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学员走了,教职人员便闲了起来,只好暂时安排去车间劳动。
覃月田正巧去到高志远所在的机动车间干电工活儿,只是与高志远不同一个班组。
那天上午机动车间赵主任领着覃月田去修理电炉、电烙铁的小屋。还没跨进门呢,赵主任就喊了起来:“严师傅,给你带来个好帮手!”
严师傅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迎至门口:“欢迎,欢迎。”
映入覃月田眼帘的这位师傅,精瘦的身材,黑黑的脸膛,约莫四十挂零,两眼闪动着喜悦而热情的光芒。覃月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严师傅,请多帮助。”
赵主任向他介绍说:“他是职工业大的覃老师,来你这儿参加劳动。”接着他又对覃月田说:“严师傅的活儿没挑的,就是身体不太好,常闹个支气管炎什么的。”
赵主任走后,覃月田这才留意起这间小屋来。这是一间约十二平米的屋子。南侧靠墙是一张条形案子,案上码得有待修理的电烙铁和电炉。北侧靠墙立有一个大木架,架上摆满了各种线号的电阻丝。离木架不远处的墙壁上安有一块装满大小插座的木牌。靠门口的地方摆有一张小桌,桌面上有一台自制的绕电烙铁芯用的绕线机,机器旁还亮着一盏台灯。屋子虽小,归置得倒也得法,给人一种有条不紊的感觉。
“你来得真好,可帮了我的大忙。”严师傅感激地说,“我这儿别看摊子小,只我一人,可负责的面却大了去了,整个分厂的电炉、电烙铁都归我这儿修理。”
“忙得过来吗?”覃月田问。
严师傅笑笑说:“要在过去一点儿也不忙,一天也就那么几件修理活儿,要不车间领导怎会把我这个体弱多病的特意安排到这儿来呢。可是现在不同啦,车间生产任务紧,电烙铁、电炉成天烧着,坏起来也就快了,常常忙得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
“那怎么不带个徒弟呢?”覃月田关切地问。
“我已经向上面提过好几次了。“严师傅摇摇头,说,“如今哪一摊都紧,都嚷人手不够,没人哪!”
这时,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工抱了一捆需要修理的电烙铁走了进来:“严师傅,我明天上午就要,你得抓紧哪!”
严师傅瞧着这捆电烙铁,说:“你们也用得太狠了,一下就坏这么多。”
“没法子呀,谁叫生产任务紧来着。”女工辩解说。
严师傅点了数,按不同瓦数分别登记在登记簿上。
打发走女工,他们就开始修理这堆电烙铁。严师傅让覃月田当他下手,拆烙铁芯的云母片和电阻丝。覃月田很快拆完了一个25瓦的芯子,递给严师傅。严师傅便坐在绕线机旁,操作起来。只见他用颗螺丝将那裸芯固定在绕线杆上。之后便在裸芯上卷块云母片,装上根引线。再后用铁夹夹住云母片和引线,将电阻丝接在引线上,随即一手握摇手,一手托住电阻丝,哗啦哗啦,第一层很快就绕完了。然后又卷上块云母片,再绕第二层。就这样,来回绕四层,再装第二根引线。最后将电阻丝接在第二根引线上,再包上一块云母片,这个烙铁芯就算绕成了。
整个制作过程,令覃月田惊讶不已,一个笨手笨脚的粗汉子,绕起线来竟然那么娴熟、灵巧,活像个绣花女在那儿飞针走线。
覃月田瞧了瞧绕得的烙铁芯子,赞叹说:“真不易,连每圈电阻丝的间隔都那么匀称。”
“这没什么。”严师傅指着绕线机说,“绕线机上不是有根螺纹杆吗?绕的时候电阻丝沿着螺纹移动,每圈的间隔就自然均匀了。”停了停,他又说:“掌握绕电烙铁技术并不难,只要注意几点就行。一、以电烙铁的瓦数决定所用电阻丝的粗细。若大瓦用细丝,由于细丝承受不了大电流,很快就会被烧掉;小瓦用粗丝也不行,由于粗丝电阻小,绕的层数就多,结果装不进烙铁管。二、电阻丝不能打结。在绕的过程中,稍不留心电阻丝就会打结,一打结这个芯子就算废了,因为通上电流很快就被烧折。三、云母片要卷瓷实。若是云母片卷得松散,上面烧的电阻丝就会来回移动,很快被烧坏。四、测量电阻,核对瓦数。一个芯子快绕得的时候,可用欧姆表测量一下电阻,再以电阻计算出瓦数,然后以计算出的瓦数决定电阻丝或增或减。”
这些都是严师傅的经验之谈,覃月田感激地说:“谢谢你,给我讲了这许多。”
此间,又一个女工送来一捆电烙铁,还有几个电炉,也是个急茬儿,明天上午就得要。
严师傅焦急地说:“今天干了,又得加班!”
