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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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县因西江而命名。西江自身的得名则由来有二，一为江水自西边而来；一为江水在县城之东被天然石壁挡住，折转来流淌，似有西回之意，西去的江水在两公里之处再被一个宽阔的水湾逆转方向，重又往东缓缓而下。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黄河九曲十八弯，千回百转之后终究还是东流入海。
西江县城的义务制小学，数城东的西江与城西的育才最有名气，是家长们的首选。
暑假，育才一名即将升入四年级的男生在补课时失踪，补课班由失踪学生的班主任开设，教育局紧急处置，对当事老师予以停职。又有人爆料，该班主任在学期当中也经常巧立名目开设辅导班，班级里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学生参加，一学期的人均费用达到四千元以上。教育局彻查后获悉，该班主任所收取的费用又悉数送给省城的几个培训机构，其在省城读初中的儿子，亦需要培训加补课。
开学前几天，涉事班主任的处分通报下到各个学校。“耻辱，悲哀!”西江小学三年级308班的班主任，任教语文课程的唐蛟老师鼻息重重一嗤，略带气愤地对同办公室的人说。同事并没附和，仿佛涉事班主任的受处分与唐蛟的忍不住气愤都司空见惯，她们更想讨论那个男生的父亲瞒着妻子与儿子串通一气明为失踪实际不过是去了亲戚家却就把班主任给曝光，一家人真不地道，不愿去补课就别去，怎能阴谋诡计地坑人，那男孩，将来肯定不是好家伙!
唐蛟没能获得呼应，也不愿苟同别人，回到家里仍然忍不住。老莫的态度却比同事更冷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对现实格格不入，你不干大家照样干。你的一套如果真有用，教育局为什么不重视，你看得到的问题，他们难道看不到?你才是现实中的另类，别人的心里，不知道对你有多鄙夷，鄙夷你没有能力顺应潮流便只好假装清高。”
唐蛟更加郁闷，谁不希望钱多，老师也一样，但若为了钱就忘记初心不顾操守，那还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吗?顺应潮流，为了个人私利的暗潮涌动能称为潮流吗？什么叫教育局不重视，教育局不重视，金局长能把自己从一所乡下的小学调入县城最好的小学，不重视，金局长能把他的儿子转入自己的班级?效果非常实在，那孩子初来班上时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几次语数测试的成绩都未及格，是自己因材施教，在短短三年内使他实现了学渣向优等生的华丽转身，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进入初中，去年那孩子更是一鸣惊人考上了清华，小县城西江，考上清华屈指可数，那孩子被母校邀请对学弟学妹做励志演讲时，谈及到成长的经验，点名点号地说最想感谢的就是唐蛟老师。金局长也为此还设宴表达过谢意，桌上老莫一个人干掉一瓶茅台，要不是我，老莫你一个乡镇干部，能有机会一次喝一瓶茅台。
忍不住鄙夷老莫，也忍不住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乡村里出来的教师，能获得县教育局局长的赏识提携并答谢，那是实实在在的骄傲。她坚信自己的理念一定可以发扬光大，一定可以培养更多更优秀的人才。只可惜前几个月风传她即将担任实验学校副校长的时候，江源县爆出学生早餐中毒的事件，虽与金局长没有直接责任，但亦难辞其咎，被平调到县政协赋闲，她的副校长职位也因此作罢。虽然副校长没当成，却也不影响到自己仍是一位有成就的老师，毕竟，教育局牵头成立的名师工作室小教部特约首席名师便是她唐蛟。
“我支持您，妈妈，我不就是您最好的证明吗？”儿子小莫开腔了。
“你能成什么证明?读个中南大学有什么了不起，若是当时把你管严厉一点，考上清华都没问题!”老莫继续打压唐蛟。那是老话重提，打小莫出生，老莫对小莫的方法就简单粗暴，溺爱起来给小莫骑到头上撒尿都没问题，一不顺心则翻脸无情，三句话不对劲，便冲小莫怒喊怒吼甚至拳脚威胁。回数多了，小莫干脆不理老莫，因此，在小莫的成长问题上，唐蛟剥夺了老莫的权力。小莫考入中南，真能算是顺利的成长，可老莫对妻子与儿子不把他放在眼里一直耿耿于怀，说是小莫如果由他严加管教，肯定能考更好的大学。
老莫很容易情绪激动，唐蛟懒得理会他，小莫也早就习惯，这个时候不需要接父亲的腔。“别个老师的事，您忧心什么，还有几天才开学，我陪您看电影去，是您喜欢的主题，《银河补习班》!”
