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些日子覃月田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从成品库失火后就变得更不济了。每天晚饭后,他要不去小屋干活,要不回宿舍看书,以求精神上暂时解脱。雷宛钰很是放心不下,常常陪他或去小屋干活,或去俱乐部瞧瞧电影,或去阅览室翻翻画报。然而尽管雷宛钰体贴入微,办法用尽,覃月田的心境仍是一片黯然。偶尔遇上趣事他也乐乐,但乐得雷宛钰心里更不是滋味。
覃月田的心已经够苦的了,怎奈不幸的事又接踵而至。
这天覃月田去到学校,传达室的工友叫住了他,说有他的电报。他登时一愣,谁会来电报呢?他拆开一看:母病危速归。他心里猛地一沉,似乎手中的电报也在发抖。前些日子来信只说母亲身体有些不适,怎么一下就病危了呢?看来家人有意瞒着他,怕他在外地惦记呵!
覃月田拿了电报去向张校长请假。
张校长安慰说:“别难过,抓紧治疗就是了。”接着,他关心地问:“这一趟不少钱吧,有困难吗?”
覃月田摇摇头。
张校长又说:“你就放心走吧。学校决定提前放寒假,明天就把老师们从车间叫回来,后天开始放寒假,放十天。你这趟十天够吗?”
覃月田点点头。
他接着说:“今后怎么办学,我已有个初步方案,不过还很不成熟,等放完寒假再拿出来跟大家见面。”
覃月田本不想说什么,但张校长提起今后的办学方案,又不得不说上两句哪怕对方不爱听的话:“无论什么样的方案,必须切实可行,前车之鉴呵!”
“那是,那是。”张校长连连点头说。
覃月田从学校出来立时赶到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然后又转了几个商店购了些本市特产。当他回来走到厂门口时,正好碰见雷宛钰从厂里出来。他忙叫住她,说:“家里来电报说母亲病危,我得赶回去。火车票都买好了。”
“哪天的火车?”雷宛钰问道。
“明天下午三点,从北京到成都的那趟车。”覃月田回答说。
“还缺什么吗?”雷宛钰又问道。
覃月田摇摇头。
当天夜里,覃月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脑海里总是闪现出母亲的身影。
娘啊,儿子回家看您来了,您千万别走呵!
娘啊,您的一生实在不易,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您的儿女身上了。
覃月田的父亲是在解放的前两年去世的。父亲生前一直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教书。由于县城离家很远,他除了寒暑假平时很少回家。母亲在家操持家务,还经营个酿酒作坊。
覃月田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现在姐姐在家附近的一所中学教书,弟弟在家务农。
母亲很注重子女上学。就在父亲去世那年,姐姐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她见家境艰难,便对母亲说:“娘,上大学要花许多钱,我决定不念了。”母亲生气地说:“好不容易考上,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念。”
母亲从不打骂孩子,甚至连句重话也少有。可是她知道应该怎样去教育子女。
覃月田小学一二年级是在离家不远的那座漂亮的新洋楼上的。据说这座楼是一位司令员引退后盖的。也不知为什么,他把楼上几层作为住家,把第一层让出来办了三年学校。司令员姨太太的小女儿是覃月田的同班同学。这女孩可霸道了,谁都敢骂敢打。有一次她欺负到覃月田头上来了,覃月田当即给了她一拳。这一拳正击中她的腮帮子,牙齿都流血了。她哭着嚷着找她妈去了。
放学回家后,覃月田的姐姐向母亲告状说:“月田闯祸了,把司令员小女儿的牙齿都打流血了。”意思是说,司令员的女儿呀,惹得起吗?
