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越是偏斜,人们越是稀罕阳光了,专挑有阳光的地方走一走,呆一呆。可是,古老太太却被黑暗吞噬了。
古老太太拄着一根高过自己的拐杖,晃晃地走着。她披散着灰白的长发,眼睛浑浊,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几颗门牙坚守着门户,挺出一副尖尖的核桃嘴来。不管怎样努力,古老太太的笑再也舒展不开她那密实而又深刻的皱纹,你只能从她的四颗门牙裸露的幅度来判断她的心情,但是,古老太太裸露门牙的时候也渐渐地少了。
在斜照的阳光下,古老太太拄着拐棍往人堆里一杵,像三根枯枝支在一起,显得古老和沧桑,历史和贫瘠。村人们坚信,只要古老太太拄着那根高高的拐杖,她就永远不会倒下去,就如她那坚固的门牙顽固地守着她的信念一样,谁也休想动它一动。
古老太太的牙齿,一半是自然脱落,一半因为农村道路的坎坷,也许,她过早灰白的头发也与此有关。村里的孩子都偷偷地喊她白毛女,能干大叔却扭曲着疤瘌眼当面叫。古老太太就努力地挺挺身子,用拐棍指点着能干大叔骂:恁娘那个腿!声音尖利而毒辣。
古老太太早年丧夫,养着两个儿子,一个叫发财,一个叫家败。能干大叔常常在人堆里说:日他个爹,发财倒没发,家败可真把家给败了。发财老实,整天老实巴交地伺候地球,地球能生多少金子?家败不一样,脑子弯弯,总想摆脱“地球”,到城市里去花花绿绿一番。有一年,家败从二道贩子手里购进一批除草剂,指望着能发一笔小财,结果,除草剂把草和庄家一起除掉了,惹了一场官司,塌下一屁股账。
家败没能挣脱地球,却得了脑血栓,被牢牢实实地拴在地球上了。也就是那年腊月,为了给儿子治病,古老太太把手里最后一分钱花掉时,手里却多了一根拐杖,枣木的,很沉,很结实,捣得地球笃笃响,脚面扑上一层尘土。
古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拎着蛇皮袋子,行走在垃圾点之间,开始了她艰苦的拾荒生涯。蛇皮袋子鼓起来,她的希望就鼓了起来,儿子家败的命运就装在她的蛇皮袋子里。
古老太太的拐棍两头都磨亮了,可是,儿子家败还血栓着,而且还有加重的趋势。看着儿子侧侧歪歪的身影,古老太太的皱纹更加密集而深刻了。她试着想把手里的拐棍给儿子,谁知,儿子接过来随手撇了出去,标枪一样飞向了天空。
村庄的庙前,古老太太跪下了,灰白的长发耷拉在地面上,瘦削的屁股刺向天空,双掌合于脑门下,默默地。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古老太太一动不动。能干大叔挑着一担柴从地里回来,叫一声“白毛女”,白毛女没有动静。能干大叔走过去,推了推古老太太,古老太太还没动,她已经硬了,硬成干瘪的“Z”型。黑夜来了,慢慢地把古老太太吞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