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黄昏,绵水县粮油市场外,十二月的风在暗色的萧杀中愈发凛冽,几个三轮摩托车司机双手笼进棉衣袖口蹲在地上,先是家长里短带调侃嬉笑,继而聊起神州六号的发射,赞叹完国家越来越强大,话题从太空返回地球转移到近在身畔的绵水,严肃而沉重地议论起上个月刑警大队长夫妇被杀的案子,说内幕诡异凶手胆大近乎挑衅;说公安拖沓毫无线索影响极坏。由凶杀案又扯到社会治安,感慨绵水县的黑势力越来越猖獗,由以前只欺负普通老百姓变成了挑衅公权机关,欺行霸市、强揽工程、掠夺资源的事如家常小白菜,只有不敢想的,没有不敢干的。有人反驳,嚣张到头终是覆灭,去年严打不就枪毙了九人,便有人接过话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关于绵水黑势力生而禁禁又生总是除不了根的原因,蹲在地上的几个人友好讨论加激烈辩驳,足足说了半来个小时,有些看法倒也不无道理,说酒厂、锅厂、瓷厂、化肥厂都倒闭,商场、物资公司、日杂公司等都改制,曾经旱涝保收的职工全部下岗,找不到谋生手段,跟着混社会的人去做强取豪夺的事也是逼不得已,只有我们这些家伙,下岗了还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卖苦力,活该被人瞧不起;说不止有些家庭一下子陷入困境,更有众多家庭的子女因为县城教育的不发达,早早地辍学,胡混乱混不务正业;说社会的发展在某个时代总会有伤痕,一时的暗晦遮蔽不了永远的光辉,终有一天罪恶都会被消灭干净。
平头百姓对社会时象粘鼻子带眼的讨论,吴顺生有时也会参与,一般以倾听居多,当天兴致不佳,心不在焉地听,却也深深震撼,刑警队长都被杀害,还难以破案,行凶者简直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可那是自己能关注得了的吗?干低贱的营生,小心翼翼地做人,连一只蚂蚁都怕踩死,妻子嫌窝囊,整日里没好声没好气,一双儿女也不争气,都早早地辍学,儿子跟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传来的总是些伤了别个或被别个伤了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女儿则性格固执坚拗,离家出走跑到广东去了。自己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又有什么资格去探究黑恶势力屡禁不止该是历史还是地域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等原因,倒是同伴们说的有些人家的子女早早辍学到社会上胡混戳中了他的心病,儿子小林宝的脸猝不及防地浮现在脑海,那个孽子,再这样下去,不知哪天就会成为政府镇压的对象。然而也只能胡乱地恨一恨,那个孽子,几个月都难见上一面,见上了又如何呢,一句称呼都不会有,只会冷冷地剜起一双眼射出两道刀子般的光对向他的父亲。既如此,念他做什么,吴顺生使劲加费劲,总算把儿子的冷眼从心绪中抹去,却也完全没有兴趣再听同伴们聊天。
自早上出来,准确一点说,是凌晨三点后,就一直软软靡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都怪那该死的梦。脚有一点麻,吴顺生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子,郁闷短暂地抖落,又被寒风聚拢成一簇挂在屁股后面。骑上三轮车心不在焉地回家,昨晚做过的梦在脑子里乱闪。梦是奇怪的载体,似醒非醒之间,莫名其妙的人天外飞仙似地出现,大舅妈娘家的侄女,仅仅见过一面,甚至连名字都不曾知道,居然出现在梦中,让自己搂抱、亲嘴,正准备办那事,猛地惊醒,怅然带遗憾加失望,让他忍不住怨恨上天连一个美梦都不肯成全。
打开门,彭早梅照例不在家,满屋子孤独的空气沉郁地向外逃涌,碰撞在关合的门上,又无奈地挤回去。七十年代的老式套间,过时的旧家具让寒酸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心情更加沮丧,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摸了一阵才意识到烟盒早已扔在建材市场里。走向里屋,破旧梳妆柜的抽屉中,十八元钱一条的烟还剩最后一包,用力吸一口,狠狠地喷吐出来,缭绕的烟雾自做多情地涌向裂纹条现的梳妆镜,被镜面狠狠弹开,在空气中粉身碎骨。一个又一个烟蒂扔落地上,呼出的气流把镜子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再也看不到一丝影像。夜色把空气中的所有光芒都包裹起来,呆呆站立的人,仍然一动不动。“一屋烟味,熏黄鼠狼!还不过来帮忙杀鸡。”灯光从外屋折进里屋,呼喊声让吴顺生从虚幻中跌落现实,意识到那个让他爱恨纠缠的婆娘可能又赢了一点钱,因为又买了鸡。
还带回一瓶十多元的白酒,吴顺生一天来的郁闷在微醺中暂时地隐遁。
已经破产改制的绵水县生产生活物资供应公司毗邻城西郊区,原为县供销社下属单位,九十年代中期之前计划经济的时代,供销社统管全县城乡生产生活物资的按计划收购与供应,其系统所属的各个单位都举足轻重,欣荣兴隆,尤以物资公司最为红火,国家放开市场之后,供销社失去了在流通领域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短短几年间迅速没落,到九十年代末期,所有下属单位破产处置,职工全部下岗。城西在一定时期内的热闹全靠物资公司的带动,物资公司如牛拉肚子一样垮泄,城西也跟随着黯然失色,到世纪之初,绵水各处放肆开发,城西却没有一点动作,因而房屋老旧租价便宜,成为三教九流的杂聚之地,从事经营的店面,无外乎小餐馆、当铺、家电维修、彩票、棋牌娱乐等,其中麻将馆数量最多。
晚饭后,彭早梅照例去打牌,被酒烧得灼热的吴顺生在物资公司的院子里遛达一阵,踱过马路,走进麻将馆,坐在角落里一张桌上的彭早梅没有理会他,他也懒得去凑热乎。蹩近喧哗嚷喊用扑克牌斗牛的一桌,做庄的人三十岁有多四十岁不到,身粗体壮,眉宇中溢出一股戾气让人油然而生畏惧,正输一把通赔,四张百元的票子抛出去,一毛都没找回去,吴顺生咂咂舌头,吓人,赌这么大!
