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覃月田、雷宛钰回到北京正赶上1959年元旦节。厂子里举办了各种文体活动,食堂的主副食花样繁多,职工们个个喜气洋洋,一派欢天喜地的节日景象。他们俩很快消除了旅途中的疲惫,肚子里的白薯稀粥早已消化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美味佳肴。
节后,第一天上班学校就召开全体教职人员大会。
陈副厂长也出席了大会。
张校长面带微笑扫视了一下大家,然后兴致勃勃地说:“寒假结束了,我们迎来了光辉的1959年。在新的一年里,我们学校要以一种崭新的办学形式——车间办学——出现在全厂职工面前。”
这的确是件新鲜事,会场顿时喧哗起来。
张校长摆摆手,又说:“大体说就是联合总厂设立总校,下属各分厂设立分校,老师们直接下到各个车间开办各类学习班。这种办学形式的好处很多:工人上学方便,身边就是学校;便于教学管理,入学率、出勤率有保证;有利于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最后他加重语气说:“这种办学形式说白了就是送文化上门,充分体现了为工人同志服务的精神!”
接着是陈副厂长讲话。他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当前工农业生产形势一片大好,尤其成立了人民公社农业发展速度惊人,亩产千斤粮、万斤粮,甚至十几万斤粮。”
覃月田、雷宛钰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两人不禁苦涩地一笑。
“我们厂的形势也大好,去年的产值突破了亿元大关。”
覃月田心里嘀咕,突破亿元大关管什么,废次品堆积如山,还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我们学校去年的成绩还是大的,尽管后来学校遭受挫折,但毕竟开办了百多个班,登过《北京日报》,上过北京广播电台,曾经辉煌过嘛,所以成绩应该肯定。”
覃月田心想:难道就没有一点教训!
“车间办学是教育大跃进的继续,只不过为了方便职工学习,改变一下办学形式罢了。今年我们厂由于原材料短缺,生产指标比去年有所压低,自然啰,职工们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参加学习,我们必须趁此时机,把学校办好。为了便利大家在下面开展工作,总厂已向各分厂提出了具体要求:各级领导必须一手抓生产,一手抓学习;从今年起学习文化技术列为评选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的条件之一。车间办学是我们的创举,各分校之间展开友谊竞赛,让我们的学校越办越火红!”
一阵沉闷的掌声。
紧接着张校长宣布人员安排名单。
会场立刻静静的,谁都在关心自己的去向。
总校有张校长、朱仁至、雷宛钰以及图画教师何为等人。朱仁至继续担任教务主任。图画班归总校办。由于各分厂的职工人数不同,每个分校配备的教师也就有多有少。一、二、三分校均达七八名,其余分校分别仅两名。汪虹、苏娴安排在四分校,由汪虹负责。覃月田、叶小舟安排在五分校,由覃月田负责。
覃月田心里琢磨,各分校的负责人基本是原来的教研组长,唯独把张帆这个技术教研组组长给拨拉下去了。说实在的,张帆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态度并不比别的教研组长差,显然是学校领导对他抱有成见。当联想到他自己时,他觉得又可笑又蹊跷:学校领导为啥不肯谅解张帆而谅解了他呢?他是受过批判的呀。
覃月田自是不知道其中的微妙。
学校领导班子在讨论各分校负责人的问题上颇费了一番周折。
会上先确定了一个范围——人选从教研组长里产生。然后将教研组长一个个进行通过。当讨论到张帆时,有人说张帆业务能力强,领导有方,把技术教研组搞得很有起色,应该考虑。朱仁至极力反对说:“就仗着懂点技术自高自大,目无领导,在检查会上态度很不老实,影响极坏!”张校长对张帆那次“目无领导”至今仍感到恼火,便说:“我看这样,暂不考虑他,看他日后的表现怎样。”一句话,张帆便被拨拉下来了。
讨论覃月田时争论十分激烈。朱仁至不仅否定而且十分气愤,说覃月田右倾保守,鼓动学员闹事,给支教大学生制造流言蜚语,在批判会上气焰十分嚣张……有人则反驳说,覃月田在批判会上的态度不能说不好,所谈之事有凭有据,无可置疑。难道硬要他把似是而非的问题统统承认下来才算态度好吗?再说,覃月田看问题深远,符合客观实际,比如四年一贯制问题,当时一提出来他就持不同意见,后来怎样?实践证明他是完全正确的。朱仁至一下急了,什么为覃月田翻案啊,什么反对大跃进啊,什么右倾保守啊,等等,大帽子满天飞。
张校长见此阵势委实为难,弄得他不好表态。但双方总这样相持下去也不是个事,他不得不反反复复措好词,作个双方都能基本接受的发言。
说实话,张校长是赞同覃月田为分校负责人的。他认为覃月田曾经为学校做过突出的贡献。给领导干部班上课得到一致好评,为学校,也为他这个校长,不仅解了难,而且增添了光彩。学校上《北京日报》的那篇文章是覃月田写的,这给学校带来多大荣誉。
张校长拐弯抹角地说:“覃月田是有缺点错误的。但我们不能老盯住人家的缺点错误,治病救人嘛,再说他曾经为学校做过不少有益的事……”朱仁至再也听不下去了,眼看就要提出反驳。张校长忙打了个手势制止说:“行啦行啦,就这样吧!”
