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朝富
第一章
公元1957年,初秋。
你若登上古都制高点眺望东郊的话,你会惊讶地发现,在那一望无垠的青纱帐幽深处隐现出两片楼房林立的建筑群,宛如两座岛屿漂浮在碧波万顷的大海里;要是刮风天,又像两艘庞大的军舰正一前一后由南往北乘风破浪地行驶。这儿就是市民们常挂在嘴边的酒仙桥电子工业区。北边那片建筑是工厂区,南边那片是职工生活区——人们习惯称“福利区”。
福利区西头,有家无线电器材联合厂招待所,里边住着位刚从部队转业到该厂正等候安排工作的男青年。这天天朗气清,男青年出去随便走走。他踏上楼间小道,穿过鳞次栉比的楼群,来到一条宽阔的柏油街道旁。街道两侧皆种有一排齐整而挺立的柳树。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自行车穿梭不绝。他从南头沿着街道向北走去,而后拐个弯又往西行。一路上,他目不暇接,那琳琅满目的商店,风味繁多的饭店,现代化的医院,优美恬适的校园,风貌别致的影剧院,还有人群熙攘的邮局和新华书店,一一从他眼底掠过。他不禁赞叹道:“这儿已经是人们憧憬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啦!”更令他惊喜的是,这儿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口音不同,服饰各异。瞧,迎面走来的两个小伙儿,脚下趿拉板呱哒呱哒的——无疑是广东人或海南岛人。擦肩而过的两位姑娘,风姿秀逸,衣着入时,说起话来阿拉、阿拉的,连一句也听不懂——没错,准是上海人。凭他的直觉,一路上所见到的还有四川人、山东人、天津人、归国华侨……他觉得,这儿是那么新:楼新,人新,气象新。
他走出街道,来至一座石桥旁,桥头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酒仙桥”字样,桥下流水翻银滚雪,曲曲弯弯流向远方。他想,这地区无疑是因这座桥而得名的了。他往河对岸北边远远望去,厂房轮廓依稀可见,几座高耸云端的烟囱犹如几支巨大的画笔,在蓝天上描绘出一幅幅神奇莫测的画图。
第二天清晨,男青年早早打点好行李,等候干部科何同志前来接他去该厂职工业余学校。这是昨天下午何同志在电话里通知他的。
大约九点时分,何同志同一位年轻女同志走进他的住室。何同志向他寒暄了几句,便给女同志介绍说:“覃月田,从部队转业的。”
年轻女同志来回打量跟前的这位男青年,高高的个儿,匀称的身材,四方脸,两道浓眉下镶嵌着一对透露出聪慧的眼睛,上身白衬衫,下边绿色军裤。音容举止既具有军人那种端庄爽直的风采,又不乏某些文化人风流倜傥的气派。她随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笑吟吟地说:“欢迎,欢迎。”
何同志又对男青年说:“她叫雷宛钰,今天特地代表学校前来迎接你的。”
映入覃月田眼帘的是一位体态轻盈、风姿洒脱的妙龄姑娘,面庞白皙,两眼深邃有神,齐肩短辫,身着蓝地白花连衣裙,脚穿黑色高跟鞋。覃月田向她点头微笑,以示谢意。
他们提溜起行李,坐了三站车,来到一溜儿八栋楼的第四楼前。何同志告诉他,这八栋楼全是集体宿舍,前三栋是女宿舍,后五栋是男宿舍。安顿好后,何同志便离去了,由雷宛钰领他去学校。
学校在厂子里边。他俩走出宿舍楼,没几步路便到了对面的厂门口,门口两旁站有门岗。雷宛钰递给他一张刚办理的临时工作证,说:“这是保密厂,进出都得出示工作证。”
厂前面一个南大门,一个北大门。他们俩走进南大门,踏上一条宽宽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泥路。水泥路临厂房的一侧,是一块连一块绿草如茵、群芳竞艳的花圃;另一侧,是一溜儿枝叶茂盛的杨树。两排厂房南北相对,直溜溜向后边深处伸展开去。南北厂房间的最前面矗立着一座高楼。高楼后面是绿树环抱的广场,场内立有多副篮球架。雷宛钰告诉他,附近有三家大厂,一家是该厂——无线电器材联合厂,东德帮助建的;一家是电子管厂,苏联帮助建的;一家是有线电厂,也是苏联帮助建的。三家厂均为国防企业,直属四机部。该厂总厂下边设有六个分厂,南边一大溜是二分厂和三分厂;北边的是一分厂、四分厂,四分厂后面是七分厂;尽后头那片是五分厂。前面的那座高楼是总厂办公楼。一、二、三分厂生产无线电零件和仪表,四分厂制造工模具和设备,五分厂提供全大院的水电和煤气,七分厂生产的是绝密。还有一条铁路专线,火车可以直接开进厂里。说实在的,覃月田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大厂,还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他们绕过职工食堂,拐了两个弯,便来到了学校。