认得那人,姓方名敦,没有正当职业却模模样样,被称为敦哥。有一次,三轮车刮花小轿车的后门,车主叫来一伙流里流气的年轻人,索赔八千元。彭早梅去麻将馆请了方敦出面,对方的气焰马上熄灭,竟不了了之。吴顺生不懂斗牛,仍然挤近讨好地一笑,“敦哥,手气不错吧!”方敦瞥都没瞥一眼,他顿时尴尬无比,笑脸左移右闪,期待有谁搭理一下,哪怕是皮笑肉不笑地意思意思,然而没人理会他的热脸贴上冷屁股。灰溜溜地离开麻将馆,马路上来回溜窜的风猛地撞上身体,让人哆嗦,像被驱赶的瘪狗,他低头蹩回家里。打开黑白电视机,播放的是本地制作的广告,老太婆瘪起嘴咿咿呀呀地用方言宣告某药带给了她八十变十八的青春。一阵恶心,关掉电视,钻进冰冷的被窝,鬼使神差地很快入睡。迷迷糊糊中捧起春意盎然的俏脸,急促地呼唤“纯宝”,解开胸前的衣服握住浑圆丰满的一团,正准备进一步行动,梦猛然绷断,甜美的旖旎顿时烟消云散。感觉下身有微微的绷紧,翻过身,彭早梅已经回来,背对着他正在酣睡。用手去扳她的肩膀,睡梦中的女人不耐烦地一蹶,他被梦境渲染的激情顿时荡然无存。梦醒酒醒,凄凉重又占据躯壳,像脱离了泥土的蚯蚓掉进一堆刚出炉的煤灰里,辗转反侧难受到天明。
早上打开抽屉,前天还在的两百二十五元不见了,推醒彭早梅,“屉箱里的钱你拿去干了什么?”“没拿。”彭早梅迷糊作答。“真没拿吗?”吴顺生不信。“这几天一直赢,动那钱干什么,怎么,不见了?”彭早梅坐起身来。
“肯定又是他,你有空也管一管,再那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两百二十五元,近一个星期的收入,准备给母亲买药的钱,然而痛心的只是钱吗?一脸戾气的儿子的浮在眼前,变成一个锥子扎向他的心窝。
“拿两百元给我,母亲的药已经停掉四五天。”吴顺生对妻子说。
“没有。”“不是赢了吗?”“借给了别人。”
吴顺生只好去找李育光。彭早梅十点多才出门,在熟悉的面馆里坐下,自从儿女混到外面去,她几乎不在家里吃早餐,没用她吩咐,端上来一碗牛肉面,吃完后给一张百元钞票,店老板说:“连前面几次正好清帐。”
一个多小时后,吉顺宾馆610房间,彭早梅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明天去广东。”“要我陪同吗?”斜倚在床靠上的人说。“你说呢?”“晓得有芝麻官陪你,以为我真想去?我只是纳闷,四十岁的女人,还能让野老倌神魂颠倒。” “呵!你呢?又怎么解释?”“真的和他去?” “关你屁事,你又不是我男人!”“不就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吗,够你威风的,信不信我抬一个更大的出来压瘪他!”“去!以为你是谁!”
