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村地方不大,统共不过十几户人家,紧凑利落如积木块般散布在这块圆矩形的土地上。矩形的底边中心坐落着姜家村祠堂,这祠堂建了近二十年了,未曾修缮过,里里外外皆破落着。大门口塑了两樽近两米高的石狮子,色泽偏灰,瞧着像是芝麻灰花岗岩的材质。俩狮子一左一右放着,威风凛凛。早年姜家村或许财力还盛,请的工匠想来是极上等的,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繁密又根根分明的鬃毛,厚实粗壮的爪子,透着精光的眸子,含着宝珠似吼未吼的尖牙大口。
工匠打磨光亮的两对眼睛在岁月的风霜中黯淡下来,森森大口中被调皮的孩子塞满了枯草,狮子仍旧两米高,只是形容不再令人生畏,更是常常见到拇指大小的幼麻雀,在狮背上蹦跳着,一溜烟地窝进狮子的口里睡觉。
久而久之,连村上的妇人都开始抢占狮背上那一处空地,趁天空将要烈日炎炎的时候,匆匆拿了绣着自家名字的白布铺上去,转身吩咐自家孩子跑回家挎来一满筐油渍发亮的腌肉香肠,悉数铺在白布上。来晚了的妇人只好捏着手里的白布,叹口气忿忿地啐骂两声。早到者与晚到者之间并不交流,眼神流转间,便知输赢已分。那狮背上常年没人擦拭,并不比地面干净多少,可她们仍在艳阳天里争抢着,好像狮背上放着谁家白布这件事被赋予了成败的意义,便是再无心争斗的人,也不愿当输家。况且,只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战争,村上的妇人们才敢真正地去斗一斗。等太阳晒过头,从田里陆续回来的汉子们路过祠堂门口,凑热闹般地瞧一瞧狮背上白布的名字,嘻笑地感慨一句:“是这家婆娘啊,好几次都是她,果然手脚麻利,凶悍得很。”如此一来,无聊的一天,就又有了谈资。
祠堂由两扇红漆木门掩着,恰在石狮的肩高处打了两枚雕花黄铜锁环,锁环样式精致,即使是沾满了铜绿,也格外有种古色古香的气韵在,衬着门上斑驳脱落的红漆,总令人觉着有些迷惑。仿佛在门的那边,有人摆了一只三足香炉,炉里焚着檀香。在香炉升起的乳白烟雾后,有位盘着发髻的妙龄女子,瞌着斜倚在雕花木椅上小憩。香烧尽了,女子也未醒过来,随着烟雾散去,她惊世明艳的容颜,终究一点点清晰起来。
事实上门那边不过是一堆废弃的打谷机,灰蓬蓬的一片木色,七零八落地堆放着,一直堆至祠堂的天井边缘。那天井建得简陋,从这头屋檐到那头屋檐下只有一条两人宽的石板,石板下那块四方的泥地被踏得很实,乌黑锃亮的,里面散落了一地烧尽的线香和红烛。
祠堂外头建得分外气派,里头却朴素得过分,外人乍一看,皆私以为姜家村实力雄厚,每家都是岁岁皆丰年的大户之家。孰不知自家乡里乡亲进了祠堂门,关起门来喝着小酒两两掏心窝子,才知道没有谁不是短着钱财的人,只是那面上喜气带红的神态,都得做足了。就这一点上来说,祠堂的建设装潢,倒是非常符合村民们的心意。
春秧抛过后,其余的农活并不紧凑,爷爷半天时间拉牛犁田,半天时间慢悠悠走去镇上,在茶馆里叫一壶最便宜的热茶,清闲地坐一个下午。奶奶很不喜欢爷爷这种生活方式,她不乐意看他偷闲,更不乐意看他花着钱去偷闲。她早起上集市卖时蔬赚来的钱可不是让他去吃茶聊天的,她这么想着,并言词激烈地表达了她的想法。至此,爷爷下午吃茶偷闲的安排变成了地下活动。他每每外出归来后,都要和我对对词,俩人合计着,将一件不花钱可接受的正经事严实地遮盖其上,使得这段行程能够合理地出现在奶奶眼中。我始终坚信,这段经历使我的撒谎技能达到了质的飞跃。不得不说,在日后的许多时候算是颇有益处。
临近夏季的一个下午,村上的各户人家像是约好的一般,陆续地一个接着一个,将堆放在祠堂门后的自家打谷机搬至祠堂前的平地上进行晾晒。显然并没有人和奶奶约好,当她在池塘边择完菜走在回家路上,看见祠堂门口的那块平地快被其它人家的打谷机占满时,她迷惑了一会,却又很快地明白过来,并产生了一种急促感。那急促感逼迫着她跑了三里地将爷爷从镇上喊了回来,俩人匆匆地冲去祠堂,小心翼翼地将自家打谷机放在了平地上唯一剩余的空处。
尘埃落定时,奶奶露出了战役胜利般的笑容,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幸运的窃喜。爷爷则有些不同,他的眼里,是被抓包后的不甘和被斥骂的不忿。只消这一眼,我便知道,他的地下活动就此真正死亡了。
奶奶命我和堂姐在附近玩耍,顺便看着自家的打谷机以免受其它人家的破坏。她在空无一人的平地压低声音吩咐着,好像这份怀疑除了不能让其它邻里知道外,还不能让树下自家的黄牛听见。
那黄牛我家养了十几年了,奶奶信我甚过于它,不得不让我有些感动。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了奶奶一个坚定的眼神。堂姐很不乐意这么无聊地呆着,她不满地碎叨了很久,气呼呼地逛遍了平地附近所有视野可见的树木、大石块和沙堆,始终没找到可以用来排解心情的物什。无甚兴致地回到原处时,她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身旁灰蓬蓬的打谷机,眼里一道精光闪过。
五秒钟后,她出现在倒放的打谷机底下,手向上撑着边缘的木板露出头冲我喊:“哎!帮我抬啊,我要把它翻过来玩!”