电影不可能与生活完全重叠，却有现实深刻的痕迹，能够感同身受的还是她一直思索并逐渐坚定的一个主张，青少年的成长，至关重要的是素质与能力的培育。
距开学还有两天，老莫猛地收敛对妻子的不屑，讨好般地说，晚上有人要请你，我答应下来了!
你!
做为班主任老师，被家长相请是常事，也有人通过老莫来套近乎，不过唐蛟一般不愿应酬，对老莫更是约定未经同意不得擅自应诺。
相请者是县监委新上任的副主任严如风，之前严如风在老莫工作的乡镇做二把手，除开领导及下属的关系，与老莫私交也很不错。真还不是可以开罪的人物，唐蛟只得同意。
到桌上才发现，受邀的还有西江小学一正两副三位校长。与以往酒过三巡再谈事的饭局略有区别，桌上客相互认识后，严主任直接说明意思，唐蛟才知晓他的女儿要从育才转到西江小学来，想进的班级正是308。眼看三位校长都点了头，老莫担心唐蛟节外生枝，连忙一口应允，完全没问题，交给我家唐老师就是!
唐蛟忍不住鄙夷老莫一点都不淡定，难怪在乡镇那么久都混不出一个名堂，口中却也不迟疑，校长们都决定了的事，肯定得支持，不过……
唐老师，你可是我和他千挑万选才找妥的，我们绝对相信女儿能在你那里进步神速。打断话头的是周婷，严如风的妻子。唐蛟没有再接话，在心里用了一个成语:喧宾夺主。
校长接了话，副校长接了话，都是对唐蛟的相当肯定以及请严主任与夫人绝对放心之类的言辞。一边聊一边酒菜摆上来，不知怎么的聊到育才因补课被查处的老师，却正是严主任女儿先前的班主任，周婷来了劲，做报告一样历数前班主任的过错。唐蛟又用了两个成语:落井下石、喋喋不休。见严主任没有制止的意思，三位校长也无不适的神态，唐蛟便只管微笑着点头颔首。好歹结束饭局，唐蛟仔细回忆一遍，自己总共没说过十句话。
新学期飞快开始，除秦雅妮之外，还转来一个男生，名叫张牧远。张牧远的母亲崔蓉是唐蛟一位朋友的亲戚的朋友。
时光如西江的水，悠悠流淌而去。新进两名学生的家长周婷和崔蓉来找过唐蛟好多次，交道一打，唐蛟对崔蓉印象还可以，对周婷却愈发不喜欢，碍于严如风的面子，不敢有丝毫不乐意，那其实很压抑她的性格。有时候也忍不住悲哀，行端坐正规规矩矩教书育人，怎么就必须去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曲意逢迎呢？
有一回恰好崔蓉和周婷都来了，此前两人并不相识，也未见过面，因为都是家长，免不得互问几句。崔蓉先离去，周婷晃起带着四五个金镯子的手腕对着她的背影说:“真俗气，以为戴着粗重的项链就是体面，一幅暴发户的样子!”
金镯子磕碰声叮当清脆，著显分量不轻，在唐蛟心里撞出一片反感，周婷对崔蓉的鄙夷无端得莫名其妙，人家惹了你什么呢？真是兔子笑猴子没尾巴，乌鸦嫌喜鹊太黑!
当然不可能直接表露，唐蛟摇摇头，算是不置可否。
慢慢地知晓一些情况，秦雅妮是周婷和前夫的女儿，难怪既不姓周也不姓严。秦雅妮在育才读书，三年换了三个班主任。在同一所学校，学生换班主任属于大忌，是直接打脸原班主任。那个班主任出事后，周婷已打听到代替者的情况，认为不行，也不好到育才再换班，在严如风的周旋之下，直接换学校。
周婷千叮万嘱，雅妮喜欢玩，心事有点野，需要双倍严格。崔蓉则拜托她，牧远从小个性有点孤僻，希望不要以学习成绩为准则，只要把他从孤僻中引导出来，就是老师的大功劳。
与秦雅妮及张牧远接触过之后，唐蛟已心中有数，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小孩。但调教这样的孩子，她很乐意挑战。只是她无法预料到，职业生涯会因为这两个孩子发生不可估计的变化。
周婷打电话过来，说秦雅妮像一块抹了黄油的鹅卵石，又滑又硬，就拿做作业来说，明明一小时可以完成偏要捱上两三个小时，明明很简单的题目，却不是做错就是要问她爸爸好多遍才开窍，有脑子不肯用在学习上，一讲起别的事尤其是玩的方面，脑子倒突然活跃起来，转得飞快。
周婷稍停了一下，唐蛟正准备接腔，那边又机枪打筛子一样响起来。
她爸也不配合，动不动就拿大道理压人，说要给孩子自由发挥的空间，说要多带孩子去课外活动提高思维能力，说我对孩子管教得太苛刻，会扼杀她的天性。大道理谁不懂，可那是方法吗？人家的孩子都在暗暗攒劲，他倒好，谈自由、谈天性，到时等人家都跑到前头去了，看她的天性怎么去追赶?好马需扬鞭，不扬鞭怎肯奋蹄，现在这鞭子交给你了，希望你能把她驯成一匹更好的马!