彭早梅打开门,走廊上嗖地窜过来一阵冷风,才意识到房里房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合上门,扭动冬衣包裹下依然曼妙的身躯,离开了宾馆。下午继续去麻将馆消遣,又赢下两百多,买几份卤菜带几瓶啤酒回到家中。
吴顺生已经回了乡下老家,诊所的医生对他说,老人头昏乏力有很长一段日子了,按经验来说绝不是小病。
吴顺生是独子,父亲过世后,他成了母亲的依靠,刚结婚时,母亲在城里住,因为与彭早梅合不来,坚执地回到老家,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孤独一人住在乡下,病况愈发严重。
经过一个晚上的劝说,母亲勉强答应去城里做检查。上午,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开出一大叠检查单,B超、X光、心电、脑电、肝功能、肾功能等,加起来有十多个项目。吴顺生摸摸口袋,只有借来的两百元,赶忙回家找彭早梅,却只看到被啤酒瓶压住在餐桌上的一张纸条,“我去了广东,看望小红宝,顺便到表姐家走一趟,托她给小林宝介绍工作。”
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家里未安装固定电话,手机属于稀罕物,彭早梅配了,他却没有,只好下楼去电话亭,彭早梅的手机无法接通,又回家,不甘心地再寻一遍,事实上即便找到存折,密码还得问彭早梅。
已顾不上彭早梅的走得蹊跷,最近她都是这样,冷不丁就径直外出,打她手机,有时接听,有时置之不理,多数时候由系统回复无法接通。吵过几回,闹到离婚的地步,畏畏缩缩犹豫不决之下,仍是以前的老样,得过且过。常人眼中该是那女人对他拿捏得住,其实无人知道是他骨子里不愿放弃,那件事情出来后,他横下心不怕被别人指指点点,原谅了她,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他都没有生出决绝的念头,没有人知道,又或许谁都明白,他舍不得那女人,恨得越深,反而爱得越深。
李育光不在家,他的妻子张妹子拿上存折去了银行,借到钱后的吴顺生,匆匆地赶到医院,母亲正等得焦灼不安。到下午四点多才做完所有检查,医生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吴顺生心怀乱跳地等待宣判,瞧完最后一张检查单,医生说:“血液只有四克多,贫血接近危险指数,必须住院。”
恹恹而坐的母亲站起来就往外面走,吴顺生心放下来一大截,得的不是绝症,刚借到两千元,已做好住院的准备。走廊上,母亲说:“人各难免一死,奔七十的人,捱得过,不用住院也捱得过,捱不过,花千万银子都是一场空,你也不轻松,娘知道你的苦!送我回去到家里打针吃药,会好的!”“再穷,有病还得治,如果这样送了您的命,我还有脸皮再活吗?”吴顺生霸蛮拉着母亲,进了住院部。
两天后,病床边的清单让吴顺生心惊肉跳,密密麻麻的英文符号下显示可用余额仅有三元。上午,好不容易拨通了彭早梅的电话,“你在哪?”“快到小红宝那里了,手机马上没电了。”“家里的存……”没容他说完,一阵嘟嘟声,再拨过去,提示已经关机,下午又打,仍然不通。平时疏忽,没有记下女儿工厂的电话,幸而在家里找到一个旧信封,赶紧去邮局发电报:转告你母,家急,速归。
厚着脸皮再去李育光家里,又借到五百元,离开时,张妹子喊:“老吴,等一下。”吴顺生说:“等彭早梅回来,保证还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误会,不是说还钱。以前公司有班上,你对老李,提携不少!”“那……”吴顺生弄不清意思。“不说怕你真不知道,说又怕是多管闲事。”“说吧,好歹都不怪你!”“最近小林宝有没有回来?”“哪还把这里当家,几个月都没看见他的影子。”吴顺生摇头。
“晓得柳德容在家里买粉的事情吗?”
柳德容是方敦的母亲,吴顺生从没想过她会是毒犯,更不懂说小林宝怎么又扯上她。
“柳德容患尿毒症之后开始卖毒品,搞来的钱一部分做透析用,一部分给她儿子!”“跟小林宝有关系吗?”“小林宝吸毒,你真不知道?”
