皱皮皱脸。

呦呵!何大老板越搞越高级,乌龟壳换成坦克,这是要准备解放台湾了!谢顶的矮胖中年男子下了车, 表情似笑非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狡黠的光芒,配上带着嘲弄的语气,让人直接地感受出刻薄。

村长大人的乌龟壳,才是越背越高级,又打扮一番,更加洋气。何东受不得明显的讽刺,回敬道。其他人都沉默,没有谁附和两人提起的乌龟壳。矮胖男子假咳一声,换一种很严肃的口吻对向何东,看来,准备在村里大干一翻!

推广机械化耕种,还得您胜权叔大力支持!何东诚恳地说,究竟对方是一村之长,今后的计划少不了他的参与。

肯定支持!不过,机械化种田,好看不好吃。并非买不起新式武器,而是不实用,去年,一万多元添一个,收一亩成本得两百元,忙活两季,和几个儿子累得够呛不算,填了费用不算,还招来怨声载道,说租价太高,羊肉没吃惹身骚,黄泥巴糊成黑灶,典型的费力不讨好!你说,就他们那觉悟,再加上又没有经费进行农田改造,农业机械化谈何容易!

老诈子!何东心里暗骂一句,早就调查过,他家的收割机申请了国家补贴,自个只掏了五千多元,二十五马力的柴油引擎,每亩不过十多块钱的燃料,去年夏秋两季,收割稻田一百几十亩,连本带利赚了一大笔,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亏了本,还指责村民们没觉悟。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戳破谎话,顺着意思说,铁匠师傅打个砣,也不是三两下就能敲定,得有一个过程,组织村民提高意识,学习技术,然后统一规划,修农机路,修进排水渠,那些,都得村长大人的费心领导。

嘿嘿,你有信心,我一定大力支持!矮胖男人打着假哈哈,抬起脚,在崭新的收割机上狠狠地踹几下,又说,结实、威武,明天试机,我一定来为它鼓劲!

然后也不等何东回答,登上越野车,一路扬尘而去。

何东,你抢村长的生意,他有意见了!其余的人又重新开口。

不至于,一村之长,气量那么小吗!何东不以为然,却不知,村长一直对他愤愤不平,常跟人说,那小子,自以为在城里做生意,就头翘尾翘,目中无人,抬起眼珠子走路,迟早要踩到沟里面。何东还没有想到,不止新收割机必将损害村长的利益,现捡现卖回敬过去的乌龟壳,也恰好戳中村长的血疮。原来,矮胖男人曾胜权,村长位置得自于他父亲的传承,他父亲是前任村长,却有个缺点,见不得漂亮女人,竟兔子吃了窝边草。儿子被父亲给了绿帽子,居然能够忍声吞气,偌大一场风流事故,并没有掀起波澜,事情过后,村长还是村长,儿子还是儿子,媳妇还是媳妇,而河东村依然还是河东村。

          三

  何东家最大的一丘田,有近三亩,就在土坷拉毛路边上,何世贤提前挖开堰口,放干田水。何东开动收割机,缓缓地在毛路上行驶,轰鸣声飞扬在村子的上头,宛若战鼓,震动着听到的人把心绪融进激昂之中。早有人在田边割倒一片稻子,架好铁板桥。县农机站的专业培训就要派上用场,何东把收割机开上铁板桥,校正方向,下到田里。割刀势如破竹地杀倒一片片穗头饱满的稻秆,卷进打扬机里,又流水不断般地把毛谷粒传进风机里,风机欢快地鼓吹,吐出干净而壮实的谷粒,掉入漏斗下的编织袋中,瘪瘪的袋子飞快地鼓胀撑起,后头甲板上的何世贤,情不自禁地呵呵朗笑,忙不迭地扎好一袋袋谷子,围观者忍不住下到田中。

禾蔸割得真浅!

谷粒真索利!确实不用吹风车!

比村长家的推推驴好到天上去了!

这样割下去,一天还不收拾四五十亩!

何东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一路过去杀到尽头,收割机大马金刀地扭转威猛的身躯,又一路杀回去,四五十分钟的光景,一丘大田收拾得妥妥当当。

何东把头伸出驾驶室,大声说道,弄这台机器回来,就是为了方便大家,有需要帮忙的,到我母亲那里去登记,除了成本费用,绝对不赚你们一分钱。收割机非常容易操作,想要学的,尽管跟我来,以后,村里还要多一些这样的机器!

声音高亢,飘入站立在一辆银灰色越野车旁的男人的耳中,男人的脸色,如石灰泡入水中,急剧裂变,他恨恨地钻入车里。欢欣的人群,谁也没有注意越野车,他们围住何东的母亲,生怕一秒的耽搁就会影响报名的资格。在何东的嘱咐下,各自回家,扛锄头挑箢箕,去田边忙活,决堰的决堰,修路的修路,只盼着超级武器早点光临。连续几日,天空都露出一张湛蓝的脸,何东累得手软脚软骨头软,却只收割得六十余亩。意料中的事,几百亩水田分布在一条小河两边,每一丘高低迭叠地分开,收割机从这丘转到那丘,必须挖了又挖,填了又填,才能勉强架上铁板桥,如此一来,整路的时间多过收割的时间,效率大打折扣。何东并不气馁,因为有了事实说话,好多人都支持他修造农机路的构想。