“谁叫她欺负我的。”覃月田申辩说。
覃月田心想说什么也没用,打是挨定了。谁知母亲不仅没生气,还微微一笑,根本没当回事。后来覃月田才知道,母亲是在教育孩子不欺负人,但也决不让人欺负。
覃月田上初中是住校,星期天不许回家,每月有一次省亲假。别看住校学生成天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其实他们中赌风很盛。有的偷偷跑到校外赌,有的就在宿舍里摆赌摊,尤其每次从家返校时赌摊就摆得更多了。
一次省亲假覃月田回到家里,他见母亲刚卖了酒手边有好些钱,他暗暗高兴,心想这回可向母亲多要些零花钱了。可是母亲仍同往常一样按实际需要给,不管覃月田怎么个央求、哭着闹着也无济于事。
母亲不是舍不得钱,而是有她的特别用意。尽管当时学生中耍钱的甚多,而覃月田却没染上这种恶习,很大原因就是由于他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
又一回省亲假覃月田从学校回到家里,见母亲后背上长了个大疮,都化浓了,急得他泪珠直掉。母亲安慰他说:“娘的病不要紧。男人是不落泪的。”下一个省亲假覃月田回到家里,他见母亲的行动和精神跟往常一样,知道母亲的病痊愈了,连问候一声也没有就玩去了。晚上母亲把覃月田叫到跟前,问道:“你回来怎么没问娘的病情呢?”
“我一看娘的样子,就知道娘的病已经好了。”覃月田回答说。
“这就不对了。不管娘的病好了没好都是要问的,这是对病人的关怀呀。”母亲语重心长地说。
解放后,覃月田高中一毕业就考进了军政干部学校。离别时,母亲送他至大门口。覃月田恭恭敬敬给母亲鞠个躬,说:“娘,回去吧,多保重。”
“孩子,为国家出力呀。”母亲嘱咐道。
“孩儿记住了。”覃月田说。
往事一幕一幕从脑际掠过。忽然间,覃月田觉得脸凉凉的。哦,原来枕巾让泪水浸湿了一团。
第二天下午,覃月田提溜着提包登上了开往成都的特快列车。过了一会儿,火车一声长鸣,启动了。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望着窗外的房屋、树木、行人缓缓向后移动。突然间,他的肩膀叫人拍了一下,他忙掉过头,令他吃惊不小:“雷宛钰,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雷宛钰说。
“你别开玩笑。”
“谁开玩笑,人家是认真的。”
覃月田半信半疑,又问:“真的,你去哪儿?”
“什么真的假的,”雷宛钰解释说,“人家见你近来心情不好,又赶上你母亲病危,就是不放心嘛!”
覃月田很受感动,眼圈都红了,说:“谢谢你。”但他又说:“不行呵!这样吧,下站我同你一块下车,把你送上返回的车,我再走。”
“不,就不!”雷宛钰急得泪花绕着眼眶直转。
“人们会说闲话的。”覃月田严肃地说。
“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好了,我不在乎!”雷宛钰坚决地说。
覃月田见劝阻不了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雷宛钰的座位是在别的车厢,覃月田只好麻烦邻座同她换了位子,又把她的行李取了过来。
这一来,覃月田沉重的心情也就不再沉重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有了担子——既要保证雷宛钰不出差错,又要令她旅途生活愉愉快快,不枉此行。
覃月田是不懂得照料人的,这回可难为他了,处处样样学着做。见雷宛钰闷倦了,就同她看窗外景色,或讲些有趣的故事。见雷宛钰口渴了,就拿缸子去打开水,给她沏茶。见雷宛钰发困了,就叫她倚着靠背眯一会儿。见雷宛钰坐累了,就领她在过道随便走走。别看这些平常事,对不在行的覃月田来说已经下了很大的力气了。
夜幕降临了,车厢里渐渐响起打鼾声。雷宛钰也倚着靠背睡了。覃月田怕她不解乏,便叫她躺下睡。雷宛钰摇摇头。覃月田清楚,她是不愿挤了他,于是说没关系的,挤不了我。在覃月田催促下,雷宛钰只好躺下睡了。覃月田见她睡着,便取下行李架上的大衣轻轻给她盖上。雷宛钰一觉醒来,见身上盖有大衣,又见覃月田坐在椅子边沿趴在临窗的茶几上睡着了。她慢慢坐起身来,轻轻把大衣搭在覃月田身上。她坐在一旁,静静瞅着覃月田,心想这趟来得值,覃月田不仅心境好了许多,还学会照顾人了。等覃月田醒来时,雷宛钰打趣地说:“真没发现,你原来还满会侍候人的嘛。”
“你该不是挖苦我吧?”覃月田略带腼腆地笑了笑。
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在一天中午抵达成都。他们用过午餐,顾不得逛逛大街,便又登上了成渝铁路的列车。约莫两个小时,他们在一个小站下了车。走不多远,一条清澈蜿蜒的河流映入他们眼帘。覃月田指指河对岸的小镇,说:“我们坐渡船去那儿。”
雷宛钰望着碧波粼粼、银光点点的河流赞叹不迭:“真美呵!”