严师傅不是不愿加班,而是真有困难哇!他有个宝贝儿子,正上小学二年级,简直疼爱得不行。他爱人也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常常加班。赶上两口子都加班,孩子放学回家就得挨饿,有时饿得直哭。覃月田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绕线机哗啦哗啦响得更紧了。严师傅的身体委实不济,工作一紧张就咳嗽不止。覃月田实在瞧不下去,但又帮不上忙,便说:“严师傅歇歇,喝口水吧。”严师傅却说:“不啦,没工夫!”
下午,严师傅继续赶绕烙铁芯,让覃月田将绕得的芯子装进烙铁管里。装之前严师傅先做了个示范操作,并一再强调:芯子上的两根引线必须套上瓷管,避免两线相碰或接触烙铁外皮;接上零线,以防电烙铁电人。
尽管他们俩紧赶慢赶的,还是加了两个小时的班才把明天急需的活儿完成。
严师傅急着回家去了,而覃月田没有离去。他想要真能帮上严师傅的忙,就得尽快掌握绕烙铁芯的技术。于是他坐在绕线机旁,学着严师傅的样操作起来。真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瞧,云母片一卷就破,又得重换一张。好容易把云母片卷上了,该绕电阻丝了,咳,这玩艺儿也难对付,费了半天牛劲绕上那么几圈,不是松松垮垮,就是稀密不匀,没法儿,只得拆了重绕。他小心翼翼地绕哇,绕哇,总算绕完了第一层。当绕第二层的时候,他一不小心电阻丝打结了,只得报废,把他气得什么似的。就这样,他绕了拆拆了绕,身旁废掉的云母片、电阻丝不少,他很是心疼。但又一想,学习嘛,总得交点学费。不知他经过多少次失败,也不知费了多少时间,一个烙铁芯终于绕成了。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一看表,呀!已经深夜十二点了。
第二天一上班,覃月田就把他绕的烙铁芯给严师傅看。严师傅夸他绕得不错,基本上能用。覃月田心里别提多美了。
昨天那两个穿白大褂的女工刚把修理好的电烙铁取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工又提来一捆要修理的电烙铁。她一进门就扯开嗓门儿嚷:“严师傅,这活儿明天要,得抓紧哪,要不就停工啦!”
“别拿停工来吓唬人,”严师傅最不爱听“停工”二字,“谁叫你们用得那么狠来着。”
“哎呀呀,生产定额那么高,怪得我们吗?”大嗓门女工很是不服。
临走的时候,大嗓门又嘱咐一遍:抓紧哪!
严师傅把这堆电烙铁交给了覃月田,他抽出身来修理电炉。覃月田非常高兴,立即忙活起来。
怎料,这一忙活却忙出了麻烦。
第二天上午大嗓门把这堆电烙铁取走,到下午又一把不少地送了回来。大嗓门可急了,冲严师傅直嚷:“你是咋搞的嘛,一烧就坏,可真的停工了!”
