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覃月田向叶小舟交代完工作,便去福利区厂附设工业学校报到。校舍是用居民楼改建的,改建后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校门口那块白底黑字“无线电器材联合厂附设工业学校”校牌。他走进门口一瞧,觉得改建不错,还真像座学校模样。东边这栋居民楼已成为教职人员的办公室和学生宿舍;西边那一排排平房是教室;楼房与平房之间的这块空地是操场,几副篮球架已经立在那儿;四周是新砌的围墙。整个校舍倒也显得紧凑严密。
他去到教务处。教务主任张晋热情地接待了他。
张晋是刚调来学校的。覃月田对他的情况有所耳闻。据说他是一位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曾经做过地下工作,不知为啥一下从某大机关调到这所学校来了。
张主任给他介绍情况说:“校长由业校的张宇校长兼任,党支部书记赵宏是从厂里派来的。全校开设一个大专班(从厂里抽调的职工)、六个中技班和四个技工班,教职员工将近六百人。至于师资队伍,全是七拼八凑的,还从招来的学生中选拔了一部分。幸亏从业校调来几位具有丰富教学经验的骨干教师。”张主任以感激的目光瞅了瞅覃月田,又说:“你的工作安排是这样的,任语文教研组的组长,教一个中技班的语文课并担任班主任。你看怎样?”
覃月田点点头,说:“没意见。”
随后,张晋主任领覃月田去到语文教研组办公室。
张主任介绍说:“这是覃月田老师,刚从厂子业校调来,担任你们语文教研组组长。”
老师们一一同覃月田握手。
张主任临走时嘱咐覃月田说:“下星期一开学,这几天多帮助没教过课的老师备备课。”
全组连覃月田一共七人。经过闲聊,覃月田很快就了解到每个人的基本情况。
这位胖乎乎、戴黑框近视眼镜的中年男教师叫郭泰,解放前财经学院毕业,不知啥原因,一直没正式工作,在中学里当临时语文教师。这次可是毛遂自荐来学校做一名正式教师的。
那个身材瘦小的女教师叫孙倩,曾经在师范学院念历史系,因病未参加毕业考试,在家休息了一年,这次也是毛遂自荐来学校当老师的。
那小姑娘姓黄,在教师进修学院学习了一年中文刚回厂的。
另外三个,一个姓牛,一个姓董,一个姓李(女),都是从这次招来的学生中选拔上来的。
说归齐,六个教师中仅一个教师是教过课的。覃月田深深感到教研组长这副担子的沉重。他很清楚,要确保教学质量,首先教师得备好课。他要全组在开学前的几天时间里备出两周的课来。他让郭泰老师帮助教中技班的孙倩、小黄备课,他自己帮助教技工班的三个小年轻。
覃月田担任的是中技二班的语文课和班主任。他第一次给这个班上课就深深爱上了这个班。他觉得孩子们与成年人就是不一样。教师一走进课堂,几十双水汪汪的眼睛总也随着你转;教师讲授得是否清楚明白、生动有趣,便立刻从他们的脸上反映出来;教师一提出问题,就会哗啦一大片举手,踊跃回答。孩子们也喜欢上了覃月田,觉得他和蔼可亲,课又讲得那么扣人心弦。
很快,覃月田便与这班同学建立起了师生感情。下午课余时间,覃月田常常与男生们一起玩篮球。男生们可欢迎覃老师了,只要有覃老师在场,他们就玩得特别起劲。女生们可忌妒男生了,但又没办法,谁叫自己不会玩篮球呢,只好围在球场边瞧瞧热闹,间或喊几声加油什么的。她们越瞧男生玩得欢,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便给覃月田提意见,说:“覃老师,您不公平。”覃月田笑笑,说:“我怎么个不公平?”她们说:“我们玩不了篮球,您可以教我们玩排球哇。”覃月田想想也是,怎么把女生们忽略了。他立刻想到了雷宛钰,忙说:“好,我一定给你们搬一个排球教练来,保证让你们满意。”
第二天,雷宛钰一下班就赶来了。雷宛钰最喜欢玩排球,中学时候玩,上大学也玩,来厂后又是厂女子排球队的队员,曾经没少与兄弟厂女排赛过球。雷宛钰的到来,女生自然欢迎,男生也特别欢迎,大家都愿来向她学打排球。
球场上更活跃了,又是篮球又是排球的。开始时来参加玩球的学生大多是覃月田班上的,渐渐地外班学生也参加进来了。覃月田就组织他们开展班级竞赛。覃月田担任男篮裁判,雷宛钰担任女排裁判。比赛一开始,场内运动员生龙活虎顽强拼搏,场外的拉拉队喊声不绝,委实给校园带来一派生机。
这天,比赛结束,覃月田、雷宛钰正要走出球场,一群女生围了上来。一位女生笑吟吟地说:“雷老师,您调我们学校来吧,又教我们的课,又同我们玩球,还能跟覃老师在一起,该多好!”