覃月田一瞧,这是座呈“冂”形的两层小楼,盖得十分别致,门口挂有一块白底黑字的校牌。雷宛钰说,小楼里是老师和职员的办公室,也有两间教室。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平房说:“那儿是上课的教室。”
雷宛钰领他走进二层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陈设讲究,一边是一对黑褐色皮革沙发,沙发前放了个玻璃面茶几;一边立着个文件柜,柜的一旁摆着几把木质软椅;临窗户是一张垫有大玻璃板的两头沉办公桌。校长一见覃月田,立即起身离座,满脸堆笑地把他让至沙发,然后将坐椅往前挪了挪,说:“我叫张宇。往后我们在一起了,有什么事就别客气。”
覃月田瞧了瞧对方,三十开外,中等个儿,衣着随便,瘦削的脸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然后说:“我由部队转业到工厂,情况生疏,今后少不了张校长的帮助。”
“在部队一直教课吗?”张宇校长问。
覃月田自我介绍说:“1951年高中毕业后考入军政干部学校,学习期满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考入军区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一所军官文化学校任语文课,直到转业。”
“早就盼你来啦!”张宇校长面带难色地说,“学员对汪虹老师有反映,我们想让你替换她,她教两个高中班的语文课,还担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你看怎样?”
覃月田担心惹起矛盾,但初来乍到,又不便推辞,只好答应了下来。
随后,张宇校长、雷宛钰领他去到语文教研组办公室。覃月田扫了一眼,屋里摆有十多张办公桌,老师们正向他投来欢迎的目光。汪虹忙撂下手中的笔迎了上来,笑吟吟地握着覃月田的手说:“听说你来,我们正盼着呢。”覃月田微微一笑,说:“请多帮助。”
张校长给他俩介绍说:“他,覃月田,从部队来的。她,汪虹,语文教研组组长。”
汪虹将全组老师一一向覃月田介绍过,随即扯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随便聊了起来。
汪虹是在第二天从张校长那儿知道覃月田要接替她两个高中班的情况的。尽管经过张校长一再开导,但她仍然难以接受,认为自己栽了,往后什么面子啊,威信啊,全完啦!她思来想去,竟然责怪起覃月田来了,要是覃月田不逞强好胜地答应下来,也就没这码事了,她嫉恨死覃月田了。可是,没法子,张校长的旨意不能违抗,她不得不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一五一十地向覃月田交代工作。她介绍说,学校就两个高中班:高中一班和高中二班。学制是三年。已经学完第一学期,下星期开学就进入第二学期。每星期一、三、五晚上六点半到九点上课;上课当天上午给上二班工人补课。目前开设有语文、数学、物理三门课。当谈到学员情况时,她没好气地说:“两个班有个共同特点:水平低,专挑老师的刺儿。尤其一班那个叫高志远的,不说自己木头疙瘩脑袋,硬把学习不好的责任推给老师。你说可气不可气。”
开学这天,覃月田给高中一班上课。这是他从部队到工厂第一次给工人上课,将会怎么样呢?说实在的,尽管他课前做了充分准备,曾在部队讲课颇受好评,但由于换了新的环境,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
离上课时间还早,他就急着拿上教材和教案去到平房上课区。一看,各类班级真不少,有高小班、初中班、高中班,还有无线电班、电工班、机械班等等。学员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他去到他上课的教室门口,往里边探了探头,哇,人声鼎沸,坐得满当当的。
上课铃声响了,覃月田走进教室,立在讲桌旁,面带微笑地扫视了一眼,然后说:“我叫覃月田。学校领导让我担任你们的语文课和班主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互相关怀,互相帮助,共同完成我们的学习任务……”
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覃月田翻开点名册,说:“我来认识一下大家。”当点到高志远时,他留心地瞧了瞧。身材魁伟,似乎浑身上下都是劲;两眼炯炯有神;宽宽的面庞显露出纯朴、刚毅、直爽的神情。说实在的,覃月田对他的印象挺好,不像汪虹老师说的那样成心跟老师过不去的刺儿头。
课堂里静静的。
覃老师讲课很是特别,不停地向大家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老师的启发下,大家乐意回答,甚至争着回答,大都能回答上来。渐渐地,大家领悟到,这些问题不是老师随便提出来的,而是在吃透文章的基础上,经过精心设计的。就是说,老师通过一系列问题,一步步把大家引进文章里,沿着文章思路去探索去挖掘文章深处的内涵。简直把课讲活啦!