覃月田一见便傻了眼,想说不能怪严师傅,这是他绕的。
严师傅也许看出了他的心思,忙说:“谁叫你催命鬼似的,还能不出错。”别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比谁都急,他赶紧从平时准备应急的电烙铁中取出几把递给她,并说:“我们抓紧修,临下班来取。”
大嗓门走后,严师傅赶忙从这堆烙铁中取出两把查找原因,指给覃月田说:“看,云母片卷得松,电阻丝没绕紧。”接着,他笑了笑,又说:“你是第一次绕,能到这个水平就很不错了。”
严师傅越是这么说,覃月田心里就越是沉甸甸的。他直埋怨自己没掌握好技术,让严师傅受委屈。他暗下决心,从今天起,每天加班练习,一定把技术学到手。到时候就能帮上严师傅的忙了,严师傅家里的小儿子也就不会因为很晚吃不上饭而肚子饿得直哭了。
雷宛钰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覃月田了,很是不放心。她觉得覃月田这次深受冤屈心里够苦的了,身边应该有人宽解才是。可是好几次下班后她去集体宿舍找他人都不在,说是在车间加班。这天吃过晚饭她又去到集体宿舍,仍然扑个空。把她气得转身直奔他劳动的车间。经过几番打听,她好不容易来到了覃月田劳动的那间小屋的门前。她透过门玻璃往里一瞧,差点儿乐出声来:一个大小伙子竟然干起这般细活儿来。她轻轻推开门,悄悄跨进去立在覃月田身后。覃月田太心神专注了,毫未发觉。她实在憋不住了,扑哧一声乐了。覃月田猛然一惊,忙掉过头来:“是你呀!吓我一跳。”
雷宛钰凑过脸去,瞧瞧他绕的活儿,不禁夸奖道:“手真巧哇!比起女孩子来有过之无不及。”
“别拿我打哈哈!”覃月田不好意思起来。
雷宛钰见了心里痒痒,也要动手尝试一下。覃月田只得让位于她,还告诉她一些要领。雷宛钰坐在绕线机旁,照着覃月田的指点小心翼翼地绕了起来。覃月田在旁紧盯住她,生怕出了废品。他瞧着瞧着,不觉为之心醉,说:“动人极了,活像个仙女织锦绸!”
“是吗?”雷宛钰脸一红,娇柔地说,“在仙女跟前动心了不是?”
覃月田顿然缄口。
雷宛钰绕完一层,该卷云母片了。她一连卷碎两张,覃月田不得不手把手地教给她。覃月田轻轻握住她的手,觉得滑滑的,软软的,心里一阵麻酥酥的。两张脸越贴越近,一股浓郁的男子汉气味令雷宛钰心跳不已,她把脸凑过去紧紧贴住他的脸。此刻,她多么希望他疯狂地拥抱她,狠狠地吻她。然而,他却把脸移开了。她知道,他心目中只有田耘,旁的女人哪怕是天仙也难拨动他的心弦,她恨死他了。但又一想,这不正是他爱情专一吗?尽管与田耘多年无音信往来,但他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这样的男人就是踏破铁鞋也难寻呵!想起这些,她越发离不开他了,更不能失去他。于是她很快恢复了笑脸,与覃月田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他俩就这样一边手里忙着活儿,一边喜笑颜开地谈着话,心情自是轻松愉快。但有关学校的近况谁都只字未提,也许他们不愿破坏此刻的心境而有意回避吧。
雷宛钰终于绕完一个芯子。覃月田看了看,说:“不错,比我绕的第一个强多了。”
雷宛钰更来情绪了,又绕起了第二个芯子。
他们完全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猛瞧表,夜已经深了。他们只得结束手上的活儿,简单收拾一下,锁上门,踏上归途。当他们肩擦肩地走至广场边时,一双瞪得怪瘮人的大眼在黑暗中紧紧盯住了他们。这人就是朱仁至。他也刚加完班从车间出来。登时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原想覃月田挨了批,雷宛钰会疏远覃月田,他趁机多接近她,讨得她的好感。就在下车间劳动前,他要求张校长把他们教务处的安排在一个车间。可是后来,车间倒是一个车间,而不在一个生产小组。雷宛钰那小组人手多平时不怎么加班,而他所在的组几乎天天加班加点。这一来,每天无论上班或下班,他都很少有机会见到雷宛钰。他恨哪,恶狠狠地骂道:“我就不信你们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
这天严师傅、覃月田正忙着呢,一位电工师傅进来报信说:“听说三车间的一个电工被电烙铁电了。”
严师傅问:“是怎么电的?”