河巷在村中蜿蜒四五里,连通两岸的只有一座狭窄的石板桥,收割机无法通行。河那边,有两百多亩的水田,几乎在一条水平线上,因为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播种收割又存在一定困难,竟荒芜掉七八十亩。其实也不是天大的困难,架一座农用机械可以通行的桥,集中收割,集中转运,一切问题都能解决。马上修桥已经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趟着河水开过去。对岸田里的几个户主,在小河边,挖出两条坡路。履带碾压松软的土坷拉,收割机摆出有点危险的俯冲式,何东小心翼翼控制操杆,在大家的提心吊胆中缓慢地移动。那是选定的浅水位置,几块大石横卧在河中,日积月累地拦截住从上游下来的卵石和沙渣。收割机下到河中,大家都吁了一口气,何东也放下憋着的紧张,踏一脚油门,意外突然发生,履带别动一块大石头,长年依附的卵石顿时松溃,履带失去摩擦力,开始打滑,不肯前进,何东有点急,轰起油门,收割机纹丝不动。再狠狠地加两脚油,感到一点负荷都没有,下去一看,右边的橡胶履带已经从轮子上脱出来。

没有专门的工具,履带推不进去,何东懊恼地说,得赶紧去县城请师傅过来,你们的田,只好过天再收。

心急火燎去县城,半路上遭遇堵车,到达县城,已是晚上八点,何东只能联系好维修师傅,约定第二天赶清早去河东村。

第二天,一进家门,母亲急骤地对他说,收割机报废了!

何东还没来得及发问,又听见母亲说,晚上十点多,你云强叔在河边打鱼,碰到两个人提个塑料桶,河边都是田,除了打鱼抓泥鳅,一般没谁在那地方溜梭,你云强叔怀疑那两个人,是去偷收割机的柴油,赶紧跟着,到收割机那里,却找不到人,往下游里继续打鱼,二十多分钟后,河巷里火光一片,他急忙过去,一边呼救,一边提水灭火,我和你爸赶到时,收割机差不多烧没了,打你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现在你爸报案去了……

何东和维修师傅往河边走,心头疑惑重重,柴油引擎的收割机绝对没有道理自燃,为什么突然起火呢?

河岸边,仍围着七七八八的人,对面目全非的收割机指指点点。

这是被人浇上汽油然后烧起来的!维修师傅捡起一片残渣,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对何东说。何东忍住愤怒,目光平静,把围观者扫视一遍,仿佛一切没有发生,又仿佛即使天塌地陷也能够承受,顿时,所有人都停止说话,静静地盯着他。

您给估算一下,损失多大?

履带全部报废,电瓶烧了,线路一根没剩,维修师傅掏出本子,绕着收割机一样一笔地登记起来,方向盘、仪表台……加起来,大概要六七千。

行,劳烦您赶紧去县里取配件下来抢修,对面还有百十亩田等着它!何东说。

那绝对赶不上,除了这种突发意外,好多配件终身不必更换,我们维修部根本不会储备,必须去厂家邮寄,一来一去,时间会很久。

送走维修师傅,何东去了何云强的家。 何云强四十多岁,没有外出务工,与妻子靠耕种、养殖持家,上要供养两个老人,下要负担三个孩子上高中,家庭非常困难。除了耕自家的田,还包下别人家七八亩,十多亩田的播、种、收,劳动量可想而知,正值壮年的汉子,提前衰老如一个小老头。前些日子,何东收割机的威力让他羡慕不已,但他没有登记,因为舍不得几十元一亩的费用。何东主动找他,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柴油钱,飞快完成平时需要劳累十多天才能干完的活,他才有点闲暇,背个电鱼机,去河边搞点额外收入。

有人容不得你。何云强说。

认识那两个人吗?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何云强迟疑几秒钟,回答道。

何东正猜忖何云强有所隐瞒,何云强又说,你在村子里做事业,想法很好,但必须提防曾胜权,镇里有关系,几个儿子又都混过社会,流里流气的人,一声喊就能招来一大帮。你对村里人和善,没有架子,可他暗里总跟人说,你赚了几个钱就人模狗样。现在,一下抢掉他稳赚一万多块的生意,他怎么能好过?

  收割机被烧毁,跟他有关系?何东问。

没有,没有!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可不敢乱说。何云强连忙否认。

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两个民警过来,把收割机拍了几张照片,又到村里调查情况。两个民警当着何东及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问何云强,你看清楚塑料桶里装的是油吗?亲眼见到有两个人点了火吗?

怎么看得清楚,谁又敢当着我的面放火,我只是说出看到的情况,向你们提供线索。何云强回答。

好,会再来找你详细调查,小廖,整理一下资料,我们先回所里。

好的,文所!小廖回道,语气非常尊敬。

何东听明白姓文的民警是领导,刚想问为什么匆匆打个转就要回去,文所先向他发话了,今天是初步了解,不是什么大案子,但我们会认真调查。

没等何东回应,文所又招呼一下小廖,走吧!撇下一群人,飞快地离开。

这个文所,和村长家的大儿子关系很好!待两个民警去得远了,有人说。

翌日,何世贤又去了镇上。再一日中午,警车到了曾胜权家屋外,几个小时后才离去。有人说是调查收割机的事情,有人说,调查个鬼,喝了一个中午的酒。

有些村民着实请不着人工,没有办法,只好请村长家的收割机出马,曾胜权每亩又提价三十元,说是油价涨了,何东有点气愤,却无可奈何,只好每日里也不空闲,去为那些困难的家庭当义务工。正顶着日头在七婶家的田里割禾,田垄上传来母亲的呼喊,忙放下手中的镰刀,用湿透的衣袖擦一把脸上的汗。

快,快看一下,思怡寄来的。母亲把一封信递给他。信封是非常熟悉的浅黄色,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却没有接。

您急的什么,泥巴泞泞,怎么看,晚上回去后再说。

  你不急,我可急,总得听听人家说什么!

