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学校的乱子随着饥饿接踵而至。
这天早晨一上班,小牛就跑进办公室神色慌张地说:“物理实验室昨晚被盗啦!”
覃月田猛然一惊,随即赶至物理实验室。
物理实验室门口挤满了围观的人。说是已经打电话向厂保卫处报案了,保卫处的人说保护好现场,他们这就赶来。管实验室的老师正在那儿向人们讲述情况。他早晨上班打开物理实验室的门,一跨进屋便发现电视机和收音机不见了。他马上检查门和锁,没留下任何痕迹,窗户也关得好好的。他很奇怪,实验室的钥匙就两把,他一把,张帆老师一把,两把钥匙都没丢哇,难道小偷会穿墙术!
覃月田挤到张帆跟前,张帆对他说;“你看事情蹊跷不蹊跷,黑锅算是背定了。”
覃月田说:“什么黑锅不黑锅的,就是送给你,你一个人也没本事扛走哇!”
大伙儿也很纳闷,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起来。
“一定是家贼,情况很熟悉嘛。”
“不是一个人干的,电视机多沉多大呀!”
“小偷是用钥匙开的门,钥匙是小偷自己配的。”
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厂子的两位保卫干事来了。他们又是向管实验室的老师和张帆了解情况,又是察看现场、拍照什么的。
案件发生后,全校谁都不得安宁。
赵书记、张校长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生怕厂领导怪罪下来。
老师们大多慌了神儿,原来把钱和粮票放在办公桌里的赶紧挪地方,担心哪个晚上被小偷摸了去。
同学们更是提心吊胆,发愁自己的粮票不知放在哪里好。这可是命根子呀,万万丢不得的。
此案当时没破,直到1965年“四清”运动才真相大白。原来是学校一位长期病休在家的教师干的。此人后来去了车间,仍继续作案,在四清运动中蒙混不过,连盗窃学校的电视机和收音机的罪行也交代了出来。实验室的钥匙是他设法配的,那台大电视机也是他背出实验室用三轮车运走的。瞧瞧,这位长期病号够令人瞠目结舌的了。
说来也真是,就在物理实验室被盗的第二天学校又发生一起馒头事件。
中午时分,覃月田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便碰见语文组小李同长期泡病号的吴智在售饭窗口前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吴智恶狠狠地指着她说:“你买馒头不给钱粮票!”紧接着,他又向大伙儿高声说:“当场抓住,她买馒头不给钱粮票!”小李登时气得脸色煞白,厉声说;“你血口喷人!”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覃月田赶忙分开人群挤到跟前,问小李:“怎么回事?”小李说:“他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覃月田又掉过头问吴智。吴智十分肯定地说:“当场抓住,她就是没给钱粮票!”覃月田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影响极坏,便阻止他们说:“都别吵了,回头再说。”说着就把小李支走了。回过头覃月田又去窗口向售饭人问明情况。一看,原来是食堂管理员在那儿售饭。管理员说;“没有的事,纯粹血口喷人!”
这事儿很快就在学校沸沸扬扬传开了。赵书记得知后很是生气,心想实验室刚被盗,紧跟着又来了个馒头事件,照此下去学校还成其学校吗?他立即找来覃月田,要他召开小组会,叫小李在会上作检查。
覃月田对此事颇感棘手,心想她能承认下来吗?不过覃月田凭以往对小李的了解,认为这事她是干得出来的。他知道小李与食堂管理员的关系暖昧,平时她很少去语文组办公室,多半呆在管理员那里。曾经大伙儿就议论过他们在谈恋爱。但覃月田认为这不可能,两人大相庭径,一个爱打扮追时髦高中毕业,一个邋里邋遢小学文化程度,能结合在一起吗?再说,她也曾当众申明过,说她与管理员没那回事。既然这样,那她为啥经常泡在管理员那里呢?问题就出在这里。管理员不是掌管食堂的吗?他那儿馒头什么的有的是,又加以小李生性好贪便宜,这就促成他们相互套近乎,彼此各有所图。两人平时尚且如此,在售饭窗口搞点小动作又何足为奇?那么,当吴智抓住她时她又怎敢一口否定硬说血口喷人呢?这就因为是吴智当场抓住她,而不是旁人。谁都知道,吴智一直拒绝工作,成天在宿舍睡大觉,人们对他没好感,要是换成群众威信高的人当场抓住她,她的态度也许就另一样了。然而,说来说去,这毕竟是一些看法和推测,而不能作为证据的呀!