这个小镇离覃月田家只有十多里地,曾经是他常来的地方。别看镇小,这里的饭馆、面馆、店铺、小摊比比皆是,尤其甜橘、红甘蔗实在馋人。他很想让雷宛钰一饱口福。然而他们走进小镇,大失所望,往昔的饭馆、面馆、店铺、小摊没有了,那令人垂涎的甜橘、红甘蔗更是不见踪影,这儿全然成了一座萧索的村落。
覃月田担心雷宛钰路途疲乏,便一边走一边妙趣横生地同她聊了起来。他指给雷宛钰看了看河中心那个形状像口钟似的土包说:“这叫铜钟包,它还有段美妙动听的传说呢。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口铜钟给河边寺庙的一个老和尚托了个梦,说某日夜里它要来庙里定居,再三嘱咐老和尚到时候别关庙门。那天晚上老和尚把庙门大打开,等候铜钟到来。当铜钟来临时,忽然雷鸣电闪,风狂雨骤。老和尚害怕了,赶紧将庙门死死关上。铜钟飞来一再撞不开门,便掉进河了。第二天老和尚打开庙门一看,好不骇然,原来河中心冒出个钟一样的土包来。后来人们管这土包叫铜钟包,管这条河和小镇叫铜钟河。”覃月田又说:“神奇的是,水位增高土包也增高,不管河里涨多大的水也没不了它。”
“太奇妙了!”雷宛钰简直听出了神。
一路上,雷宛钰对这儿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觉得格外新奇。
她看见高山——
“多险峻哪,上面还住有人家呢。”
她看见水牛耕田——
“一幅天然图画,有多迷人!”
她看见一群白鹅在池塘游水——
“‘团团白绒浮绿水’——满有诗意!”
他们走了许多路,雷宛钰一点不感觉累,连她自己也好生奇怪。
太阳落山了,天色暗了下来。老远覃月田就把他的家指给雷宛钰看。雷宛钰放眼望去,是一座大宅院,三面环山,周围松柏苍翠,林波迭起。他们不觉加快了脚步。
覃月田心跳得厉害。娘啊,孩儿回来了。您老的病怎样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雷宛钰也心跳不安。她这位不速之客乡亲们会怎么看?覃月田家人是否欢迎?她默默祝愿覃母康复。
他们穿过一片竹林,走进大门口。雷宛钰扫了一眼,这是一座古朴的大四合院,看样子住了不少户人家。一群孩子正在院子里奔跑嬉戏,突然见到两个陌生人,全都惊疑地围了上来。覃月田的姐和弟从东厢房迎了出来。覃月田把雷宛钰给他们作过介绍,便问:“娘怎样了?”
覃月田的姐姐眼圈一红,说:“娘,她三天前就……过去了。”
覃月田脑袋嗡地一声,泪水夺眶而出,他喃喃自语说:“回来迟了,迟了。”但他竭力抑制悲痛,不愿引起亲人们同他一起落泪。
孩子们簇拥着他俩走进屋里。覃月田从提包里取出一包糖散发给他们。很快,同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赶来了,把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他们宽慰覃月田别太难过,人走了是不能复生的。老太太和小媳妇们,都把雷宛钰当成了覃月田的对象,对她亲热极了,围着她问长问短,夸她长得漂亮,跟覃月田是天生的一对。弄得雷宛钰两颊绯红,不知所措。
邻里们散去后,覃月田的姐向他诉说起娘的病情来。她说娘病了快半年了,瞧了好几个医生,都说不出什么病来。姐认为娘是饿的,严重缺营养。娘很馋肉,常说你们用滑竿抬我去镇上吃顿肉病就好了。可是镇上不说肉,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早就见不着了。有一回,一家亲戚送来一块狗肉,做给娘吃了,娘的病果真好了许多。姐悲咽地说:“娘不让告诉你她生病情况,怕你远在他乡难过,工作分心。”
覃月田一阵心酸,泪水涌流。
姐又说:“娘临终时,问她想月田吗?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们忙安慰说,月田很快就回来,您要坚持住呵!”