快回吧,晚上我早点回家,不管她说什么,第一时间向您报告。何东一边说,一边返回水田中间,嚓,嚓,嚓,镰刀挥舞,速度竟比先前快出许多。

晚饭后,坐在书桌前,信不是很长:我恨你对我不管不顾的失踪,恨你把我当成一个无以共患难的人。我不迫问你的苦衷,只郑重地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是个倔脾气,没有人能使你改变,但我也是……

浅浅的忧伤挑动蕴积的情感,记忆如画卷,展开在眼前。

五年前,坐火车去广州,车厢很拥挤,很多人没有位置。他按票号坐下,目光扫过站在对面靠背边的一个女孩,情不自禁地停住。女孩个子高挑,浅黄色羊毛衫,黑色牛仔裤,搭配得素净淡雅,红色皮包斜挎腰下,闲雅中飞扬出现代感。乌亮的长发被浅黄的发箍扎成一个马尾巴批在肩后,鬓边压着一个发夹,颜色也是浅黄,发箍跟发夹,与上身的羊毛衫相互映衬,充满别样的韵致。女孩侧过头,正好四目相对,忍不住心头一热,掩饰般地收拢视线,不敢迎视射过来的清亮的眼光。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对女孩说,我去抽根烟,你坐一会!

女孩微微一笑,唇边荡漾出浅浅的酒窝,说一声谢谢,坐到了位置上。

走到车厢尽头,叼着烟,打火的动作很生涩,第一口抽下去,就呛得不行。身上有烟有火,不过是为了某些场面的需要,呛着又狠抽一口,猛地吐出来。呆了很久才回去,女孩连忙起身。他说,别急,让我表现一下绅士风度,估计你也是去广州,我们可以同舟共济!

女孩没有客气,那就占你的便宜,不过,我得表示一下,请你吃午饭。

两人开始交谈,正午,女孩坚执地请他吃了中餐。黄昏,他帮女孩提行李,两人一起下火车,遗憾的是,竟然都没有互问对方的姓名与联系方式。回到许阳,心里莫名地惆怅,懊恼怎么不问女孩,也许开了口,人家未必就不会告诉。怅然空怅然,伤感徒伤感,不是所有萍水相逢都必然留下动人的故事,许多美丽的邂逅到最终还是路人。半年过去,颤动他思绪的女孩的笑靥,渐渐地隐匿。

员工招聘启示贴出去很久,除了几个接近奶奶级的妇女,竟然再没有谁来应聘,正坐在办公室郁闷,外面响起敲门声。和进来的人一对眼,异口同声,你!

秦思怡四岁时父母遭遇事故双双离世,她由叔叔婶婶带养大,叔叔婶婶原来都是许阳的干部,后来辞职下海,她也跟着去了广东,在那里上大学,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回许阳陪外公外婆,顺便在县城找份短工,目的不是钱,而是要历练。

暑假后,秦思怡走了,寒假时,她又来了,缘分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她考上了研究生,他和她约定,学业一结束,即举行婚礼。她几次催促他带父母去见她的叔叔,他有些担忧,他的梦想是回乡下,完成小时候的诺言,她的叔叔会不会反对呢?虽然她肯定地回答,绝不会,可他就是担心,因为自己都怀疑过自己,只不过,愈怀疑,决心反而愈坚决。秦思怡说,如果他当农民企业家,那她就是农民企业家的夫人,锦衣玉食是生活,粗茶淡饭也是生活,爱情需要浪漫,浪漫其实是一种状态,并非全部由物质决定。但他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伟大的理想与衣食无忧的生活,并不是同类项。她是值得他付出的女子,更是值得他牺牲的女子,他要走的,是一条未知的路,绝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苦。

拿起信,一片一片地撕扯,直到它成为无数的碎渣。眼眶有微微的湿意,右手重重地拍在额头上,抹住眼眶,慢慢向下滑落,越过鼻梁,越过嘴唇,越过下巴。出了房门,对怔怔地站在外间的母亲说,要我代问你们好!

就没说其他吗?母亲心有不甘。没!何东用一个字回答,出了家门。

仍然去那些缺少劳力的家庭帮工,忙忙忽忽,半个月的光阴一晃而过,村中的水田重又一片浅绿。去往镇上的公路边有一座山,险峻陡峭,野藤悬垂的岩壁上长着一种特别的黄楝树,无论四季,终年翠碧,嫩芽形似茶叶的嫩芽,炒制加工后,泡发在开水中,袅袅婷婷,喝起来清香沁人,甘饴爽口,远远超过当地特制的头春茶,且具有保健养生的功效,称之为黄鹂芽。黄鹂芽数量殊少,采摘又极有难度,因此除了奇货可居,竟没有成为一种特产。以每斤八十元的价格,搜罗了村里所有的存货,也只得到六斤多,提着黄鹂芽,何东去了县城,在县城里当小干部的几位同学被缠得没法,各自使劲,为他争取到八万多元的专项拨款,只需齐备村委会和镇政府的相关手续,即可支付。