周婷终于打住，唐蛟没了解释的兴趣，机械地回应一句，我哪天找她谈谈心!
我打电话就是这意思，你今天就教育教育她吧!电话那头周婷飞快地接话，唐蛟很反感那口气，不像请求，还不像要求，简直就是命令。
当天下午把秦雅妮叫到了办公室，跟孩子交心是她的方式之一，开学已经快三周，该认认真真地跟她谈一谈了，每天也就一点点作业，怎么要做两三个小时，那可不对劲。
秦雅妮的性格还算开朗，唐蛟问什么答什么。因此知道周婷给女儿报了奥数、写作、英语网课、练字、主持、古筝等九个培训班，按一个星期七天，每一天轮一个都做不到。
然而那也不是秦雅妮做作业拖沓的原因。
“一个小时能干完的事，为什么要三个小时，难道你就不想争取两个小时干自己想干的事吗？”
“做完也没用，妈妈又会布置新的作业，是她指定的作业!”
“你可以跟妈妈说，只要既快又好地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必须把其余的时间交给你!”
“想都别想，托塔周天王，超级变态。”
便了解到秦雅妮每天到晚上十一点多才歇停学习任务；如果不是老师布置每天必须收看新闻联播，几乎没看过电视；严主任要取消星期六晚上的培训，准备带秦雅妮去看电影，结果两夫妇大吵一架，碗都摔破好几个；秦雅妮因此生出做完这堆作业还有那堆作业反正没完没了不如干脆这一堆慢慢做的消极想法。
“回去告诉妈妈，老师布置的作业保证圆满完成，但是其他时间要给你看电视、阅读课外书，还可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就说这是老师的意见。”唐蛟吩咐秦雅妮。
嗯!秦雅妮应一句，声音明显地敷衍。
晚上，周婷发信息过来:“唐老师，你是很有方法的老师，但恕我直言，秦雅妮服硬不服软，你以后跟她谈话，不需要太客气，倒需要严厉一点，她这个人稍一宽松就会忘乎所以。”除了一贯对人并不尊称而是直呼你之外，话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是知女莫若母的意味，但唐蛟并不认可，她很窝心，强忍着回一句:知道了。
周婷画蛇添足又发过来一句:我太了解她了，所以你必须对她非常严格。
唐蛟没有再理会。心里想，那孩子其实非常伶俐，可惜走了偏，什么都答应着，真要做起来仍然原模原样，小小年纪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一根老油条，怎么回事呢？
时光被忙碌的节奏推着走，很快又过去了两周。周婷到唐蛟的办公室，要求安排秦雅妮当班干部，说以前在育才，担任的是班长。
唐蛟说，班长都是货真价实选举的!
那就副班长!
副班长也要选举!
你可以破例的，秦雅妮以前每期都当班长，这一期没有，会打击她的积极性!周婷势在必得。
怎不能叫那个孩子让给她吧？唐蛟哭笑不得。
增加一个副班长，对于你不会是大问题!周婷的语气，有如上级教诲下级如何执行任务。
教书多年，第一次碰到家长用如此口气提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而且还不容否定，唐蛟极力压住反感，容我考虑一下!
真不用她考虑，晚上，校长来电话说，严主任提了个小小请求，安排她女儿当副班长以调动积极性，你考虑个妥当的办法吧！
忍不住跟老莫抱怨，你的老领导怎么找了一个这么奇葩的老婆!
老莫听完事由说，多大的事，增加一个不就完了!咱们政府部门，无法解决的人事安排，不也就是增加一两个位置!也不用怕破坏一贯的选举制度，就用班主任特派协助管理副班长，不需选举，特别指定!
