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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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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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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菜市场里的荷花妹》

小镇菜市场里的荷花妹

再怎么平凡的人生,都有想要深刻记住的地点,总会触景生情而从脑海里跳出来某件事或某个人。譬如现在的我,只要走入菜市场,甚或是见到摆摊之人,便忍不住要记起那个小镇,记起居住在小镇的日子里的几个片段,记起串在片段中的一位女子,确切来说,是一位长相普通身材未见迷人气质亦难称高雅的农家女子。

小镇有着深厚底蕴,历来繁荣热闹,古称丰乐。历史上,丰乐镇的东北边陲山峦连绵起伏,中间有高峰名奇绝峰,奇绝峰另一边的脚下为邻县的村庄,远不如丰乐镇的百姓富足安然,连年遭灾后更苦于山峰隔阻,遂决心开出一条穿山之路联通丰乐镇,奈何资财缺乏。听说丰乐镇有何姓老者乐善好施,于是推选两人翻越高山去往丰乐镇募捐,山峻峰险,自古无路可通,人迹罕至,两人披荆斩棘到达山背脚下,才入官道,行人稀少,路旁一位长者,慈眉善目脸相敦厚,竟似在等候一般,向山上下来的人微笑发问,急急匆匆去往何处?等到述明来意,老者点头颔首道,自己正是他们要找之人,并且欲助两山脚下通路久矣,此次外出有要紧事,未多带银两,两人可去丰乐镇家里找管事的大儿,告知大儿,他的父亲愿助通山之道三百银两,银两早已备好,藏于院中鱼池旁第二个花坛内,掘必有之。老者说完,竟匆匆赶路而去,两人找到老者大儿,却被告知,其父逝世已有半年。及描述所遇老者容貌衣装,却又正合其人,大儿也不含糊,掘了花坛,果真埋有罐子,罐内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两银子,夹有字条:助奇绝峰通途之用。自此,奇绝峰有了道路,依此蔓延达到几十公里,至后来,称为湘安古道。十多年前,我到小镇生活,听说湘安古道初建之时的传说,虽没有特别惊奇,但那带着神幻色彩的故事,还是让人感觉出小镇之人崇尚善举的气息,就是那氤氲的气息,让我对小镇生出一片油然的好感。当时的居所外约四百米远有一个菜市场,规模不大,我常出入其中,因为生活相对悠闲,且又被古道的故事先入为主所感染,我对发生在身边的一切都会饶有兴趣地观察。

买菜的时候,市场边一个女子跪在地上,看那铺在地上的求助书,大概的意思是她是贵州人,得知在外打工的丈夫在这个小镇上又同人结了婚,于是不远千里赶来,谁知道丈夫同那女人已经跑到深圳去了,因为盘缠已尽,又举目无亲,所以期求有人发慈悲施舍则个。女子低着头,围观者议论纷纷,有人准备掏钱,却被旁边一声“骗子”而停止了动作,我踌躇着,正考虑要不要相信那女人的话,有位妇女蹲下了身子,旁边有人说,“别,她是个骗子!”妇女没理,把币值不算小的两张票子放在求助书上,站起身子,一边挤出人群一边说:“假如她不是骗子呢?”她的这句话,让我自惭形秽,跪于地上的女人也许是骗子,但如果人家是真的有难呢?无论如何,放下尊严跪在地上便是一种可怜,便值得同情。我默默地蹲下身子,轻轻地放下一张纸币,起身的一刹那,我分明地看见那女人的泪正在一滴一滴地掉落。

也就是那一年,某大城市发生了一起搀扶老人而引起的纠纷事件,那使我偏执地给自己制定了一条守则:不要随意去帮助素不相识的人,尤其是扶倒地的人。下着毛毛雨的清早,我照例去菜市场,途中,行驶在前面的摩托车猛然倒下,骑车的人被摩托压住,无法挣动,只能大声呼救,远远观望的我,内心转过万千个念头,思考了一分多钟,并没有跑过去。正踌躇于自己的决定,一辆三轮车在我前面停住,骑车的人飞快地奔到路中央,毫不犹豫扳起摩托车,倒地者受了伤,骑三轮车的是一个瘦弱的女子,一个人无法搀起,有行人经过,纷纷帮忙,扶的扶人,拦的拦车,飞快地将伤者送往医院。油然而生的惭愧使我的脸一阵一阵发烫,竟然没有勇气走过去,但我清楚地看到,推着装满菜蔬的三轮车往市场里面走去的女子赫然正是那回舍钱给跪地求助者的人。

我因此留意了这位在菜市场里摊档最大的女子,并刻意地经常光顾她的菜摊。三十来岁的妇女,细挑个子,容貌非常平庸,只能说不丑,根本无法称得上漂亮,如果不是两次小小的善举对我有微微的触动,我看不出她跟另外的菜贩有任何区别。声音很大,风格泼辣,嘴皮子呱呱啦啦话说得飞快,有时还夹着粗言恶语,我甚至看到过她为了八毛钱而把一位顾客骂得狗血喷头。这样的表现,很难让人把她跟为善助人的形象联结起来,也很难让人直接地对她生出好感,但我却不愿意把她略带犀锐的眼神与粗俗泼辣挂起钩来,我反而想,那样的犀锐背后,一定藏着更为深邃的对于生活的表述。不久之后,我对这位妇女的印象,又增进了一分。