天很热,落地扇对着摇椅上假寐的人呼呼地吹。胜权叔!何东进了堂屋,喊一声。胜权叔!摇椅上的人没回应,何东再喊,一直到第五声,假寐的人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哦!稀客!曾胜权嘴动身子不动,依然躺着。何东把去县城的情况说明一下。

  果然有魄力,一出马就搞了款子回来。曾胜权眯眼假笑,顿一顿又说,有钱来是好事,但不能乱了程序,我先向卢镇长汇报,估计他会亲自出面,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带我们去拜会那些财神爷。

有了这笔款,再自筹一部分资金,河巷边的两片水田都能进行基本改造,新桥也可以修建,不过,村民的思想工作,还有具体的组织实施,得请您劳心劳力。

嘿嘿!这是好事,没理由不努力,你绝对可以放心。

隔日是酷夏里的第一个阴天,空气中难得地飘荡着凉风。何东在河边来回走了两遍,总觉得几个修桥的侯选地点不太合意。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缓缓流动的河水,一会思绪万千,一会虚无空白。秦思怡的名字又来到脑海,他正告自己,人总是要付出牺牲的,为了理想,只能牺牲感情,不可能让她跟到农村来,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手机不通,家里的座机也换了,想要永远与我隔绝吗?

何东恍恍惚惚地回头,有人正慢慢走近。那不是幻觉,他也没有感觉意外,回村后,好多次设想过她会出现在眼前,还有过矛盾的斗争,既渴望她有一天出现在眼前,又情愿她永远都不再来找他。如他设想过或是矛盾过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按捺住内心的汹涌,冷冷地说,你,不该来的!

因为你不再是小老板?因为你现在已回归农村?因为你怀疑我是一个金钱唯上的女子?还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秦思怡的语气很缓慢,缓慢却没有溶解她的激动,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脸颊。

何东忍不住就想过去擦干她的泪水,他确实有着不负责任的薄情,但谁能理解,这正是他对她最后的一片心意呢?曾经,现实中掺杂理想,高尚里包含庸俗,想几年打拼,稳当地挣个几百万的家当,一半与她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一半去实现宏图大业。这样的想法在别人眼中幼稚可笑,在他的设计里,切实可行,他不认为理想与现实、高尚与低俗会冲突会不可调和,如果没有胡辉的横加打击,他的想法几乎就要成为现实,然而,设计终究失败了,他陷入抉择,现实与理想,他选择理想,选择牺牲,选择一个人孤独前行。

我现在,是一个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理解的死心眼的农民,你的路还很长,各自走将来的路,是最好的结局!

无可辩驳!世上只有你,是最伟大的英雄,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我不会离开这里,也绝对不会让你呆在这里。何东的语气无比坚决。

这就是你对我不远千里而来的招呼吗?

是,你本就不该来!何东突然地吼一声。

可是,我来了!秦思怡也吼。

你真不该来,我们再无纠葛,既已别过,仍然别过!何东控制忍不住的激动。

我来了,自然有我的想法,叔叔对你印象一直不错,他愿意支持你重新创业,三五年之后,你仍可以回来,兑现你的诺言。秦思怡也平静下来。

我现在就是重新创业!

完全可以调整,把基础打好一点,再来实施,为什么不行呢?

人生短暂,时不待我。世界上本就没有完全铺排好的事业,也没有一帆风顺只等你去走的道路,命运既然把我推到这一步,我便决不可再迟疑。

那我呢?你把我放在哪个位置?

既已别过,仍然别过!

我不答应!秦思怡恨恨地说。何东心中涌起一阵凄惶。

     五

第二天清早,母亲转交给他一张银行卡,说,虽然是崽大不由娘,但有些事,你太自以为是了!

何东没有答腔,又去河边,选址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你有你的目标,我有我的方向,就让时间来佐证我们的未来!” 走在河边,河水流动着秦思怡的话,揪心的痛,向身体的各个部位蔓延。他是决心坚定的人,绝不能让她的理解和支持背负得那么沉重,秦思怡,你未曾负过我,我绝不能羁绊你。

曾胜权对农田改造的态度并不积极,却还是在何东的催促下,请动了镇里的二把手卢镇长。卢镇长跟曾胜权呵呵哈哈,显得无比熟络,一幅与民亲和的样子,何东偶尔插上几句,笑则消失得无影无踪,板起个面孔,莫测高深,神情的瞬息万变,让何东生出一种仿佛正欠着他三百万而无力偿还的尴尬,干脆不再搭讪。

到了县城,卢镇长各个部门都熟,加上何东早已打好基础,八万余元的款项,顺利地拨入高同镇镇政府上拨下配扶贫专项帐号。 事情办完,曾胜权对何东说,我还要陪镇长办事,你呢,是找个地方住下,还是坐中巴回去,自由安排,至于费用,回头我给你报销。

何东说,时间还早,我先回去,十几块的车费,报什么,只是拨款,您可要早点弄回去,那事儿正等着。

知道,知道,我会尽快。

晚上九点多,何东接到电话,那头半真半假地骂,没良心的家伙,在金色大帝潇洒也不叫上我,真是上梁抽梯板,过河打艄公。

怎么?何东云里雾里。

你们村长和卢镇长,请一帮人,叫七八个小姐作陪,搞答谢会吧!我可是为你们出力最多的,怎么没见请我!