“吸毒?”头顶一个炸雷,挺冷的天,汗意窜满全身。
“我家的亲戚坚伢子是柳德容的常客,和小林宝很熟。柳德容眼睛不好使,被蒙了好几回假钞,因此请人帮忙,报酬是一天给一个粉包,帮忙的人就是小林宝。”吴顺生冷汗淋漓,张妹子又说:“前天上午,在菜市场里碰见小林宝,手正伸进一个老头的衣兜,看到我,他放弃了扒窃,手挥一下,几个流里流气的人跟随离开,那些鬼崽清巴拉瘦,八成也吸毒。”
吴顺生腿软脚抖,浑身的毛孔都在打颤,回到家,漫无目的地里屋走到外屋,外屋又走到里屋,时间好像停止,任他走多少步,一秒都没有过去。胡乱地做好晚饭送到医院,依然失魂落魄,连跟母亲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走出医院,挪动脚步到菜市场外面,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地方冷冷清清,只有毗邻的火车站广场,三三两两的人在来来去去。
“抓住他!”广场边传过来叫喊,一个人慌急地奔过来,吴顺生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那人猝不及防,撞入吴顺生怀中。蒙脸的家伙个子很高,却没力道,左手被吴顺生扭住,因为舍不得丢开右手拿着的白色女包,面对矮出一截的吴顺生竟然无计可施,只能凶狠地威胁:“再不松手,老子的兄弟上来捅死你!”吴顺生双手扼住那人的左腕暗暗使劲,那人被扭痛,不甘心地松开右手中的女包。
没提防另一蒙脸人冲过来,腰间一麻,吴顺生双手松开,摇晃着慢慢倒地。捅匕首的蒙脸人看向抽搐的伤者,呆呆地站着,像是非常惊诧。“蠢宝!还不走!”被吴顺生松开控制的瘦高个捡起地上的包,推了正呆痴的那人一把,两人仓皇地逃走。追过来的人围拢在吴顺生身边,急救车和警车相继来到。被抢的女子已经悄悄离开,没有人认识她。警察放弃向领导请示,本来打算如果情况明朗,将作见义勇为的事迹汇报上去。现场没有吴顺生的亲友,警察去物资公司,李育光家里只有一百多元现金,银行早已关门。原先的同事,活泛的都在外面添置新居,把老房子借给乡下来城里找活的亲戚,或租与买不起房又想在城里猫着的低收入者,物资公司的原住户,全凑起来超不过五个手指,亏了李育光,一家一家去敲门,二十来户人家,竟凑到两千八百元。李育光心中有数,都是来路不宽的人,借出来的也许是第二天用来做小生意的本钱,也许是几天甚至近一周的生活开销。
那一刀捅伤左肾,做完手术的吴顺生一直昏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完全清醒。 看到眼丝血红的李育光,吴顺生一阵酸涩:“育光,我母亲那边,怕也只好麻烦你。”“放心,我老婆去了。”
“顺生!”听到母亲的叫唤,吴顺生吃力地提起身子。
“挨千刀的贼,怎么下得了手!别个被抢,关你什么事,霸蛮去挡这一凶!”母亲的眼泪滴在吴顺生的心头,一颗一颗地凝结起来,尖棱棱地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滚动。“婶子,您别太伤心,您要伤心,老吴会更难受。可恨的是抢劫犯,还有被抢的瞎眼女人。”张妹子扶着老人坐到床边的板凳上。
“黄泥糊黑灶,好人遭恶报!”母亲的话让吴顺生更加痛苦,只好把脸别到一边。
“婶子,您也要打点滴,回病房吧!”
二
“怎么回来了!她呢?”看到突然站在眼前的女儿,吴顺生问。
“没去我那,收到电报,打电话给李叔,知道你受伤,所以回来。”
“她不会有事吧?”吴顺生突然地不安。
“跟我联系过,先去了表姨那里!”
病房里有传呼器很方便,吴顺生拒绝女儿陪护。吴小红回来还有另外的打算,每天送过餐,正好去忙其他的事。同室的病友都已出院,病房安安静静,上午,吴顺生正打点滴,门吱嘎一声,进来一个女人。“你?”吴顺生顿住呼吸,仿佛有人从天上掉下来。
“不要惊讶,我来纯粹就是意外。”“意外?”震惊当中更加诧异。
“那年,我决定有些人永远不会再见。”“听说你找了个香港老板,日子过得挺好,突然回来……”“回来办签证,出火车站后遭抢劫,有人打抱不平,被罪犯刺伤,损失的只是少许现金和一部手机,怕惹上麻烦,我悄悄地走了。”
“怎么又来了?”吴顺生天旋地转,生活真他妈的自带狗血,总在人不可预料的时候喷头溅脸。
“办证时碰到李育光,才知道你依然理直气壮地窝囊。”女人丝毫不留面子地揶揄。
“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欠你,你更不欠我,请走吧!”
“我肯定会走,但决定来见你,总不能只为讲几句怄气话!”女人把一个方正的纸盒,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
“什么东西?”“原本该属于你的。”“我不需要再留念想,不管是什么,请拿走!”吴顺生侧身,想拿纸盒还给女人。女人用手轻轻一推,吴顺生不由自主地躺倒。女人换一种语气,竟透出一丝柔情,“你知道我从来说一不二,如果有种,好好地活出一个样来!”
女人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那笔欠款,童建国早已经答应处理。也只有你,其实不笨,却总是蠢得可以,还想用卖断金顶下来,彭早梅不闹一场,你真会铁蛋吞肚,干一件蠢事。另外再告诉你,我过得并不怎么样,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走不进她内心的人,是无法知道的……”脚步声渐远,悲怆从吴顺生的心头涌起,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什么都别去想,却又偏偏一切都在眼前乱闪,只好反仰着头生硬地把脖子拉扯成最长。当年物资公司的内部欠款坏账不少,供销社的两置换实行后,虽说强令追收,却基本上流于形式,没下岗的都有背景,下了岗的烂船烂撑更不还款。他也为别人的欠款做了一笔担保,被下岗后,工作小组追究担保责任,他竟然要面子不要里子,主动同意在他的职工身份卖断金里扣除,若非彭早梅在工作组大吵大闹,依他的个性,真的会赔掉卖断金。
眼睛上方,失落与惆怅在天花板的污渍印子里慢慢散去,人生该当如此吧,过往已逝,希望仍在。
母亲坚执地办了出院手续,吴顺生劝不过,只能拜托李育光相送。彭早梅到底有些惊慌,忙忙地赶回绵水。 “搞的什么名堂?” 吴顺生强忍心中恼恨,语气难以掩住不满。彭早梅刚要回嘴,瞥见女儿在旁边,压下性子:“出车站,正好碰上表姐,死拉活拽一定要我先去她家,拗不过呆了几天,后来她陪我去小红宝厂里,才知道已辞职。”
广东表姐确有其人,小红宝进工厂还是表姐找的关系,即便是编出来的亲戚他也辨不过,一日一日过来,他对彭早梅已没有任何约束力。“你的随心所欲害得小红宝丢了工作!”