被我同时留意的还有一位驼背的卖菜老人,样子邋遢,头秃眼陷,满脸的皱纹如深沟高垒,身骨枯瘦如柴,一幅毫无生气的老态龙钟样。每天早上,天才毛毛亮,他就出现在市场外边,每天傍晚,天幕垂黑,他才最后离开,而那担挑子里,总有剩着的菜。我是他的常客,几乎天天都会买他的菜,心思其实简单,微不足道的恻隐,不忍心看着一位七老八十岁的人如此含辛茹苦。我做过很多次比较,他的蔬菜,新鲜嫩滑方面并不逊于别人的菜,他的价格,较之其他人更是只低不高。但每天别人总能高高兴兴地收摊,而他只能在夜色中挑着剩菜步履蹒跚地归去。我当然能够明白,因为他不善言语,因为他形象卑下,所以让主顾们忍不住厌恶。那时一个同样无力的平民的我只能深深地遗憾,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人性劣根感到遗憾,而当我听说,几年前,十里之外的村庄里,老人的独生儿子出车祸离世,儿媳出走再未归回,家中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妻子,还有儿媳扔下的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时,我便忍不住愤慨,但我却不能指责,指责那些主顾,指责他们无意之中,竟不肯去体谅一个为生计所迫的耄耋老人的苦难。我的遗憾与愤慨,很快得到释然。没多久,老人仍然卖菜,但无须赶早,亦无须晚归,每日满满一担,离开时并无剩货。我不禁纳闷,得人告知,菜场里的荷花妹等人,为老人募了好几千元的款,但老人坚执不受,荷花妹便与几个摊档老板商量,约定此后老人每天的菜蔬由她们的摊档统一收购统一分销,收购价格参照当天的零售价。原来那个摊档最大的妇女外号叫做荷花妹,很亲切还带着浪漫诗意的称呼。那确乎和她的本人有些不太相称,想想小说或电视剧里荷花妹,当是明艳动人婀娜多姿的窈窕秀女,却安在一个卖菜的粗犷的妇女身上,应该令人意想不到。我连她的本名都不知道,只能算是认识她,但我却感觉到非常熟悉,仿佛她是我认识多年的一个朋友。我甚至想特别矫情地当面赞一声她,好样的,荷花妹,你向世间的众人,恰到好处地展示了真善美。

零八年五月十四日,小区外有一条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发生地点仍然是菜市场。菜市场里有固定的贩子十余人,有自产自销的菜农二十余人。平时,这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讨价还价的斗嘴,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场缺斤少两的争吵,大多数人的眼光里,那些卖菜的锱铢必较,一张嘴皮子叽里呱啦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口,都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但那回,我想任何人一个人都不会再用那样的眼光看待市场里的菜贩及菜农。由荷花妹带头,应者云集,那群常人眼里惟利是图的人,非常迅速地募集到四万多元,并推举荷花妹送到居委会。那一年的五月十二日,是让人无法忘却的日子,沉痛地记住那个悲伤的日子,我同时也铭记了另一个让人闪烁泪花的日子,一群小贩,在被称为荷花妹的女子的带领下为地震灾区竭尽全力地捐款。那让我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荷花妹的眼神并不是犀锐,而是灵魂深处的光芒在闪烁。原来,人性光辉的事件并不需要谁去刻意地制造,一个人真正的内心世界,也并不完全体现在平日的言行上,面对生活,每个人都在尽力坚持原则,不管如何卑微,恪守的准则永远坚定地存在于浩瀚深邃的内心,风吹不荡,雷打不动,而衍生在灵魂深处的最自然的善良,会在某一个合适的时刻闪耀着光辉出现。

荷花妹,一个在菜市场里为了一把五毛钱的葱追上主顾狠狠夺回的泼辣的妇女,一个见人有难毫不犹豫用自己的力所能及去帮助的真性情的妇女。我想用不着溢美之词的赞扬,我只需告诉更多的人,因为她,我深深地记住了小镇,记住了一段岁月。

古镇丰乐,后来改称桥市,获批国家特色小镇,名谓蔬菜小镇。古之丰乐,今为桥市镇丰乐村。我还得知,外号荷花妹的妇女,住在丰乐村,据说正是那位九泉幽下仍不忘奇绝岭不曾通路的老者的后人。

我没有资格编排这世界上的美、丑、恶、善,也无法标示出人间有哪些可以无视而过,有哪些应该铭记于心,我只能以并不丰富的内心在自以为是的生活,被微小的事件波动,被别人未曾注意的细节震撼。我在小镇,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打过交道的人为数不少,若干年后,能让我记忆深刻的首推荷花妹,她的容貌平凡无奇,她的家世不值一提,她所从事的职业毫无炫耀之处,在生计之中,她是所有凡夫俗子中最典型的人,维持自己的利益寸步不让,但在心灵的领域,她远远地超越于更多人之上,是一个无比纯粹的人。离开小镇之后,每当自私意识在情绪中作祟,荷花妹这个名字便会跳出来对我进行心灵的洗礼,让我忍不住要生出一种天地之下你不奉献他不奉献那么谁来奉献的责任感。

是不是那样呢?世界之所以美好,时代之所以让人充满憧憬,并不都因为大人物的轰轰烈烈,平凡者润物无声的默默奉献,同样能让我们在行色匆匆中更加从容,更感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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