何东连忙解释,那头说,反正你欠我一次金色大帝的消费,要不,没下回。

好,好,好,保证补偿到位!何东挂了电话,心中一阵倒味,却不知是针对帮了自己的同学,还是镇领导卢镇长,亦或是村老大曾胜权。

直到第三天下午,曾胜权才在村里露面,何东已等得火急火燎。

胜权叔,款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你以为是私人的吗?我在镇里,刚开口,就给卢镇长一顿骂。曾胜权没好气地回答。

说好是拨给我们村里,有什么理由骂你?

亏你还在城里呆过,政府的钱,能那么随便?而且,一个菩萨一柱香,办成后也少不得七打八折九扯毛。曾胜权的回答,弯里带拐。

意思是说,什么时候给我们,给多少,由不得我们村里决定,对吗?

一下明白了,是这意思,不过你放心,没有哪个私人能贪污得到。

我去找卢镇长!何东抬脚往外面走去。

正希望你去找,或许他能听你的招呼。曾胜权对着何东的背影说。

第二天赶清早去了镇政府,办公桌后的卢镇长,右手按住鼠标,正盯着电脑。

卢镇长,我是陪您去县城办拨款的人。何东说道。

哦,是你!卢镇长抬头望一眼,又问,有什么事吗?

何东堆着笑把意思说了一下。

这个曾滑头,瞎搞!卢镇长把鼠标一推,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把河东村的帐目拿到办公室来。

很快地,一个女子拿着帐本和票据来到镇长办公室。

给他看仔细,该说明的说明一下。卢镇长吩咐完,重新握住鼠标,面对电脑。

去年和今年拨去河东村的,一共十三万,喏,领据在这里,其他的是借款,前年到今年共一十二万八,都有借据,扣除前两天以你们村名义拨过来的八万元,你们村,还欠镇里四万八千。女子对何东进行说明。

何东没做声,心已被烧成焦碳,张张借据,盖着河东村的公章,有一张日期赫然正是上星期五。连拨带借,合计有二十五万元之多。近三年来,村里并没有什么大的举措用过大笔的钱,也就是说,二十几万款项的去向根本没有落档,或许,已被人巧取豪夺。

卢镇长,这钱确定都付到了我们村上吗?何东问。

一个钉子一个眼,能有错吗?电脑后的卢镇长语气非常肯定。

我们村里搞过要花大笔资金的项目吗?

那得问你们村,镇里该拨的拨,该借的借,已经尽了最大能力的扶持。卢镇长回答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电脑。

卢镇长,钱是我想尽办法求回来给村里搞农田改造的,您能不能特殊照顾,以前的仍欠一下,这笔款暂时拨给我们,解决实际困难。

开玩笑!镇政府连年亏空,你们村里的漏洞最大,好不容易补成小窟窿,哪还能重蹈旧覆。电脑后的卢镇长似乎在冷笑,仿佛何东提了一个超级过分的要求。

那就借三万四万也行,确实火烧眉毛的急,您是父母官,可得为我们排忧解难。何东不死心,仍然请求。

  家大难当,有些事比你们的更急,这笔款,决计不能动用,如果你有办法,再从上面弄一笔,我保证全额拨付。

卢镇长,我在县里,求神拜佛,你们不过打个转身,就全部据为己有,是不是太狠了一点!何东忍无可忍。

谁揣进腰包了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村里欠镇里那也是欠,没有不还的道理。你既不是村长,又不是村民代表,凭什么指手画脚?卢镇长终于从电脑后面探出头颅,白白净净的四方脸,却显露出颐指气息的威严。

出了镇政府,何东拨通一个电话,你们的项目资金,要不要跟踪或验收?

肯定要跟踪,要验收,但是那么多钱,谁能笔笔都去管上,怎么,有问题?

何东把情况说明一下,那头回答,程序上来说,款到了镇政府,还债也好,搞项目也好,反正已经给了河东村。

挂断电话,何东的心情乱七八糟,县上的单位能拨钱到村,已经功德无量,落没落到实处,只怕是睁一眼闭一眼。感觉自己真是幼稚,边走边想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才出手就画了只花脚乌龟,一场辛苦,最后竹篮打水,还积下满肚子的瘟气,只差一口急血喷出来,就成了三国演义中的周瑜。

回到村上,又去了曾胜权家。胜权叔,我们村里的帐上还剩余多少钱?

  一无企业创收,二无基金积累,帐上会有什么钱,还不是镇里施舍叫花子,给几个油粑钱,有什么剩余?

这两年的拨款加借款,我们村已经在镇里挂了二十多万的帐,难不成那些款都是以私人的名义所借。

何东,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我不成了挪用公款吗?借款和拨款是事实,用度有帐可查,我保证,私人绝对没沾一分一厘。

帐目能向大家公布吗?何东问。

绝对可以,不过需要一点时间,这些年村里、镇里都用我的车,好多次租车费都还没来得及报帐,前些日子为了去县上要拨款,卢镇长招呼我好好感谢有关部门,钱在镇里借的,是一笔大花销,该村里出还是镇里出,也没有落实。

何东心头阵阵冷笑,答谢,答谢,正主碰上了都没有顺便请一请,还弄得人家满腹牢骚,倒好意思大言不惭。他没有点破鬼话,说道,请胜权叔定个时间!

下个月十五号,到时谁想要看帐,都到村委会来!