唐蛟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芝麻绿豆不打眼的班主任，倒管着一个偌大的官场，连县监委的副主任都来开后门要官帽子。面子不可以不给，那就按老莫的意见增设一个职务，其实也不是独创，只能算模仿。前不久听说过，某学校某班主任，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班上学生个个有职务，“前门长”、“后门长”“课间操巡视长”、“扫把管理员”等，职务名称五花八门，亏那老师，得耗费多少脑细胞才能想得出。自己还好，可以信手拈来，班主任特派代为管理班级纪律副班长，职务够威风吧!
好在崔蓉很有自知之明，没有跟风周婷，提出不可理喻的要求。但张牧远是真不让人省心，不跟同学玩还放到一边，还不跟自己玩。上课呆若木鸡，下课鸡若呆木，性格怪异得不像一个孩子，倒像一个参透人间万理已经入定的老僧。有同学回去跟父母说起，家长们纷纷跟唐蛟提意见。周婷言辞最激烈，如果老师不管学校不管教育局不管，就反映到县政府去，那样的学生天晓到时得会干出什么事。
唐蛟虽恼火周婷夸大事实，却也无理反驳，怪异的张牧远，别说老师就是天师也教不了，也不是教的问题了，那得治，去医院治。后悔当初怎么不稍加了解就接收了张牧远，入学分配，自己不可反对，但是转学而来，完全有权拒绝。没办法找来崔蓉，崔蓉倒也通情达理，说孩子上学期还不这样，现在确实越来越怪，得去治疗!
当即办了休学手续，唐蛟总算缓了一口气。时光因唐蛟老师缓一口气，钻一个空子，逃得飞快，转眼之间已是阳历十二月。那天中午却正好要去参加一位朋友的酒宴，入席就坐，听到背后一桌有人在聊天。声音不算小，内容很清楚。“你家雅妮情况怎么样?”“在班里当着副班长!”“那学习成绩肯定非一即二!”“没有呢！马马虎虎!”……
唐蛟已经听出是周婷的声音。明里，教育局规定小学的班级不准对学生成绩排名次，暗里，家长想问，班主任也需要以此为评估依据还是悄悄地排了名次。期中考试加每月测验考试，秦雅妮的成绩，连中等偏上都算不了。为什么要争取秦雅妮当副班长，意味不言而喻，好歹有一点吹嘘的本钱来满足那无限的虚荣心，难怪各种活动与比赛，论资格根本轮不到秦雅妮代表班级，周婷却总是提要求让女儿参加，达不成目的，就找严如风出面。她当时想，至于吗？可现在一听，则不足为怪了，虚荣心真是好动力，能够驱使人去争取应该争取的以及不该争取的一切。
秦雅妮却终没有多少长进。周婷一边“唯老师论”、“充分相信老师论”，一边又把自己的思想与意志强加给一个需要大人为之确定方向的小孩，生生地、死死地把秦雅妮逼成一个矛盾综合体。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在家里遵守母亲的教管，听起来很不错，只可惜，老师的方法与母亲的做法背道而驰。唐蛟因此深深地明白，再厉害的老师也不可能把所有学生都变得很优秀，自己尤其如此，但尽力而为地因材施教而已。
时间又过去半个多月，将近期末。崔蓉打电话给唐蛟，诚挚邀请她去参加张牧远的生日party。应邀前往，才知道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场面。正儿八经的会所，名字很有噱头~成长家园。参加的人数也不少，大人与小孩加起来，有三十人之多。
崔蓉跟唐蛟说，这是青少年健康人格研究院的会所，给张牧原举办生日聚会，是研究院对接受心理治疗的孩子的最普通的关怀，让孩子在被关爱中培养人格，逐步消融成长过程中形成的阴暗与不良习气。
崔蓉把一位清癯精瘦的中年男子介绍给唐蛟，“唐迎春教授，和您是本家，人格研究院的院长，也是这个会所的主人。”又对中年男子说，“唐蛟老师，江源县最有名的小学老师。”
唐蛟客气地回答幸会，唐迎春却是真诚地久仰，“一直想专程拜访您，奈何没有引见之人，今日终于得识。唐老师锐气外露，灵慧内蕴，是智者的面相，尤其名字很有意境。”“谬赞，名字是读初中时候改的，不知天高地厚。”“改得好，蛟者潜龙也，唐老师终究有一天会出水上天，浇灌万疆。只是恕我直言，人生无顺事，成功多磨难，若要化坎坷，还需度灾厄。”
“唐教授深通易经，摸骨析命非常有名气，要不，为唐老师分析分析。”崔蓉说。
“借左手一用。”唐迎春说。唐蛟将信将疑，把左手伸过去。唐迎春抬起右手，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并拢在上，掐住唐老师的左手虎口，微微按压，逐渐加劲。
“请唐老师闭紧眼睛，心无杂念，与我意念相通。”唐迎春说完，突然入定一样地紧闭双眼。唐老师被带了节奏，赶紧屏气凝神闭上眼睛。只感到手背上的骨头生出压紧感，接着开始微微的胀痛，慢慢地胀痛变成裂痛，裂痛越来越明显，好像骨头要粉碎了，唐蛟情不自禁地哎呦一声，唐迎春也非常适时地放开手，痛感迅即消失，唐蛟顿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睁开眼，竟看到唐迎春泪眼婆娑。正纳闷，唐迎春说:“给那么多人摸过骨，都平平无奇，唯有唐老师的骨命，压千钧之重，唐老师，你身上背负着巨重的使命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需先苦其心志。能感觉到唐老师心里万分憋苦，这种憋苦，既是动力，又是压力，动力太过，则容易冒进，于成功无益，压力太甚，则易摧毁斗志，终致一事无成，哎!”