覃月田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娘,孩儿不孝,回来迟了……”
夜里,覃月田未曾合眼,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娘的身影。临天亮他才眯了一会儿。当他醒来时,他弟弟已经出工回来,催他快些洗漱,准备吃早饭。
家家户户吃的是公共食堂。院子里摆了许多饭桌,每户一桌,男女老幼聚集一起倒是热热闹闹,就像办红白喜事似的。然而人们碗里盛的就显得寒酸了,不是米饭馒头,而是少见米粒的白薯稀粥,外加一根老咸菜。覃月田记得家乡人原来早晨中午吃干的,晚上才吃稀的,便问他弟弟:“你们早晨改吃稀的了?”
“一天三顿都是稀的。”他弟弟说。
“劳动强度那么大,怎么行呢?”覃月田担心起来。
“没法子呀。”他弟弟叹了口气说。
乡亲们都注视着雷宛钰吃饭。他们想从北京来的姑娘怎么咽得下这般粗劣的农家饭。那知雷宛钰好长时间没吃上白薯了,她吃起来又香又甜,一连吃了两碗。
早饭后,覃月田在他姐姐和雷宛钰陪同下去给他娘上坟。他娘的坟离得不远,翻过屋旁那座山梁即是。他们来到坟前,覃月田的姐姐毕恭毕敬地摆上供品:一盘糖果,一盘点心,一盘熟肉,一杯酒,还放了一双筷子。她一边摆供品一边说:“娘,月田从北京回来看您来了。还带回好多好吃的。娘,请用吧。”
覃月田含着眼泪给娘磕了三个头:“娘,孩儿回来瞧你老人家来了。”
雷宛钰立在坟前鞠了三个躬:“伯母,您安息吧。”
覃月田蹲在娘的坟前,想起临别时娘嘱咐他的话:“孩子,为国家出力呀。”便勾起他在工作中所遭受的种种委屈,眼泪如同连珠似的滚落下来,心里诉说道:“娘啊,孩儿的工作无起色,有愧于您老人家。娘啊,不是孩儿不努力,只因道路坎坷,阻力重重呵。”他越哭越伤心。
雷宛钰知道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让他统统哭出来也好。
他姐姐见他这样,便说:“娘是不愿意见到你的眼泪的。”
覃月田想起娘曾经对他说过:“男人是不落泪的。”于是他立起身来,擦干眼泪,往娘的坟头上捧了几捧土,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跟娘告别。
第二天上午,覃月田同雷宛钰去到他姐的学校。这是他姐约他们去的,说她班上的同学很想见见他们。
这个班正念初中二年级。覃月田姐特地用了一节自习课让他俩给她班上同学讲讲首都的风貌。覃月田、雷宛钰一走进课堂,班上骤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一张张笑脸冲着他们,一双双大眼新奇地瞅着他们。覃月田走至讲桌前,向大家点了点头,以表谢意,然后便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课堂里即刻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睁得溜圆,期待着覃月田给他们带来北京的奇闻趣事。别看覃月田长期从事成人教育工作,逗起孩子来倒挺有办法的。他从北京的古老建筑讲到北京孩子们的校园生活,讲得具体生动,还挺有风趣。孩子们听得入迷,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覃月田讲毕,可是孩子们兴致未尽,还想听下去。覃月田只好冲雷宛钰说:“你给同学们唱支歌吧。”
孩子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孩子们早就喜欢上雷宛钰了,见她人长得漂亮,衣着时新,和蔼可亲,又是从北京来的。
雷宛钰登上讲台,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我们新疆好地方》吧。”
又一阵掌声。
孩子们的掌声停下,雷宛钰便放开歌喉唱了起来。她本来就是个唱歌高手,又加以她喜欢这帮孩子,很愿意为他们演唱,于是歌声格外悦耳动听,亲切感人。
覃月田见到孩子们如痴似醉的样儿,觉得他们天真纯朴,十分可爱。但他留神一看,一张张小脸全是黄瘦黄瘦的。他不由得想起孩子们在公共食堂一日三餐全是吃的清汤寡水的白薯粥呵!他心里立刻投下一片阴影。
下午放学覃月田的姐姐回到家里,她趁雷宛钰在院里同乡亲们聊天的空隙去到覃月田房间里,兴致勃勃地对覃月田说:“小雷的歌唱得真传神,孩子们都迷上她了。”
覃月田点点头。
接着,她问:“你同小雷的关系明确了吗?”