覃月田笑笑,忙说:“可别乱说,雷老师该生气了。”
“雷老师才不生气呢。”另一位女生撅着小嘴说,“您以为我们看不出,哼,尽把我们当孩子看。”
女生们走后,雷宛钰对覃月田说:“你跟孩子们在一起,够开心的了。”
覃月田说:“你不是也很开心吗?”
他俩不禁相视一笑。
然而,一进入60年,这充满欢乐和生机的校园生活就被全国性的饥荒所淹没了。饥荒的来势犹如狂风般的迅猛,猝然间把首都市民刮得晕头转向。开始是减定粮,每人减二至三斤。接踵而至的是商店里出现一条条“长龙”,买菜排队,买肉排队,就连买包火柴、买条肥皂也得排队。不久,“长龙”少了,而购货票证却出奇地多了起来,比如粮票、肉票、点心票、香烟票、布票、棉花票、自行车票、粮食供应证、副食供应证,等等。总之,凡是日常生活必需品几乎没有不要票证的。
饥荒的到来,覃月田早就有思想准备,因为他知道这是只反右不反“左”、不按照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办事的必然结果,况且在外地一年前就已经闹上饥荒了。然而,如何与同学们一道度过饥荒,他却缺乏思想准备,弄得他处处样样不知所措。不管怎么,他要尽到做老师的责任,与同学们同舟共济,不让一人发生意外。
在这种情形下,学校食堂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食堂平时存在的问题本来就多,这一来就暴露无遗,引起师生们极大的不满。
大伙儿的不满情绪终于爆发了。
学校前些日子调来一位叫吴智的教师。据说他原是本厂某车间的一名技术员。调来后,不知为什么,他怨气很大,不仅拒绝工作,还不跟任何人搭话,成天泡在宿舍里。这天中午,他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他嫌大师傅给他的两个馒头个儿小,要求换两个大的,大师傅死活不给换。他一气之下就把两个馒头摆在食堂门口当众展览,旁边还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请看,两个馒头够分量吗?登时就围上了一群人,气愤地议论纷纷。
“同样的二两的馒头,为啥有大有小?”
“食堂坑人!”
“刷食堂大字报!”
中午饭还没开完,食堂门口就出现了大字报。紧接着,就是一张又一张的纷纷飘来,不大工夫把食堂里里外外贴得满满的。
大字报涉及的问题方方面面:馒头大小不均、分量不够,大师傅多吃多占、看人下菜碟儿,饭菜质量差,食堂有漏洞,按时公布帐目……
食堂管理员见状,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但他冷静一想,觉得情况如此突然,里边肯定有坏人在煽动。他扭身去党支部办公室找赵宏书记反映情况。
赵书记立刻召集教研组长和班主任开会。
会上,食堂管理员介绍完经过情况后,强调说:“这事儿必须严肃处理,不然食堂就无法工作!”