唐迎春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拭双眼。唐蛟看得真切，唐迎春擦的是眼泪，她不禁有些动容。唐迎春的话莫名其妙地对了心绪，这些天正为一件事情非常憋屈，憋屈得她几次动过念头，那班主任甚至那老师，不当也罢。
憋屈来自于周婷。前几天，学校准备举行年级语数双科竞赛，每个班级各科选拔四名学生参加。本也是很轻松的事，周婷提出让秦雅妮代表班级，两科都参加。她理所当然地予以拒绝。当晚校长打电话给她，你们班的副班长秦雅妮，怎么没有派去参加学科竞赛?她没想周婷居然还找了校长，也不好如实解释，只好回答那孩子基础还可以，就是思维应变差一点，比不上其他几个。校长说，那更应该让她去锻炼锻炼。她刚想说既然都要锻炼锻炼，学校何必又要每个班级选拔参加者，全校统一参加不更好吗？话到口中又忍住，好的，就让那孩子去锻炼一下。
挂了电话，心里像吃下一碗石灰水一样翻涌。开学以来，班级主持、演讲比赛、校级国旗手，都答应了周婷，让秦雅妮担纲领衔，可是正儿八经的学科竞赛，怎么也没有自知之明呢?
她跟老莫说，老莫带有感情倾向，说那么较真做什么?她又不可能一直在你手上读书。唐蛟心里的憋闷更加强烈，老莫从来就没有宽过自己的心，几个关系较好的朋友与同事平素啥事好说，唯独对她独树一帜的教学观念不相附和，还毫不客气指责她祥林嫂似的，尽重复些没意义的东西，因此逐渐地她竟连一个倾心诉说的对象都没有。
正欲开口，唐迎春又说:“恕我直言，唐老师才高志大，可惜命运欠疏通，难以找到契机。好比一个人要挡住洪水，只凭着毅力与决心，却没有相辅相成的助力，自然无法达成。”话语直击心扉，唐老师忍不住有点激动，对于命理的玄乎，年轻时候并不信，只信人定胜天，慢慢地发现有些事情拼着劲也转不过，她对命运弄人也将信将疑。唐迎春的话，不止叩打到心里的痛点，也直接触及到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过的想法。
“请唐教授讲得再明白一点。”唐蛟很虔诚地说。
“不能改变世界，就去改变人，不能改变所有人，就改变一部分人，如果改变一部分人都为难，那就先改变自己。唐老师是冰雪玲珑的人，肯定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醍醐灌顶!”唐蛟真是有顿悟的感觉，唐迎春说的其实也不是复杂的道理，但真的是直入深邃，仿佛中她突然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超人一等的情怀与伟大理想，都是委屈憋出来的，学会隐藏，更要学会释放。坚持自我，更要把握时机。终有一天，你能够到人民大会堂，袒露自己的心声。”唐迎春的话，又一语中的，唐蛟仔细地想过，这种心声，便是跟老莫也没有说过，今天到底怎么了，唐迎春就像是在她心里装了一个窥探器似的，她有一种半生无人识，一朝得知己的相逢恨晚的感觉。
寒假中，又和崔蓉去了两次成长家园，唐迎春郑重其事地赠予唐蛟三本书，一本《道德经注释详本》，一本美国心理治疗专家露易丝.海所著的《心的重建》，一本《青少年健康人格探索》，编者是唐迎春等人。
家中有个书房，说是夫妻共用，老莫却也不需做用，因此书房其实是唐蛟的专属空间。重新摆布之后，买回来一张瑜伽垫，却也不是为了练形体，而是用于打坐。成大事者先静气再静心，按唐迎春的建议，每天静默道德经打坐一至两小时成了唐蛟的新习惯。
日子在唐蛟的打坐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小年、除夕、元宵节，很快新学期开始，很快两三周又不见踪影。青少年健康人格研究院主办大型活动，主题为“双减形势下的教育创新探索”，参与活动的有市教育局及下属区县教育局领导、各区县城镇范围内的小学校长与教务主任，讲座嘉宾为省城专家及本市优秀教育工作者连续四届全市先进班主任唐蛟等三人，特邀省教育电视台、市报等媒体深度报道。
