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是有青春的,仿佛还没来得及激情就匆匆闪去了。
带着十八岁的冲动,穿着绿色的军装,趴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通过准星,寻找并确定着目标。右手食指扣动扳机,嗖!的一声,子弹像青春一样射出了胸膛,于是,岁月就厚了一层,青春就少了一截。
一次,新兵班长穿着大头鞋,沉沉地踏着我的屁股,用自己高规格的普通话,带着俏皮的湖南口音讲:好好练,认真瞄,给老子弄个好成绩。当时,我和我的青春仿佛一下子被班长的脚给踩住了,我的心直颤,暗暗地回答班长:好的,老子一定好好弄,弄他个干部回去。
班长那只大肥脚好重,一半是为了发泄,一半是为了激励吧。班长已经超期服役两年,心里压着的石头越来越重,淤积的想法越来越多。特别是他爹的一封家书,虽然只有吭哧瘪肚的几十字,但是,字字都如一发发炮弹,狠狠地砸在班长的心坎,震撼着班长:娃子,那军校不是咱能上的,回来帮爹侍弄侍弄地球,老天爷顺心了抓他几个钱,把邻村那女娃娶家来,你爹娘也就知足了……
年底,班长脱掉了军装,似乎掐灭一个青春的梦。带着不舍与无奈,只挥一挥手,班长就毅然地走了,为我留下一摞军校复习资料,还有他那大肥脚踏着我屁股的记忆。那一刻,我能感觉到,班长的眼窝是热的,只不过,他昂着头,把一股难以说清的泉涌止住了。当他猫腰钻进车子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从班长的眼角滚下两颗晶莹的东西,粉碎在车门处,飞溅在寒风中。
难道班长在部队丢失了什么?挥霍了青春?不对呀,一枚闪亮的学雷锋银质奖章可以作证,两枚三等功勋章也可以作证。那又是什么呢?燃烧了青春?好像也不是,他是渴望考上军校的,可是,军校的大门却无情地向他关闭了。
翻着班长的书,我似乎找到了他夹在书页里的青春梦,辣辣的,很冲,颇有湖南味道。班长的声音仿佛在字里行间又跳跃了:给老子弄个好成绩,给老子弄个好成绩嘛!……
班长走了,我像是跟一群人露宿野外,半夜醒来时,发现就剩下黑夜和自己,突然有一种被遗弃的恐惧。
学了一年机械修理,我从北京分到辽北的铁岭,分到一个工兵团的修理所炊事班。如果吹风机算作一台机械,在操练完锅铲和煤铲之后,我每天把吹风机拆装八遍。两个月下来,我能闭着眼睛,娴熟地把吹风机拆卸和安装。炊事班长把我当成疯子,司务长却看好我,认为我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司务长是大磕巴,说个稍长的句子能把脸憋紫。看着司务长磕巴我心疼,跟他说话时,我都精简字数,每句话力争不超过五个字。有时候,就问他可以还是不可以。
所长和指导员在黑龙江伊春施工,司务长很武断地让我报考了军校。司务长给了我考学的机会,扭转了我的命运。我放下了锅铲和煤铲,冷落了鼓风机,兴奋地走进了军校补习班。在学习的间隙,我仿佛常常听到新兵班长的声音:给老子弄个好成绩!
我把自己逼成了驴,蒙着眼睛,苦苦地朝着自己的梦想和目标砥砺前行。对待理想,我用时间砸它;对待目标,我用精血灌它。我这个小文科生不来点狠的,其他也怀着军校梦的人是不会惯着我的,军校的大门也是无动于衷的。这时候,我真想给我的新兵班长写封信,告诉他:班长,老子拼了!