“我辞工跟她没关系,早已打算回绵水。”吴小红说。
吴顺生伤愈出院,结算费用时账上凭空多出五千元,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敢让彭早梅知道。心里的惆怅很快化为坦然,某个人某些事,该从记忆里全部抹去,游于溪沟的鱼和游于江湖的鱼,终究无法交集。
日子愈合伤口,留下一道疤痕,生活依旧归于往常,得悉女儿在新世纪美容中心做收银员,吴顺生很担忧,“去洗头按摩的地方上班,要注意分寸。”
“不用你操心,管好自己吧!”吴小红的回答,语气尽量地压住,却还是隐藏不了对父亲的不满。
“好好盘算,有机会的话开个店子,本钱的事,我给你想办法!”吴顺生没计较女儿的顶撞。
“确实想自己开店,积攒了一点钱,可远远不够,一直以来只知道家里没什么积蓄,并不敢指望。”
“开店不是随便的事,仔细考虑好再跟我说,本钱的事我会想办法,别让你妈知道。”
“放心,一定认真筹划。”这一句回答带着亲近,父亲说得再含蓄,吴小红也能听出他胸有成竹,印象里,他没能力少魄力,但是从不随便表态,一表态必实现承诺。
得到了父亲的承诺,吴小红的心情更加轻松。早在从广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她就跟周虎见过面,现实中的男孩比QQ视频里更显俊朗。周虎说不认识她之前,过的是随意的生活,认识她之后一定会改变从前,认真努力,用一辈子来珍爱她。她相信他的真诚,相信他是上天赐予的缘,否则浩缈的网络星空里,素昧平生天各一方的两个绵水人怎么凑巧地相识相知呢?
“新世纪”是县城里小有名气的美容中心,老板是周虎的父母。儿子第一次正儿八经介绍女孩到店里做事,吴小红脸蛋俊俏身材标准,言谈举止还可以,周虎的父母对她的印象非常不错,直接让她做收银员。 有件事情来得很快,周虎做东请一帮男女在大排档喝啤酒,吴小红没抗住七八个人轮番敬酒,喝得昏昏沉沉,起身要走,周虎说:“这样回去还不给你爸妈骂死,我去给你开间房,萍子照顾你,明天缓了酒再回家!”
吴小红沉沉地睡死,半夜里,嘴巴被人堵住,仿佛要窒息,睁开眼看到周虎,想拼劲挣扎,却没有任何力道,闭上眼咬紧牙,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感觉,空虚、茫然、不甘、委屈一齐澎湃。完全清醒地睁开眼,是早上八点多,周虎已经离开,床头柜边有精美的盒子,内装一台崭新的手机,附一张紫色的卡片,“原谅我的情不自禁,我一定更加珍惜你。”不甘与委屈又在心中冲撞一轮,期待与憧憬隐隐地喷薄而出,我会让生活走向美好,包括家人,她暗暗地下定决心。
暂停三轮车的营生,吴顺生天天在菜市场里转悠,想把吴小林寻回来。一连几天并没有效果,又转向柳德容居住的小巷。巷子不长,两旁的屋子下店铺上套房,巷子档头的房子却很特别,背靠大堤,很霸气地横跨左右,因为有了那幢建筑,小巷成为死胡同,除非拆除该建筑,否则巷子不可能再延伸。那是柳德容家,唯一没开店铺门面却唯一拥有一个小院,院门朝向巷口,使得巷子中的所有店面都对着她家俯首帖耳。巷子中间有一家店,门前完好的、破损的石棉瓦堆得乱七八糟,吴顺生找到一个隐匿的位置,像旧社会里的特务,猫下身子,窥察躲躲闪闪进入柳德容家又探头探脑出来的人,心里渴望那些人当中有吴小林,又不要有吴小林。
暮色渐深,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跑到柳德容家门口,吴顺生叫一声“小林宝”,那人回头望一眼,飞快地闪进张开又合上的木门里。吴顺生快步过去,轻轻敲门,里面的人不理睬,他有些急躁,在木门上重重捶打。门又张开,方敦凶神恶煞地骂:“找死!”