“青少年的成长，关键在于优秀人格的培养，人格是成长的树干，有了树干，才能把各种能力开枝散叶……”唐蛟老师声情并茂侃侃而谈，例举了许多感人的故事，都是倾注了心血的真实经历，提起时，泣不成声。
活动很圆满，至少唐蛟是那样认为的，省教育电视台专题报道，市报头版宣传，众多自媒体进行转载。那几天，唐蛟一直沉浸在明媚的春色里，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缝里都在迸发力量。动力归动力，仔细想来，也没有更加标新立异的办法，只不过把平时的一些做法更加大胆一点加以扩展。不定期的家长会次数明显增加，反复强调家庭教育对孩子素质成长的重要性，家长更要注重自身的素质与形象的修养，对自己的孩子以身作则；反复提醒家长不要过分重视课外辅导班对孩子的促进作用，不要把孩子束缚得太紧，而要给他们更多的自由时间与空间，释放本性，培养属于他们的健康人格。说到人格培养，很自然地推荐了唐迎春的研究所，也带领部分家长去过成长家园进行观摩了解。唐蛟的心目中，青少年健康人格研究所是真正倾心于教育发展的纯公益机构。有一回，唐所长说到研究所发展的最大困难就是经费问题，纯公益无收益的活动，仅靠小部分人的支持终究独力难持，每到捉襟见肘之时，都是依靠不忘初心的信念支撑着。唐蛟深有感触，毫不犹豫提出赞助两万。那两万一半是她刚发到手的大半年的津补贴，一半是儿子小莫上交给她的国家一级奖学金。接受捐赠的唐所长说，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真诚努力，一定会有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进来!
在西江小学，自然课堂是唐蛟老师的独特方式，主题内容为“走近自然，感受自然；融入社会，认知社会”，一堂课的时间为半天，以往每个学期都会进行两到三堂课。这学期唐蛟的自然课堂明显地增加，仅开学的第一个月就接连举行了三次。有家长不太赞同，周婷便是其中之一。不赞同的家长直接向唐蛟提出反对，没被接受，又暗地里跟校长投诉唐蛟不务正业，以自然课堂为名，无原则地对学生放任自流，把宝贵的学习时间白白浪费。
校长略带指责地提醒唐蛟要注意影响，切莫引起更多家长群起攻之。唐蛟心中有数，更多家长也说不上，周婷却必然是反对的一个，而且能迅速而直接地让校长做出反应的除了她也不可能还有谁。前一天，周婷发信息，“唐老师，我们信任你，才把孩子交到你手上，可你大半天那么长时间让孩子不上正课，那是做什么呢？老师的主业是敦促孩子认真学习而非带她们去做对学习上并无多大帮助的事情，希望你在这方面多多考虑家长及孩子们的感受。”当时她没有回复这条信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
唐蛟没有说话，校长又推心置腹地说，还是要正视家长的呼声，学生的成长也离不开家长的配合，当然也不必有思想包袱，严如风主任夫妇，对你非常信任。
信任个屁!唐蛟在心里飙一句粗话，嘴上回复校长说，给我一个学期，如果没有效果，我愿意为自己的错误承担一切责任。
注意把控一下尺度与节奏，另外严主任的女儿，还请多费一点心!校长很明白唐蛟的执拗性格，同时综合实践课程也是教学课标中的独立内容，只是暂时还没有被重视，唐蛟的非常重视其实无可厚非，可严主任的亲自打电话过问也不可不理会，一场谈话，最主要的目的也是这个。
唐蛟对周婷已经非常恼火，还连带着对严主任也有一点厌恶，好歹也是本县级别不低的干部，对周婷却那么地唯唯诺诺，连如此小的事情都要受她之命来学校进行干预。校长说的对秦雅妮多费一点心也令她心里不舒畅，好像她唐蛟对待学生没有一视同仁，还好像她曾故意地对秦雅妮不尽到一个班主任的责任。心头反感泛滥，嘴里不能表露，她对校长说，这个当然!