在会上小李的态度果然不出覃月田所料。
老师们被她那死不认错的态度所激怒。尤其是小牛和小董简直气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向她发起攻势。一个说:“人赃俱在,你还敢抵赖!”一个说:“老师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执迷不悟!”然而,不管你怎么个批判,她就是一口咬定:“我没问题,他血口喷人。”把大伙儿气得呼呼的。
覃月田想,会议这样开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缺少令人心服口服的证据。再说,不管问题是真还是假,她的态度是好还是坏,都应该以正面教育为主,不必把人搞得灰溜溜,永远抬不起头来。于是他给大家讲了个真实的故事。
这故事就发生在覃月田班上。
一天,他班上一个同学去食堂打饭。炊事员在乱哄哄的售饭窗口七忙八乱,阴错阳差,多给他一个馒头。多么诱人的一个馒头呵!然而,他毫不迟疑地补给了一个馒头的钱粮票。事后同学们赞许他,他却谈谈地说:“这不算什么。我的肚子是饿,但心里踏实,这样的馒头实在咽不下去。”这位同学是谁呢?就是他们班的班长兆京平。
老师们连声称赞这位同学了不起,应该在全校大力表扬。
小牛便一转话题,说;“实在惭愧,学生倒如此高风亮节,而我们个别教师呢?竟然偷鸡摸狗!”
看得出,谁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不久,学校又发生一起盗窃案——覃月田的一床被子被偷。
这天中午,覃月田回到宿舍突然发现自己床上的那床红底白花被子不见了。覃月田有两床被子,一床是部队发给的军被,一床是后来添置的红底白花被。他以为是同宿舍人跟他闹着玩,并不十分在意。等小牛、小董回宿舍时一问,他们都说不知道,但他仍不着急,认为一定是有人借去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而小牛、小董却认为肯定被人偷了。小牛说:“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前些日子附近就发生一起抢劫案。一位厂长夫人,从银行里取了四百元钱(这对一般人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不知道她是累了呢,还是根本就没把这笔钱放在眼里,反正她没径直回家,而去到一个街心公园。当她正舒舒适适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坐在她身边,用刀杵着她腰说:‘言声就捅了你!’她是没有言声,早就吓晕过去了。结果钱被全部抢走不说,腰间还挨了一刀。”
小董说:“可不是,最近我厂对面女集体宿舍楼就发生一起抢劫强奸案……”
一天深夜,一个毛贼潜入女集体宿舍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放了四张上下铺床,住有七名女工。他的响动立刻惊醒了全屋的人。只见他手持尖刀比划说:“谁吭声就捅了谁!”屋子里静静的,谁都老老实实躺着,连呼吸也不敢大了声。
“把手伸出来!”毛贼发令道。
七人乖乖地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还真够称的,七个人就有七块手表。毛贼便将每人手腕上的表一块块捋下来,装进衣兜里。
毛贼又把散放在椅子上、桌子上、床头上的衣物和地板上的皮鞋统统敛在一起捆了一大包,挎在肩上,然后又从堆放箱子的空铺上提溜起一只精制的皮箱,正打算溜走呢,他突然兽性发作了,于是他放下包和皮箱,掀开了紧靠门口那张床下铺的被窝,迅速钻了进去。这个铺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另几个铺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哆嗦声。
完事后,毛贼要她送他下楼。她就送他至楼门口,愣愣地望着毛贼挎着包提着箱远远地离去。
说来也巧,全房间就她一人结过婚。事后她不仅不责备自己小绵羊似的顺从,反而有几分得意地说:“多亏了我,要不这事儿落在她们谁的头上都够呛。”听听,什么话呀!