下课后,大家围着覃老师聊这聊那的,要不是怕影响老师休息,还不知聊到什么时候。覃月田走出教室,瞧见前面高志远,忙呼其名。高志远停住脚步,心里暗暗惊奇:老师真神,点一次名,就能叫出名字。
覃月田问:“今天的课听得怎样?”
高志远回答说:“很好,我都入神了。”
覃月田又问:“你在哪个单位?做什么的?”
高志远回答:“三分厂机动车间,当电工。”
“明天上午我去你那儿参加劳动,欢迎吗?”覃月田想尽快了解他。
高志远高兴地说:“欢迎!欢迎!”
高志远刚离去,雷宛钰从后边走来。覃月田知道她在教务处工作,还但任两个高中班的物理课,便问:“你又搞教务,又教课,忙得过来吗?”
雷宛钰说:“没啥,我喜欢教课。”她冲覃月田笑了笑,又说:“你的课讲得不错嘛,刚才有几个学员在我面前夸你呢。”
“你在鼓励我吗?”覃月田风趣地说。
“看你这人,人家说的实话嘛。”雷宛钰撅着个嘴,瞪了他一眼。
“快回家休息吧,”覃月田催她说,“都劳累一天了。”
“一起走吧,我家就住在集体宿舍楼附近。”她偷偷看了看覃月田。
他俩走出厂门口,到了分手的路口,相互道声“再见”就各自离去了。然而雷宛钰只挪动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凝望着覃月田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第二天早晨上班前覃月田便去到高志远干活的地方。高志远见他真的来了十分高兴,便领他到条案旁,指了指摆放在上边的机器部件,说:“正在大修一台铣床呢。床子的电器元件已经老化,全更换成新的。”
要说电工知识,覃月田并不陌生,他是个无线电爱好者,喜欢捣鼓半导体收音机,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比如无线电知识、电工学什么的也读过几本,然而一瞧机器部件上新走的蓝白红相间的电路,只觉得整齐、美观,而电路的来龙去脉却使他眼花缭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不得不从高志远那里要来电路图。他对照着图纸琢磨来琢磨去,在高志远的指点下,才算勉强弄明白。于是他拿起工具,开始学着走线。他们俩一边干活,一边聊了起来。
“你当电工几年了?”覃月田问。
“我是1954年从一家老厂调来的,前后算起来快八年了。”高志远回答说。
“你原先是什么文化程度?”覃月田又问。
“小学毕业。”高志远憨实地一笑,说,“调来这个厂就参加业校初中班学习,毕业后又考进高中班。”
“你真行,”覃月田赞扬说,“提高得够快的呀。”
“行啥?”高志远说,“还有人骂我木头疙瘩脑袋呢。”
“谁骂的?”覃月田问。
高志远迟疑了片刻,说:“汪虹老师呗。”
“因为什么?”覃月田以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高志远说:“汪老师教了我们半年,大家对她不仅意见大而且反感。她讲课的招数就是三部曲:生字生词啊,段落大意啊,中心思想啊。这样枯燥无味的课学员能有收获吗?大家辛辛苦苦忙乎了一天,业余时间参加学习,容易吗?于是就给她提意见。谁知她拒不接受,毫无改进。没办法,我们就找了学校领导。这一下可捅了蚂蜂窝,她想方设法进行报复。在一次作文讲评课上,她将事先从学员作文中收集的毛病统统摆了出来,一个一个点名批评,批了个狗血喷头——我也是挨批评的一个。批评不怕,你倒指导哇,不指导,光批评,谁能服气。我当时就没好气地向她指出:‘你讲课总离不开老套子三部曲,从没教过我们作文,我们怎么能把作文写好。’我的话音一落,全班立刻响起一阵掌声。汪老师气得鼓鼓的,骂道:‘高志远,你那木头疙瘩脑袋不开窍,能怪老师吗?!’”