吴顺生退一步,满脸堆笑:“敦哥,麻烦您要小林宝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他说。”“没在,他来我家干什么!”“亲眼看他进去的,您帮帮忙,喊他出来!”“碰鬼!抬起个腭子乱要人,一身宝气想找抽!”方敦跨出门,狠命一巴掌,吴顺生踉跄跌倒。木门合上,不敢再敲,呆呆地站在巷子里,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然而柳德容的家门口,再没有谁进出。
禁毒大队的值班警察听到柳德容的名字,哂然一笑,“知道了,你先回去。”吴顺生不能理会哂笑的含义,说:“下午五点买粉子的人最多,一定要在那个时候去!”“好,你先回!”
又在小巷里守侯两天,吴小林不再出现,柳德容的交易却并没终止,禁毒的警察未如料想前来抓捕,纳闷的吴顺生再次去公安局,值班警察换成了另外一个,“又是柳德容,死鸡不怕开水烫!”“什么意思?”“抓过她好多回,还判过她的刑,但除了取保候审与监外执行,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怎么呢,她吃了铁不成?”吴顺生一脸诧异。“她是尿毒症,两三天就得透析,否则有生命危险,把她关起来,死在看守所的话,责任没有人承担得起,所以抓了放放了抓,奈何不得。”“公安机关就没有法子吗?”“像柳德容这样仗着自己是尿毒症患者有恃无恐地贩毒的人,不止一个。曾经也试过打草惊蛇,在他们脱逃时予以击毙,毙一个少一个,但那些人见招拆招,巴巴地等你抓,局面还是一样,关两天仍然得放。”“就任由他们毒害更多的人,那不是纵容犯罪?”“肯定不能,局里已经向县政府多次专题汇报,对尿毒症患者贩毒的,由政府收监收治,限制自由以遏止犯罪,同时又保证他们的治疗,给予人道主义关怀。县政府也很重视,但财力紧张,实施起来需要一个过程。”
公安机关竟然拿尿毒症贩毒没有办法,吴顺生想不明白。两年前,肾衰竭引起尿毒症的姨丈没捱过一个月便去世,一个住在乡下的本分的老人决计不会想到,他的病可以肆无忌惮地贩卖毒品,去牺牲更多的人来兑换苟延残喘。天道,你怎能如此胡妄,穷且本分的人,你毫不容情一个钉子一个眼将他禁锢住,心烂肠疳坏事做绝的恶人你却百般眷顾,让她轻而易举地钻到法律的空子。
吴顺生回到物资公司,正碰上李育光的老婆急匆匆地下楼,忙问:“张妹子,这么忙促,要去哪?”女人停下脚步:“我大姨送到医院抢救,得过去一下。” “什么情况?”“脑溢血!老吴,刚才公安局的人去你家,要抓小林宝。”“怎么?”吴顺生极力抑制住惶恐。
“两个高中生在阳光舞厅被一伙人挑了脚筋,领头的是小林宝,坚伢子也在,公安局的人抓捕坚伢子,我大姨当场昏厥,现在生死未卜。”张妹子没管吴顺生的惊愕,飞快离开。吴顺生急急地回家,又转身下楼,彭早梅没有在麻将馆,更加六神无主,又往家里走,身后传来警笛声,胆战心惊回过头,远远看到方敦被塞进警车里。警车离开后,麻将馆的门口聚拢一群人,小老鼠一样蹩近的吴顺生尖起耳朵大概地听明白,被挑脚筋的高中生不是好鸟,一边读书一边跟社会上的二流子混,曾追砍过方敦,阳光舞厅搞事的人是方敦的手下。
晚上,彭早梅回来,吴顺生急惶惶地说:“小林宝出了事。”“一伙人七八个都已经离开绵水,又不是头一回!”她似乎并不焦心。
“有人说小林宝受方敦指使,你天天在麻将馆,知道情况吗?”“能知道什么,看都难看到他一次。”“方敦也被抓走,警察怀疑是他主使。”“这不下午就放了吗!”“放了?”“有人为他做了担保,随唤随到,禁止出本县。”“你怎么知道的?”“你到麻将馆去,不就知道吗?”“小林宝怎么办呢?”“报应,就当没养,舍去那砣肉!”彭早梅恨恨地说。
吴顺生放弃寻找儿子,事实上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连儿子的影子都见不到,不死心也得死心。生活对于他除了多出吴小林是个在逃犯,依旧如昨,如果还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女儿从广东回来了。但那似乎关联不大,她隔三差五地彻夜不归,说多几句也总是不耐烦地回复:“我有自己的生活,天天重重繁繁审犯人一样,算什么?干脆我搬到上班的地方去住,省得你难问我难答。”
容不得吴顺生答应与否,吴小红搬出去,周虎租了房,两人正式同居。
三
洗脚城进两个瘦豆角一样的青年,“安排两个漂亮一点的小姐,做泰式推拿。”“好,马上。”吴小红从吧台里出来,带那两人到最里面的一个包厢。
“小林宝真猪头,死心塌地给方敦卖命。”对话里有弟弟的名字,吴小红停住返回吧台的脚步。