覃月田想想也是,这才意识到被子真的被偷了。
小牛、小董直替他着急,因为他们知道新购一床被子钱好说,就是那布票、棉花票没法办。现在天热没啥,到了冬天他那床又旧又薄的军被子根本就不御寒。他俩便同覃月田仔细分析案情,设法把被子找回来。他们先推测是哪类人干的。是校外人?谁都摇摇头,人生地不熟的,不可能大白天把被子抱走。是学生?也不会的,平时除个别班干部外他们根本不来老师宿舍。难道是教职人员?这倒有可能,家贼难防嘛?具体是谁?他们自然不可妄加猜疑。他们又推测起被子的下落来。据他们所知,教职人员家在附近住的极少,那就不大可能撂下大半天工作把被子送家去。那么送附近的亲戚家呢?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抱床被子去,亲戚会起疑的。究竟抱去哪里了?他们思谋来思谋去,突然有了,洗衣店再好不过了,抱去那儿不需多长时间不说,绝不会让人疑心。
覃月田随即挨个儿去附近几家洗衣店查访,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今天我店没收到红底白花被子的活儿。覃月田见事情没那么简单,只得另辟途径了。
第二天小牛和小董好不欣喜地告诉他:“被子有线索了。”原来他俩一直在暗中查访。刚才他们从校长办公室文书那儿获悉,昨天上午十点左右,她在办公室窗户跟前亲眼瞅见季谨抱了床红底白花被子从一单元(覃月田所住单元)门口出来。覃月田不禁目瞪口呆,他知道季谨一贯是西服革履、文质彬彬的呀!他既高兴又不放心,再三嘱咐说:“千万慎重,别伤害无辜。”
覃月田的被子被偷,更加剧了学校上上下下惶恐不安。无论办公室门还是宿舍门,原来没装锁的,统统装上锁;原来锁太陈旧的,统统换成新锁。人们不得不改变平时出门不锁门的老习惯。大伙儿气愤地说:“学校本是圣洁之地,如今倒成贼窝啦!”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传来一条小道消息。说中央下了文件,凡是1958年以后(包括1958年)从农村来城镇工作的统统回农村去。还说谁要是赖着不走,就对其实行三停:停职,停薪,停粮。我校学生属于厂子招的学员工,也在文件规定范围内。这样一来,无论教职人员还是学生,属于文件规定范围内的早已坐立不安,就是在范围外的也颇感突然,惊愕不止。有人忿忿地说:“这是谣言,唯恐天下不乱!”而覃月田却认为完全有可能,国家物质供应困难,养活不起现有的城镇人口了。果不其然,几天后就被证实了。
这天上午,学校召开了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会上由赵书记传达中央文件精神,其内容与传说的差不离儿,只是没提“三停”的事。赵书记着重谈了当前国家正处在经济困难时期,要回乡人员体谅国家的困难,回乡后安心工作,把农业生产搞上去。最后他说,属于回乡的同学今天就办理手续,清点好东西,明天厂子来车送你们。
大会后,各班分别为本班回乡同学开欢送会。
覃月田班上有五名回乡同学。他组织全班开完欢送会又与班干部为五名回乡同学开座谈会。从漫谈中即可看出,五名回乡同学中有个别的早就不愿呆了,认为在城市尽挨饿,没有啥可留恋的。而多数则是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本不愿意离去,但由于大势所趋又不得不离去。他们还提出许多问题和想法。
“国家是无能力养活现有的城镇人口了吗?”
覃月田点点头说:“是的。这几年城镇人口增加许多,国民经济又大幅度滑坡,国家确实有困难。”
“国家经济困难得多长时间?”