覃月田就这样获得通过,被列入分校负责人的行列。
张校长宣布完人员安排名单,激昂地说:“车间办学是我们放的又一颗特大卫星,各分校必须以新的姿态投入工作,展开办学竞赛,让我们职工业余大学更上一层楼!”
会后,汪虹把朱仁至叫到一旁抱怨说:“看你们给我配备个右派分子家属,叫我怎么开展工作呀!”
“看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朱仁至诡诈地一笑,“正因为苏娴是个右派分子家属,在研究会上我才特地建议安排给你的。”
汪虹疑惑地望着他。
“我问你,今后展开竞赛你凭什么压倒覃月田?是凭你的工作能力还是工作态度?都不行,唯一的办法是以巧取胜。”朱仁至解释说,“苏娴是你最恰当的助手,首先她听话,叫她往东绝不敢往西;再有你使用的‘巧法’,她会绝对为你保密,不敢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是的,苏娴的政治包袱越背越重了。1957年她爱人被打成右派后便下放车间劳动改造。后来厂里认为他既是右派分子又有海外关系,不适合呆在国防工厂,便把他遣送到远郊区的一个劳改农场进行改造。这对苏娴来说,不仅承受更大的政治压力还得承受更重的经济压力——她每隔一星期就得带上孩子去劳改农场探视一次,这得花多少车钱!在经济上她本可以向国外亲友求援,但又担心沾上“里通外国”的罪名。她只好咬紧牙关过穷日子,衣服破了补一补,孩子穿的衣服用大人的旧衣服改做。她家住福利区,离厂子四站地,无论刮风下雨她都步行上下班。生活上的苦,她觉得没什么,唯独政治压力令她惶惶不安,处处表现得规规矩矩,绝不敢乱说乱动,生怕又有什么灾祸临头。
汪虹满脸堆笑说:“还是老兄替我想得周到。”停了停,她突然想起什么,十分神秘地说:“你听说了吗?覃月田回老家还把雷宛钰带去了呢!”
“听谁说的?”朱仁至的脑袋猛地大了起来。
“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呢!”汪虹越发神乎其神起来,“有人在厂门口汽车站亲眼所见,两人提着行李包,风尘仆仆地从车上下来。”
朱仁至心想怪不得在寒假中一直没见着她呢。朱仁至本打算趁覃月田回老家的机会设法做做雷宛钰的工作,让她认识到覃月田是个不识时务、挨过批判的危险人物,对这种人必须采取回避态度,从而顺顺当当地投入他的怀抱。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敢胆大妄为地“私奔”。太令他震惊啦!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知道的是她与覃月田做没做那种事,还是不是处女。要是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捡人家的剩还有啥劲,一番苦心岂不付诸东流?
汪虹见他急成这样,不知为啥,心里反倒有种快感,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说:“我看,这一趟他俩只差正式宣布旅行结婚了。”
“别说啦!”朱仁至气得脸色煞白,吼了起来。
已是晌午时分,覃月田、叶小舟一起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叶小舟显得格外高兴,两眼都在笑,说:“没想到,我们俩又一次合作了。”
叶小舟打心眼里乐意同覃月田合作。早在开展扫盲的合作中她深深体会到,覃月田最大特点是实事求是,肯动脑筋,经常针对学员的学习实际采取种种新的教学手段,又热心帮助人。扫肓工作若是没有他的密切配合和帮助,是不可能完成得那般出色的。
覃月田笑了笑,说:“我们俩还真有缘分。”
“我看建立分校不错,”叶小舟说:“最起码减少点自己不情愿做的事。”叶小舟是个要强的人,又说:“各分校不是要展开竞赛吗?很好,那就比试一下吧!”
覃月田真佩服叶小舟这种强烈的进取心。然而他所考虑的倒不是跟谁比个高低,而是有愧于学员,浪费了他们大量的时间。于是他问:“职工们是怎样评价我们学校的。”
叶小舟疑惑地看着覃月田,回答说:“一哄,二松,三空。”
“这就充分体现出职工们对我们那种虚浮的办学方式的怨愤和鞭挞。本来嘛,白白浪费了他们多少宝贵的时间。”覃月田感慨地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一定得设法把给学员们浪费掉的时间找回来。”
叶小舟点点头。
“覃老师!”有人在喊。覃月田掉头一看,是高志远拿着饭盒从后边急匆匆赶了上来。他关心地问:“学校下一步怎么个打算?”