覃月田这才弄明白,张宇校长为什么把汪虹从高中班撤下来,汪虹为什么对班上学员尤其是高志远那么气愤。汪虹呵,你怎么把师生关系搞得这般紧张。
高志远又说:“不怪汪老师骂我,我就是脑子笨,不像别人学得那么轻松。几年来,每天晚上忙完家务就学习,不到十一、二点不睡觉,节假日从没休息过,全都投入学习。谁叫自己脑子笨呢,笨鸟得先飞嘛。”
“你还笨哪?”覃月田指指他走的电路,说,“笨,能干出这么漂亮的活儿?看我,笨手笨脚的,你比我聪明多了。”
“哪里话!你第一次干,这就满不错了。”高志远别提心里多美了。
“是的,熟能生巧。”覃月田说,“就说电工活儿,由于你天天干,所以越干越灵,越干越好。而我呢?笨手笨脚。学习文化也是这样,只要你刻苦学习,天长日久,知识多了,学习方法有了,脑子也就灵了。一个人往往这方面显得聪明,而另一方面则显得愚笨,道理就在这里。”
高志远点点头。
汪虹把高中班交给覃月田,心里很不是滋味,认为这一跤摔得够惨,在老师中没了面子不说,在学校领导眼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说实话,论她的知识水平,倒也不差,只因她自命不凡,听不得半点意见,认为学员有意跟她过不去,于是师生关系日渐紧张,最后张校长不得不叫她交出高中班,回到原来的初中班去。她岂肯服气,便急巴巴去找教务主任朱仁至,倾吐自己满腹的委屈和怨恨,设法挽回一点面子。
朱仁至原是某车间一名机械技术员,是去年夏季调来学校当教务主任的。他与汪虹相处甚密,方方面面没少关照她,比如汪虹提升为语文教研组长,是他在张校长跟前积极推荐的,就连汪虹教高中班也是他为了满足汪虹的某种需求而一再向张校长推荐的。
汪虹走进教务处办公室,挪过一把椅子,坐在朱仁至对面,说,“这一下摔了,咋办?”
“这样倒好,解决了你们师生间的矛质。”朱仁至见她哭丧着脸的样子,劝解说,“要不越来越僵,到头来无法收拾。”
汪虹说:“那老师们会怎样看我?学校领导会怎样看我?”
朱仁至说:“还不知鹿死谁手呢,等着瞧吧!”
汪虹顿觉宽舒,点了点头。
汪虹离开教务处办公室,朱仁至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说得在理,这个跤是不是真的摔了,还得等着瞧覃月田的。要是他的课讲砸了,学员意见纷纷,那自己即可理直气壮地对张校长说:“你瞧瞧,这帮学员实在难侍候。”亦可回过头来头以一个同情者的身份对覃月田说上几句安慰话,数落学员过于挑剔。这一来以往师生矛盾的责任就全在学员而不在老师了。要是覃月田的课成功了呢?绝不可能,因为他从没接触过工人,不熟悉他们,何况又是这帮刺儿头,怎能成功呢?犹如做饭一样,不摸吃饭人的底细,即便巧手,也是很难对上口味的。看来,覃月田第一次课的成败,她不能不格外关注了。
开学那天晚上,她也去到平房教室给初中班上课,下课铃声一响,她便赶紧跨出教室,去探听高中班学员对覃月田讲课的反映。她远远望见覃月田班上的学员走出教室,她紧赶了几步,尾随在几个学员后面,听听他们的议论。
“……把语文课讲成那样……谁爱听啊。”
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楚,不过她心里已经够美的了。
“不听倒好些,越听就越糊涂。”
这句话可听得真真切切,她顿觉心花怒放,想紧迈几步,前去说上两句卖乖话。但突然又冒出一句:
“今天的课讲得真棒,谁都爱听。”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心猛地凉了下来。
“覃老师比汪老师强百倍。”
原来他们是在贬我夸他呀! 她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腿也有些发软。
本来她的肝火正旺,谁知又来了个火上加油。就在第二天早晨刚上班的时候,她接到覃月田从三分厂机动车间电工班打来的电话,说他在高志远那儿参加半天劳动。她听过电话,把话筒狠狠砸在电话机上,心里骂道:“这不是成心吗?哪里不能劳动,偏偏去我死对头高志远那儿,居心何在?”她又联想起昨晚的事,怒火烧得她面颊通红,要不是在办公室,她真要痛哭一场。她咬牙切齿地暗暗念道:“姓覃的,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