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机器翻过来,但人生有很多决定并不给我太多时间考虑。像那时,堂姐撑着机器的手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她双眼瞪着我,脸上因将要脱力或是愤怒布满了红晕,我没有时间思考是选择惹怒奶奶还是惹怒堂姐,只能在那一秒内冲过去,使劲全身力气和堂姐合力将打谷机翻转过来。
这是一台老式的脚踏打谷机,像一只被掀了顶的轿子似的,正面有一块踏板,踏板两端连着机器左右裸露在外的两颗大齿轮。齿轮中间装着一个轴轮,上面均匀地布满了铁丝弯制的倒钩,一个个呈小三角状,像卡通画里刺猬身上的刺,紧紧地嵌在轴轮表面。
堂姐上下踩动踏板,缓缓地带动大齿轮中间的铁制轴轮。轴轮渐渐滚动得快起来,吱吱嘎嘎地发出破旧的木制机械声响。我在一旁看着,被不同部件间巧妙的统一运作所震撼。齿轮间黑色垢状的机油因快速磨擦散发出燧石燃烧般的刺激性气味,凝固的块状机油被碾碎掉落,小颗小颗地嵌在沙地里。
“来,你帮我踩着踏板,我去摘些东西。”说罢,堂姐跑去平地外的那片大草地上,左右手奋力揪扯着,摘了满满一捧牛筋草回来。
恰好林叶从祠堂右侧的狭窄小路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眼前运转着的打谷机和地上放着的一大捧牛筋草,张口用脆生生的嗓子地问道:“你们在干嘛呀?”
“打谷机!没见过吧?”堂姐炫耀般地向林叶说道,右手捏起一根牛筋草,戳向打谷机左侧飞速转动的齿轮。我见状慌张地停了脚,左手连忙上前将她的手拍开。牛筋草的前端插入了齿轮间隙,齿轮发出两声细微的卡顿声,牛筋草头部簇拥着的穗子便被搅得稀碎,大把的穗粒掉在地上,仍有几颗粘附在齿轮边,随着齿轮的转动缓缓地停在某处。
堂姐嗤笑一声:“你也太胆小了吧?我才不会被绞到手呢。不信你接着踩,我还敢把手直接伸过去呢!我反应快,不会受伤的。”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要求。孩子时的我们总是为些小事争一口气,像“吃蒜的人会算术,谁吃得蒜多数学就好”,“爱吃葱的孩子聪明,谁不把葱剩下谁就是最聪明的孩子”,诸如此类。像陷阱一般,前半段话构建一个虚假但诱人的饵,后半段话引诱着孩子,欢快地咬上钩,替要收拾碗的妈妈乖乖把残菜吃尽。当然了,这些都是小事,无足轻重的小事,孩子不会因为多吃了两头蒜或几根葱而受到伤害,最多最多,只是口气辣眼些罢了。
只是,有些事情不同。“反应快”是个夸赞人的好词,可是堂姐不必用这种方式证明,就像我们不用真的从虎口脱险来证明自己的幸运,我们可以仅仅是攒齐五个黄色的五毛硬币,去买一瓶康师傅绿茶,看看瓶盖里是否有“再来一瓶”的标志。
“我相信你反应快,可是我踩累了,而且,这个东西不安全。”我认真地对堂姐说道,眼神真挚。
“切,你就是怕了嘛。我自己来!”堂姐推开我来到机器前,右脚连续地踩了踏板十几下,然后迅速地跑到打谷机左侧,伸着食指朝飞速旋转的齿轮探过去。
她灵活的食指朝齿轮探过去又收回来,如此来回了好几次,直到齿轮失去动能,慢慢地停下来。她食指上沾着黑色的机油得意地对我说:“你看,我在它转的时候碰到了哦,手也没受伤,我很厉害吧?”