覃月田想想说:“我看时间不会太长。只要中央客观地找找原因,就能扭转困难局面。”
“我们还能回城市吗?”
覃月田为难了,他知道这一走再想回来,难哪!说实话吧,怕他们失望,不说实话吧,又于心不忍。于是他摇摇头说:“说不好。不过,回乡后别忘了学习文化,学习科学技术,只要有过硬本领,无论在哪里,都是大有作为的。”
第二天上午,学校门口横挂一幅“欢送回乡同学”大标语,一辆大轿车早已停在那里,锣鼓敲得震天响。四十多名回乡同学提着行李,在震耳的锣鼓声中,在热烈的掌声中,在喧闹的人声中,鱼贯登上大轿车。覃月田班上的五名同学,紧紧握过覃月田的手,含泪告别。汽车启动了,人们的胳臂在空中挥动,挥动。
像这样的别离情景,对于在部队呆过的覃月田来说经得多了,视为平常事,而这次不知怎地,他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只想回宿舍静静躺一会儿。
覃月田一走进宿舍,小牛和小董就直望着他笑。覃月田懵了,忙问:“你们笑什么呀?”他俩把目光落在他的床上。覃月田往床上一看,好不惊喜:“呀,被子回来了!”他赶紧打开被子看了看,说:“嗬,还拆洗过呢!”他忙问小牛和小董:“你们是怎么找回来的?”
说来也极简单。
就在昨天上午开完全校大会,小牛和小董碰了碰头,便把季谨叫到语文组办公室。小牛随便地问:“你从学校抱了床被子出去?”
季谨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哇。”
小牛、小董对校长办公室文书提供的情况深信无疑,只是那被子是季谨本人的还是覃月田的有些吃不准,见他一口否认,心里反倒有数了,说明他必定有鬼。
小牛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你抱了,一床红底白花,是吗?”
季谨登时吼叫起来:“你诬赖好人!”
小牛说:“别以为你做得隐秘,其实许多人都看见了,比如楼上办公室的……”
小董接过话茬说:“事实面前还抵赖,要不提交给学校,在大会上交待!”
一提大会交待,季谨的防线就全崩溃了。他脸色变得铁青,身子微微发抖,说:“覃老师的被子是我抱走的,抱到附近一家新开的洗衣店拆洗去了。”说着,他伤心地抽泣起来:“都怪我觉悟不高,一时糊涂,总想结婚添置一床被子,可又缺少布票,这就起了邪念……”
覃月田听完两人的叙述,怪懊丧地说:“附近几家洗衣店我都跑了,就是没去新开的那家——是什么时候开的,我不知道呵!”接着,他又苦涩地笑笑,诙谐地说:“真没想到,我这床破被子竟有人如此看重,还准备结婚用!”
说实在的,覃月田对自己被子被偷、身上浮肿什么的倒不十分在意,只要他班上的同学平平安安就行。然而似乎上天在捉弄人,偏偏他班上的问题连连发生。
一天傍晚,覃月田班上的赵贵祥同学被一位中年汉子扭送到学校。中年汉子对覃月田说:“我是附近农场养猪场的饲养员。这位同学偷吃我们的猪食——棒子糊糊,当场被我抓住。他是用饭盒从饲料缸里擓的,擓了多半盒。问他叫什么,是哪个单位的,他不肯说。我急了,要送他去派出所,他这才说出叫赵贵祥,是你们学校的。”
赵贵祥拿个黏糊糊的空饭盒,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覃月田喝令他回班上做检查,然后好一阵赔礼道歉才把中年汉子打发走。
赵贵祥在班会上扭扭捏捏,说话声跟蚊子叫似的:“我有错,给学校脸上抹黑……”
“大点声!”
“你怎么想起去偷猪食?”
“我想养猪场肯定会有用粮食做的猪饲料,所以我就带上饭盒去了。可是我刚从缸里擓上来,就被发现了……”
“你为啥偷?说!”