迟疑了片刻,覃月田说:“我心里总也忘不了田耘。”
姐姐是知道田耘的,曾经覃月田在信里没少提起过,但她说:“我看小雷不错,你们俩很般配,得抓紧考虑。”
此刻,雷宛钰正从院里聊天回来去找覃月田,走至房间门口便听见姐弟俩在里面说话,还提起她的名字呢。她便收住脚步,好奇地听了下去。
覃月田说:“小雷是个难得的姑娘,论长相有长相,论才能有才能,对我又很好,可是也不能急呀。”
他姐说:“不是急,而是知己难求呵!”
雷宛钰羞色满面。她想后退又觉不妥,进去吧更不行,弄得她进退维谷,尴尬极了。于是她想了个办法,悄悄往后退上几步,然后加重脚步径直走了进去。
覃月田的心情虽然仍很沉重,但有位中学时候十分要好的老同学不能不前去探望。这天天气晴朗,午饭后覃月田叫上雷宛钰前去探望这位老同学。他们越过房后的山脊,沿着崎岖小路来到一座悬崖峭壁、雾霭茫茫的崇山脚下。他们踏上盘旋而上的山石小径,走走歇歇,好不容易爬至山颠。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古老的松柏连同许多杂树严密遮掩着起伏的山峦一直伸展到群山深处。他们横穿树林,来至山崖边。雷宛钰惊喜不己,原来峭壁下是条波涛滚滚的河流。河的对岸是连绵起伏、麦苗如茵的梯田;河的这边,一条石板路沿着山脚曲曲弯弯伸展开去,石板路的两旁住有零星人家。河面上白雾缭绕,波光闪闪,行驶着来往的船只。良久,雷宛钰赞叹道:“好美呀!”
“那儿才是游览胜地呢。”覃月田顺着河流远远指去。
雷宛钰极目望去,在那迷茫的天际,一座灰蒙蒙的高山直插云端,好似一架耸立的天梯,从这儿可以爬至南天门。她问:“这叫什么山?”
“这山叫云龙山。”覃月田说,“这条河就从此山脚下流过。山上的景点可多了,单庙宇就大大小小上百座。”
他们正谈得兴致勃勃,忽听一声枪响。覃月田清楚,有人在狩猎。他循声望去,不禁惊喜地呼喊起来:“张魁!张魁——”
不大工夫,一个身着蓝色棉制服的壮汉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他一手握猎枪,一手提溜猎物,兴奋地说:“听说你回来了,正准备去看你哩。”
覃月田给雷宛钰介绍说:“我的老同学张魁,现在是我们生产大队的父母官——大队长。”他又向张魁介绍说:“她叫雷宛钰,我们一块工作的。”
张魁忙撂下猎枪和猎物,握了握雷宛钰的手,说:“欢迎你来我们山村。”
雷宛钰突然想起,曾经听覃月田说起过,张魁的水性极好,他专拣河里涨水的时候一显身手。有一回,河里涨大水,他约了覃月田几个小伙伴去河里游泳。他们来到岸边,小伙伴们一见洪流漫溢,水浪滔天,一个个直发愣,不敢下水。只见张魁二话不说,穿条裤衩,两臂一伸,双脚一跳,青蛙似的扑通一声扎入水中。小伙伴无不惊叹。过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冒出水面,大伙儿赞佩他蒙子扎得远。又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出来,大伙儿觉得不妙,赶紧往水面上搜寻,寻啊寻啊,始终不见他半点影子。小伙伴们见出事了,便拾起他的衣服,战战兢兢去告诉他家里人。当小伙伴们走至他家门口时,张魁竟出乎意料地迎了出来,得意地说:“吓坏了吧?”覃月田知道受骗了,上去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有这样闹玩的吗?!”他连大气也没出,也许他意识到是过火了。事后他说,当时见一个个不肯下水,很是生气,便有意吓唬这帮胆小鬼。他跳下水就一蒙子钻进岸边的草丛里隐藏了起来,见大家走了他这才爬上岸来,抄个近道跑回家里。雷宛钰很是佩服他的勇敢和水性,便问:“河里涨水,还下去游咏吗?”