大家谈来谈去只停留在处理与不处理上。一部分人认为,这一举动干扰了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应该处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做出处理必然造成人心不服,其结果将会事与愿违。
覃月田想,在这节骨眼上,应该为同学们(大字报贴得最多)说几句公道话。他说:“我不赞成大字报,因为大字报往往进行人身攻击,弄得满城风雨。”
食堂管理员面露微笑,连连点头。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问题的实质。同学们,还有部分教职人员,为什么给食堂贴大字报?原因很简单:肚子饿呵!我认为我们要讨论的并不是处理不处理谁的问题,而是如何采纳大家意见把食堂办好。食堂也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同样二两一个的馒头,就有大有小;大师傅吃饭不按定量,尽肚子装;饭菜盛得不均,有多有少,等等。当然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这是个实际问题,但只要我们在现有条件下尽力做好些,大伙儿就会满意的。”
大家表示赞同。
食堂管理员气呼呼的,但又无话好说。
赵书记语重心长地做了许多指示,再三强调越是物质供应困难越要关心大家的生活,尤其是同学们的生活。最后他嘱咐说:“回去后向大伙儿解释清楚,有意见可以反映上来,不要动不动就贴大字报,搞得乌烟瘴气的。食堂工作要下大力气,把意见归纳一下,一条一条地改进。”
覃月田刚回到办公室,他班上的班长兆京平和团支部书记林微就匆忙进来,问道:“学校是不是要处理贴大字报的同学?”他们是受班上同学之托特地来打听的。
覃月田见他俩神色慌张,忙肯定地说:“谣言,根本没有的事。”
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覃月田很想知道同学们的用粮情况,便问兆京平:“你们男生每顿饭吃多少,有计划吗?”
“计划是有,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兆京平说,“本来这顿饭计划吃四两,可是两个馒头下肚觉得不饱,又来半个一个的。”
覃月田掉过头,又问林微:“你们女生呢?”
“跟男生一样,越来越难控制自己了。”林微说。
覃月田知道,在减粮食定量初期,女生还能有剩余的粮食支援男生,可是后来由于副食品日益紧缺,女生也跟男生一样闹起粮荒来了。看来是该帮助同学们学会计划用粮了,要不断了顿怎么办?于是他说:“你们回去告诉同学们,第三节自习课我有话对大家说。”
覃月田立在讲台上。他没急着讲计划用粮问题,先问纪红同学:“你吃得最多的一顿是多少?”
纪红在女生中是身体最胖、饭量最大的一个,就是在过去副食品供应情况好的时候一顿饭没有两三个馒头也饱不了,还爱吃零食,嘴里很少闲着过。
“一斤。”纪红回答说。
覃月田问:“吃饱了吗?”
“不饱。”纪红摇摇头,“最多算个半饱。”
全班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就是七嘴八舌。
“不稀奇,女生中大有人在。”
“现在的肚子是个无底洞,多少粮食也填不满。”
覃月田又问一个叫赵贵祥的男同学。
覃月田知道他是个馋嘴,食堂还没开饭呢他就早早去等着,吃过饭又且在食堂转悠,不肯出来。
赵贵祥回答也是吃一斤,只是不到半饱,肚子里刚有点饱的意思。
覃月田这才转入正题,说;“大家见到了吧,由于肚子里缺油水,饭量已经男女一个样了(一阵笑声),男生一顿能吃一斤,女生也能吃一斤。可是我们的粮食定量就那么多,怎么办?”