期中考试的成绩证明了唐蛟的方法很有效果。全班成绩大幅度提高，就连几个常拖后腿的同学也都达到了每科平均八十分以上。秦雅妮也略有提升，按班级排名来说，仍是中等。让人惊讶的是龙雨雨，原本排在秦雅妮后面几位，这一次突飞猛进，竟排进了班级前十名。
周婷发信息索要成绩排名表。教育主管部门早有规定，小学考试不准排名次，但班主任为了教学评估，还是偷偷地排了，原则上不对外透露，可家长都知晓老师有成绩表，要求了解自己孩子的状况，老师其实并不好拒绝。
唐蛟把成绩表发给了周婷。很快，微信提示声接二连三，都是周婷的信息。
“唐老师，秦雅妮完全没有进步!”
“我跟你说过，秦雅妮只能严管不能放纵，现在结果非常明显吧！”
唐蛟收到信息，没有回复。她得承认，秦雅妮是她教学以来最感苦闷的学生。那孩子人不笨，表面本分听从，内心油滑不驯，根本没有主见，也就无谓明白事理。那孩子有一回竟对她说，唐老师，你要我往东边走，妈妈要我朝西边走，我都得听，您说我会不会成为双面人呢？她说，你觉得自己应该坚持听谁的呢？那孩子回答，都听!
能都听吗？毕竟自己只是老师，周婷才是亲手的母亲，依周婷的强势个性，秦雅妮不听也得听，没有主见也实在正常。只可笑周婷一边拜托老师，一边又完全不配合老师，既然那么有见地，那么有主张，又何必硬要拉上老师做幌子呢？自己好歹是有点名气的老师，如此这般给一个家长来指手画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哦！
“你对其他学生放纵，我没权干涉，可是秦雅妮，我和严如风都有过千叮万嘱，唐老师，你是觉得我们的叮嘱还不到位吗？”
“龙雨雨的一跃而上，又该怎么解释?”
唐蛟正可惜秦雅妮被一个自以为是的母亲桎梏得毫无主动，周婷的信息又连续发过来两条。意思非常明显，秦雅妮没进步，龙雨雨进步显著，罪责扣到了班主任头上。唐蛟忍不住气愤，回了一条:“您就不会自己去问问龙雨雨的父母是怎么做的吗？”
“龙雨雨的母亲是我同事，她两口子对女儿基本上不管事，连一日三餐都少有理会，龙雨雨性格野得很，天马行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唐老师，你对雅妮，是不是有些看法，所以听之任之。同一个班级同样的老师，底子好的那个，家长更是倾力倾心，到头来反而比不过家长不管不顾的底子差的那个，这让我在单位上的脸面往哪个地方挂。”
明显的那种心理在周婷体内发酵。那种心理几乎每个人都有，唐蛟意识到周婷是虚荣心作祟，自己便也有些惭愧，很多次面对别人的夸奖吹捧奉迎，她都是毫不客气欣然接受，进而飘飘忽忽心生兴奋，以为自己真了不起。
“或者，你是认为我和严如风做得不够好吧！”周婷的信息再次蹦过来。唐蛟差不多就要应一句是的，鼻息一嗤，又一阵好笑，却没有再回复。周婷倒也没有再发信息过来。
接连几天，周婷没发信息没打电话也没有直接找到学校来，这似乎有违常理。唐蛟没有细想，正好乐得清静。
唐所长请动市里一位据说全国都很知名的诗人，在308班举办了“理想*情怀”现代诗朗诵活动。朗诵结束后，唐所长余兴未尽，提议为自告奋勇上台的同学进行摸骨测个性，当时约有二十多位同学举手上了讲台。
没有了周婷每天至少一次的联系，唐蛟老师的时光似乎轻快起来。转眼间，距诗朗诵活动那天已过去了两周。
事情非常突然，校长把她喊到办公室，宣布教育局的决定:“暂停教学，在家待命，接受纪委、监委的调查。”
唐蛟惊问:“是什么事情?”