张魁知道这事儿是覃月田告诉她的,便风趣地说:“快别提了,一提起我的半边脸就隐隐作疼。”
三人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雷宛钰总惦记着云龙山,便问张魁:“你登过云龙山吗?”
张魁摇摇头说:“没有。”接着,他又说:“从小就想去游游,可是来回得三四天,总也抽不出空,迄今没去了。据我所知,只有少数上年纪的人在解放前朝山拜佛上去过。”
雷宛钰问:“上面的景点多吗?”
提起景点,张魁立刻眉开眼笑。他说:“景点不仅多,而且每个景点都有段动人的故事。拿‘一碗水’景点来说吧,就怪有意思的。在那山腰处有座石山,石山顶上有个碗一般大小的石坑,石坑里常年渗满了水,把水舀干,一会儿又满满的。一天,一个石匠从这里路过,见到了‘一碗水’,当时他渴极了,嫌‘碗’太小不解渴,便取出凿子把‘碗’凿大点。‘碗’是凿大了,可是从此再也不出水了。”
雷宛钰生气地说:“该死的石匠,破坏了景点。”
张魁又说:“再有一处景点是‘石龙洞’。云龙山脚下有条清水长流的小溪,小溪旁的山崖上有块平滑的石壁,石壁下临水面的地方有个深邃的石洞。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石匠来到这里,他观看良久赞叹道:‘若有条龙在洞口戏水,此乃天下奇观!’于是他便在石壁上刻下一条龙,但没刻上眼睛。就在竣工的这天,来了个绅士模样的老者,他端详了半晌,问道:‘怎么没刻上眼睛?’石匠说:‘刻上眼睛,龙就留不住了。’老者哈哈一笑,说:‘分明是眼睛难刻,还说如此大话!’石匠一赌气,便即刻补上了眼睛。顷刻间,石龙真的动了起来,龙头都下水了。紧接着,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猛地一个炸雷便将龙头击碎了。至今龙身还留在石壁上,人们称此洞为‘石龙洞’。”
雷宛钰说:“若能亲眼看看,该有多好。”
张魁笑笑,说;“要去也得赶夏天,就是夏天上到山顶也得穿棉袄。还有,千万别忘了带上些东西喂猴子,要不会团团把你围住不让你走。”
张魁又说:“还有个景点叫‘两截山’。这‘两截山’很特别,一座狭长的山硬从当中分成两截。一截东一截西,相距大约一百米。这里面还有段神奇的故事呢。一天,一个小和尚出门办事,‘两截山’是他必经之地。当他办完事返回的时候天色已晚,不过月明星稀,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他走至‘两截山’时,迷路了。他怎么看是一座山而不是两截山,肯定走错道了。于是他转来转去寻找‘两截山’,最后又转回原地,始终没见到‘两截山’。他又渴又累,再也不想走了,便找个地方躺了下来。当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睁眼一看,旁边不就是‘两截山’吗?他这才猛然醒悟:原来‘两截山’是白天分开,晚间合拢的呀!”
雷宛钰说:“真神了。”
张魁还要讲下去,覃月田便阻止他说:“还有完没完?”
张魁这才觉得,还不快些领客人到家,光顾说话了。于是他对雷宛钰说:“云龙山的景点多的是,一时半刻讲不完。走,到家去。”他拾了猎枪,又提起猎物,说:“这几只兔子,够我们打顿牙祭的了。只可惜没酒。现在这玩艺儿不说镇上,就是县城也买不着。”
覃月田晃了晃手上的提包,说:“有哇。北京二锅头,怎么样?”
“太好了。”张魁即刻兴奋起来,说:“咱们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好好儿快活一场!”