“我的粮票全用光了。”赵贵祥突然声泪俱下,“这个月还有两天,我……我没法子呀。”
覃月田对赵贵祥的行为极为愤慨。他声色俱厉地批评说:“赵贵祥的错误是严重的,其性质是恶劣的。粮票用光了不是理由,其他同学都能计划用粮,你赵贵祥为啥不能?古人都知道不吃嗟来之食,而你倒好,与猪争食。你的骨气哪去了?!你的人格哪去了?!”他越批评就越尖锐。他知道当前学校正混乱不堪,若不严加管教,有人必将捅出更大的娄子。
会后覃月田把赵贵祥叫到一旁,从衣袋里掏出二斤粮票递给他。赵贵祥先是一愣,然后忙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您的粮票也不富余。”
“你就拿着嘛!”覃月田硬塞进他手里,说,“从下月起,我找兆京平帮你掌管粮票,每天按平均量给你。怎样?”
“行啊!”赵贵祥感激涕零,“谢谢覃老师。”
覃月田哪会有富余粮票,这二斤粮票还是雷宛钰昨天给他的呢。
覃月田原想月底最后两三天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每顿饭增加一个或半个馒头。这一来倒好,一天还不足一斤粮食了。
第二天晚饭,覃月田就买了一个馒头拿回到宿舍。可巧,雷宛钰正在宿舍等他。雷宛钰见他饭盒里就一个馒头,奇怪地问:“怎么吃这样少?”
覃月田笑笑说:“中午吃得多,还不饿呢。”
“你真能委屈自己!”雷宛钰哪肯相信,“把粮票弄哪去了?”
覃月田见搪塞不过去,只好把事情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弄得雷宛钰哭笑不得,用指头杵着覃月田脑门说:“你呀你,叫我说什么好呢?”说着,便就势抚摸着覃月田那张见瘦而浮肿的脸,好不心疼起来。
突然,门外有人喊了声:“报告!”
覃月田忙从脸上拿下雷宛钰的手:“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覃月田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林微。见她脸色苍白,焦虑不安,覃月田忙问:“出什么事了?”
“刚才我爸打来电话,说我妈……”林微伤心地哽咽起来,“我妈……病危,在医院抢救。”
“别难过,”覃月田安慰她说,“你妈会好起来的。”
林微走后,同学们就猜疑开了。有的觉得这事儿难以捉摸,林微爸为啥在电话里只说她妈病危,问起具体情况又不肯告诉?又有的说,什么病危不病危,都是想女儿想的,不这样撒个谎女儿能回去吗?
覃月田心想,但愿平安无事,要真有个好歹,林微可禁受不起这般打击。
三天后,林微从家里回到学校。覃月田看见她猛吃一惊,刚几天工夫怎么变成这样?两眼呆滞,神情抑郁,嘴唇闭得紧紧的,好似一株鲜花被霜打,突然枯萎了。林微,你怎么啦?你那炯炯的目光哪去了?你那欢悦的笑脸哪去了?你那百灵鸟般的歌喉哪去了?这可不是你林微的模样呵!她望着覃月田哇地一声哭了,断断续续诉说起她妈“病危”的情况。
原来她妈不是病危,而是自尽身亡。
她家四口人。她爸和妈在同一个厂工作,爸爸是个工程师,妈妈是厂医务室的大夫,还有个小弟弟刚三岁。她妈非常疼爱小弟弟,每顿饭都尽着小弟弟吃,生怕他吃不饱,影响发育。可是,由于长期见不到油星,小弟弟的饭量越来越大,每顿饭妈妈拨给他的也就越来越多。即使这样,小弟弟还是嚷饿,有时饿得直哭。没办法,妈妈只能再从自己碗里打主意。长此以往,怎么行呢?可不,妈妈浮肿了,浑身乏力,但还得忙厂子里的工作。后来,妈妈病得卧床不起了,小弟弟的哭声又令她心碎,她绝望了,便服了大量的安眠药……