好!何东转身离开。曾胜权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地淬了一口,那痰寡浓寡浓的泛着黄,躺在堂屋地板上,令人恶心。咬着牙骂道,兔崽子,尾巴不长,倒越翘越高!骂完,又狠狠地淬一口,凑了个鸳鸯配。

一村的人都知道这几年中,村里从镇政府搞了很多的资金回来并且已经花销干净,不满的情绪可想而知,大家愤慨地等待着下个月十五号的到来。

远在外地的曾志打电话给何东,人家削尖脑壳要往城里钻,你倒好,往牛角尖里钻,这不糟蹋祖国的人才吗?公司正在开拓西部市场,我推荐你去那边,让你大展身手,怎么也强过在村里瞎捣鼓。

何东心头掠过苦笑,回道,还记得考上一中的时候,我们许下了什么诺言吗?

年少未知天地宽,涉世才晓不懂事。当时,物资贫乏,大多数的人以精神快乐为追求,我们少年懵懂,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事实上,不管哪个时代,现实才是最重要,理想与情怀,终究遥不可及。何东!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死心眼,只怕要被社会淘汰。

你说的对,但我就想孤独泅海,成功与否,都要搏上一次,当初的诺言,是为河东村而许,也是为自己而许,如果对自己都食言,那对别人也无所谓守信了。

歪理!固执!一句年少无知的戏言,当作终生大事来对待!知道你改不了蹩脾气,还是为你加油,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不过胜权叔那边,希望你看我的面子,不要太较真,村里无风无浪,安安稳稳,又何苦古井里头投大石,硬要起风波呢!况且,他也算树大根深,真撕下脸皮,吃亏的不一定是他。

曾胜权是曾志的本家叔叔,电话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还带着明显的威胁,猛然升腾的鄙夷,粉碎了何东向曾志筹款的想法。

     六

农田改造得到积极响应,村民们热火朝天地施工。何东动用了秦思怡留下来的银行卡,心想,如果成事了,一定会归还给她,假如失败,就算她赞助河东村。

下午,从镇上买材料回来,听说何云强受了重伤,已经送去许阳县人民医院。了解事情的经过后,悲怆如箭矢一样钉进心头,赤裸裸的蓄意报复,如果不是因为去镇上,现在被送去医院的也许就是他何东。

“自主改造农田,政府部门理应大力支持,然而,高同镇综治办干部却别有用心地纠集社会上的流氓,假政府的名义,以莫须有的罪由横加阻止,尤令人发指的是七八个人同时动手,对无辜农民何云强施暴,事情经过如下:

八月十九日下午二时,村民何云强等人在田里修建农机入口,高同镇综治办主任带领十余人(包括恶名远扬的流氓曾其军)横加阻拦,勒令停工。何云强只争辩一句:我们挖自己的田,又没犯法,为什么要停。曾其军等八人即对何云强拳脚相向,狂踢猛踹,全然不理会他的痛苦哀号。曾其军丧心病狂,拣起田边的一块砖头,在何云强的头上、额上、腰上猛砸,一边施暴,一边叫嚣,打的就是你,让你多管闲事!致使何云强当场晕死过去。更加惨无人道的是,行凶之后,竟将昏迷的伤者拖出十多米,扔在田埂上,说是杀一儆百。事后,综治办对伤者不闻不问,派出所对报案置之不理。伤者何云强,是我村最本分的农民,上有双亲须负担,下有三子要抚养,如今,贫苦家庭的主心骨却被一场蓄意的人祸致成重伤。其事之冤,其状之悲,其情之苦,令我村村民无不义愤填膺。我们的国家,在党的领导下,日新月异,文明不断进步。但令人咂舌的是,老百姓以之为依靠的镇政府,竟然有人视性命如草芥,对人权任意践踏,他们伙同社会上的流氓地痞,行为比流氓恶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干部,污辱了国家,污辱了党。我村全体民众共同具状,请求上级领导施青天之举,为无辜农民申张正义,对干部中的败类和社会上的恶棍施以正义的严惩。”

第二天,一家一户地上门,大家默默地签上名字,复印后,由镇里到县里,各个部门都送呈一份。接阅的部门,或要他去找公安局,或要他去找派出所,政府办签了一个转某某领导阅,吩咐他去找信访局,信访局的同志很认真地看过,在右上角加盖印章,签一行字:请高同镇卢镇长妥善处理。一连几天却连卢镇长的影子都见不着。何云强家中没有积蓄,何东只能垫付医药费,医院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伤情又重,水流得更急,几天下来,人没有多大起色,钱已经哗啦啦用去两万多,何东找了主治医生,求他笔下留情,能省就省点,算是积德。偏偏那医生,冷漠得很,硬梆梆一句话,不用花钱的病,治不了。他娘的,这世道,真是人衰偏踩冰棱子,狗恶专咬叫花子,何东心头窜起一片火焰。

听说何东要到镇里为何云强请命,村里沸腾了,竟有三四十人自发地跟随,一群人闯到镇政府党政办公室,挤不进的就站在走廊上。党政办值班的干部不歇停地打电话求援,没人肯出头,万般无奈,只得把电话打给卢镇长。电话接通,值班干部急急地说,卢镇长,他们指名要与您对话,您不来,绝不会走。

临近傍晚,卢为民终于露面,阴碜着脸威严地说,怎么,准备围攻镇政府?