“情况还不大清楚。”这位电工师傅说。
覃月田有些慌神,心想严师傅干活是不会出差错的,都怪自己技术不过硬才出了问题。但又一想,每把电烙铁的外皮线都接得好好的,怎么会电人呢?不管怎么说,事故已经发生了。于是他对严师傅说:“都怪我……”
严师傅忙打断他的话说:“你刚来,这事与你无关。”
严师傅正要去三车间看个究竟,高志远进来了,说:“我去看过了,不是你们的问题。”
这事儿本来与高志远无关,但当他听到这消息时便立马想到了覃月田,他担心覃月田干活出差错,于是他急忙赶至现场。一打听,原来事故情况是这样的。一个女工正焊着产品突然电烙铁不热了,急得她什么似的。正好,他们车间的一位电工前来检修设备,她就忙把他叫过去看看电烙铁。不料,由于女工催得紧这位电工便在忙乱中出了差错——忘了断电源。当拧开电烙铁柄盖查找原因时,他一不留心里边的接线柱碰到他的手心,登时就把这位电工电得龇牙咧嘴直叫唤。幸亏这个女工还算反应快,赶紧拔掉插销,这才解救了他。
“伤得怎样?”严师傅问。
“手心烧伤一小块。”高志远回答说。
就在他们谈话间,那个被电伤的电工提溜着电伤他的那把电烙铁到小屋修理来了。
严师傅瞅了瞅他那缠着纱布的手,说:“真悬,差点儿被电老虎吃掉。”
“你小子挨电不打紧,人们都说电烙铁出了问题,叫严师傅他们给你背黑锅。”高志远逗趣地说。
那个电工面带愧色,很不自然地说:“都怪自己忙中出错。”
覃月田心想,生产任务一天紧似一天,把人搞得晕头晕脑,不出工伤事故才怪呢!
这次事故尽管与小屋毫无关系,但覃月田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沉甸甸的。
下午下班后,覃月田去食堂用过晚饭,无心回小屋加班,径直往宿舍走去。
已是深秋时节,寒风卷着尘砂迎面扑来。广场边那山包似的钢渣堆正被呼啸的寒风无情地抽打着,一些烂树叶、废纸片什么的更是肆无忌惮地在上面盘旋起舞。覃月田不由得脑海里闪现出当初职工们大炼钢铁的场景。也就在这广场上,炼钢炉星罗棋布,人声鼎沸,炉火熊熊,黑烟滚滚,鼓风机轰鸣,好一派热烈的炼钢景象。谁能想到,职工们洒下多少汗水,挨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所换来的竟然是这堆饱经凄风苦雨的钢渣。
不是说要运往钢铁厂回炉吗?快运走吧,免使人们触景伤情、心底落泪了。
晚上,覃月田早早躺下,就是久久不能入睡。夜渐渐深了,临床的张帆、陈兵早已进入梦乡,而他仍是翻来覆去毫无睡意。他有些烦躁了,心想与其瞪着大眼躺着,不如去室外舒舒筋骨,回头再睡也许会好些。于是他披衣下床先去趟厕所。他从厕所出来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救火声。他急忙跑出楼房,只见西南角黑烟滚滚,他断定那儿是厂子的成品库,一定是库房着火了。他不由得大声疾呼:“着火啦!快救火呀!”他立即返回宿舍叫醒同屋,穿上衣服,操起一个脸盆直往火场奔去。
果真是成品库着火。
覃月田赶至火场,只见火苗借助风势越蹿越高,迅速蔓延开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抢运产品,有的用脸盆泼水,有的持棍棒扑打,有的挥锹撒土。然而由于产品大多是易燃材料制成,火势仍然越来越猛。
几辆消防车同时赶来了。旋即,几条水龙翻滚在火舌之中。
覃月田正穿进浓烟屏住呼吸往火里泼水,忽然背后一盆凉水朝他浇来,他打了个寒战,赶紧冲出浓烟嚷道:“往哪儿泼呀!”他一看,原来是雷宛钰在慌乱中干的好事。
雷宛钰见他浑身上下落汤鸡似的,忙说:“快回去换身衣服,会受凉的!”
覃月田顾不了这许多,又匆匆拿着盆端水去了。
约莫个来小时,火是扑灭了,然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已是一片灰烬。
后来据说——
库房原本是个工棚,里边存放的全是从用户那儿退回来的不合格的次品。
这是一起建国以来全国损失最大的火灾,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四百万元。相当于全厂七八千人全年的工资。
起火原因,由库房外墙跟的一堆石灰被雨淋升温引燃墙壁的木柱而导致。
全厂职工愤然作色,意见纷纷。
覃月田实在闹不明白,为啥生产出这许多次品?谁都清楚,产品贵在质量,若没了质量也就没了使用价值,投入的人力财力全白费。然而某些领导人竟然置产品质量于脑后,一味追求所谓的高产量、高速度,弄得职工们疲于奔命,白天黑夜轮回转。这一下倒好,国家的财产,职工们的血汗,统统付之一炬!
那大炼钢铁、大办教育的命运不是也一样吗?轰轰烈烈一阵子,带来了什么呢?炼出一堆山包似的废钢渣,办出个“一哄二松三空”的结局。他脑海一片茫然,像这类白费人力物力、伤透职工们心的蠢事究竟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