他们穿过一段林子,便来到了张魁的家门口。这儿是块平地,几间呈“冂”形的瓦房,前面一排竹篱,屋侧屋后长满了树,很是幽静宜人。雷宛钰颇有感触说:“这儿比当年卧龙先生的茅庐怎样?”
张魁说:“这不能比,人家是条龙,而我呢?一条虫。”
覃月田风趣说:“诸葛亮可比不了你,他辅佐刘备,结果大业未成;而你跟随共产党,革命事业必成。”
张魁笑笑,说:“老覃的嘴真厉害。”
张魁的父母早已从屋里迎了出来。
覃月田、雷宛钰赶紧上前向大爷大妈问好。两位老人喜滋滋地把客人让进堂屋。
覃月田从提包里取出两瓶北京二锅头、一条香烟递给张魁,又取出一包糖果、一包点心捧到两位老人跟前。大妈接过东西,说:“在我们这儿早就见不着啦。”
兔子肉一上桌,张魁便催客人入座。
几杯酒下肚,张魁、覃月田的话便多了起来。张魁说:“你家老太太没啥病,是严重缺营养。不过老太太也有福气,得了副便宜寿材。”
覃月田听他姐说过,他娘去世后张魁帮了不少忙,他娘用的寿材就是他帮忙给买的。此时正值农村人民公社成立,社员的财产如鸡鸭猪羊等要归公。一户社员怕他们家的那副寿材被公社抬去劈了炼钢,急着低价出售。张魁便为覃母买下了这副寿材。覃月田自是感激,于是说:“我娘的丧事,你多费心了。”
“这就见外了。”张魁把一杯酒倒进肚里,说,“你我哥们儿,不是应该的吗?”
大妈不停地给雷宛钰搛菜,说:“你不喝酒,就多吃菜。肚里的油水刮光了吧?”
覃月田心想,一天三顿稀粥,肚里哪还有油水。于是他问:“今年不是大丰收吗?亩产千斤粮、万斤粮的,为啥公共食堂不给社员改善生活?”
张魁哈哈笑了起来,说:“什么千斤万斤的,全是假的。”
“我也怀疑。”覃月田问,“怎么个假法?”
张魁立马变得严肃起来:“从几亩地里拣那长势最好的作物移植到一亩地里来,亩产能不高吗?局外人很难看得出来。”
覃月田沉默了片刻,又问:“社员的生产情绪怎样?”
张魁点了支烟,又给覃月田点支烟,叹了口气,说:“平均主义害死人。你听听社员的牢骚:‘工多不喜,工少不急,三餐稀饭,你吃我吃’。想想,他们的劲头能上来吗?”他呷了口酒,又说:“我们这帮干部的情绪也大着哩。秋后我们大队卖粮二十万斤,粮款全部被公社拿去支援了穷队,大家心里不平衡,便诌了首打油诗:‘累了一头汗,卖粮二十万;分文未得到,傻瓜也不干。’”
“人民公社的问题不少哇!”覃月田说。
“我真发愁。”张魁忧虑地说:“明年开春,白薯一吃光,社员就得挨饿。”他突然愤激起来:“我这个做大队长的心里能好受吗?有啥脸面去见父老乡亲!”
大妈怕他说醉话,忙说:“光顾说话了,多吃菜。”
覃月田见天色不早了,便说:“已经喝得差不离了,我看把杯全都满上,最后一杯,怎样?”
“行。”张魁拿起酒瓶先给覃月田满上,又给他爹满上,然后给他自己满上。接着,他招呼他妈说:“把缸底那点大米全给我们做了。”
“还等你说,早做得了。”大妈说。
“太好了。”张魁说,“我们也都吃公共食堂,这点大米还是过去剩下的,一直没舍得吃。”
吃过饭,太阳即将落山,覃月田、雷宛钰告辞了。张魁送他们至山口,望着他们在斑斓的霞光照映下远远离去。突然间,他高声喊道:“别忘了登云龙山,到时候带上你们的小宝宝一起回来!”
覃月田、雷宛钰相视一笑,又回过头去向他挥挥手。
覃月田、雷宛钰呆了不到一星期。临别时,覃月田的心情十分沉重,心想,他的姐姐、弟弟,还有乡亲们,往后的日子难熬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