“怎么说呢?敦哥对他好啊!”“对他好?要是他知道那事,不拿刀劈了方敦才怪!”“什么事情?”“我去拿货,发现惊天秘密。”“什么秘密?”“嘿嘿,想知道?得给我一包芙蓉王。”“芙蓉王算什么,快说!”“绝对货真价实,保证你听了,口水横流三千尺。”“说吧,吊什么胃口。”“前天晚上,敲一阵门没人应声,从围墙上翻进去,柳老母没在,我不敢到处去翻,正要走,忽然传来女人的呻吟,敢情方敦跟谢玉正在办事,轻轻地走近,门上有缝屋里有光,女人的身子白得耀眼,又丰满又性感,让人吞口水,却不是谢玉,谢玉像根干豆角,绝对没有那味道。终于看清女人的脸,真的吓一跳。”“是谁呢?你认识?”“岂止认识,简直熟得不行,所以,小林宝冤。”“是小林宝的女朋友?”“你猪头,小林宝的马子不也很瘦吗?来……”包厢里面的声音压低下去,吴小红尖起耳朵也听不到,不多久,另一个人激动地嚷起来:“你说那女人是早梅姨,怎么可能?”“亲眼所见,难道还会假?再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真是无法想像,怎么会这样。”“所以说小林宝在外面为方敦流血,人家却在他老娘身上流汗,梅姐……”包厢里面,低贱地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彭早梅准备出去,女儿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你跟方敦是怎么一回事。”吴小红碜起脸,冷冷地问。
“什么意思?”“你心中有数,我不会无缘无故地问。”“你怕是发神经!”“前天晚上你到谁家,干过什么?不会忘了吧?”吴小红冷笑。
“你听谁胡说!”彭早梅明显缺乏底气。
“怎么那样不要脸。”“你,你放肆!”彭早梅恼羞成怒。“是你放肆,梅姐!”吴小红阴沉的脸色,与年龄极不相符。“我不要脸,我是偷了人,去,你到外面去做歌唱!”彭早梅索性厚颜无耻,吴小红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没想到女儿竟然动手打人,彭早梅抡起手扫过去,吴小红头一偏闪开,落了空的手软软地再也发不出力,彭早梅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号啕大哭。吴小红吼道:“为什么要如此下贱,为什么?”
“我不甘心,要不是为了你和小林宝,早就应该和他分开。”彭早梅嚎中带哭哭里夹嚎,却一滴眼泪都没落下。“以前他做副经理,你没风光过吗?”“那副经理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没有我,他能有那资格?比猪还要蠢,否则到供销社机关上班的能是张伦发吗?我真是一眼瞎了两辈子,嫁一个窝囊废。”“他对你忍了又忍,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你还有廉耻吗?”“你以为他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他和李纯茹勾搭成奸,不知帮她赚多少钱,却一个毫子都没有拿回来,我不也忍让下来吗?我没有离开,足够对得起他,还能要求我怎样。”彭早梅又抽泣,再号啕,许是真有些委屈,眼角有泪流出来。“嫌他,当初为什么嫁?嫌他,为什么不好聚好散,到外面人尽可夫,和婊子有什么区别?”眼前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该被唾弃的坏女人,吴小红难掩心中愤怒,也曾意气风发的父亲,怎么就一步一步沦落到潦倒、无能甚至窝囊,是他不争气,还是面前的女人所赐呢?
“他不肯离婚,哀求加威胁,我于心不忍。我也没有贪得无厌,只想不用过蔬菜拌饭的日子,有点余钱钱能打打小牌,简单的要求,他都不能实现,我很快就会老去,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活。”彭早梅的眸子里涣散出一片颓色,好像她真是受尽世间委屈的人。
吴小红走在路上,极力地抑制情绪。童年对于她和弟弟来说,本来该有超过别人的欢乐。她和弟弟是双胞胎,曾被院子里的人称为金童玉女,一碰上总要抱一抱捏一捏,如果父亲和母亲也在场的话,那些人会尊敬地称呼父亲为吴经理,称呼母亲为经理娘子,然后再笑笑呵呵抱起她和弟弟去外面的商店,吃的玩的任她和弟弟挑选。忽然地,生活完全变了色调,她还不明白母亲和不是父亲的男人睡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院子里的小孩莫名其妙地不再来找她和弟弟一起玩耍,大人们看见姐弟俩经过,也不再打招呼。曾经碎嘴都不拌的父亲和母亲,开始两三天一小吵四五天一大闹,丝毫不理会姐弟俩在旁边的哭喊,从此她和弟弟就像两棵野草,自生自灭地成长。到稍微懂事的年龄,她非常憎恨父亲,恨他没有骨气,难怪被人瞧不起地称呼为孬种。再之后她发现父亲完全不像男人,任人歧视,是一个可以随时被踩在脚下的软蛋。升入高中,知道她家情况的人在班上烂舌头,她无法忍受隐晦的指指点点,直接退学跑去广东,在广东的几年光阴,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明白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怨天怨地怨父母没有任何意义,要改变命运的屈辱,要改变父母的不堪,得靠自己去努力。放下曾根深蒂固的对父母的恨怨,甚至都不愿意再想起曾经的岁月,可是母亲居然再度勾起她内心的伤痛,狠狠的一个耳光,应该吗?一切到底是父亲的窝囊而造就,还是母亲的下贱而致成,她得不到答案。