卢镇长,这是县里的批示,我们提请你尽快处理。何东把盖有信访办公章的报告放在桌子上。卢为民瞥一眼批示,妥善处理,妥善处理,信访局就知道虚空指示,真相都没调查清楚,妥善什么,处理什么,人不在医院住着吗?先治伤,治好伤,派出所详细调查,该负责谁也逃不了,不该负责谁也赖不上。

还用调查吗,七八个打一个,何云强差点命都没了。何东说。

并非你们说的那样,综治办翟主任也受了伤。何云强先骂人,然后又动手把翟主任推倒,旁边的干部好言相劝,何云强仗着手里有锄头,扬言要灭掉翟主任,同去的干部怕造成危险事件,果断抢夺锄头,争抢中,误伤了人。涉及到自身安全,总不可能坐以待毙吧!卢为民轻描淡写,在他眼里,何云强属于咎由自取。

何云强用锄头,捏造事实也不打草稿,我就在现场,看得明明白白,何云强挑一担砂浆,刚一开口,曾其军一脚飞过去,把他连人带砂浆踹到了田里。

分明就是社会上的流氓,曾其军怎么又成了综治办的干部?

  卑鄙无耻,有狗胆打人,没狗胆认帐。

含血喷人,颠倒黑白,豺狼吃了人,老虎还为它找正大光明的理由。

……

跟来的村民,都是知道事情经过的人,卢为民的答复,引出一片愤慨。

卢为民一掌拍在桌子上,响声震天动地。谁先动手,一面之词能为准吗,还要派出所干什么?综治办请一些在地方上有煞服力的人做事,是因为刁蛮的人太多,你们有什么资格评定别人就是流氓地痞?打伤了人是不对,镇政府也没说不负责,双方先治伤,伤好后做法医鉴定,再由派出所、司法所召集调解,该怎么承担就怎么承担,那是正规程序。你们聚集闹事,居心何在,想要搞敲诈勒索吗?

一巴掌拍寒了何东的心,他狠狠地盯住卢为民,人已经半死不活躺在医院里那么多天,你们看望过一次没有?对伤者家属说过一句宽心的话没有?出过一分钱医药费没有?卢镇长,你连基本的愧疚和同情都没有,你的心,和豺狼恶狗有区别吗?

打伤了人医药费都不出,还要倒打一耙!

  黑天了!

  这样的干部,咱老百姓哪还是棵菜!

……

拍桌子并没有威慑住其他村民,反而更加愤怒。

卢为民掏出手机打电话,有人在镇里寻衅滋事,请火速过来处理一下。

何东轻蔑地瞧着卢为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如何手段能够指黑为白!

  文所长应该一直在待命,门外很快响起警笛声。 这是为头的,态度非常恶劣!卢为民指着人群里的何东。民警想拨开人群,人群却熙攘着聚拢。

凭什么抓他,他犯了哪条法!

放着凶手不抓,就只敢欺压老百姓!

……

人群紧紧地将何东包聚,不让民警靠近。

妨碍公务,等同犯罪,再不让开,谁拦先抓谁。文所长把手铐扬起来。

  抓吧,把我们都铐走!文所长话音刚落,十几双手伸出来。

让他们带我走,我要看看,无中生有的名堂,能把我整到什么样子!何东拼命挣脱拉住他的群众,从人堆中挤出来,伸出双手,文所长毫不迟疑地铐住他。

身后吵闹熙攘,文所长和同来的三个干警挟着何东出了办公室,没熄火的三菱警车,胆怯般地鸣起警笛,逃跑似地拐出院门,去往县城。

铁门沉重地关上,何东感觉到一阵窒息的闷热,令人难受的怪臭在昏暗的空间里象一个有形的物体,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老板,来了一桩生意。沙哑的声音讨好似的向床台里端打着赤膊侧卧的人报告,赤膊一动不动,大热的天,边上有人为他打扇,他可以惬意地躺着。

 什么路子进来的?赤膊翻身都不打,懒懒地说。

新来的,辉哥问你,是偷抢诈骗还是强奸幼女,快点老实交代。早有人抢了沙哑喉咙的话头,大声地命令何东。

  我没犯法,只是得罪了一个干部。

是不是和他抢女人被捉奸在床?沙哑喉咙别有用心。

如果是胯里插毛的事,讲详细点,等下老子少给你几脚。有人附和一句。

我一个农民,怎么会惹上那样的污秽。何东回道。

  那你免谈了,兄弟们,上节目!沙哑喉咙大失所望,恨恨地说。

让他讲明白!赤膊对着墙壁说道,身子动了动,准备要翻身坐起,话仿佛圣旨,打手们停住伸拳探腿。何东正欲开口,却看见赤膊已经坐起,赫然正是胡辉。

挖地三尺找不到的人,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眼前。何东的牢仓生活,倒也并不难受,大热的天,享受高级待遇,有一台不耗电能的人工风扇为他降温。还有更值得高兴的事情,没做希望的两百万的损失,有一部分还可以追回。

胡辉去山西发煤,几番操作不对劲,才知道入了套。混过社会的人,岂会吃那种窝囊,找人将对方的妻儿子女控制起来,逼回款项一百四十万元。对方是个烂疳疳,还有一大半,打死也拿不出。胡辉阴沟里翻船,杀人的心都有,把对方打伤并且扣押,被当地警方抓获。一个多月后,被解送回许阳,等候公诉。

何东百感交集,说,只要不是安心坑我,哪怕没还一毛钱,我都想得开了。

牢仓生活第三天,胡云辉问何东,认识曾其军吗?