覃月田呆呆地瞅着悲恸欲绝的林微,连句安慰话也没有,他知道,此刻什么样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假,倒不如让她把埋藏在心底的悲和恨统统哭出来。
第二天,覃月田收到封他姐从老家寄来的信。说实在的,他非常盼望老家来信,想亲人们呀,但又怕老家来信,担心带来坏消息,令他难过。他提溜着心把信拆开,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先浏览一遍。他的心脏渐渐紧缩,眼圈都红了。信上说,家乡的日子更难过了,眼看着年老体弱的一个个倒下,弟弟的浮肿病加重了……也许为了安慰覃月田,信上又说,你放心,日子会好起来的,现在正推行《农村六十条》,社员的怨言少多了。信上最后写道:“月田,你独身在外,相距千山万水,姐姐不能照顾你,你千万自己照料好自己。只要你无病无灾,家里就什么都不在乎,多大的困难也能克服。”覃月田读完信,真想痛哭一场。
当天夜里,覃月田实在难以入睡,脑海里总是萦绕着弟弟病重、乡亲们倒下、赵贵祥偷吃猪食、林微妈自尽……一桩桩令人烦躁、悲痛、怨恨的事儿。普天百姓正在饥饿中挣扎,度日如年呵!他知道中央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提出了“八字方针”,先后制定了《农村六十条》、《工业七十条》、《科研十四条》、《高教六十条》、《文艺八条》……可是,为什么国家经济仍不见好转,人民生活得不到改善呢?
夜渐渐深了,突然有人敲门。覃月田心想,半夜三更的,谁呀?他忙起身下床,开门一看,是兆京平、林微他俩,不禁吃了一惊,班上肯定出事了。
林微焦急地说:“纪红到现在还没回来呀!”
覃月田忙问:“什么时候出去的?”
兆京平说:“天黑前,有人见着她走出校门。”
糟,一个女孩子深夜未归还有不出事的?覃月田不安地想起前些日子附近发生的令人诚惶诚恐的怪事。
附近几个厂的职工无论成家的还是单身的大都住在福利区,白天上下班或坐车或骑车或步行,而晚间上下班公共汽车停了,就只能骑车或步行了。问题就出在晚间步行上下班的年轻女工身上。当一名妙龄女工在朦胧的路灯下,身着料子服,高跟鞋敲击着柏油路咯噔咯噔响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蹿至她的身后,抽出钢针,直向臀部扎去,一声惨叫后,黑影早被夜幕淹没了。开始,厂子头头还不在意,认为这是个别人偶尔搞的恶作剧。后来又几次发生,女工们特别是好捯饬的小姑娘,都不敢上夜班了。头头们这才给以足够的重视,一方面派专车夜间接送女工上下班,一方面命保卫人员迅速摸清作案的原由。经过几番调查,获得的情况是:嫉恨。是呀,虽说工人在挨饿,度日如年,但比起附近的农民来要强得多。他们一天挣的工分还不够一包普通的香烟钱,眼睁睁看着工人每月拿好几十块钱,住高楼,西服革履的,心里实在不平衡,于是就采取了这般解恨的手段。
纪红是不是被钢针扎了?也许更糟!覃月田有些急了,赶紧令兆京平叫来八名男生,分成两路,一路由兆京平带领去福利区大街小巷寻找,一路由他自己带领去曾经出过事的地方寻找。临出发时,覃月田嘱咐兆京平他们说:“尤其背静地方,一定瞧仔细!”
覃月田带领四名男生沿着通往厂子的马路且走且寻。借着路灯,他们将马路两侧的庄稼地反反复复瞧了个仔细,尤其曾经出过事的地方,哪怕一条沟,一个坑,一簇草,都不肯放过,生怕有所遗漏。然而,一路上哪有纪红半点影子。他们大失所望,只有寄希望于兆京平一行人了。可是兆京平他们寻遍福利区每条背街小巷,同样一无所获。覃月田越发感到问题的严重,他直盼着天亮,向张校长禀报纪红失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