校长摇摇头，“不方便透露，估计两三天内就会找你问话，到时自会知道。”
也没等到纪委、监委的人前来问话，第二天，唐蛟被停课的原因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308班的部分学生家长向县纪委、监委举报，班主任唐蛟参与带有传销性质的非法组织，该组织入会费为两万元，唐蛟加入后，担任了该组织常任理事，利用班主任的便利条件，蛊惑家长入会，以牟取灰色收入，另该组织邪魅诡异，其在308班进行的摸骨测性格，不仅属于封建迷信，而且过程中有猥亵女生的行为。
学校的传言唐蛟很快知晓，纪委和监委却并没有像校长说的两三天就来找她问话。知道了停课原因，自信并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就随他们怎么查吧!唐蛟的心情安定下来，才发现不用去学校上课，平素的忙忙碌碌一下子居然变成无事可做，难道以前的生活竟全部沉浸在教学工作中吗？
老莫要去找严主任，唐蛟坚决制止，又没有什么错，找上门去不正好承认有问题吗？老莫打消念头。第二日晨起，惯常要沿江散步的老莫提议唐蛟一起前去，照习惯同样起得很早的唐蛟心情有些空荡，同意了老莫的提议。
初夏的早晨清爽怡人，西江风光带中段建有广场，才早上六点半，广场上已人喧器响。练太极的人在禅音中身形轻曼，唐蛟专注地看了一会，只感觉那柔柔和和的推来挡去似乎蕴含着无限力量。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凌乱，一忽而感觉闲云轻步，一忽儿又感觉摇曳难移，仿佛正被柔柔和和却又暗含劲道的力量推拉拖拽。接近“水云渚”，快要走到县城三景之一的“碧水西回”，老莫因为还要上班，提议回转。唐蛟要他先回，她还想跟着江水走一走。
正是丰水季，水流并不柔缓，流经水云渚之后，一边是石壁，一边是石渚，江道逐渐变窄，水流开始急涌。石壁浑然天成，面对江渚呈U形状，像一个巨人向前伸直双手，召唤江渚投入怀中，江渚岿然不动，江水却奔泻至U形之中，被石壁狠狠弹开，借着力道折转身躯，沿水云渚的另一边，向着来时的方向激淌而下。追随逆流的江水的唐蛟，心里也一阵激荡。再走下去一千多米，却是一个巨大的回环，水面骤然宽阔，奔流的江水涌入回环之中，竟然瞬间消失了踪影，远望去，自回环处又改变方向的下游，江岸蜿蜒，折折回回，流去的方向，依然是县城的东边。
一周后，唐蛟被调查组喊去问话，连续三天都问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唐蛟承认自己赞助了健康人格研究所两万元，不承认自己入会并担任了理事；承认带家长去过成长家园，但从没有向哪位家长劝说或是强迫他们对研究所提供资金。每一次问话，她都反复强调自己没有错，纯粹是有家长不怀好意，诬陷自己。
又过了几天，再次被调查组传唤。这次谈话的是严如风副主任。严主任先语重心长地肯定唐蛟在教学工作的表现，接着严厉地指出，健康人格研究所虽不是非法组织，但是假借公益非盈利机构的名义，实际却是以盈利为目标，存在严重违规。身为一个老师，加入这样的组织，为其出力，幸好还没有创造事实上的盈利，否则，必定会造成严重的违纪甚至违法。暂时调离一线教学岗位，这是对你们班所有学生负责任的做法。现在必须写出深刻检查，向组织认识自己的错误，是否恢复一线教学，我们将视认错程度再行评估。
那哪是向组织认错，那是要向某个人认错!唐蛟心里一阵悲愤，咬着牙回道，我没错，也不会认错，如果不认错必须开除或是法办，那就开除我、法办我吧！
校长、教务主任以及老莫都劝唐蛟认个错，他们越劝，唐蛟越坚决，随便怎么处理，认错不可能!
不几日有了结果，唐蛟无视公职人员纪律条例，违规参与社会机构的不正当活动，幸未造成直接后果。但其思想偏激拒不认识错误，已不适合一线教学，经教育局党委研究决定，调离一线教学岗位，转为教务处助理。
唐蛟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表示抗拒，早已经想明白了一切，教育局党委宣布处分意见时，根本没有仔细听，脑海里只有那个回水湾。宽阔的回水湾把在倒U形状天然石壁上弹转身躯向西奔流的江水以太极的姿势轻轻一抱再柔柔一推，狂涌的江水顿时没了气势，缓缓慢慢继续向东。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正像回水湾里的江水，想向西去，却又根本拗不过柔柔推劲，只能老老实实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