原来,“给老子弄个好成绩”这么不易。在军校补习班,在我最青春的时候,我从一头猪变成了一只猴,一只精瘦的猴。我“狠”掉了身上十几斤肉,及至春节放假回家,娘捧着我的脸哭了,抽搐了好长时间。爹说:什么兵种?这么苦!把儿子“糟蹋”成这样!当时,我想告诉爹,不是什么兵种的问题,是我自己愿意糟蹋的,不这么苛刻自己,你还追求什么理想?实现理想哪有平坦的大道?但是,我没有说,在我没有考上军校之前,我坚决保持缄默,因为我怕以后的路子不能按照我的意志走下去,丢了一村庄人的脸。
当通讯员把军校录取通知书送给我时,我装得稳重而老成,淡淡地接过来,随之说声谢谢。其实,这时候,我的心理已经接近“范进”,只是我比范进坚强,咬牙挺住了,没有一脚侧歪进池塘里。我汗津津地握着“通知书”,脑袋一片空白地进了宿舍。扑到床上,我就嚎啕了,哇哇了,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激动,泪水和鼻涕汇流在一起。此刻,我比范进还范进,真想捏着“通知书”的一角,像举着旗帜一般,在操场上跑几圈,喊上一阵,再打了几个滚,让自己任意地发泄着、疯狂着。
眼泪更能表达内心深处的情感,无论喜与悲。笑容可以强堆在脸上,但是,眼泪却不能即可挤出来。
有人分享你的快乐,有时候也是幸福。
高大的司务长推开宿舍的门,仿佛霎时又关上一扇门。他深度地勾着头走了进来,在我床边来个大幅度的稍息。司务长看着我,一声不吭,把两只大手插在军裤的裤兜里,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似乎犹豫着想掏出什么来。我来不及打扫脸上的涕泪,一副窘态尽收他的眼底。我坐起来,他坐下来。沉默很久,司务长费劲地说了两句话,不连贯,五个字:到我家,吃晚饭。
司务长跨上他的二八自行车,我一欠腚,稳当地侧坐在后座上,低着头,并着腿,双手插在两腿间。炊事班长骑着一辆“小凤凰”,瓦盖和链盒嘎啦嘎啦地响着,前轮左右摆动,划出一条蛇形线跟着我们。班长是满族人,也是一个大磕巴。他跟司务长说话时,两人像斗鸡似的,脸都憋得红红的。两个磕巴人在一起搭伙,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说话,我不敢近前,一个新兵蛋子,我害怕憋不住笑出声来。我的笑,万一他们理解出不尊重、不礼貌,那就糟糕了。
司务长的家挤在一片密集的平房里,每一座平房上都耸立一根黑黢黢的烟囱。我们到了司务长的家,正是根根烟囱争相冒烟时,缕缕煤烟显得热情和亲切。
司务长家里是一铺大炕,炕上的地板革清洁淡雅。一张短腿小炕桌放置其上,宛如一只待食的青蛙蹲候着。司务长是部队的二级厨师,他把“二八”车子哐当一声扎在院子里,猫腰进了厨房,系上围裙,撸起袖子,不大工夫,炕桌上就摆满了菜,香味诱得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肚子也不停地咕咕叫着。
司务长磕巴着致敬酒词,班长磕巴着补充,我囧囧地左手握着右手,生生握出一把汗来。司务长夫人坐在炕沿边,一会看看司务长,一会看看班长,不住地掩嘴而笑。话磕巴,酒畅快。我掏出心窝子的东西,把它放在短腿炕桌上,嘭!嘭!司务长和班长的酒杯撞过来,在一片片飞溅的酒花中,三个人仰天豪饮,喝得我如烂泥一般摊在炕上。
这是我第一次在市民的家中做客,第一次盘腿坐在东北人家的炕上喝酒,第一次把自己喝得“很狼”。
那一夜,我醉了,是失去记忆的醉。喝醉的我跟司务长一家人睡在那铺大炕上。炕温暖着我的身子,酒沸腾着我的血液,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燃烧?如果青春不是用来挥霍的,那就燃烧吧!
第二天,我给班长写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班长,您在湖南还好吗?我已经由猪演变成一只猴,是瘦猴的猴。如果问原因,大概是您那如火炬般的话语引导着我、激励着我。您知道我现在最想听到什么吗?就是你操着湖南口音说的那句普通话:给老子弄个好成绩!
亲爱的班长,您把邻村那女娃娶了吗?如果娶到了,一定给老子弄个好成绩,我相信您有足够的力气和本领。
亲爱的班长,我在电视上看到您和您承包的茶园了,我把大拇指竖起来,对着电视屏幕一直举着,别人都说我神经病。班长,您说我是神经病吗?
亲爱的班长,我有点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