同学们静静的,期待着老师的解答。
“唯一的办法就是计划用粮。怎么个计划呢?男生可以早晨二两,中午、晚上各吃四两,一天一斤。女生定量少些,一天吃九两,早晨二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也许同学们会说,计划好定,就是到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大家必须明白这么一点,就是粮食吃亏了能够依靠谁补贴的问题。依靠老师?不行。依靠学校领导?不行。依靠同学支援?现在不比当初,谁都自顾不暇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严格计划用粮最可靠。”
覃月田停了停,又说:“下面谈谈对大字报的看法。”
同学们骤然紧张起来。
“有人说谁贴了大字报,学校就要处理谁。这是谣言,没有这回事。但是我认为,有意见可以向上边反映嘛,没有必要贴大字报。这样做搞得全校沸沸扬扬的,对谁都不好……”
同学们相互看看,心情轻松多了。
开晚饭的时候,覃月田从食堂买了两个窝窝头和半饭盒菜汤回到办公室。他瞅着两个黄澄澄的窝头,馋得什么似的。他深深感到,在饥肠辘辘的年代,吃饭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这顿饭说什么得细嚼慢咽,认真品味,让美好时刻多停留一会儿。他拿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小口,嗬,满嘴香甜。他觉得奇怪,如今的窝头味儿变美了,美得令人嘴馋,恐怕慈禧太后吃的栗子面窝头也不过如此。尽管他细细嚼、慢慢咽,但仍觉得没多会儿两个窝头就全下肚了。可是肚子毫无感觉。他又把菜汤一口气灌了下去,肚子还是空空的。他想,不行,去食堂再买一个。此刻,他突然想起什么,不禁自嘲地叹道:“计划用粮呵,老师尚且如此,何况学生呢?”
晚饭后,覃月田和雷宛钰走过酒仙桥,沿着马路溜弯。当他们路过电子管厂门口时,雷宛钰忽然想起什么,说:“电子管厂的苏联专家全部撤走了。”
覃月田忙问:“为什么撤走?”
雷宛钰说:“确切消息,苏联政府突然照会中国政府,单方面决定召回苏联专家,并撕毁经济援助合同,停止供应我国建设需要的重要设备。”
覃月田知道,从60年起,中苏两党的分歧进一步加剧。4月22日,以《红旗》杂志编辑部名义发表的《列宁主义万岁》一文,点名批判南斯拉夫的铁托,实际上是不点名地批判苏联的赫鲁晓夫。在内部,则明确指出苏联已经变修,要吸取他们的教训,警惕出修正主义。覃月田想,苏联政府这招真够损的。这样一来,我国一些重大设计项目和科研项目就得被迫中断,一些正在施工的建设项目就得被迫停工,他忿忿地说:“我国经济本来就正处在困难时期,这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是啊,照这样下去,国家的物质供应啥时候才能好转?”雷宛钰突然想起他们约定的婚期,偷偷斜了覃月田一眼,不觉两颊泛起红晕。
她这一细微的变化,覃月田看得真切,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前些日子,雷宛钰告诉覃月田,她妈说他们岁数都不小了,该结婚了。覃月田说,岁数是不小了,是该结婚了,可是物质供应这么紧张,连块糖都买不着,总不能叫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净喝白开水吧。雷宛钰想想也是。于是他俩约定:什么时候糖能随便供应了,什么时候就结婚。
覃月田打趣地说:“耐心等待吧,面包会有的,我们的喜糖会有的。”
雷宛钰冲他嫣然一笑。
天色已晚,覃月田把雷宛钰送至家门口,便转身回学校(他早已住在学校)。
夜里,覃月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一时想起苏联趁机撤走专家,撕毁合同,对我施行经济压迫;一时又牵挂起老家正在患浮肿病的弟弟和张魁来。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如同一块石板重重压在胸口上,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又惦记上了同学们。他知道,同学们往往在夜里饿得睡不了觉就爬起来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开水,或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吃喝。有的说,过去我最讨厌肥肉,可是现在一想起肥肉就别提多香了。有的说有一回妈妈给我鸡蛋炒饭吃,我还埋怨油搁得多。有的说过去我最挑食,可是现在吃什么都香……他们聊起来没完没了,实在困了,这才躺下睡去。覃月田曾多次提醒大家,睡觉时心要静,不要惦着吃喝,不然更难入睡。此刻,同学们入睡了吗?他有些放心不下,不得不去转一遭。
覃月田穿好衣服,带上手电,查巡每个男生宿舍。真没想到全都睡了,但睡得不安稳,不时翻过来掉过去的。这也许是肚子饥饿的缘故吧。覃月田不禁心里一阵酸楚,默默念道:“同学们啊,千万挺住,饥饿仅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