我心头松下一口气,点点头回答道:“厉害。”
“那你们也试试啊?”堂姐看向我和林叶。
“不要了,我们反应慢。”我摇了摇头,顺便帮林叶做了个决定。
“哼,就知道你们反应慢……而且还是胆小鬼呢哈哈!”堂姐大笑着说完这句话后,又回到机器前,两手撑着打谷机两边,左右脚一上一下轻盈地将踏板踩得飞快。齿轮再一次快快地旋转了起来,这一次,终于将所有的残留的牛筋草穗粒都甩落在地。
林叶在一旁小小声地对我说:“我才不是胆小鬼,而且我反应很快的!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堂姐真是个爱吹牛的人!”
很多孩子童年时都像个坏蛋,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父母对于你的到来,不仅仅需要情感上的接受,还需要经济上的接受。大部分家庭的父母在孩子到来后的前十年里,为了孩子的未来想尽一切办法,拼命地投身于家庭经济建设。至于孩子的思想建设呢,那大概是老师的事吧,又或许,等他长大他就知道了。毕竟,父母自己那一辈人,好像也是这么过来的,上哪去知道其它更好的选择呢?于是孩子那前十年,被五光十色炫目的坏孩子所吸引,身体力行地做着小混蛋一样的事。
而我那童年如小混蛋一般的堂姐,和其它小混蛋一样拥有异常优越的身体素质,包括听力。
堂姐听见了林叶向我抱怨的话,轻笑一声从踩板上跳下来。径直走过来,右手推搡着林叶的肩膀将她推倒在沙堆上。
“你干嘛!”我大声地质问着,皱了皱眉头上前想扶起林叶。
堂姐左手用力把我推开,冷着脸对林叶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背后嚼舌根的人了!叫你试又不敢试,你不是胆小鬼谁是?还说我吹牛?呸!”
林叶满脸涨红着,双唇紧闭着瞪着堂姐,一言不发。
“这样吧,你伸手去试,而且手指成功沾上了黑色的机油不受伤。我就承认你不是胆小鬼,怎么样?”堂姐回过身去,右脚将快要停下的踏板重新踩动起来。林叶看了看飞速转动的齿轮,微微低了低头。
“茵茵!鹿鹿!赶紧回来吃饭了!”奶奶站在祠堂侧的小路那头冲我们喊道。
“知道了。”堂姐回头瞥了林叶一眼,讽刺地说道:“哎呀,我要回家吃饭了,看来我等不到了。不过我猜,我本来就等不到,因为你根本不敢试!”
说罢,堂姐扯着我朝小路走过去。打谷机上的齿轮依旧飞速转动着,还未停下。
在我们将要走到小路的尽头时,突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后方传来。
是林叶!我心突然跳得快极了,我甩开堂姐的手,像疯了一般沿着小路往回跑。
林叶脸上糊满了泪,五官湿淋淋地扭曲着,左手食指颤抖得像淋过雨的菜粉蝶,指腹上的那块肉歪在一边,好像被人割下来后又给歪歪扭扭地缝了回去。活生生地,血肉模糊地给缝了回去。
我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耳边是林叶痛苦的哭叫声,那声音很大很尖,像只沉重的钟槌,一下一下地砸在我心上,嗡嗡震响。
路过的邻居大叔见状丢下了肩上的扁担,一把将林叶抱起向她家冲去。
堂姐在我身后,脸色煞白地对我说道:“如果有人问起,别说是我叫她把手伸过去的。”
我茫然地望了她一眼,眼圈一红掉下泪来。我没有回话,像失了魂魄般踉跄地绕过她走开了。我知道,这件事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全怪堂姐,可是林叶的手指,细白的手指,很好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变成这样。
直觉是很可怕的东西,它来自自己心里,却又仿佛比自己懂得更多,它挥着匕首利落地划开真相的脸,不做铺垫。那一天晚上我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件小事,明天林叶就会好,她会回来,我们仍旧是最好的朋友。可直觉告诉我,林叶不会再回来了。
堂姐的担忧并没有实现,没有人问起我们关于林叶受伤的事。林叶全家搬走了,去了哪,没有人清楚。最后一次遇见林叶一家人时,恰好是林叶的母亲回来收拾东西,她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挂在门口的自行车后座上。临走时看见我,也只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个笑容便罢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林叶去了哪,也没有机会再向她表示自己当年的歉意。一晃过去很多年,可记忆仍旧是该深刻的深刻,该模糊的模糊。越深刻,越懊恼,我始终是欠着一个道歉的,像心里的一根刺。命运也许会给我这个拔去陈刺的机会,我想会的。
如果没有,那么它也许是看到了当年无作为的我,才会轻蔑地于我每一次祈祷时质问:再一次机会,凭什么?