村长家的大儿子。何东点头。

跟你仇深似海,托人捎信进来,要把你收拾一下,我倒纳闷,你一个从不争夺的人,怎么就得罪了二混子!

我也想不到他们那么阴险恶毒!何东把回村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捎个信出去,让他人去把那家伙教训一顿,要他再不敢惹你。

千万别,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深信,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生意,善大于恶,永远大于恶。何东答道。

义不理财,慈不掌兵,你的性格,过于理想化,不合适做事业。胡辉说。

何东被羁押的第十天,当晚六点半,许阳县城金谷大酒店的雅思园包厢里。

来,思怡,我们一起感谢叶县长和毛主任。浓眉方脸的中年男子举起酒杯,秦思怡也跟着举杯。

喝过几杯,叶县长说,兄弟,我就称呼秦总了,想当年在扶贫办,咱俩搭档,走遍许阳的每道山沟,每个村落,对于许阳的农村,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当然,虽非激情燃烧的岁月,却也是记忆深刻的时光。

县里的大政方针,还是招商引资发展经济,再加助力三农振兴乡村,正准备去广州拜访,你却恰好来了!

双赢的项目,到哪儿做不是一样,为什么不选择家乡?条件吗,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公平合理就行,但是近日的一件事,让我的想法有些迟疑。

什么情况影响了你的英明决策呢?叶县长问。

思怡,你来说,叶县长也算是你从小就认识的长辈,可以直言不讳。

叶叔叔,我们一直计划来许阳县上两个项目,一个五百亩黄鹂芽栽种及加工基地,一个多种经营农业生态园。两个项目,我的未婚夫何东,已经策划多年,选址也进行过考察,确定在高同镇。然而这次过来,却听说他被关进了看守所。

关进了看守所?什么事由?

十多天前,高同镇村民在自主改造农田的时候,被干部打成重伤,何东出于义愤,写了申诉报告送到有关部门,没有结果。部分村民自发组织去镇政府,该镇领导推诿责任,不予正当答复,还将何东当场扣押,至今都没有释放。秦思怡把何东立志回乡却身陷囫囵的经过,报告给叶县长。

叶县长听完,脸转向毛主任,你知道情况吗?

申诉报告曾呈送给您,您当时的批示是请信访局督查处理。毛主任回答。

你问一下公安局石局长,要他直接打电话给我。叶县长吩咐道,毛主任忙拿起手机,出了包厢,好几分钟才进来。

又过了十多分钟,叶县长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专注地听完对方的汇报,神情变得严肃凝重,说,行了,其他情况先不多说,我到时再找你们了解。

挂掉电话,叶县长朝秦思怡说,农民被打伤的事,石局长不知道具体情况,我会再过问,但何东被拘,甚至还准备启动批捕程序,实属荒唐,仅凭围聚政府,言词激烈,情绪失控,影响恶劣等笼而统之的理由,就给人冠上一个大罪名,简直胆大妄为。思怡侄女,我要向你和何东真诚道歉,下面的个别干部,作风恶劣到如此地步,这是我们的失察与失职。

叶县长再拿起手机,拨通电话,问你要一个人,名字叫做何东。

…… 对方似乎在努力解释。

不要多说,限你一小时内把人接到金谷,并且要人家高高兴兴地来。 叶县长挂断电话,又转向秦思怡,一直以来,党中央非常重视乡村振兴,何东所做的策划,我和你叔叔在扶贫办做搭档时也提出过构想,何东回归乡镇,为振兴农村牺牲小我,矢志不渝,正是振兴农村需要树立的典型……

接到电话,卢为民暗暗叫苦,没素质的曾胜权,对付人也不查查背景,只想把事做绝,现在人家背后站着县长。早就该知道人家不是一般角色,要不怎么能在捉襟见肘的县上财政中搞来拨款!实在太可恶,有什么事要我点头,直接抬出县长便是,偏要讲大框框大道理,有县长那棵大树,还怕我这根枝杈不肯点头?心里恨,手上却不敢迟疑,飞快地拨通文所长的手机。

警车扬起警笛超速行驶,飞快地赶到许阳看守所。面对何东,卢为民无比真诚,何东同志,向你道歉并检讨,想不到他们竟敢那样欺上瞒下,我就是太相信他们,才受了麻痹,叶县长已经严厉地批评我,我也深刻体会到自己犯了偏听妄信的大错,希望你宽宏谅解,改天我私人做东,摆酒一桌,再诚心诚意致歉。

何东云里雾里,直纳闷卢为民怎么转变得那么彻底,好似脱胎换骨,当叶县长三个字蹦出来,总算明白,世界没有昏天暗地,县长站在正义的一边。

镇长大人知错即改,令人佩服,假如没有县长过问,结果如何,只怕不得而知。不知道真相,呼之即来的文所长又干什么去了?手下的干部麻痹你,可何云强躺在病床上的情况总不会麻痹你吧?你真的问心有愧,我接受道歉,也不会为自己受了冤屈而计较,但如果是因为某个人物,不妨明说,我并没有任何背景,也从不认识叶县长,我有的只是做人的原则和起码的责任感!何东没管事情转变的因由,胸中积郁一吐为快。

车到金谷门外,卢为民拨通电话,叶县长!我把何东接来了。

……那头回答了几句。

好的,您忙!卢为民挂断电话,堆起笑,对何东说道,叶县长要单独见你,在雅思园包厢,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包在我身上。

何东云山雾罩,往金谷走去。看到站在大门边的女子,他瞬即地眼角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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