晚上十点多,常去的大排档里,门外进来一个男子,隔老远喊话:“虎子宝!过得潇洒。”周虎起身,“敦哥,快过来,一起喝几杯!”男子坐到桌上,吴小红顿时恶心欲吐。“这不是小红宝吗?”“怎么,敦哥认识?”“岂止认识,我和她父母还是老熟人。”方敦说话的时候,吴小红拿起手机,装做打电话离开座位,走出大排档,发短信给周虎:“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醉意迷离的周虎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呼呼打鼾,吴小红一直别扭,无法入睡。半夜,周虎走进卫生间,好大一阵才重新回到床上,亢奋地要做那事,折腾完毕又沉沉地熟睡,吴小红更加心烦意躁,去卫生间,发现洗漱台上有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白色粉末。睡得如死去一般的周虎被摇醒,打个哈欠说:“朋友的外公得肝癌,痛得难受,求我帮忙弄一点。你知道我一向讲义气,费好多周折才弄回一小包,明天会送过去。”
吴小红定定地盯住他,“怎么信你?”“一日吸毒,终生戒毒,我怎么会去碰,如果不信,我发毒誓。”“今后不管是谁求你,不管有多能耐,都不可以帮人弄,那是要坐牢的,吊着个脑袋也不知道想一想。”“是,保证!”
几天后,周虎在屋里呆得难受,要出去喝啤酒,吴小红没答应,他不好违拗,索然无味地看电视,哈欠一个接一个,起身进入卫生间,急急地掏出裤袋里的小纸包,把一张折叠在纸包里的锡纸,展开放在大理石台上,纸包里有白色粉末,抖落一小半放在锡纸上,左手点燃打火机,右手端起锡纸烤在火焰上,鼻子凑近贪婪地吸吮着缭燎烟雾。正在享受,卫生间的门开了,手上的东西被吴小红劈落。美梦惊醒的人低下头又抬起头,眼睛里布满凝滞的浑浊,张开嘴一个长长的哈欠,并不理会吴小红,像一根摇曳的秋草,晃出卫生间。
周虎被送进戒毒所,吴小红每隔几天去探望一次,周虎指天誓地,向她保证一定会戒除毒瘾。那时际,吴顺生终于得到儿子的消息。黔东南某市,一伙吸毒仔连续抢劫,致伤致残七人,当地警方全力以赴,擒获大部分嫌犯。审讯中有人交代,一年前在绵水火车站广场附近发生的命案与在逃的吴小林以及在案的另四人有关。经过突审,已落网的四嫌犯对去年十一月发生的命案供认不讳,那是一起大案,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凌晨,绵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谢和永夫妇被人杀害在绵水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当时全县震动,公安局成立专案组,县政府多次督促限期破案。心如烂絮的吴顺生六神无主地盯着妻子,彭早梅原本姣好的脸容黯淡无光,苍白扭曲。
方敦莫名其妙地失踪,有人说他跟命案有牵连,已被密捕;有人说他闻风逃跑,已经躲进广西的深山。吴顺生不在意那些消息,心如刀绞一般地熬过一个多星期,竟莫名其妙地麻木并平静下来。通缉令到处可见,悬赏两万,吴小林成为全城皆知的人物,“那天凌晨,张本良、张风敏、吴小林等六人,因为没有毒资,在绵水火车站旁边的黄家巷伺机抢劫,刚好碰上参加完朋友生日宴会后回家的谢和永夫妇,谢和永根本不曾料到一伙人竟然敢抢劫警察,对抗中,张本良说,唐老二被枪毙,就是他办的。张风敏喊一句,我们迟早也得落到他手上,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办了他,为唐老二报仇。六人先后动手,将谢和永夫妇杀害。张本良、张风敏等三人为主犯,吴小林等另外三人为从犯,吴小林能投案自首,或许可以宽大处理判个死缓保住一命。如果你们知情不报,一旦落网,无须从重必死无疑。”公安数次上门做吴顺生夫妇的工作,吴顺生心似刀插,但他确实连儿子的半点音讯都不曾有过。
时光包裹世间的快乐和悲哀,一天一天地过去。过完年,外出避风头的方敦重又出现,在戒毒所熬过一段时间的周虎也回到县城。那个春天,一反多年来变暖的趋向,突兀地冷得让人难受,吴顺生堪堪地担忧,想什么便有什么,口信捎来,母亲已倒床三四天,忧急如焚奔回乡下,老人就剩一口气,等着见儿子最后一面。亏了村里人的淳朴与热心,没有大花销却也将就地入土为安,其实体面不体面,吴顺生无所谓,在别人面前,他眼神麻木呆滞,看不出丝毫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