“今天刚宣布,老师们去各分厂建立分校,搞车间办学。”覃月田回答说。
“那我们高中班学校是怎么考虑的?”高志远有些急了,“总不能叫我们半途而废吧!”
覃月田很清楚,要学校保留两个高中班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怎么办呢?真要他们半途而废吗?若真的这样,学校给他们造成的损失可就大了。他想了想,问道:“大家都愿意复课吗?”
“岂止愿意,而是迫切要求。”高志远肯定地说。
“那这样,”覃月田以征求意见的眼神看了看叶小舟,说,“这两个高中班由我们五分校来办。”
“只能这样。”叶小舟点点头说。
“太好了!”高志远高兴地说,“谢谢覃老师。谢谢叶老师。”
“先别谢我们。”覃月田说,“当中困难不少,先得征求总校同意,还得让五分厂点头。不过我们会尽力的。”
高志远满脸堆笑地离去了。叶小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地念叨:“是的,一定把时间给他们找回来。”
下午一上班,老师们都忙着收拾自个儿的东西,准备去分厂报到。覃月田还顾不上这些,他要尽快找张校长谈两个高中班要求复课的事情。他去到校长办公室,向张校长翔实地谈了两个高中班的复课要求,为了不给总校添麻烦,最后还提出:“要是总校觉得有困难,那就由五分校来办好了。”
张校长颇为不悦,心想,覃月田你也太不识好歹,曾经正因为一味袒护两个高中班才受批判的,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他爱搭不理地问道:“两班学员全是五分厂的?”
“那倒不是,每个分厂都有。”覃月田回答说。
“这不结了吗?”张校长很不耐烦的样子,“两班学员应该回到各自的分校去上学。你五分校为啥独出心裁,要全揽起来!”
“哪能一刀切呢?”覃月田极力保持平静,以事实说服人,“这两个班已经学习了近两年,若是回到各自的分校就没有适合他们的班级,总不能叫他们再从高中开始学吧,要真的这样,两年的时间岂不白费?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两年?”
“要是其他班也提出同样要求,分校还需要不需要建立?”张校长生气地说。
“分校自然需要建立。”覃月田开诚相见地说,“假若其他班有类似情况,也应该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能耽误他们。不过据我所知,像高中班这样的情况还没有,即便有也是个别的,不会给总校添多大麻烦,就是添麻烦又算得了什么?为学员们着想嘛。”
一席话说得张校长无言以对,但他就是不肯点头,说:“说不行就不行嘛,这是领导上的决定。”
覃月田意识到这样僵持下去难有结果,不如改期再谈。临起身时他顺便问了一句:“是不是请示一下陈厂长?”
张校长一听颇为恼火,认为覃月田想用陈厂长来压他,便板着脸说:“你去好了!”
覃月田十分难受,心想学校领导只图表面轰轰烈烈不求扎扎实实,你要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往往不是遭冷漠就是受阻拦。但他不气馁,一心把事情办妥,不叫学员们失望。张校长这里算是碰壁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陈副厂长。
覃月田走进陈副厂长办公室。陈副厂长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覃月田说明来意后,陈副厂长神色茫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问道:“跟张校长谈过吗?”
“谈过。说是请示你一下。”覃月田巧妙地回答说。
陈副厂长心里骂道:“请示个屁,明明是把矛盾上交!”这也难怪,别看他身为主管教育的副厂长,而对学校的大小事很少过问,要他表个态什么的,可就难为他了,他根本搞不清应该赞成呢还是反对。没法子,他只好一推了之。当他正要打发覃月田回去找张校长做决定时,厂党委王书记进来了。王书记见到覃月田亲切地问:“覃老师去哪个分厂?”
王书记是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人。早在覃月田给领导干部班讲课时,他听大家一致反映覃老师的课讲得很有特色,他一时好奇,也去听了一节课,觉得果真不错。从此,他只要见到覃月田,就一口一个覃老师地打招呼。
覃月田回答说:“五分厂。”霎时,他灵机一动,何不借助王书记一臂之力?于是又说:“我是来请示陈厂长的。原来的两个高中班不愿中途废学,要求复课。我看这并非为难学校,应该答应他们。若是总校觉得有难处,那就由我们五分校来办好了。”
“职工要求学习是好事嘛,应该支持。”王书记笑着说。他又把脸转向陈副厂长:“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陈副厂长连连点头。他立刻对覃月田说;“回去告诉张校长,那两个高中班由五分校来办。”
覃月田满心欢喜地走出陈副厂长办公室,他真想高呼一声:“天助我也!”但猛一转念,他那欣喜劲儿又立刻没了,心想不能高兴过早,还有五分厂领导一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